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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回 招算命好友设圈套 骗测字清官访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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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魏丕基看中了周氏,派人到周礼贤家里,央他做媒。周礼贤对着来人故意为难了一会,才答应去撮合。往返磋商了好几遍,周氏有种种要求的条件,魏丕基都应允了,亲事便已成功。周氏嫁到魏丕基家,虽是老夫少妻,倒显得十分恩爱。只是魏丕基在外省半生辛苦,积蓄得来的一些儿财产,很看得珍重,轻易不肯花费一文钱。家中日用油盐柴米琐屑的事,魏丕基是从来亲自经手惯了的,不肯委人经理;周氏嫁到魏家,只有穿衣吃饭的权,一切家事都不能过问。周礼贤与魏家往来最密,曾屡次劝魏丕基将家务交给周氏管理,自己好安享安享;魏丕基总像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仍不许周氏问事,周礼贤便也不再劝了。

周氏过门了两三年,还不曾怀孕。魏丕基想生儿子的心思很切,一日见着周礼贤忍不住问道:“你老人家当日不是曾说你侄女的相好,将来还可望有两个贵子的吗?怎么已来我家这几年了,还不生育呢?”

周礼贤笑道:“你不用性急!他相上该有贵子,终久是免不了要出世的。”

魏丕基着急道:“我此刻已是五十四岁了,终久将到甚么时候?你老人家是精通相理的,她的相上应该有两个贵子,请看我的相到底怎么样呢?”

周礼贤端详了魏丕基几眼,现出迟疑的神气说道:“你的相我早已认真看过了;只是有些拿不定,不敢乱说。我问你几句话,看对不对?对了再说,不对便毋须谈了,算是我的相术不准。”

魏丕基连忙问道:“几句甚么话?”

周礼贤道:“我看你的左边屁股上应有一颗黑痣,有没有呢?”

魏丕基很惊讶的答道:“有的有的!你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周礼贤微笑点头道:“既对了再说。你的右边大腿上也应该有两颗一大一小的痣;大的色黑,小的色红。”

魏丕基不待周礼贤往下说,就立起身来一拱到地,说道:“你老人家真是相法神奇,不由我不五体投地的佩服。我这下身的三颗痣,不但没外人知道,就是我自己也直到近年来才发觉出来。你老人家若在三年前问我,我还得到无人处褪下裤子来看一看,方能回答得出。像你老人家这般神妙的相法,我在外省遇了不少的江湖相士,简直没有一个赶得上!”

周礼贤笑道:“这倒算不了一回事。你问我看你的相到底怎样?我之所以很迟疑的缘故,第一就是为不知道你的内五行与外五行合也不合?于今既问明知道相合了;却还有一层,我仍参不透其中道理。据我看你的相,你将来的晚景也应该好的了不得,与我侄女的相符合;然而就部位与气色两项,仔细推详起来,在三个月之内,你务须小心谨慎才好。可惜我不会推算八字,不知道你的流年星宿怎样。最好等街上有算命的瞎子经过,叫一个进来,将来把八字报给他算算,看是怎样说法;算出流年星宿来了,我再看相,就更有把握了。”

魏丕基是个极迷信星相的人,听了这些话不由得问说:“据你老人家看,我的部位气色毕竟怎么样呢?大约不至有甚么祸事吧!”

周礼贤踌躇了半晌答道:“我也是这么想,像你的为人和你的处境,应该不至有甚么祸事到你头上来,所以我才迟疑不敢断定。若在寻常人,生了你这种部位,又现了这种气色,我只一望便能断定;也无所用其迟疑,更不须叫算命的来推算八字了。”

魏丕基道:“就你老人家在这里的时候,打发人去叫一个算命的瞎子来好么?随便在街上叫一个都行吗?”

周澧贤道:“江湖算命的,都是一样的师承;其中虽也有精粗的分别,然大概都差不多,流年星宿是个个都能推算得出来的。我那当差的阿贵,他认识好几个算八字的,我就打发他去叫一个来。”

魏丕基道:“劳动尊纪,怎么使得?”

周礼贤笑道:“你我还用得着说这些客气话吗?我家的当差,不就是你家的当差一样。”

说罢,即喊了一声阿贵。阿贵应声而至,周礼贤问道:“你知道此刻在通城县算命的瞎子当中,那个推算得最准么?”

阿贵道:“就在魏老爷这里的后门过去,不到一百步远近的河边上,那个摆课棚的陈化龙,八字便推算得很灵。就将他叫来好么?”

