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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粒繁茂的种子,正像大地的野草,不需要播植,栽培,自会抽芽而成长;爱是一粒不幸的种子,假使寄生错误,恰如路旁的野草,轮蹄,脚步,日夕粗暴地蹂躏它,使它憔悴而枯死;爱是一粒快乐的种子,如果繁殖在草原一般辽阔的地带,它会像野草那么苍莽而肥壮,占领整个自由的天地。有人类就有爱,有土壤就有草,爱正和草一样的色素纯净,平淡无奇。

有些人却偏以为它是卑贱而神秘,任意地践踏它,正像践踏不值钱的野草。然而他们烧不尽大地的野草,更灭绝不尽爱的种子,这种子,是更容易潜入春泥一般湿润的年轻的心地。

像是一个轻梦,张贵生捉摸不到这事情的开端。最初,他只感到空虚,继而是忧郁,今天,他站在美丽的秋成的田野,那颗在自然中成长的爱的果实竟而在他心里成熟了,相同金黄色的谷穗,沉甸甸地压得他很疲懒,很懊恼,而且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在庄稼地里,贵生要算一个非常干练的能手。夏天,他同许多农夫比赛割麦,谁也不能胜过他,他用坚定而准确的手法把握住镰刀,迅速地一挥,紧接着便挥第二刀,而第一刀已经平贴地躺在他的身后。今天割谷,他可简直不行。四五个农夫全走在前边,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躬着腰,无心地摆动手脚,时时蹙起前额,偷眼觑着看有财嫂的敏捷的背影:青包头,蓝布褂,肩头不停地耸动。

有财嫂的爽快个性使他欢喜。她爱说,爱笑,不像普通乡下妇女那么忸怩怕人,对待村里一些青年,她总喜欢站在老嫂子的地位上,其实她才不过三十二岁。夏天,黄昏以后,村里人都坐到场地乘凉,有财嫂的窑外总是围着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快活地谈笑。有一次,她对贵生说:

“贵生啊,我给你保个媒吧,管叫你中意。”

贵生羞红脸,晃一晃结实的拳头:

“再说,揍你!”

有财嫂却更叫得开心了:

“哎哟,人家都拿猪蹄子谢贺媒人,你这是哪个蹄子?”

提起老婆,贵生便被一种可笑的羞耻心征服了。几个上年纪的老人遇到一起,他常听见他们这样谈论:

“那孩子坏啦,迷恋老婆!”

“那家伙没出息,怕老婆!”

从富有生活经验的老人的谈话中来推断,无疑地,女人都是坏东西。这些坏东西却又使他觉得有趣,强烈地牵引他走向她们。他的母亲死得很早,父亲一直不曾续娶,因为同女人的隔离而使他害怕她们,不了解她们。他在生活中所常接触的仅仅有财嫂一个人。她可一点不坏,反而能够引起他的趣味和快乐。一方面,他的缺少女人的家庭却实实在在给了他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久而久之,有财嫂便在他心里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像,这影像,经过长时间的雕琢,慢慢地成为一尊立体的塑像:扁脸,小眼,不很好看,然而热情。到此刻,那两只小眼突然睁开,射出明朗的光芒,如同黑夜的闪电,使他心慌,使他震动,同时又给他光明,给他鼓舞。离开它,那无底的黑暗才叫人苦痛呢!

“那孩子坏啦,迷恋老婆!”从他的记忆的深渊里,这句话忽然浮上平面。他明白地意识到自己是故意跟在有财嫂的背后。这意识使他一惊。他慌乱地向四周一看,两道意想不到的锋利得如同刀剑的眼光正在恶毒地宰割他。

他的脸紫涨起来,猫头鹰似的眼睛收缩得细小而无光,他挺直腰板,向掌心吐两口唾沫,又对搓一下,慌张地割起谷来。这次,他的动作极快,不久便追过有财嫂。

刘婆子并不即刻收回她的充满猜忌的视线。从贵生望到有财嫂,更望到其他的农夫,她尖起难听的嗓音,对着瞎六子指桑骂槐说:

“快割吧,醉鬼!你妈也不是年轻小媳妇,谁帮咱们!”

