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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在一带头顶插满荆棘的短垣里的是一座三开间的房舍,墙上的泥灰大片地剥落下来,后墁的灰块显出新旧不同的色调。屋顶寄生着一些卑小的植物,蔫垂着头,不时有一只两只哓舌的麻雀飞上屋檐,轻快地咬嚼它们。这一切,把房舍装扮得很像一个没落的人物,头发蓬乱,穿着补钉衣服,勉强支撑着它的腰肢。

正中的一间是堂屋,又是厨房,盘着锅台。左边的一间布满厚密的尘土,乱堆着柴草、米面和犁、锄、镰刀一些被汗手滋润得发亮的农具。不同的景象展开在右首的一间:窗上糊着白纸,一张长方形的不曾油漆的木桌横放在窗下,配搭着两条白木板凳。砚台、笔、墨、报纸、文件,整齐地摆在桌上。房间的另一端照例盘踞着一铺土炕,庞大,蠢笨,占去全房二分之一的尺度。--这是区政府。

二两白干流过血管,区长张大爷是在极度的兴奋中感到过分的疲倦。整整上半天,他在自卫军会操里扮演了一位非常重要的角色,点头,打招呼,半秃的头顶冒着热气,额角淌着大汗,他的嘴脸似乎是在微笑中消溶了。

“张大爷!”“张大爷!”

这三个字简直成了固定的名词,除去儿子而外,无论老人、青年、小孩,全向他这样招呼。他高兴地答应着,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吐出些什么含糊的语句。他的品行、心肠,是像他的眉目一样的端正而善良。全区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的,没有不对他表示尊敬的。因此,当选举区长时,他竟以绝对多数的票额被乡民热烈地拥护着,虽然他再三地推辞,以为自己的精力不够。他的精神确实是跟随年龄而渐渐地衰迈下去。然而不怕,他有一位优秀的助理员--儿子贵生。

“这孩子真是个好家伙,想不到!”张大爷躺在炕上,闭着眼皮不停地寻思。

以前,在他看来,儿子只是出奇的倔强。孩子时代,他把他送进乡里一家小学读书,他时常一个人静悄地坐在土崖后或者树荫下,用心地读着每一个字,模样儿怪老实。可是,如果哪个小孩惹恼了他,他会冷不防把那个孩子摔倒,骑在对手的身上,擂起小拳头狠命地捶打。直到现在,他的脾气依旧那么古怪。不耐烦的当儿,一只盘旋在他眼前的苍蝇也能激起他的愤怒。他会暴躁地跳起来,追逐着那只苍蝇,一直把它打死才肯罢手。但当他遇到他所佩服的朋友,他变得比一只绵羊还温驯。邹金魁驻在这里的时候,一有空闲,他就粘到他的身边,逼他讲些自身经历的神话似的故事。他同士兵厮混得也很熟,跟随他们上操,上政治课,参加讨论会。经过这样有意无意的锻练,他不但具有一身小牛似的强壮的肌骨,对于政治还有相当的认识。今天,他竖起浓眉毛,睁大溜圆的眼睛,竟有胆量代替父亲挺立在三百多自卫军的前面,领导他们演习各种军式的操练,这实在是张大爷意想不到的。

他不像父亲那么口词迟钝。他能用开阔而清楚的发音向大众说话,虽然声带有些不自然的抖颤,失去平时那种结实力量。

“……同志们,”他把这三个字说得像邹金魁一样的流利:“大家这可知道编练自卫军多么重要啦吧。所以,向后每一个乡村,一礼拜顶少得上两回操,隔半个月咱们就来一回全区合操。至于政治课呢,每一乡就从自卫军里挑一个负责好啦,不过区里可得有个指导员。……”

立刻,这个职责就被大家推到他的身上。他极力遏制住牵动在嘴角的微笑,不露出得意的神气,他的眼睛却闪出特别明亮的光彩。

接着,他帮助孩子们操练少先队,吩咐他们以后跟踪自卫军来训练他们自己。他的行事完全依照县政府的指示。不过,张大爷以为自己决不能办得这么简洁而周密。他的夹杂在话里的文绉绉的字眼尤其惹起老人的极大的惊羡。

