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言本姓朱,江西人,明之宗室也。鼎革后,讳其姓,加朱以捺为余。后又易朱以则为俞。向往来于牧斋之门,结草庐北城之山麓。嘉言少遇异人,授以秘方。兼善黄白之术,弟子有祈得其术者,辄语曰:“吾誓以济世,不以私。故先师强以授我,然尚不免大谴二:一天殛、一无后。汝愿天殛乎?无后乎?二者必于设誓时,愿受其一,乃可。”
弟子闻而惧,不复请。人或疑其托辞以拒,然嘉言无后。
嘉言治疾,尤加意贫人。药笼中预贮白金,或三星,或四五星。育贫人来就医者,则量其病之轻重为多寡杂白金于药中,予之。临去则语之曰:“归须自检点,乃可煮也。”
其人如言得金,喜若天赐。药未进而病已去其半。其金其黄白之术成之也。闻其炼时,掌火者皆隔,于穴中运扇,不令一人见。然亦不常炼也。
炼亦不过十金,多则廿金而己。
嘉言往乡舟,过一村落,见一少女于沙际捣衣,注视良久。忽呼停棹,命一壮仆曰:“汝登岸潜近此女身,亟从后抱之,非我命无释手。”
仆如其言。女怒且骂,仆抱之益力。女益怒骂,大呼其父母。其父母出,欲殴之。嘉言徐谕曰:“我俞某适见此女将撄危症,故相救,非恶意也。”
女父母素闻其名,乃止。俞问曰:“此女未豆乎?”
曰然。俞曰:“数日将发闷豆,万无可救。吾所以令仆激其怒者,乘其未发,先泄其肝火,使势稍衰,后日药力可施也。至期可于北城外某处来取药,无迟。”
越数日,忽有夜叩俞庐者,则向所遇村中小女之父也。
细言女得热疾,烦燥不宁状,俞问肤间有豆影否?曰不但现影,且现形。俞慰之曰:“汝女得生矣。”
乃畀以托裹之剂,此女渐致发透其痘,获无恙。
北城多败屋,居民多停柩其中。嘉言偶见一棺似新厝者,而底缝中流血若滴,惊问傍邻。则曰:“顷间某邻妇死,厝柩于此。”
嘉言急见其人,为语之曰:“汝妇未死。凡人死者血マ,生者血鲜。吾见汝妇棺底血流出甚鲜,可启棺速救也。”
盖其妇实以临产,昏迷一日夜,夫以为死,故殡焉。闻俞言,遂启棺诊妇脉示绝,于心胸间针之。未起而下己呱呱作声。儿产,妇亦苏矣。夫乃负妇抱儿而归。
邑有大老某致仕家居,其夫人年已五十,忽呕吐不欲饮食。诸医群集,投剂俱不效。邀嘉言视脉,侧首沈思,迟久而出。乃拍大老之肩曰:“高年人犹有童心耶。是忍受非病,吾所以沈思者,欲一辨其男女耳。以脉决之,其象为阴裹阳,定是男也。”
已而果验。嘉言以医名世,奇效甚多,不尽载。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诸臣,相率迎降,致礼币有至万金者。牧斋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拜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玉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白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主日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时郡人张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牧翁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又语云,是日钱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
牧翁有难色。柳夺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时长洲沈明伦馆于牧斋家,其亲见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洁清可爱。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
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庄,在西郭锦峰之麓。牧翁先茔在焉,依丙舍为别业,曰耦耕堂、曰秋水阁、曰小苏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楼。时河东君游息其中,每于早春时梅花将绽,则坐首轻而来,令僮系鼓舟中,音节清越,谓之催花信。
芙蓉庄即红豆村,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顾氏之别业也。牧斋为顾氏之甥,故其地后归于钱。红豆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寿诞,而是花适开,盖距前此时已二十年矣。遂与诸名士赋诗以志其瑞。(见《有学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己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枝无定向,土人云其枝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已随之。私语柳曰:“此一幅昭群出塞图也。”
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弘文院学士还乡里。丁亥岁,忽为蜚语所伤,被急徵。河东君实为职橐饣,长君孙爱性暗懦,一筹莫展。牧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托翁所知百计请改“孝子”二字。今集中刻“壮子”,是求改后更定者。牧翁游虎邱,衣一小领大袖之服,士前揖问此何式,牧翁对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
士谬为改容曰:“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
又有题诗寺壁者,曰:入洛纷纭意太浓,苦驴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己羞江总,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时牧翁奏请在家修史不许)
昔去尚宽沈白马,今来应悔卖肤龙。可怜北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急阿侬。或云是云间陈卧子所作。
牧斋欲延师教令嗣孙爱而难其人,商之程孟阳。孟阳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黄蕴生,名淳耀,足当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轻致。惟渠同里侯某素为亲信,嘱之转恳,乃可。”
牧翁如其言,以嘱侯。侯致钱旨力为劝驾,黄意不悦,不得己于侯而应钱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笺示黄,黄曰:“唱者为谁?”
