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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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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岁月同我们的不一样,而《莫须有先生传》又不是信史,而我有许多又都是从莫须有先生的日记上钞下来的,那一本糊涂日记,有的有了日子没有年月,有的又连日子都没有,有许多我翻来翻去竟是一个号码,所以《莫须有先生传》也只好四时不循序,万事随人意,说什么是什么了。

然而首先总得把“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介绍过来,其价值决不在莫须有先生以下,没有这位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或者简直就没有《莫须有先生传》也未可知。莫须有先生当然是有的,不过那做传的人未必是我了。莫须有先生与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说起来遇合也算巧,是在一个花园里,那一天莫须有先生徒步旅行,走进这一个花园,坐到一个四百五十棵的杏树底下歇息起来了,旁观道:

“那一位老太婆,你蹬在那里干什着?如果是解溲,那是很不应该的,这么一个好杏林,总要让牠寂寞一点总好,不必拿人世的事情来搅扰牠,何况你这个举动不一定好看,就是我这样讲了你一顿,也很违反了我的节制之术了,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好,我只应该掉头而不顾。然而倘若是做文章,自然应该用心,万一一时写不好,信口胡诌,人家等待你的稿子付印,那又不妨随便对付一下,让牠瑕瑜互见,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也并不就不合乎古人惜寸阴的那点意思。然而人总不可以在这自以为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做不大雅的事,不是别的,仿佛对不起人生似的。到了自己年纪大了,尤其应该留心。”

“呀,那里来了一个学生,——他咕噜什么?我这么一个岁数难道还怕你看不成!”

话虽如此,这位解小溲之人面红耳赤了,她只是恼〔老〕羞成怒了,她是一个最讲体面之人。如果她不是痛爱“我的先生”,也睁〔挣〕几个钱,她说她宁肯饿死,不干这个“简直算是要饭”的勾当了,她只喜欢替人出主意,尤其是将来替莫须有先生出主意。这一句就得下好几个注解。一,“我的先生”者,老太婆的丈夫也,首先被介绍于莫须有先生是这样介绍,轻轻的一句:“莫须有先生,我的先生是一个不中用的人。”莫须有先生踌躇不敢答,不晓得说谁,聪明的太婆也就领会了,枯槁的面上大家风度还在,年过五十而依然含羞,不能不远远的指着要莫须有先生认过一番,道:“我是他的夫人黄氏。”其时他盖站在他的院子里的一角。莫须有先生不胜恭敬之至。二,所谓这个简直算是要饭的勾当,是说她此刻坐在这个花园里打骆驼草也。骆驼草,系骆驼吃的草,那么我们这个周刊之命名骆驼草,或者也不为无因,然而那完全不是我的功劳,是我的一位朋友的高才,我只是打坐一旁默认乡下有打骆驼草这么一回事而已。打骆驼草在这个地方是一个公共的生计,因此骆驼草四十枚一百斤。压在称上一百斤,驼〔驮〕在老太婆的背上大概要一百二十斤。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也背得起五十来斤,花一天半的工夫。她照例跟了她的街坊“三角猫太太”各背了各人的重担往那里煤铺里走,这家煤铺养了五只骆驼,这位三脚猫太太来历很长,有机会再说,诸位留心罢了。三脚猫太太每每把她的街坊逼得一个人坐在路上不肯回去,有一回有一个“学生”看见她坐在路上哭,立刻她就要让她的莫须有先生知道了。三脚猫太太卖完了骆驼草,拿了六十枚五十回家,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则拿一十八枚,有时也有二十,而三脚猫太太大口大嚷大步走,她的街坊只好说:“你先走一步罢,我歇一会儿,——嗳哟。”三脚猫太太先走一步就走了好远,然而谁也顾不得这苦口一声嗳哟。三脚猫太太驼〔驮〕了她的骆驼草一进煤铺的门,一屁股坐下板凳,露着她的一对猪娘奶,大口大嚷:“拿称来,把我的约一约。”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偏头不顾,实在看不上眼,“你睄你那样儿!一个老娘儿们!”言一个老娘儿们何必那样。这一个老娘儿们实在颠斤簸两,连煤铺的掌柜也说:“不能占你的便宜,称是公平。”此地有一句歇后语,“驼〔驮〕煤的,”言下就是说你不认老子。则驼〔驮〕煤的掌柜是什么一个人物。三脚猫太太她不渴,她刚才在路上钻头到一个挑水的水桶里牛饮了一顿,弄得她的街坊也看不上眼,心里说:“要是我有钱我就不买这个水!”然而歇了骆驼草坐在煤铺门口她渴,她渴她想茶喝。她在家里,饿死事小,得沏一壶茶,但久已没有喝过好茶叶了。慢慢的她道:“掌柜的,把我的也约一约。”掌柜的就把她的也约一约。她是最喜欢买东西的,即是说她喜欢拿了权衡估量分两,好比买一斤菠菜,也得把自己的称拿了出来,每每弄得卖菜的不卖给她,走到她的门口不鮫喝,丈夫回来她就哭了,“卖菜的也睄不起咱们!”然而现在是卖东西,卖东西她总是大方的,好比她家祖传的一对铜佛爷,卖给打鼓的,打鼓的喝了她一碗茶,讲了许多话,给了一百二十枚佛爷拿走了,丈夫回来责备她,他在三里之外干一个差事也,八元一月,然而欠薪,这些事他比他的夫人坚决多了,责备她说不该拿祖业来打鼓,而且,“拿到城里去,卖给外国人,你晓得要值多少钱呢?”于是她说她的腰痛,两天不吃饭了。而现在是打骆驼草卖,给亲戚朋友看见了多寒伧,而她实在乏得很,口渴得很,站不起身来,而卖东西给人就得卖,不能不让东西卖了再空手回去,至于这个东西值得几个钱,此刻她倒实在是舍得的,所以她也不管骆驼草压在她的背上是多少斤,煤铺掌柜说,“老太太,今天你的是四十一斤,”就是四十一斤了。四十一斤给一十七枚,拿在手上一看,“今天怎么给我一个小铜子呢?”“老太太,我还多给了你,要是别人我只给一吊六。”这一个小铜子伤了我们的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的心,她要起身也站不起来了,“嗳哟,这简直算是要饭。”站起来就回去了,买了一个火烧,拿到家里去吃。她也常常说,“人为什么要吃饭呢?不吃饭不好吗?”然而她说她费的粮食很少,她的先生吃得多,她只是多喝茶。这一层算是交代清楚了,然而莫须有先生坐在这个四百五十棵杏树底下也口渴起来了,但他不肯上树,巴不得他的头上那一棵大杏子一吊就吊在他的嘴里,“唉,可惜我不是樱桃口,那真是好吃极了。”言犹未已,吓得莫须有先生一跳——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想吃这个杏子,那是很苦的,因为白白的想了一趟。”