魏丕基点头道:“不错!我这后门河边上,有一个摆课棚的布招牌上是写着陈化龙。就烦你去将他叫来也使得。”

周礼贤道:“且慢!你一个人去叫不行。陈化龙摆了一个课棚在那里,你去叫他到这里来;课棚没有人看守,他怎么好离开呢?你把姑老爷的当差张四带去,你引陈化龙来了,便叫张四坐在课棚旁守着。”

魏丕基笑道:“还是你老人家想得周到。一个摆课棚的人,能有多大的气魄,只要有人把他一个砚池偷去了,他的生意便做不成功了。”

一边说一边叫了声张四,不见答应。阿贵道:“姑老爷用不着叫唤,阿贵出外叫他同去便了。”

魏丕基便不再叫了。

阿贵去后,没一刻工夫,就引了一个年约五十来岁满面寒酸气的人来,进门向魏、周二人都作了个揖。阿贵端了一条櫈子,在下边给陈化龙坐了。周礼贤先笑着开口说道:“久闻你推算命理很准确,因此特请你来推算。”

说着叫魏丕基将八字报出来。魏丕基报了八字,陈化龙正待捏指推算,周礼贤接着说道:“君子问凶不问吉,你务必照实说出来;不要褒奖,不要奉承。陈化龙应道:“小子就因不会褒奖、不会奉承,才落到今日靠拆字算命餬口。命理经小子推算出来的,好歹都可以具结;日后不验,尽管撕破我的招牌,捣毁我的课棚。只是有一句话,得事先说明。小子从来推算命理,命金是看这八字的好坏定多少的。好八字要十两、八两也说不定;如果当时不信,不妨等到验后再给,暂时一文不收也行。”

魏丕基道:“你能等到验后拿钱,休说十两、八两,便再多取些儿,出钱的也心甘情愿。我刚才报的这八字,请你仔细推算推算。你说命金要多少,就给你多少,一文也不短少你的。”

陈化龙将魏丕基报出来的八字推算了一会,回问了魏丕基几句父母存亡、有无兄弟的话,将生时的上下刻断定了之后,紧闭着两眼,偏着头好像沉思冥索的样子。好一会才忽然抬头睁眼向魏丕基大声说:“这……这个八字,我自愿一文钱不要,老先生也无须要我直说;免得听了心里难过。”

魏丕基大惊失色问道:“这话怎么讲?不要你直说,又何须请你来推算呢?八字坏到极点,也不过是死;我于今已活到五十四岁了,就死也不算是夭折短命,有甚么要紧?你还是照实说罢!”

陈化龙听了这番话,也即改换了一副面孔说道:“老先生既如此达观,小子照命理实说便了。依小子据这八字推算,至多不出三个月,就是粮倒限倾的时候。便有神仙下凡,也挽不回这劫数;并且还得防飞来之祸,不得寿终正寝。”

陈化龙才说到这里,冷不防一件黑东西劈面飞来,正打在陈化龙头上。陈化龙惊得哎呀一声跳起来,刚待问这东西是那里打来的;只听得里面已有很娇嫩的声音骂道:“打死你这个放狗屁的东西!人家好好的坐在家中安享,不做强盗,家不犯法,有甚么飞来之祸?”

魏丕基听时,原来是自己妻子周氏已从里面骂将出来。

陈化龙看那打在头上的黑东西,却是一只破了的男鞋子,登时也不由得气忿起来;待与周氏辩论,阿贵已走进来拉着陈化龙出去了。

魏丕基连忙起身安慰周氏道:“这也生气做甚么呢?”

周氏道:“好端端的为甚么要把这东西叫来放狗屁呢?”

魏丕基指着周礼贤,向周氏说道:“你也不问个原委就生气闹起来!因为他老人家刚才在这里看相,说我现在的部位和气色都很不好;只是为不知道我八字上的流年星宿怎样,不敢断定,所以便打发阿贵带张四去将这陈化龙叫来。”

周礼贤接着说道:“这个陈化龙算八字,倒有点儿道理。他是素来有名的,无论替谁算命,不奉承、不巴结,好歹都照命理直说。”

魏丕基道:“看相算八字,原是要照实说才对,奉承巴结有甚么用处呢?”

