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海和白玉山出发以后,屯子里着手分果实和分土地的准备。根据工作早迈一步的县区的经验,准备工作的重要的一环,是站队比号。站好了队,排好了号,分果实分土地就公平合理,也不麻烦。
会议黑白1进行着。比号的第三天下晚,人越来越多。有的来站队比号;有的来呐喊助威;还有那自问比不上的也来趁热闹。老王太太和李毛驴也都来了。
1黑夜白天。
农会的西屋的两间房,间壁打通了,地当心拢起两堆火,烧着松木干柈子,火苗旺盛,一股松节油的香味飘满屋子的内外。里男外女,南北四盘炕,坐得满满堂堂的,后来的人连脚都插不进去。有的人站在地下。梁上吊的两盏豆油灯,被松柴的火烟冲得不停地摇晃。人们抽着烟卷,嗑着瓜子。妇女们笑声不绝,老孙头的话也不少。满屋子香烟缭绕,灯火通明,像办喜事似的;比起挖财宝的大会来,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比号的人像立擂1的好汉,一个挨一个地跳起来,自己报上名,谈历史,定成份。萧队长坐在门边一条板凳上,人们的肩背,像一堵墙似地堵在他跟前,他看不到出来比号的人的脸面,光听到声音:
“我叫初福林。我们家三辈子都是吃劳金的,谁能跟我比?”
1立擂:比武。
靠西墙的一张八仙桌子边,团团坐着主席团的人,老初说完,主席团一个人问道:
“大伙看看他能评上一等不能?”
里屋南炕一个年轻人说道:
“老初是个正经八百的庄稼人,秋季还打鱼,往年还打过一条狗鱼。”听他说到这,大伙都笑着,知道他说的狗鱼,是指韩老六。那人接着说:“老初算是个有出息的庄稼人,立了功劳,能评上一等。”
北炕一个上年纪的人摸着花白胡子说:
“他老人我也见过,也是个好样的庄稼人,种一辈子地。”主席团又问:
“没有毛病吗?”
几个声音说:
“没有。”
话没落音,里屋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北炕的炕梢,躲在人背后说道:
“我挑他点毛病。”
许多人嚷道:
“站出来说,听不准。”
那人抹不开,不愿意出来,推脱说道:
“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毛病也不大。”
主席团说:
“那可不行,你就在那儿说吧。”
那人就说:
“老初起小放猪,劈过人家地里的苞米。”
老初红着脸,起身说道:
“那是不假,那时我是劈过地主的苞米。起早下草甸子放猪,地主又不给吃晌,劈过一二穗苞米烧吃是真的,那会子岁数小,也不知道不好。”
北炕的花白胡子嘴上叼着烟袋说:
“那不算毛病,地主成年溜辈剥削穷棒子,劈他一穗两穗苞米,也不算亏他。八九岁的小猪倌、小牛倌,晌午饿了,谁不到地头地脑,顺手劈两穗苞米烧吃?”
一个民兵小伙子站在原地说:
“嗯哪,这不算啥,我也干过。拿地主的,再多一点也是应该的,这叫捞本。只是,穷哥们的东西,咱们民主国家的东西别动就是了。我倒要挑老初个小毛病。那年,你当老唐家的打头的1,大伙铲完一根垄,在地头歇气,照老规矩,能抽一袋烟。远远瞅着老唐家提个棒子来查边来了,你可嗓门叫道:‘快抽,快抽,老爷儿快落了,咱们还得赶出半根垄。’见地主来了,催大伙赶工,你这算什么思想?是不是溜须?算不算毛病?”
1给地主扛长活的长工里的工头。
主席团问老初:
“有这事没有?”
