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书里常说平人,因西洋的平民与市民国民皆限于所属的地域,且是对统治者而言,而中国的人则是天下人,并且还有大于政治身份的自在。美国的公民有个好字眼是smart,中国人则还有更好的字眼是潇湘。广西民歌:
走遍江湖走尽乡,得见人乖无比娘。得见人乖无比妹,人乖无比妹潇湘。
潇湘是潇洒加上颜色,那颜色是“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西洋的东西我们可以随意欣爱,而因其一时的强盛遂至于敬畏,则殊不必。一切东西的好都是人的好,而西洋的人即是有问题的,歌德及劳伦斯的妇人爱,达尔文及马尔萨斯的优胜说,皆只是生物界的,没有人世的贞观。
尼采的书里,苏鲁支如是说:“最近我阴沉地在死亡的薄暮中行走,阴沉而严肃地紧咬着嘴唇,对于我,不单是一个太阳沉坠。”于是狮子出来扑杀了世界上这些人的蚂蚁,向着新生的太阳大吼,苏鲁支高兴了,对全世界愤怒地大笑。这不单是德国的,而亦是美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俄国的作家爱伦堡去美国观光,在俱乐部看见一群绅士,他们都是这次大战中的骄子,美国产业界的大王,其中有许多很年轻,当下主事人击铜磬一声,众人都手执香槟,纷纷离座起立,一齐叫起来:“唔!唔!”爱伦堡问向导,才知他们是在学狮子叫。
可是狮子叫又怎样呢?德国到底亦没有新生的太阳,而美国的森林里也是荒荒的落日,至于俄国人,那是熊,他们以为冰天雪地的冷酷世界是光明。
英国的历史学家韦尔斯著《未来世界》,写地球末日到来时,太阳停在地平线上不动,海水无浪,山冈无颜色,惟有静止的光,静止的影,却留下一样最后的生物,形状像只大螃蟹,在海滩上爬,赭红的太阳无声,这像螃蟹的东西缓缓移动,要没入海水中。西洋人即是这样的来自洪荒,复归于洪荒,而虽是目前,亦没有比这更多的真实。前几年美国杂志里有一幅画,画一个棕色的女人睡着,狮子到身旁来舔她,狮子黄得可爱,那人睡着的脸亦可爱,有一种苍皇的宁静,不分这里是纽约的街道抑或撒哈拉沙漠,一般是浸在飘忽如梦的阳光里,没有岁月与早晚。这是要回到古埃及的悠久,与古印度的幻美。
美国电影《出水芙蓉》里,一群游泳女子穿的一式珊瑚红的衣裙,出现在赭白的石坛石级上,映着碧绿的池水,她们边唱边舞,跳入水波中游嬉,池水绿得强烈,却能全部色彩是静的明艳。还有《夜夜春宵》里亦是这样幻美的颜色,没有故事,亦没有舞场,人在大房子的梯级上,在大门边,在马路角,到处都可以歌舞,到处都是神,亦到处都是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炸弹落下,发出轻微的爆声与静静的赭红小火焰,像天边的明霞照在歌舞女子的绿裙与金色鬈发上。这两部片子都是兵慌马乱中生出异样的辉明,如同后半夜的灯忽然变得更清,而人则“相对如梦寐”。
近年来有印度思想的几个英国作家如赫克斯来,衣修午德,皆在美国得到大欢迎。赫克斯来的 after many summers dies the swan里,写美国的街景是个恐怖的白日巫魇,百万富翁求长生,只能回到猴子的生活。还有那女打字员很美,来了个男人向她求欢,她原要抗拒,可是顾惜指甲上新擦的蔻丹未干,就屈从了。她的美也是洪荒世界里无人见的玻璃屑,在地上发出小小的亮光。
但是幻妄也罢,如果此外更没有东西,亦只得承认它。衣修午德的小说《紫萝兰姑娘》,写一个电影导演者因希特勒并吞他的祖国奥地利而发怒,对于在排演中的一个剧本大起反感,那剧本是公司指定的,扮演中世纪的一个罗曼史,这不止对于他的现在是个讽刺,而且那故事自身即是个虚诳。他决意中途辞职,但后来他仍继续导演,而且导演得非常精彩。人类即是这样的做着违心的事,却忘其所以然的表现了工作的热诚、努力与成功,因为宇宙原是个大的愚蠢,历史亦并不像法西斯或共产主义者所想的那样认真。现代美国人以为这部小说真是开了人类的大智慧。可是古印度人尚知哀叹无明,而现代西洋人却以承认无明来安心立命。
