「总批
:古语有之:画咸阳宫殿易,画楚人一炬难;画舳舻千里易,画八月潮势难。今读《水浒》至东郭争功,其安得不谓之画火、画潮第一绝笔也!夫梁中书之爱杨志,止为生辰纲伏线也,乃爱之而将以重大托之,定不得不先加意独提掇之。于是传令次日大小军官都至教场比试,盖其意止在周谨一分请受耳。今观其略写使枪,详写弓马,亦可谓于教场中尽态极妍矣。而殊不知作者滔滔浩浩、莽莽苍苍之才,殊未肯已也。忽然阶下左边转出一个索超,一时遂若连彼梁中书亦似出于意外也者。而于是于两汉未曾交手之前,先写梁中书着杨志好生披挂,又借自己好马与他骑了。于是李成亦便叫索超去加倍分付,亦将自己披挂战马全副借与。
当是时,两人殊未尝动一步,出一色,而读者心头眼底己自异样惊魂动魄,闪心摇胆。却又放下两人,复写梁中书走出月台,特特增出一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重放炮,重发擂,重是金鼓起,重是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招动,然后托出两员好汉来。读者至此,其心头眼底,胡得不又为之惊魂动魄,闪心摇胆?
然而两人固殊未尝交手也。至于正文,只用一句“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就此一句,半路按住,却重复写梁中书看呆,众军官喝采,满教场军士们没一个不说,李成、闻达不住声叫好斗,使读者口中自说满教场人,而眼光自落在两个好汉、两匹战马、两般兵器上。不惟书里梁中书呆了,连书外看书的人也呆了,于是鸣金收军而后,重复正写一句两个各要争功,那肯回马。如此行文,真是画火画潮,天生绝笔,自有笔墨未有此文,自有此文未有此评。呜呼!天下之乐,第一莫若读书;读书之乐,第一莫若读《水浒》,即又何忍不公诸天下后世之酒边灯下之快人恨人也!
如此一回大书,愚夫读之,则以为东郭争功,定是杨志分中一件惊天动地之事。殊不知止为后文生辰纲要重托杨志,故从空结出两层楼台,以为梁中书爱杨志地耳。故篇中凡写梁中书加意杨志处,文虽少,是正笔,写与周谨、索超比试外,文虽绚烂纵横,是闲笔。夫读书而能识宾主旁正者,我将与之遍读天下之书也。
看他齐臻臻地一教场人,后来发放了大军,留下梁中书、众军官、索超、杨志;又发放了众军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又发放了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嗟乎!意在乎此矣。写大风者曰:“始于青萍之末”,“盛于土囊之口”。吾尝谓其后当必重收到青萍之末也,今梁中书、杨志,所谓青萍之末,而教场比试,所谓土囊之口,读者其何可以不察也。」
话说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门旗下,正欲交战交锋。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闻达禀。」“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败致命。此乃于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里,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著,但用枪杆厮搠;如白点多都当输。”梁中书道:“言之极当。”随即传令下去。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两个在阵前,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写周谨点多不足喜,喜其写杨志肩胛上亦有上点也。」梁中书大喜,「主句。」叫唤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李成禀。」“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娴;「岂真有是事,只图又有一番悦目也。」不争把他来退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梁中书道:“言之极当。”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关了弓箭。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欠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与前灰枪变化,若更作抽矢去金,便同儿戏矣。」杨志得令,回到阵前。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异哉此人,险哉此文。」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
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写得好。○真好看。」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鞒上,「细。」左手拿著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写得好。○后心二字故意吓人,真正才子。」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写得好。○第一番。」周谨见一箭射不著,却早慌了;「写得好。」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了弓弦,觑的杨志较亲,「写得好。○觑得较亲,故意换一句吓人。」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写得好。」那枝箭风也似来,「写得好。○此句有掣电之能。」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出奇语。○看官少住,试猜他殆欲如何。」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写得好。○第二番。」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著,心里越慌。「写得好。」杨志的马「承上心里越慌,则自应紧接第三枝箭矣,却不接周谨箭,却接出杨志马,怪哉文乎!」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写得好,真正心经手纬之文。」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本是比试弓马二事,乃前两番止叙得弓箭,故于此处特地写出马来,笔力神变之极,非小家所能也。」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著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写得好。○务要故意吓人,便向后心上特特加一句扣得满满地,又加一句尽平生气力,又加一句眼睁睁地,又加窝上二字,妙绝。」杨志听得弓弦响,纽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写得出色,好。○第三番。」「眉批:读者须知周谨三箭,皆是妙手,盖镫里藏身,则箭过鞍上矣,弓稍掠得着,手绰得住,则相去不能以寸矣。」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真写得好。」