老初脸红到耳根,脑盖冒热气,走到地当心,敞开衣襟,诚诚实实说:
“咱记不清了,反正也能有。那时我思想不好,脑瓜不开,也不像如今,有共产党来教导我。”
听了老初的话,大伙议论开来了。有的说:“这不算毛病,在旧社会,谁还能得罪地主?”又有的说:“那也犯不着溜须呀。”再有的说:“这也不算是溜须。”还有人说:“给谁干活要分清,给地主扛活,偷懒也行。给咱们自己下地,给咱们八路国家干活,可一点懒也不能偷,一样的事,两样的看法。看对什么人。”
后沿萧队长周围,人们也都叽叽喳喳议论着,说话的人都是背对萧队长,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
“这一站队,干过黑心事的,可后悔不及。”
“咱们这民主国家兴的办法好,集体查根,比老包还清。”“民主眼睛是尊千眼佛,是好是赖,瞒不过大伙,你不看见,他瞭见,他看不着,还有旁的人。”
“比得好,针鼻大的事,都给挑出来了。”
“赶上拔状元了。”
“你当这是闹着玩?这是祖辈千程的大事。”
老初站在地当心,没有人来比。半袋烟工夫,外屋的妇女里头,赵大嫂子慢慢走出来,还没开口,里屋一个声音说:“赵玉林媳妇,这才真是第一呀。”人们怀想赵玉林,他为大伙打胡子,把命搭上了。他媳妇带领锁住,也不改嫁。她明过誓,决心要把赵玉林的遗孤养大成人。这妇女正派老实,又肯帮人忙,寡妇人家,还收养着父母双亡的猪倌吴家富。白大嫂子坐在外屋南炕上,这时候说道:
“百里挑一的人品,推她第一。”
主席团接受了大伙的意见,把赵玉林媳妇排做头名。老初排第二。老初没说啥,退了下来,坐在炕沿上。老孙头这时从炕上蹦下,站在地当心,抖抖青布旧棉袍子的大襟,那上头粘着好些瓜子壳。他还没开口,老初笑问道:
“你也来较量较量?”
大伙都笑着,有人逗乐子:
“车老板子,讲个黑瞎子故事。”
“头年分马,还不敢要,这会子来抢探花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还抢探花呢。”老孙头笑眯左眼,不理人家闹着玩的话,从从容容说:
“都寻思寻思,漏下谁了?我提一个人,姓郭,名全海。在早当过咱们副主任,往后升团长,再后升主任,如今去抓差去了,他该能比上你了吧,初福林?”
老初听说,自愿退位道:
“不用提了,他是咱们屯里头把手,别人我不让,单让郭主任。”
里屋外屋几个声音说:
“同意郭主任第二,老初第三。”
这时候,里屋北炕上,跳下一个小猴巴崽子,发育不全,看去好像八九岁的孩子样,这是十四岁的猪倌吴家富。他笑吟吟地说:
“我叫吴家富,三辈子扛活,八岁在老韩家放猪。赶到十三岁,韩老六用鞭子抽我,大伙瞅瞅这儿的伤口。”他要解衣裳,大伙忙说:
“不用瞅了,都知道。”
人们记起小猪倌被韩老六打得鲜血直淌的背脊,都恨韩老六,同情小猪倌,有一个人叫道:
“排他第三号。”
另外的人说:
“行。”
第三个人补充:
“这小家雀崽子,人没有说词。”
人堆里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了。主席团的人用烟袋锅子敲桌子,可劲叫道:
“静一静,别吵吵,小猪倌排第三号,老初挪到第四号。谁还有意见?”
话没落音,白大嫂子从外屋的南炕上跳下,脸冲妇女们说道:
“姑姑婶娘,姐姐妹妹们,”
一个叼着烟袋的男人岔断她的话取笑她道:
“哟,瞅她妇女的立场多稳,光招呼娘们,咱们男人就不拥护她。”
另一个人说:
“咱们男子汉可别那样小气。”
第三个人说:
“别吱声,听她说啥?”
白大嫂子接着说:
“咱们掌柜的,早先在呼兰受训,如今调双城工作,这回回来,又去抓差。‘满洲国’他是个懒蛋,靠风吃饭。打工作队来,他变好了,人也不懒了。”
一个男人声音打断她的话说:
“老头卖瓜,自报自夸。”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像老鸹的毛羽似地漆黑的眉毛说:“怎么是自报自夸?你混蛋!”