现代美国与苏俄在主义上如此对立,但这两国的公民竟是情调上很相同,他们都是在冷漠无亲的社会里寻一点生活的小小真实,像那女打字员指甲上新擦的蔻丹未干,只这是桩大事。古时摩西领导以色列人出埃及,但有公的上帝,而妇人们在路上却私下里脱下簪环铸金牛犊,因为这到底是自己的,而在那上帝的世界为公里,则总使人觉得自己无权无份无纪念。
西洋人没有人世的贞观,从麦克阿瑟对日本战犯的最后判决发表的声明亦就可见。他说:“人类之决定无一绝对正确者,惟余认为尚无其他审判较此更能维护正义。对判决不满者自属不鲜其人,甚至博学之法官亦非全部一致,然而目前文明社会之不完整的发展中,尚无机构可对其郑重决定之正直更具信心。吾人如不能信此种程序与此种人物,吾人即不能相信任何人与事。故审查廿五名战犯判决之责任,在余本人实至为不宜。”他这说的真是叫人只有信其如此,一种没有法子的屈伏。而帝俄名将古杜索夫与苏联的奠基人列宁,亦皆以斗争时不能无浪费子弹与人命来回答质问者,本来西洋人的真理都是辩证的,不可能是绝对的,有冤枉也视为当然。
是要文明才能有绝对,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亦不做,而王者之师乃为匹夫匹妇复仇。孔子作《春秋》,笔则笔,伐则伐,不像麦克阿瑟的心虚胆怯,即因有人世的大信。中国连政治经济军事的音色点线亦如数学的,不单求个近似值。
人世的大信,中国是寻常儿女亦皆能有。民国卅七年七月廿一日上海大公报,载有湖南女子李庆光,廿二岁,去春与周春芳结婚,周年近五十,为粤汉铁路长沙站职员,新婚不到两月,贪污案发,于今年七月判决徒刑七年,十六日上午十时,李庆光在看守所探视周春芳时,饮镪水自尽,身上有遗书:
春芳兄呀
我自从与你结婚以来,一年有余,在这十一个月中,我不知有多少苦处。现在我有事情告诉你,请你永远不要忘记。第一件事,就是要你信耶稣。第二件,就是你出牢后,要晓得我在避难的时候对你怎样的情况。第三件,你有九件衣服在我家,别无所有。第四件,我的命运不好,愿代你坐牢。第五件,你别无分文在我手中。这几件你特别注意。庆光与你握别,以后在天堂再见。
你的不爱夫人李庆光绝笔。
这篇遗书我几次重抄,总要流下泪来。万种委屈,千千种的惜意,生生世世的爱,惊天动地的苦难诀绝,说的话却只有这些,而亦只能是这些。她的剖明心迹好像小气,但正是一个人的用心如日月,读她的遗书,好像听见她的人即在面前,而人世遂成披肝沥胆一点不假的了。李庆光原可以活下去的,而她却如早晨见人一笑,草草说上几句话就去了,因为是早晨,不可以闲谈,连做正经事亦可惜了光阴似的。她交下来的城郭山川都是真的,比麦克阿瑟元帅以庞大的机构与严密的程序所作成的人事更可信。中国民间至今仍像李世民的年号叫贞观,真真的天下世界是大唐。
我能晓得中国民间现在的好,完全是靠爱玲。在温州时我和爱玲游庙观,经她一指点,原来那些神像有许多是雕刻得极好的。一个龛里塑有雷公电母,雷公坐着,却非猴子嘴脸,而是一尊金脸的神,使人看了即刻觉得风雨阴晦,宇宙间充满了原始的大力。电母站在那一边,是个妇人,穿的金绣绿袄,细花紫裤,腰系青带,手擎一面镜,下照世人,眉目姣好而严峻,下唇微微咬紧,非常残忍。中国东西有一种新鲜的刺激性,很像是现代西洋的,但没有恐怖与不吉。南京古宫陈列馆里有唐朝的壁绘,着色及笔调很像西洋新浪漫主义的画法,但亦到底不同。
还有温州卖木器的街上,我和爱玲常去看旧式床橱,上刻着垂髫女与总角男对舞,又一幅是书生与少妇的对舞,全身涂金,一种温厚的金色,线条亦厚墩墩,头上是南方炎热的蓝天,地下阶砌分明,一男一女就在阶砌上房栊前,一个执扇,一个捧茶盘,其实又只是家常的光阴,那男的很调皮,那女的眼睛非常坏,会诱惑人。爱玲看了很吃惊,叹说,这样现世的,却又是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人如晓风白莲。
