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人,则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
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宇,则知一百八人之人《水浒》,断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尽乎言矣。夫人生世间,以七十年为大凡,亦可谓至暂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仅居其半焉。
抑又不宁惟是而已,在十五岁以前,蒙无所识知,则犹掷之也。
至于五十岁以后,耳目渐废,腰髋不随,则亦不如掷之也。中间仅仅三十五年,而风雨占之,疾病占之,忧虑占之,饥寒又占之,然则如阮氏所谓论秤秤金银,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块吃肉者,亦有几日乎耶!而又况乎有终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于三阮名姓,深致叹焉:曰“立地太岁”,曰“活阎罗”,中间则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无常,富贵难求,从吾所好,则不著书,其又何以为活也。
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既纵即又另起一头,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当玩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话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晁盖道:“这三个却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吴用道:“这三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此书始于石碣,终于石碣,然所以始之终之者,必以中间石碣为提纲,此撞筹之旨也。」日尝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妙。○合弟兄三人浑名,可发一叹。盖太岁,生方也;阎罗,死王也;生死相续,中间又是短命,则安得又不著书自娱,以消永日也。」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妙。」一个唤做活阎罗阮小七。「妙。○小七是七,小二小五合成七,小五唤做二郎,又独自成七,三人离合,凡得本个七焉,筹亦三七二十一,为少阳之数也。○一百八人必自居于阳者,明非阴气所钟也,而必退处于少者,所以尊朝迁也。」这三个是亲兄弟。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非骂文人也,正自表此书,在无文墨处结撰停当,然后发而为文墨,读者定不当以文墨求之也。○应知世间盖天盖地奇书,皆从不通文墨处来。」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今已好两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吴用道:“著人去请他们,如何肯来。「又道是不通之人,却又如许自爱其鼎,嗟乎!今世之通文墨者,又何其营营于人之门户,驱之而犹不欲去也。」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二字赞得妙,盖深以礼贤下士为急务也。」几时可行?”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晁盖道:“最好。”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过,只不知‘生辰纲’从那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辛苦,连夜入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那条路上来。”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吴用道:“且住。他生辰六月十五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教刘兄去。”「此一段非闲文,乃特为公孙胜来作地也。○后公孙来了,刘唐便不复去,文中竟不说明,有疏密互见之妙。」晁盖道:“也是。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话休絮烦。当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饭,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晁盖、刘唐,送出庄门。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行到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迳投阮小二家来,来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著数支小渔船,疏篱外晒著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写来入画。」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只见阮小二走将出来,「看他兄弟三人,逐个叙出,有山断云连,水斜桥接之妙。」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著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慌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说不妨。”吴用道:“小生自离了此间,又早二年。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著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写小二机扣不远处。妙绝。」吴用道:“小生的来意,也正欲要和二郎吃三杯。”「吴用说三阮,只用一个顺他性格,顺他口语之法,一篇皆然,盖深得控御豪杰之术者也。」阮小二道:“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吴用道:“最好;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看他如此去,并不着意要见五郎,下文叫七哥二字亦然,只如无心中说闲话,遇闲人也者,此史公叙事这法也。」阮小二道:“我们一同去寻他便了。”
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支,「如画。」便扶著吴用「如画。」下船去了。树根头「如画。」拿了一把划揪,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正荡之间,只见院小二把手一招,「生于斯者习于斯,则或从密树中,或从沙咀上,或从破屋角头,或从大水中央,每每眼明手快,见而招之矣。若夫初来生客,目光不定,则人在树中,与树一色,人在沙上,与沙一色,人在屋角,与屋一色,人在水中,与水一色,其乌乎知此中有人来,无人来者乎?只见阮小二把手一招者,只见阮小二把手一抬耳。文笔细妙入神,视夫直书云只见阮小七划出一只般来者,真有金粪之别也。亦无他法,只是逐半句写耳。」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看他如此来。○上文自说寻五郎,此处却选取遇七哥,离奇错落,纵横霍跃,真行文妙诀也。」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中摇出一支船来。那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著一条生布裙,把那支船荡著,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甚么?”吴用叫一声:“七郎,「不用小二答。」「眉批:此回看他四个人问答不接处,如问小二,却是吴用答,都要算其神理。」小生特来相央你们说话。”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二句与前倒转,法变。」只是一向不曾见面。”「只是二字,不通之极。非不通文墨也,胸中有无数相思相爱,而口中不能宣通之也。便也出阮小七郁勃可爱。」
两只船厮跟著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间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突然叫声老娘,令人却忆王进母子也。○试观王进母子,而后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斯言为不诬也。三阮之母,独非母乎?如之何而至于有三阮也?积渐既成。而至于为黑旋风之母,益又甚矣。其死于虎,不亦宜乎!凡此等,皆作者特特安排处,读者宜细求之。」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此五字乃通篇之纲,却在其母口中提出。」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特写三阮之为三阮,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母之纵之者久矣。」出镇上赌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人知此句随手生发,不知此句随手省去。」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