那人调皮地笑道:
“说老头呀,不是说你老娘们。”
主席挥手道:
“静一静,听她说完。”
白大嫂子接着又说道:
“我们掌柜的,头年当武装,往后当治安,整天整宿忙工作,家也扔了。”
主席团说:
“白大哥的工作好,都没二话吧?大伙评评大嫂子人品。”妇女堆里冒出一些声音说:
“都挺好的。”
“人也能干。”
“粗活细活,都不大离。”
男人堆里有人说道:
“就是嘴不让人,心眼儿倒没啥不好。”
又有人提议:
“白大嫂子是贫农。得先雇后贫。”
主席团临时合计一会,就宣布说:
“贫雇农是一家,不分先后,都按自己的工作和对革命的认识,挨着排下去。白大嫂子算第四号行不行?没有人反对?就这么的,她第四,老初再挪动一下,排到第五。”
老初旁边一个人笑他:
“又比下去了。还得挪。”
这时候,老田头站起身来说:
“咱们还漏下一个。这人带领担架队上前方去了,这会子正在爬冰卧雪抬彩号。咱们得给他排号。他叫李常有,外号李大个子,提起李铁匠炉来,谁不闻名?头年斗争韩老六,他连日连夜给自卫队打扎枪头子,他成份最好,人品也没比。”没等老田头说完,男女堆里几个声音抢着说:
“拥护他排第五号。”
“老初挪下去,排第六号。”
坐在萧队长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把烟袋杆子戳在地上支着手说道:
“我提议老田头该排第六,他姑娘叫田裙子,在‘满洲国’,宁死也不招出她女婿,真有穷人的骨气,她算是对革命有功,大伙拥护不拥护她爹?”
里里外外爆发一阵打雷似的鼓掌,全场同意田裙子的爹老田头,排在第六号。老初排了第七,这才站稳,没有往下挪。大伙又把老孙头评议一会,同意萧队长的话:“这老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排他第八。坐在他的旁边的老初忍着笑跟他道贺:
“恭喜你谷雨搬家。”
老孙头冷丁一下没有领会这意思,规规矩矩回答道:“谷雨怕不能搬吧,房子没分好。”
老初笑起来,大伙也都笑。老孙头想起这是俏皮嗑,连忙改口:
“你才谷雨搬家呢,咱爱多咱搬,就多咱搬。”
刘桂兰问白大嫂子:
“谷雨搬家啥意思?”
白大嫂子说:
“骂人的话,大河里王八才谷雨搬家。”
开会的时候,在人们的空隙挤来钻去的赵锁住,这会子正站在刘桂兰跟前,听到王八两个字,他发问道:
“姐姐,王八在哪?”
刘桂兰笑着指指坐在里屋炕沿上的老孙头,小锁住蹦着跑过去,抱着老孙头的腿脚道:
“老爷子,你是王八,咋不到黄泥河子去,在这儿干啥?”周围的人都笑了,笑声像水浪,一浪推一浪,推遍全屋。有的人笑锁住的这句孩子话,有的人笑这个笑声,有的人不知道笑啥,心里痛快,也就跟着人笑了。
满屋子灯火通明,柴烟缭绕,松节油的香气飘满屋子的内外。人们都笑谈不绝,只有坐在萧队长一条板凳上的一个长条子男子,从不发言,也不发笑。
会议进行着。萧队长跟这个长条子家常理短地唠着,才知道他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腿长个子大,下地干活,顶个半人。早先地主都乐意雇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扛二十六年大活。论成份,他算没比,会上却没有人提他,他也不敢出头露脸去比号。萧队长问他:
“你怎么的?怎么不较量较量?”
侯长腿没有回答。萧队长疑惑不定,到比号的第四天的会上,人们回答了萧队长这天下晚的这个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