再如嵊县戏京戏等,我亦是从爱玲才晓得有这样好。两人在房里开唱片,听《方玉娘祭塔》:
走——呀。上宝塔来第一啦层,开下了,一扇窗来一扇门,点起了,一枝清香一啦盏灯。礼拜南海观世音,保佑儿夫文子敬,中得高官步步升。
如此一层一层到第七层,先为丈夫祈菩萨保佑,其次为公婆为姊妹,最后为生身父母:“保佑去世双父母,暗暗赫赫百年春。”爱玲听了叹息,说:“真是有人世的安稳。”
京戏听唱《武家坡》,爱玲诧异说,怎么可以是这样的?薛仁贵从军回来,见了寒窑受苦十八年的王宝钏,他叫三姐的不当时安慰她,反向她说如何娶了代战公主,还这样得意,竟不想想三姐听了会生气,因为他仍是昔年分别时三姐的薛郎呀,他是多么的能干,现在是回来看她了,三姐理该夸奖他,这样的胡涂,真是叫人拿他无奈。
还有嵊县戏《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丫头也非常好,唐伯虎卖身为书僮想和她亲近,但是她很刁,几次都被她哄脱身。有一段她唱:
你来看我如咳此样,那好花开并蒂莲啊?非是末,秋香情咳义呀浅,只咳怕,太太来听啊见。还有春夏冬香来撞着,大事未成先削啦脸。你是待我有咳真啊心,须呀里,安心安逸过几年啊。
说她调皮,她又说得来这样正正经经,有大人的懂事,又是向自己人说话的口气,不由唐伯虎不信,才又被她逃脱了。西洋妇人的狡猾是女巫,少女的诚实则又是羔羊,都没有这样好的刁。中国人是正经所以能刁。
中国人的正经而且与诱惑是同一个。嵊县戏《前游庵》里,申桂生调戏志贞尼姑:
生:这尊什么菩萨?旦:这尊弥弥菩萨。生:还是弥联之弥?迷你三太之迷?旦:是弥来佛之弥。生:他呵呵大笑为何?旦:他笑你。生:因何笑我呢?旦:大爷呀,(唱)笑你风流规啊矩无,青灯黄卷少工啊夫,到来游玩尼庵地,打动佛门理啊意咳无。
这真是大胆,反为她引诱入到了危险的程度,只因她没有一点邪念,所以有这样好的胡涂。
申桂生又借弥勒佛取笑志贞,唱:“见他有孕身啊又大,只恐怕,临盆在月初,将来生的男和女,万望三太指点哪我。”旦唱:“从未见过男生啊产。”人家明讨她便宜,她却答得这样正经,真是十八岁少女的理直气壮。
随后游到送子娘娘殿,申桂生问志贞:“你清早起来,点香插烛,不知求了几位令郎,几位令嫒?”志贞的回答也可笑,她说:“大爷,(唱),大爷说来话好新鲜,阴阳阻隔怎咳生啊男,若是孤单能咳生子,何用世上结啦姻缘。”这样的正正经经说起道理来,不知自己是在引人家向她进攻。中国人是连男女之爱亦出于无心,无心发花花满枝,正是春天的可诧异。
中国人是能正故能奇,浅色复色皆是正色的变化,生旦净丑皆是正声的变化。生旦净丑在昆曲里分得极细极严,其实净丑皆从生而来,花旦贴旦亦皆是旦,嵊县戏里又连旦与生亦少分别,都是那种宽阔平正的声音。是故净起权奸,而亦可起尉迟恭与包龙图,花旦亦起淫妇,亦起红娘、起梁红玉,丑起小人,亦起义烈。中国文明即因有这音色点线之正,故变化起来亦与西洋的浪漫不同。西洋的是浪漫,印度的是神通,中国的则是传奇,人超过了他自己。秋香不知是从何时起爱了唐伯虎,《玉蜻蜓》里的志贞亦如此,总以为自己不会的,后来想想又可笑,又无奈,然而是欢喜的。
浪漫必定违俗,而中国人的世俗则是像《游龙戏凤》里的有酒饭银子。绍兴戏演李凤姐哄那军爷顾看别处,她抢拾了银子,唱:“拾得银子明明亮,叫人好不喜在心。”这就还比现代美国人更活泼。她问有几个客人,生答:“为军一人一骑。”于是点了酒菜。旦唱:“军爷来得长长远。”一面去整酒备馔。她是对的客人,却无端有一种像是对自己人的情意了。而她亦一点不怕男人,因为人间皆是凡人。中国是人与人寻常相见就有亲切的,而爱慕亦只生于这世俗的能调笑与平人的无猜忌里,是非常干净的男女相悦。
中国的人事并且都有这种喜气。龙是恐龙,凤亦是鸷鸟,到了中国就变成龙凤日月旗,还可以绣在女子的花鞋上。在中国文明里,狮子变成狮子滚绣球,虎亦变成小孩的老虎头鞋,笑嘻嘻的很滑稽。新娘房里帐檐上绣的八仙过海,其中李铁拐这样丑怪,亦与何仙姑及漂亮少年韩湘子在一起,能非常调和。
