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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稀客,多少日子不来啦!”

贵生不曾答话,勉强地笑了笑,斜坐在炕边上,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有财嫂的低垂的脸庞转到她的两只手上,那十根手指正在迅速地牵引针线,缝制一些羊毛手套。他的确有长远的时间不曾单独会见有财嫂了,那不是由于嫌恶。相反,他的心差不多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有财嫂的左右。他愿意永远留在这个窑洞里,无论是睡觉或者吃饭,他的思想却不能驾驭他的行动。他不敢来,甚而不敢走过有财嫂的门前。这不是怯懦,因为他的心里永远显现着吴有财的影子,他是要忍受最大的苦痛来克制自己的情欲,不使他的行动太过分了。

这儿有一件使他为难的事情,必须对有财嫂交代明白。在路上,他想一进门就说清楚,省得多耽搁一分钟,多受一分钟的苦恼,此刻却变得反常地畏缩,没有勇气开口。他想:还是先说点旁的话吧!

“小秃子呢?”

“念冬学去啦。”有财嫂手里的线快缝完了。她在手套上绞了几针,用牙齿把那根残余的线头咬断。擎起针鼻,重新穿进一根。

“他不上小学啦么?”其实,贵生今天上午还看见小秃子走进学校,但他寻不出第二句话好说。

“上啊,这是人家郑同志好意多教他点。”有财嫂继续做她的针线,一面说:“小秃子那孩子淘是淘气,可不滑学,除非放哨啦,告一天半天假,有点小病小灾还不在乎呢。”

她翻一翻小眼,偷看贵生的黑脸。这小伙子的两片腮肉不晓得多重,向下挂着,一点没有愉快的表情,她觉察出他的不安,猜不出他肚子里怀着什么蹊跷事儿。一阵心跳,她怯生生地想:他是不是要胡缠呀?

她不能再静静地做针线了。她想下炕烧饭,避开贵生的猫头鹰一样的野眼,又想借口去念冬学,离开窑洞,可是晚班只有一些白天在小学读书的孩子。她是早晨上班,贵生一定知道。难堪的沉默继续延长着。贵生寻到一个话头。

“你光做手套。没做袜子么?”

“前天不是给区政府送了八双去?”

可不是,贵生怎么会忘掉?他再没有好说的,右手摸进他的衣袋,秘密是应该揭开了。

有财嫂并不肯撇开这个话题。一边收拾着针线,一边问:

“你们收到一大些慰劳品啦吧?”

“哪里?手套有二十多副,袜子才有十来双。”

“这怎么成?天越来越冷,还不快做!明后天妇女联合会得开个会催催大家伙。”

这是西北青年救国会和妇女救国联合会发起的一种运动,要向整个边区募集八万双皮毛制成的手套同袜子慰劳前线的士兵。这类事,有财嫂的争强好胜的脾气决不让她落后。她一连做了好些深夜,费点灯油也不吝惜。在贵生的眼前,她不能安心做下去,只感到心慌。

“日头压山啦吧?好做晚饭啦。”

她把两腿搭到炕沿上,想要下地,听见贵生仿佛命令她说:

“等一等,我有事!”

惊疑地呆在那儿,她看见贵生从腰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她的眼前:

“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小心而怀疑地接过来,她在信封上认出八路军三个字,立时变得非常快活。

“呵,原来是秃子他爹的信呀!就不肯早点写,叫人记挂死啦!”

她想把信撕开,又怕撕碎里边的信纸,最后从炕席底摸出一把剪刀,谨慎地剪开。当她抽信的光景,几张崭新的纸币落到她的衣襟上,再一检看,信纸里还夹着另外几张。这意外的事情给她带来相等的惊讶和喜悦。她展开信,慢慢地读,一遍,两遍,……手指开始有点儿抖颤。她在信里认出几个非常可怕的字眼,但她不能明白全信的意思--原来这不是秃子他爹的家信。

“贵生,你念给我听听好不好?”