“你不是刚才被我讲了一顿的那个老太婆吗?你不怪你自己难道还怪我吗?你想来报仇吗?你怎么晓得我就是莫须有先生呢?这一定是那个做文章的家伙弄笔头,他晓得我们两国交兵,首先替我通了名姓。”

“莫须有先生,我坐在那里把你望了一半天,对不起得很,我看你同我的大的学生一般年纪,模样儿也相像。”

“那不对,那不对,我是南方人,你是北方人,决不能相像,只是我有一个大旷野的气概。”

“唉,那两个小的死了我不说,我的这个大的学生如果留给我,现在也同莫须有先生你一般高了。满了十岁那一年他就丢了,留下我们两个老夫妻如今受苦。那一天我卖了骆驼草回来,走不动,坐在路上歇一程,自己简直好哭了,一个小学生挟了书包放学回家,对着我看,我看他就是我的银儿了。我的银儿同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先生总说他用功念书。”

“老太婆,你不要向我讲这些话,我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关乎你的事情我不能有意见发表。若有〔是〕莫须有先生自己呢,那我明明白白的知道,我或者属于厌世纸〔派〕,无论世上的穷人富人,苦的乐的,甚致于我所赞美的好看的女人,如果阎王要我抽签,要我把生活重过一遭,没有一枝签中我的意。但是我喜欢担任我自己的命运,简直有点自傲,我做我自己的皇帝。唉,老太婆,糟糕极了,我竟得意忘形,总是想表现自己,实在是我的浅薄。当了你讲什么命运,那又简直是我的不是。”

老太婆只听了“皇帝”二字,叹气道:

“唉,皇帝,早已走了,可怜见的,给你们一个姓冯的走了,我们这里的人大家都恨他。”

“我并不姓冯,——我看你的样子你一定是一个旗人。”

“是旗人又怎么的?我才睄不起你们汉装哩!多好看,一双小脚!”