中国民间是虽在忧患之中亦能有喜气吉祥。蒲柳泉的《蓬莱宴》,写海水八千年一干,王母会众仙于海中开宴,有柳树精变做一株垂杨柳,千丝万缕遮荫了楼台殿角,有桃花女化为一树桃花,当筵开得如云如海。王母命仙姬彩鸾去华山采藕,彩鸾奉命去到那里,转过山头,和一个书生差点撞个满怀,她当时心里一动,却两人什么也没说。华山之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她采了就驾云回来了。这时殿上群仙动手开宴,彩鸾一人去倚在栏杆边,思想刚才在华山邂逅的那书生,觉得胡涂,觉得是真的。
她这一动思凡之心,不防娘娘就叫彩鸾:“你去南康府进贤县栖贤山梅花村秀才文箫家,借孙愐的《诗韵》来我看。”彩鸾奉命而去,岂知文箫即是那华山书生,她退回不迭,因为王母已摘了她的云头了。她只得跟文箫进家门,唱:
有缘法,有缘法,就做夫妻也不差,已是惹得娘娘嗔,到了如今还说嗄,到了如今还说嗄。
但是家里贫穷,夫妻商量寻件生意做,还是抄书可以卖钱,文箫说如今时行孙愐的《诗韵》,娘子听了一惊,唱:
我的心事娘娘知道,徒然叫我下九霄呀,又明明指给我一条谋生道。娘娘恣蹊跷,怎知道我就嫁文箫?明对我说他家里也不是富豪,若是难过便把书来抄。娘娘呀,我今才领了你的教。
她马上动手抄。彩鸾在王母那里原是管文札的,所以在行。《蓬莱宴》是山东鼓词,底下就是:
(唱)娘子接了看了一看,揭开本儿掀了两掀呀,铺下张纸,拿过砚砖,伸出玉笋,就把墨研,挽了挽长袖,咬了咬笔尖,低头就写,像那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字写了几千,转眼之时完了一篇,天下人这样写法谁曾见!(白)却说娘子下笔好似雨打败荷,风卷残云,一霎时完了一篇,一霎时抄了一箩,晌午多已是完了一部。相公惊讶说:怎么这样快!又看了看说:怎么这样精!两人商量拿去卖钱,娘子说:不必订辑,搭起来送在书铺里寄卖青钱六百文。相公说可以值两千,娘子说:看再贵了不发市,一千就卖了罢。
我亡命温州时读到这里,不觉大笑,好像这就是说的爱玲与我。《蓬莱宴》的好,是这样的世俗而清洁,能够滑稽。日本昔时有《狂言十番》,意大利亦有《十日谈》,以及法国莫里哀,俄国果戈理,英国莎士比亚的喜剧,都有一个黎明。但西洋那市民的活泼只如逃亡的女奴那种提心吊胆的快乐,尖狭到必定是丑剧讽刺剧,多靠故事的取巧,不能像《蓬莱宴》的家常。
中国是有这样活泼壮阔的民间,历朝以来采莲采茶采桑,遍地民歌山歌,灯市与游春,皆非西洋阶级社会所能有。西洋要到市民阶级起来才有民间文艺,中国则《诗经》的国风,晋的子夜歌,唐的竹枝词,都是民间的。以庄子的才华,他写的庖丁与吕梁丈夫等亦是齐民。而小说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许多故事亦是田夫农妇工匠贾人的,其他《征东》《征西》《施公案》《彭公案》《平妖传》《今古奇观》等故事的趣味,亦皆是寻常百姓的,乃至《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的英雄美人亦只是生在万民里,故王熙凤与刘姥姥可以结成至交,刘玄德跃马檀溪,见了骑牛吹笛的牧童可以有身世之亲。西洋的但是平民,中国的乃更是平人。
爱玲也说鲁迅的小说与《三闲集》好,他的滑稽正是中国平人的壮阔活泼喜乐,比起幽默讽刺,他的是厚意,能调笑。他常把自己装成呆头呆脑,这可爱即在于他的跌宕自喜,很刁。而他却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极正大的。鲁迅的毛病是他教育青年之心太切,而他的思想其实许多不对。可是今之崇拜鲁迅者惟知校对思想,且以为在时代的阶段上他们远比他又进了几步了,真是呆子!