黄昏,暮色流进窑洞,光线更加灰暗。她急急地燃亮放在土灶上的煤油灯,举到贵生的身旁。不用灯光,贵生早把信模糊地读完。不读,他也知道这信里带来的是什么消息。这封信是从延安八路军后方政治部交到县政府,又转到区政府,写着:

“吴有财同志不幸在前线战死,我们除哀悼外,附上国币八十元,以抚遗族。兼慰死者。”

把这样悲惨的消息带给他所痛痒关心的女人,贵生以为自己够忍心了,现在再叫他亲口说出来,简直是个难题。平日间,有财嫂是多么愉快,好像一只花鹿,有着炽热的生命力。但是他一张嘴,--这个相同陷阱一样深邃而残酷的黑洞--她立刻就会失声地号哭起来,跌进无底的哀伤里,周身的活力将要燃烧成灰烬,而熄灭,而消散!她立在那儿,用可怜的眼色望着他,如同一个囚犯,等候他的判决:死或者生!他感觉心痛,但他怎能长久地咬紧嘴唇不说话?

他的话所引起的反响并不是失声的痛苦,而像一个暴雷,把有财嫂的神经震惊得麻木不灵。张着嘴,瞪着眼,她似乎不懂贵生所说的话,遂后慢慢地,好像活动在病态的梦魇里,朝着窑门走去。油灯仍然在她手里,细小的光焰不安地跳跃着。一忽儿,油灯从她的手指间打落下来,碎了,她的痛极的心同时撕裂成齑粉,人也随着灯火寂然地扑倒在地上。

“有财嫂,有财嫂!”贵生跑上去,伸出结实的胳膊,把她轻轻地抱起来,全身的神经突然一震,如同触了电。他把她平放在炕上,叫着她的名字,揉着她的胸口,一种不该有的喜悦不息地浮荡在他的内心的底层,虽然他极力压制着这种非常无理的情感,而且咒恨自己的卑鄙可耻。过去,他的眼前总立着一堵高不可攀的墙垣,隔断墙外的阳光和星月,使他苦恼地摸索在人生的旅途上。如今这座墙是意想不到地颓塌了。展开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鲜活的绿原,遍地都是水草,有财嫂好像一只晴蜓,鼓动着薄纱一般的翅翼,轻巧地点逗在无边的草原上,这是他的境界,他可以得到她,再没有障碍立在他和她的中间。

有财嫂慢慢地苏醒过来,起首是呻吟,继而用手埋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丈夫出征的时候,她不是没想到死,但当忧虑变成事实,那是怎样的可怕,怎样的突兀,不管她素日多么逞强,这意外的一击也使她跌落进一般妇女的常态:无助的哭泣。她想起丈夫临去以前,自己还和他吵嘴,惹他生气,实在太不应该。往后,只剩她和小秃子娘俩,无依无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她连连地哭诉着:“我的老天爷呀!以后叫我指望谁呢?”

哭声低回在矮小而昏黑的窑洞里,非常沉痛,使贵生感觉特别窒闷,仿佛有人扼住他的咽喉。他可以大胆地杀人,却不忍心看一个人的精神受到凌迟的苦痛,这苦痛他曾经,而且还在亲身尝受,不过原因不同。

他塑在炕前,想要安慰安慰有财嫂,一时寻不出适当而婉转的话语,说得反而怪生硬的:

“别哭啦,反正人死了也哭不活,小秃子不是你的指望么?”

“那孩子几时才能长大呀!我的天!叫我怎么过?”

“难过也得过呀!要是--要是你不讨厌,什么事我都情愿帮你的忙。……”

有财嫂露出她的脸,一张轮廓模糊的扁脸,眼里的泪水明亮地抖颤着。悲哀引她走向贵生。她感觉这青年的同情特别温热。勉强吞下眼泪,她抽搐着鼻翅,颤声说:

“你走吧!让我哭一顿倒好过!”

贵生迟疑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离开。他划一根火柴, 把炕上和地下散落的恤金收集在一起,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还没吃饭呢,有烛么?我替你做。”

“不用,我不想吃东西。剩的冷饭也够小秃子吃的啦。你走吧,不用不放心我。”

贵生无可奈何地退出来,门外已经是初冬的早夜。左近土窑的炊烟混溶在浅雾似的夜色里,画不出一楼青痕,只可以闻到五谷秸梗燃烧的气息。在黄草原头,衬映着寂冷的碧空,无叶的秃树描绘出很浓很浓的黑影,树杈丫间结着一颗腐蚀的柿子--未圆的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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