“我并不是同你抬杠,你说的很对。我且问你,你刚才为什么吓我一跳呢,叫我道:‘莫须有先生,你不要想吃这个杏子。’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然而我总喜欢长江大海,看花也喜欢牠是一个森林,自己站在里头是不失其为大的。”

莫须有先生这一说又望到树〈林〉顶上去了,巴不得他头上那一颗大杏一吊就吊在他的嘴里了。

“莫须有先生,你再也别提,这原来是我们跑马射箭之场,自从皇帝打倒以后,把牠改作花园,种了各样果木,归城里什么衙门管辖,派了一个姓什么的在这儿看管,专门欺负我乡下人,你如摘牠一个苹果吃,他说你是‘偷’,送到区里去,我们才不愿听这一个字哩。”

“你老人家完全是一个写实派,一说又说到事实上去了,我们以后可不要这样。我看你又很是一个道德家,又很有点儿反抗精神,我呢我可不这样想,果子而说偷,我很有一个妙不可言,一口咬了却大杀风景。前朝有个东方朔小孩子你晓得吗?他跑到王母娘娘的花园里,大施其狡狯,我简直想拿他来编一本戏哩,将来成功了一定请你看。”

“我有一个本家住在城里,也常常带信来请我们进城,叫我们也看一看电影,我可不进城,你想,又没有好衣服……”

这一说她觉得她寒伧透了,难过极了,头脚都那么脏,衣服那么褴褛,坐在这么一个好树林里头。但是,谁能够晓得在这里遇见莫须有先生呢?

“这简直是一个叫化子。”

不由得不顾莫须有先生而叹息,抱膝而坐,望一望头上的杏子,一颗一颗的。

“莫须有先生,你没有看见,到了苹果熟了的时候,挂在树上,那真有点意思。”

“这也就‘够睄’的了。”

莫须有先生一眼望尽杏林,特意用一个北京字眼回答,但他怀疑他用错了没有,连忙看老太婆一看,老太婆不加可否,这样说:

“你们南方的橘子好,从前我们家里的老太太活在的时候,一进城总是带一大筐子回来,她老人家喜欢做人情。”

接着她又生气了,她不晓得她是嘴馋——

“猪肉我们吃不起,那倒是应该的,猪要人喂,我的一位街坊成天的忙一只猪,把个人弄得脏死了,头年过年的时候冷不防好好的一只猪还病死了哩,——我们摘一个苹果吃吃算什么呢?为什么欺负我们乡下人呢?那个老头子,我算是睄他不起,跑到乡下来管这么一个园子,见面还不理人,有什么架子摆得?有一回我的先生为一件事情求他,他叫他媳妇说不在家!小媳妇倒不错,也是你们汉装,嫁那么一个老头子!我们土生土长的地方长出来的果子我们吃一个不行吗?”

“你不要同我吵架,我此刻的心事完全同你不一样,我实在懒得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往那里去好,我如果有那么一个运气那就好了,一阵风吹到一家员外的花园里,给绣楼上的小姐看见了,打发丫环下来,问我是做什么的,缘何到此,我就一长一短,说些好听的故事,说我怎样上京赶考,一路上饱经风霜,现在不知此是何处,‘你是何人!’这一唱把个丫头吓走了,跑上楼去告诉她的小姐,多情的小姐就把我收留起来,别的我不敢说,目下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因此我还可以做好些诗。”

“我也正想打听你,莫须有先生,你是做什么的呢?”

“首先就被你拷问起来了。我是做什么的呢?实在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你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现在天色也不早,你就上我家去歇一天,只要你不嫌弃,——只是我们乡下没有什么可口的了。”

“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你别吹牛,你跑到这个树脚下来干什么差事,我早已看穿了,——我走路已经走得很饥了。”

“莫须有先生,你怎么晓得我的房子租人?你听见谁讲的?你愿搬到我们乡下来住吗?那咱们两人都好。我不能够要多钱,若是莫须有先生的话,简直情愿帮忙。”

“你只帮我一天做两顿饭,随你的便做做就得了,反正人总是要吃饭的。我喜欢吃肉。”

“那你馋得很。”

“有许多事言之而不能行,有好几回我发愤自炊自爨,我的日记上都有,一单食,一瓢饮,结果总是弄得我焦头烂额,而又有钱,而且我到底还是一个艺术家——你看这是什么话?曾蒙一位小姐这样夸奖我。”

“一位小姐夸奖你?那她一定是一个好姑娘,连我也爱她。是的,莫须有先生,并不是我恭维你。艺术家,这是什么话?连我也不懂。”

“大概就是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还能够快乐一阵,做做文章。”

“莫须有先生,那更好,我的院子里清净极了,你的文章包然做得好。”

“我的文章我还能卖钱。”

“那更好,那要什么样子的文章呢?——我家里我们老爷子当初还积了许多文案,都给我换了取灯儿!”

“什么都行,好比我走进这个树林以来,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文章。”

“莫须有先生。”

“什么?”

“你别把——”

“什么?”

“那很寒伧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我的文章里不要有刘老老大观园小便这一回是吗?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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