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试黠笔可乎?”
黄变色曰:“添居师席,可与小君酬和乎?”
先生耆年硕德,主人为老友,固可无嫌,若淳耀则断不可。后孟阳语牧翁,牧翁益加惊。
一乡人入城,闻异香浓郁,随风而来,俄见妇女数十人,皆靓妆,簇拥彩舆,至一大第。居邻各呼伴入第往观,乡人杂于众中,亦立于阶下观之。彩舆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肃伫久之,俄而中门启,白须老人乌巾红履,翔步而出。
女从揭舆廉,扶一丽姝登猩绒褥。环佩ギ然,珠襦绣帔催灿夺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颜受之。拜己携丽姝手,欢然笑语而入。乡人怪之,问于众人之同观者,始知某官女从师学诗。白须老人,则学士牧翁也。
牧斋长君名孙爱,性暗懦,亦颇迂阔。其居在东城,与海防公署邻。比防署火,延及内衙,防尊仓猝而出,暂借钱厅事一憩。孙爱出迎,始亦无失礼。及坐定,便问老父台何科举人。第几甲进士,防尊系是满州,非由科甲,嗫嚅未有以应。一吏从旁微语,系某旗下某堡人。孙爱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进内弗出。
防尊大窘而去。
田雄执宏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替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
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击其事。是日独钱宗伯见故主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没,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儿,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儿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翁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柳为勘定,故即景为图也。
康熙初,长君孙爱己与乡荐,迎牧翁同居。柳与女及婿仍居红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乡奔候。未几牧翁卒。柳留城守丧,不及归也。初牧翁与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牧翁旧有所负,聚百人交讼于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长嫡,义不受凌削。未亡人奁有薄资,留固无用,当捐此以赂凶而抒难。”
立出千金授之。
诘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闻风来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问曰:“今将奚为?”
族人曰:“昨所颁者,夫人之长物耳,未足以赡族。长君华馆连云,腴田错绣,独不可分其半以给贫族耶?”
斯时孙爱闻而惧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厌其求,则如宋之割地,地不尽,兵不止,非计也。乃密召牧斋懿亲及门人之素厚者,复绊家仆数辈。部署己定,立与之誓曰:“苟念旧德,无逾此言。”
咸应曰诺。柳乃出语族人曰:“妾资巳尽,不足为赠。府君之业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欢,所须惟命。”
众始解散。是夕,柳果执豕煮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鏖至,柳与列坐丧次,潜令仆锔前扉,乃入室登荣木楼,似将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讶,人视,则己投环矣。大书于壁曰:“并力缚凶党,然后报之官。”
孙爱哭之恸,家人急出。尽缚族人,门闭无一脱者。而维系之具,柳于前一日预备一室,故数十人顷刻就缚。柳之女鸣之官,邑令某穷治得实,系群凶于狱,以其事上闻,悉置之法。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毁者,柳之力也。于是邑中之能诗者,作殉节诗以挽之,而长洲顾荃作《河东君传》。
予友震泽徐奎伯孝廉有《咏河东君》诗云:
一死何关青史事,九原羞杀老尚书。
蒙叟有知难乎?其为夫婿矣。
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皥皥子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