中国民间是这样的情高意真,所以江山代代出英豪,而从来风流人物亦有民间做他的知心人。京戏里虞姬别霸王,唱:
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外面是楚汉的天下未定,她看着这样单纯的像男孩睡着的脸,真是爱惜,却不禁一阵心酸:
我这里,出帐去,且散愁心。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她和项王的关系连她自己也胡涂起来了,有这样一种天上人间的惆怅。这是从来文人再也写不出的。
但项王还不算怎样,更好的有刘邦。刘邦的会狎侮人,完全是民间那种阳气,后来曹操亦像他的挑达,是《诗经》里的:“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没有他世界上就寂寞。然而民间戏里演刘邦却又是个平正的帝王,因为他原是平正的。
秦始皇时人家说东南有天子气,刘邦就自以为是他,去芒砀山泽隐避起来。曹操则许负相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也听了很高兴。还有窦广国,穷得在山里烧炭,岸崩压死百余人,他独得脱,自卜数日当为侯,跟主家到长安,听说窦皇后新立,他就有胆量相信这一定是他从小相失的姊姊,那样的人,生在天下世界,就好比是在华丽深邃的堂前,叫一声处处有回声,知道自己一颦一笑在一代人的面前必被理睬尊重。那跌宕自喜恰如“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自以为好。那淘气亦像秋香的刁,并且像彩鸾像志真的胡涂,因为人生实在眩耀。
《诗经》里“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人生原是可以与时代共起舞,好像游龙戏凤的。中国没有希腊式的悲剧,却如窦广国说的“人情才能免祸,即欲求福”,这样的人真是连命运亦拿他无法。而这样的人亦常常会有好运气。西洋人惟有冒险与偶然,中国的却是巧,杜牧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周瑜便是运气好,喜气重重的人是随时随地都能拾得巧宗儿的。曹操的诗,每说:“幸甚至哉,歌以言志。”人生自身原可以即是个庆幸,而打天下亦不过即景生情,邂逅相遇皆成为好。
中国文明是有人世风景,还比形势更大。提心吊胆的讲把握形势,必有一次失手,而能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则虽阻于形势,亦连环可解,且可形势自我而生。所以像曹操那样,虽兵败如山倒,亦随又会得无因由的好笑开心起来。那样的人真的宛如游龙,翩若惊鸿。
坏的东西可以坏到不成款式,好的东西方可以好到不成款式,刘邦连项羽要烹杀他的父亲,他亦不受要挟,兵败时楚兵追来,他把儿女也从车上推了下去,以及曹操的杀吕伯奢,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皆不可以教,但在他皆可以是好,而天下最好的东西原亦不是为教人的。
曹操其实是个善心诚实男。他临死吩咐铜雀台诸伎,关心她们以后的生计,有西域进贡来的香,他爱惜藏着不用,现在分给她们,又叫她们做鞋子卖钱可以过日子。他身为魏王,要从国库拨一笔款亦容易,他却不这么做,只像寻常百姓家男人给妻子的安排,而她们今生世得他这个亲人,亦可以无憾了。
刘邦亦全异于西洋那种 cynical的英雄。他开了汉朝四百年天下,想要父亲夸奖他,却说得出来:“父亲常当我无赖,不及老二会治产业,今我治的产业比老二的谁多?”这就很妩媚,而亦是真的谦逊。他做了皇帝,回去故乡在父老面前,亦仍是子弟。回想当年他为亭长时,沛令有重客,沛中豪杰往贺,出钱多的坐堂上,他在簿上写一万,其实一文亦不带,萧何当招待员,说刘老三原是个爱说大话不兑现的人,他亦听了不以为意,就去坐了上位,众宾客个个被他开玩笑戏弄,而他的坐在上位乃真有男性的倾国倾城。
他拜韩信为大将,一点亦不依照规定手续,是因为他能与事理素面相见。而张良等凡有好话,他一听就懂,则是他的对一代人能闻弦歌而知雅意。
“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句话原出在周瑜,后人苏轼《赤壁怀古》说他:“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在民间戏文里,周瑜是小生来扮,珠冠雉羽,深粉红锦袍,脱出来是鲜明的赤地黄金铠甲,这与灯市里童男童女所扮的,以及喜事人家新娘房里,插在帐檐床栏上的帛制彩扎人形,则是更还有东吴的繁华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