她的刻薄尖酸的语言像是一根毒针,隐隐地把有财嫂刺痛一下。有财嫂却只把嘴一撇,装做不曾听见。

割完一趟,男人们全坐在地头歇息。有财嫂拉起衣襟扇扇汗脸,急促地说:

“我看你们去忙自己的吧。这里剩不多啦,我和小秃子今天就能割完了。”

“帮忙帮到底,弄完算啦。”一个农夫说。

“那怎么好,平日间就累你们帮着挑水啦,砍柴啦。……”

“别说啦,算什么?你没看见县长也得优红呢!”

“这时候不叫优红啦,”另一个农夫说,“这时候叫什么优待出征军人家属。--是不是,贵生?”

贵生并没听见。多方面的苦痛正在压迫他,他相信自己的隐秘已经被人发觉了。不久,他就会成为大家讥笑的目标:

“不要脸!”

“没出息!”

“缺德!”

千万只无形的箭镞将要射烂他的肉体,刺伤他的倔强的自尊心。爹爹常说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全区的人哪个不对他伸大拇指头,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他是怎样无耻啊!

但是,当有财嫂的身影一摄进他的眼瞳,他又在心底愤怒地喊起来:

“滚蛋!你们管得了我么?”

他设想自己不顾一切地亲近有财嫂,女人也亲近他,他就把她讨做老婆。一张平板的紫脸从斜刺里挤进他的幻想,他几乎惊叫起来。吴有财怎办呢?他的心因苦痛而流血了!

“你怎么啦?贵生!”有财嫂看见他的态度失常,奇怪地问。

“没什么!”他迷乱地跳起来,接着,大声喊道:“来呀,伙计们,赶快割呀!”

他飞快地游动着镰刀,想借工作来排除脑里的烦乱的思想,身后一个农夫正在同有财嫂说话--谈论那个人呢。

“吴有财有回信啦么?”

“没呢。也不知道这时候在哪搭儿?”

“想必开到外省去啦。头两天我进城卖柴,就听旁人那么说,还说什么朱德总司令要在六个月里招一万个老百姓去当兵呢。”

小秃子的小手也挥动一把镰刀,刚从对面割过来。他那一趟还剩半垄谷。他割一会便歇歇手,时刻都在搜寻有没有叫哥哥。他弄来一段高粱秆,用嘴一条一条撕下柔韧的皮层,又把这皮层两端折拢,插进高粱秆,形成一个圆圈,捉到的叫哥哥便被锁在里边,嘴里吐出黄水,绝望地蹬着细长的后腿。

看见妈妈,他得意地喊道:

“妈妈,我捉了五个叫哥哥。”

“你不会干点正经的!”妈妈吆喝着,却是个笑脸。

记起一件事,有财嫂的嘴便像是决堤的江河了:

“贵生呵,是你教小秃子的吧?”

“什么?”

“那套话啊。那天他一回家就猴头猴脑地跳到他爹跟前说:‘爹呀,你怎么不去打日本哪?不打跑日本,咱们还能吃饱饭,睡好觉么?’他爹的脸色那才难看呢!在先我就猜想他爹肚子里有点鬼,这一下叫孩子给说破啦!‘滚滚,你懂得什么?’他把孩子 喝跑,一翻身,回脸朝里生起闷气来,夜饭也没吃,第二天清早晨就走啦。临走,他还对我和小秃子说:‘谁说我不去打日本?前两天我不是害病么?’他就是这么个人,没有定心骨,起先老是犹犹豫豫的,一上了趟,也就好啦--不一定是害怕。唉!”她叹了口气,声调缓慢下来:“他走了,我不是不难受,万一有个好歹,谁知道呢!不过咱不爱叫人笑话,说咱不革命,舍不得男人--但愿老天爷保佑他!”

人影快直了,高原上是一派跃动的气象。洒金的谷穗,朱红的高粱,嫩绿的豆荚,浅黄的玉蜀黍,编织成一件五色斑斓的彩衣,覆盖着大地的粗壮的身体。从早春到清秋,从黎明到夕暮,农夫们冲风冒雨,无时无刻不在细心地裁制这一身华丽的服装。如今,时节转换了,他们又在忙碌地卸脱它。一缕朱丝,一根金线,彩衣剥落了,破裂了,裸露出大地的黄色的肌肉,多么可惜啊!

农夫们一点都不顾惜这个。他们的脸上浮着快活和安慰的微笑,彼此招呼说:

“年头不错呀,好收成哪!”

但是,那颗成熟在贵生心里的爱的果实,却不能给他一点快慰--那是一粒不幸的种子所结的苦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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