“好家伙!”张大爷睁开眼,看见儿子坐在桌前,横起宽阔的肩膀,注意地读着一份刚从外边寄来的报纸,似乎一点不知道疲劳。他的思想慢慢地糊涂起来,烟袋从他的嘴角无力地滑下。

小秃子蹑手蹑脚走进堂屋,躲在门旁朝房间里窥望。天气燥得古怪,贵生脱光了膀子,眼睛空泛地望着纸窗,不知想些什么。

“咪咪!”他学了两声猫叫。贵生动都不动。于是,他搔搔脖颈,使劲把手里的洋铁罐抛进房间。铁罐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呻吟。

“谁?”贵生恼怒地低声喝问,但当他看见跳进来的是嬉皮笑脸的小秃子,他好像正在期待他,迫切地小声说:

“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孩子并不理他,跳跳蹦蹦奔到炕前:

“张大爷,你不是要旧……”

“小点声!”贵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桌前,指一指老人的张开的嘴,从那儿,黏黏的口液挂成一条细长的粉丝,“我问你,你爹害的什么病?”

孩子撮起嘴唇,细声地吹着口哨,胡乱摆弄桌上的东西。他的小手又被贵生压住:

“老实点!告诉我,你爹害的什么病?”

这次,孩子说话了:

“不知道。--想必是肝气病,老和我妈吵嘴。”

他扮了一个淘气的鬼脸,遂后跪到板凳上,抢过平展在桌上的报纸,反复地翻弄。

贵生挤着鼻头的一粒粉刺,说:

“小秃子,给我报纸,我考你几个字。”

他指点着一段新闻的标题:

“认识这些字么?”

孩子侧起头,慢慢地念道:

“……员儿童说……士兵……队。”

“对啦,动员儿童说服士兵归队,你才不认识三个字。这里面说有些告假回家的兵听说我们军队要往前线开,害怕不敢回来啦。所以政府就动员小孩劝他们的爹爹、大爷、叔叔,赶紧回去杀日本。--小秃子,你爹是不是装病?”

这意想不到的质问竟而使孩子迷惑了,哑默了。贵生望着他的迅速眨巴的大眼睛,好笑地扯一扯他的耳朵:

“小秃子,你是个挺好的少先队,不管你爹是真病假病,你得劝他快快归队。听着,我教你--”

一个新的刺激突然抓住孩子的神经:

“我再来!”

他嚷着跳下板凳,飞快地跑出门口,跑过院落,光赤的脚板拍着干硬的泥土,发出清脆的肉的声响。

张大爷也跟随儿子来到街门口。老人的觉睡得本来不沉,朦朦胧胧地什么全听见。太阳斜西了,天边涌起墨色的云朵。平静得如同一潭秋水的乡村,现在是被一块天外飞来的石头搅起泥浊的波澜。

刘婆子,一个有着长脸和钩曲鼻梁的老女人,被围在扰攘的核心里,愤怒而悲伤地詈骂着。她的嗓音非常尖锐:

“我起早爬晚地种了几亩包米,好容易快收成啦,哪来的死杂种敢偷老娘,叫他出门跌断腿,下山跌断腰!”

“这可不是玩的!”

那个有趣的独身猎户三瓣嘴,从密集的肩头探出他的脑袋,装出十分严重的神气说:“头两天我地里也丢了二十多穗包米,不是有汉奸啦?”

他的话激起一刻不安的寂静。每人全记起不久在前村捉到的那个汉奸。他装扮成一个道士,到处化缘,随时欺骗农民说:“日本快来啦。日本来了不要怕,你们挂红旗,伸中拇指头,他们就给钱花!”

张大爷垂下睡肿的眼皮。在他能够抓住全部的事实以前,不知谁问刘婆子说:

“你家的瞎六子不是在地里看青么?”

“那死东西有什么用?一年喝醉十二个月!”

贵生交抱着胳膊,门牙咬住下唇,两条眼眉毛毛虫似的蠕动在他的前额。他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爹,咱们早该放哨啦!”

天忽然暗下来,田野卷到一片漠漠的黄尘。狂风蛮横地扭转树头,秋叶像病人的毛发似的纷纷地脱落下来。一匹黑色的健骡飞快地冲进村镇,跑过慌乱的人群。骡背上骑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这是李德斋,他们全都认识他。

尘头第二次卷起时,暴风雨来到高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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