梁中书见了大喜,「主句。」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此处却不叙弓,先叙马,法变。」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写得好。」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写得好。」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住了他,便算我赢了。”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前两枝箭发后,方到尽头,此一枝箭未发,已到尽头,盖前放三箭,此中须一箭故也。」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前文杨志把马一兜,周谨亦把马一勒,今俱不用,而马便自转回,写战马性情,出神入化。○盖前文虽带叙马,而意在箭,今文带叙箭,而意在马,此作者炉锤之当选也。」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写得好。○见杨志神箭,绰然有余。」“射中他后心窝,「绰然有余。」必至伤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没冤仇,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绰然有余。」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包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六句写得好。」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写马完匝。」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主句。」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写马完匝。」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杨志看那人时,「杨志看一看。」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杨志看出相貌来。」直到梁中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点便直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梁中书看时,「梁中书看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梁中书看出姓名来。」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须知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凡写梁中书着意处,当知不为当日演武出色,总为后文生辰纲伏线耳。」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异样色泽。」杨志谢了。自去结束。
却说李成分付索超道:「非为李成爱索超也,只为如此一衬,便令梁中书之爱杨志,加倍出色,故特特加意写来,总为生辰纲渲染耳。」“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陪出一匹马,愈显前文异样色泽。」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如此一段落索文字,偏要写他两番,又不重复,又不棘手,真是奇才大笔。」梁中书坐定,「第一段。」左右只候两行,「第二段。」唤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第三段。○异样景色,前文所无。」将台上传下将令,「第四段。」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第五段。」发一通擂,「第六段。」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第七段。」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前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第八段。」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第九段。」又发了一通擂。「第十段。」两军齐呐一声喊,「第十一段。」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第十二段。」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著。「第十三段。」
将台上又把青旗招动。「第十四段。」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闪出正牌军索超,直到阵前,「出索超。」兜住马,「出马。」拿军器在手,「出兵器。」果是英雄!但是:「众人看出。」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黑盔。」脑袋斗后来一颗红缨;「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铁甲。」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金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前后镜。」上笼著一领绯红团花袍,「红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领带;「绿带。」下穿一支斜皮气跨靴;「斜皮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著一柄金蘸斧,「金蘸斧。」坐下李都监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白马。○好索超。」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杨志枪马一句出。」勒住马,横著枪在手,「马、枪。」果是勇猛!但是:头戴一顶铺霜耀日镔铁盔,「白盔。」上撒著一把青缨;「青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铜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绦,「红绦。」前后兽面掩心;「前后兽面。」上笼著一领白罗生色花袍,「白袍。」垂著条紫绒飞带;「紫带。」脚登一支黄皮衬底靴;「黄皮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著浑铁点钢枪,「浑铁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红马。○好杨志。」「眉批:
二将披挂五彩间错处,俱要记得分明。凡此书有两人相对处,不写打扮即已,若写打扮,皆作者特地将五彩间错配对而出,不可忽过也。○今快友相聚,赌记水浒,孰不成诵,然终以略涉之故,有负良史苦心,实惟不少。今愿与天下快人约,如遇豆棚茗椀,提及水浒之次,便当以杨、索如何结束为题,以差漏一色为罚一筹,则庶乎可以冥谢耐庵也。」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第十五段。」
正南上旗牌官拿著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赏。”「第十六段。」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两马相交,「两匹马。」二般兵器并举。「两般兵器。」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捻手中神枪来迎索超。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支马蹄撩乱。「第十七段。」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第十八段,○此处已是五十余合矣,今欲出力写二人不相下处,则即云一千余合,亦只是四个字,读去全然无有精采也。此特特以五十余合句作一番,又遍写满教场人好看作一番,又以收军锣响不肯住句作一番,于是读者方觉为时最久,真有战苦阵云深之叹也。」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不写索、杨,却去写梁 中书,当知非写梁中书也,正深于写索超、杨志也。」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不写索、杨,却去写两边军官。」阵前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不写索、杨,却去写阵上军士。」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不写索、杨,却去写李成,闻达。○要看他凡四段,每段还他一个位置,如梁中书则在月台上,众军官则在月台上梁中书两边,军士们则在阵面上,李成、闻达则在将台上。又要看他每一等人,有一等人身分。如梁中书只是呆了,是个文官身分。众军官便喝采,是个众官身分。军士们便说出许多话,是众人身分。李成、闻达叫好斗,是两个大将身分。真是如花似火之文。○第十九段。」「眉批:
一段写满教场眼睛都在两人身上,却不知作者眼睛乃在满教场人身上也。作者眼睛在满教场人身上,遂使读者眼睛不觉在两人身上。真是自有笔墨未有此文也。○此段须知在史公项羽纪诸侯皆从壁上观一句化出来。」
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飞来与他分了。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第二十段。」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第二十一段。○写两人,又带写二马。」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第二十二段。」杨志、索超,「两个人。」方才收了手中军器,「两般兵器。」勒坐下马,「两匹马。」各跑回本阵来,「第二十三段。」立马在旗下「收到两阵门旗下,妙绝。」看那梁中书,「收到梁中书。」只等将令。「收完许多红旗、黄旗、白旗、青旗。」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精细庠序。」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这两个武艺一般,皆可重用。”梁中书大喜,「主句。」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梁中书不自唤,精细庠序。○第二十四段。」都下了马。「两匹马。」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两般兵器。」两个都上厅来,「两个。○上厅来。」躬身听令。「第二十五段。」
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谢中书。」将著赏赐下厅来,「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精细庠序。」都上厅来,「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谢众军官。」梁中书叫索超
、杨志,两个也见了礼,「两峰劈插,至此突然并合,妙绝。」入班做了提辖。众军卒打著得胜鼓,把著那金鼓旗先散。「发放满教场人,留下梁中书、从军官、索超、杨志。」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沈,筵席己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马头前摆著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著马,头上都带著红花,迎入东郭门来。「余势犹劲。」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半日叙满教场喝采,读者止谓若干军卒,然已极多矣。忽然于大军散去之后,梁中书回府之时,有意无意补出一大名城百姓来,遂令读者陡然回想适才交马时,人山人海,不是前番读时气象也,可谓咄咄怪事矣。」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大喜。回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发放众官,留下梁中书、索超、杨志。」索超自有一斑弟兄请去作庆饮酒。「发放索超,留下梁中书、杨志。」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听候使唤,「满教场中人山人海,却一次一序,先发放众军,又发放众官,又发放索超,单单剩下杨志一个,与梁中书一个,一块儿往着,殷勤亲热,异哉!如此一回大书,乃正为此一句,为生辰纲作伏线耳,彼细儒恶足以知之。」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眉批:已上如许一篇大文,却只算做闲话,须知。」只说正话。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伏线有劲弓怒马之势。」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闲笔。」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闲笔。」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时逢端午,「生辰近矣。」蕤宾节至。梁中书与蔡夫人「陡然写出三个字来,如离似合,如急似缓,妙笔。」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八字写尽骄妻弱婿之苦。」只见蔡夫人道:「蔡夫人道,写尽骄妻;只见,写尽弱婿。○蔡夫人道者,言梁中书不敢则声也;只见者,言梁中书不敢旁视也。」“相公自从山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梁中书道:“世杰「妻前夫名,势在则礼然也。」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六月十五日,下文都从此五字着笔。上文纪时,亦远远便为此五字也。」已经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此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先用一衬,妙绝。○俗笔不知此一衬,则下文为突,若必要写出一件事在前,则又是痴人做梦矣。」今年叫谁人去好?”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话下。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著公吏人等。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著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著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兵。「虽是知县衙门,亦必要叙,然亦特地写此一番小小景象,与前教场中大铺排作映耀也。」这马兵都头姓朱,名同;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朱同、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提纲。」亦恐各乡村盗贼倡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申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轻轻而起。」两个都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同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众人拿著火一齐照将入来。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著一个大汉。「一句写出好汉顾盼非常来,不然,供桌上赤条条从不曾连作一句也。」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好看。枕头也,乃云项下,写尽粗人沉睡光景。」鼾鼾的沉睡著了在供桌上。雷横看了道:“好怪!好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大喝一声。那汉却待要挣挫,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子,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
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
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