两只船厮并著投石碣村镇上来。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著两串铜钱,「不必赢,所以赢者,为请吴用地也。」下来解船。「如画。」阮小二道:“五郎来了!”吴用看时,但见阮小五斜戴著一顶破头巾,鬓道插朵石榴花,「恐人忘了蔡太师生辰日,故闲中记出三个字来。」披著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史进、鲁达、燕青、遍身花绣,各有意义。今小五只有胸前一搭花绣,盖寓言胸中有一段垒块,故发而为水浒一书也。虽然,为子不见亲过,为臣不见君过,人而至于胸中有一段垒块,吾甚畏夫难乎为其君父也。谚不云乎:虎生三子,必有一豹。豹为虎所生,而反食虎,五伦于是乎附地矣。作者深恶其人,故特书之为豹,犹楚史之称梼杌也。呜呼!谁谓稗史无劝惩哉!○前文林冲称豹子头,盖言恶兽之首也。林冲先上山泊,而称为豹子头,则知一百八人者,皆恶兽也,作者志在春秋,于是乎见矣。」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斗著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问自问。」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答自答,各不对,错错落落,离离奇奇。」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倒互一句妙,便于无字处,隐现出一段情景。」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划,三支船厮并著。划了一歇,三支船撑到水亭下荷花荡中。「非写石碣村景,正记太师生辰,皆草蛇灰线之法也。」三支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粗俗,请教授上坐。”「既推教授上坐,又言休怪粗俗,只二句,写出野人不通文墨情性。」吴用道:“却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快人快语,固也,然又须看他细针婉线,是对小二说者,便把弟兄三人,分作两段也。」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只是顺他性格法。○七郎真是快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支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筋,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道。”吴用道:“倒也相扰,多激恼你们。”阮小二道:“休恁地说。”「眉批:
读此文时切记小二、小五、小七等字样,便如鸠摩罗什与人奕棋,其间道处都成龙凤之形。」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写。」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此贵干?”阮小二道:「问教授,小二答,写得错落。」“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眉批:
要十四五斤大鱼是第一段。」特来寻我们。”阮小七道:“若是每尝,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既说三五十尾,又说再要多此,写不通文墨人口中,杂沓无伦,摹神之笔。○又见他老大懊愤处。」我兄弟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够;「渐紧。」须要等得几日才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把来吃些。”「文势突兀,有若神变。○本是渔家,却单吃牛肉,失本色矣,故突然插入此句。虽然,此但论花色也,若以行文之法论之,则吴用故意要十四五斤者,小五只许五六斤者,吴用又固要十四五斤者,小七便连五六斤者亦道难得,文势至此,渐紧矣,故忽然肆此一法漾开去,且图布局宽转矣。」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三盘,把来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个。”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好。○一句。」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好。○二句。」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好。○三句。」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吴用道:“迳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顺他性格,固也,然写七郎,亦实实写得可爱。」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细。○小二之为小二,与村店之为村店,俱比不得鲁达之于潘楼,动便记赊账也。」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细。」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细。」解了缆索,「细。」迳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细。」取了酒肉,「细。」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来。原来阮家兄弟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个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小二家自有阿嫂,却偏要小七动手宰鸡,何也?要写小七天性粗快,杀人手溜,却在琐屑处写出,此见神妙之笔也。」叫阿嫂同讨的小猴子在厨下安排。约有一更相次,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兄弟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九字句。」“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看此句紧入,便信前文一桶小鱼句之妙。」「眉批:追问为何打不得鱼是第二段。」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忽入梁山泊,有惊蛇脱兔之能。」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得这等大鱼。”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脉之水,如何不去打些?”「看他逼入去,恶极。」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只二字。」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恶极,又逼入。」阮小五接了说道:「二个接了说道,非写后人性急,乃深写前人气愤也。」“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不说完。」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又用一逼入这法。」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又不说完。」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只管逼入去。」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又不说。」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著便道:「不五要和教授说知,却提起即恼,故又不说,却用小七接着说也。」“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四字不通文墨之极,盖难说即难言也,难言即难说也,而必重之,不通极矣,然吾每见今之以文名世者,亦止用叠床架屋子一法,则何也?」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说。”阮小二道:“那伙强人:「是一等题目。」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著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另是一等韪。」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千古同悼之言,水浒之所在作也。」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作者胸中悲愤之极。○一路痛恨强人,乃说到官司,便深感之,笔力飘忽夭矫之极。」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十五字抵一篇捕蛇者说。」吴用道:“恁地时,那厮门倒快活?”「快活二字忽然倒插而入,笔力矫健火飙悍之极。」「眉批:那厮们倒快活是第三段。」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紬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劈插成六个字,并不从吴用口中来。」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自来了。○怎地二字,有问计之辞。」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八字是弟兄三人立号之意。」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一日之奇者,如做得一日神仙,虽死无憾,为绝倒也。」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三个不来,便只管逼上去,他三个来了,便倒漾开去,行文神变之极。」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又挑出官司二字,以决其心。」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千古同叹,只为确耳。」我兄弟们不能快活,「正入前文快活二字玄中。」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四字说得迅疾。」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接一句,藏下生平无数心事,不描已见。」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另自增出识我二字,又加一倍精采。○前只说得官司糊涂,及快活不快活等语,见豪杰悲愤,此增出识我二字,见豪杰肝肠,必不可少也。」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眉批:
有识你的是第四段。」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中心藏之之语。」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
够见用得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不惟照顾吃酒,有草蛇灰线之法,且又得一宽也。」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换一头,用反跌法起。」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定是小七语,小二、小五说不出,爽快奇妙不可言。」吴用道:“小生短见,「也入梁山撞筹,是主句;敢上梁山捉贼,是宾句。初亦为主句不好便说,故先用一宾句也。然既用宾句跌过,则宜直入主句矣,然其言毕竟是口重语,不好便说,故又特用短见二字自责过,然后出下语,作者真有抠心呕血之苦也。」假如你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眉批:
也入梁山是第五段。」阮小二道:“老先生,「老先生叫得妙,说心话时,每有此称。」你不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藏下无数生平心事,不描已见。」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明明照出杜迁、宋万、朱贵三人在外。」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此顺前照限林冲,后照併王伦,有左顾右盼之妙。」王伦那厮不肯胡乱著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一齐都三字妙,活写出商量时。」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小七语,天然不从小二、小五口中出。○老兄、老先生,皆极亲昵之后也。」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此顺正写心肯之极。」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小生二字一接何足道哉一顿,奇笔妙笔。」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说山东,带河北,已伏庐员外矣。」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千古同悼之言。」吴用道:“只此闻「三字说者口快,听者眼明。」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疾入。」「眉批:
出晁盖是第六段。」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疾入。」吴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吴用道:“这等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此句不是反跌,只是又图一宽耳。」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 够与他相见。”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此句村学二字,与前大财主家做门馆字,不相顾应,待三阮之法也。」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奇绝之笔,不图至此又出一奇也。」「眉批:反劫晁盖是第七段。」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水浒一百八人人品心术,尽此一言,然则梁中书之被劫,岂足惜哉!」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只道三字,原来真个四字,都是顺他性格,顺他口气语,锁住一篇奇文,锁住三位好汉,皆仗此言。」我对你们实说,「有次序,历历落落。」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有次序,历历落落。」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说话。”「其辞未毕。」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句。○敢有,妙。」一定是烦老兄来。「句。○一定,妙。」若还端的有这事,「句。○若还,妙。」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数语淋淋沥沥,日在天之上,心在人之内。」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拉杂如火,使读者增长义气。」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又自责一句,真正设身处地而后作也。」「眉批:方出正意是第八段。」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罢罢只二字,忽插入叫道二字作叙事,然后又说出九个字来,却无一字是实,而能令读者心前眼前,若有无数事情,无数说话,灵心妙笔,一至于此。」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妙语。」今日还了愿心!「妙语。」正是搔著我痒处,「妙语。」我们几时去?”「五字天生是小七语,小二、小五不说。」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当夜过了一宿。
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著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夏景。」望见吴用引著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六人俱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阮氏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弟兄好生欢喜。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要知半夜所说,只是闲话。若云商量此一件事,则岂有豪杰举事,只管商量者哉!」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夜来煮的,细妙,赖此四字,遂不犯次日天晓字也。」烧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诛地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提出六筹二字,然后接出公孙胜。」正在堂后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闲闲写去。」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晁盖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闲闲写去。」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只是闲闲写去,再不肯合缝。」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偏不合缝,奇笔恣墨。」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辰,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吓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且不出自己。」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逗一句。」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见面。”晁盖道:“小子便是。「出得径快。」先生有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道。”晁盖道:“先生少礼,请到庄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覆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贫道是蓟州人氏,「北地也。」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善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非真有此等儿戏之事,只为每回住处,皆是绝奇险处,此处无奇险保住,故特幻出一段,以作一回收场耳,读者谅之。」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正是:
机谋未就,争奈牕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