周氏听了,登时现出急得失魂丧魄的样子,两眼发直,呆呆的望着魏丕基。半晌才流泪对周礼贤说道:“你老人家会看相,也是素来有名的。我平日听你老人家断人的吉凶生死,一次也不曾差错过;这回你老人家看他的部位气色,毕竟有甚么不好的地方呢?”

周礼贤摇头道:“俗语有一句‘神仙难定生和死’的话,可见生死是很不容易断定的。即算这人的形相命理,都应该夭折;然往往有阴隙可以延寿的。”

说时回过脸来对魏丕基道:“你此刻就是气色太坏,若是流年星宿不坏,倒可望没有大妨碍。陈化龙既这么说,我劝你在这三个月之内,处处谨慎一点儿;最好是甚么地方也不去,终日只在家中坐着。坐过了三个月,恶星宿一退,坏气色也会跟着退去。”

魏丕基点头道:“我也正打算是这么诸事不问的,过三个月再看。不过敝族人要替我办承继的事,已来磋商过好几次了,这是用不着我出大门的事;你老人家以为是缓办的好呢?还是就办的好?”

周礼贤不曾回答,周氏已抢着说道:“甚么大不了的事?且过了这三个月再办,难道就怕来不及了吗?”

周礼贤这才从容答道:“这是你府上的事,我也不好怎么说;只是你既说在这三个月以内诸事不问,仍以缓办的为是。”

魏丕基道:“那么就得打发人去通知敝族人,免得他们不断的跑来纠缠了。”

周氏道:“打发人去通知他们的时候,你尽管将原因说出来,使他们知道,并不是为着旁的缘故;若不然,他们说不定还要猜疑是我不愿意办承继,从中阻梗。”

魏丕基踌躇了一会儿,说道:“这种原因怎么好说出来呢?”

周氏道:“这为甚么不好说出来?算八字的说你三个月内有飞来之祸,他们族人能担保你没有祸事来么?他们能担保便罢,若不能担保,就得由你在家里躲避;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随便甚么人也不见一面。一不出外,二不见客,终日关了门过活,看他飞来之祸从甚么地方飞来?世上人谁不怕祸,我想族人虽看了你这点儿产业眼睛发红,接了你的通知,也绝不至偏要在这三个月内,逼着你办承继。”

周礼贤望着周氏道:“你为避嫌起见,确以拿着看相算八字如此这般说法的原因,照实通知族人的为妥。”

魏丕基见二人都这么说,思量也有道理,当下就写了一封通知族人的书信,打发人送去了。从此就闭门谢客,一步也不跨出房门;觉着寂寞的时候,周氏只遣人迎接周礼贤来家闲谈。好在周礼贤是一个没正经职业的人,回家也没甚事可做,夜间懒得回去,便在魏家歇宿。

日复一日的安然过将下去,看看三个月快要满了。一日周礼贤对魏丕基道:“恭喜你的恶宿快要过去了!只要是这么安然过满了这个月,我可包你至少还有二十年的寿数,不过你这回的灾难,亏你居然能躲避得和没事人一样。据我推想,其所以能躲避得干净的道理,一则是因你的心地好,不应遭横事;二则是由于你祖宗有德,才能是这般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这真是很难得的。三个月圆满的这一日,不可不办一桌酒席,虔诚祭祀你家的祖宗,以表示感谢祖宗功德庇护之意;并将亲戚故旧邀几位来,就这一桌祭祖的酒席,大家庆贺庆贺。从此否去泰来,永远安乐。”

魏丕基听了异常高兴,连忙笑道:“祖宗庇护之恩,固应感谢,就是你老人家指引趋避之德,还不应该酬谢吗?你老人家便不提起,我本心也是安排如此。有几个平日对我很关切的亲友,这回间别了三个月不曾见面,他们必然很想念我,正好借此畅叙一番。”

周礼贤不住的点头说好。魏丕基便教厨房备办酒席,遍发请帖,招请了十多个至亲密友,在月底这日来家饮宴。

这日魏丕基心里十分舒畅,以为三个月的期限,就在今日圆满了;过了今日,便还有二十年的后福可享。来庆贺魏丕基的亲友,虽有不信命理相法果然灵验的;然因魏丕基迷信看相的原故,也只跟着说能躲掉这回的灾难,算是魏家的福份大。

周礼贤更是吐舌摇头的,指点着魏丕基的面孔向众亲友道:“诸位不曾研究相术,就目不转睛的望着这面孔,也看不出有和寻常人不同之处;只要略知相法的,看了这种气色,便能明白他这番居然能在家中,安然无事的过到今朝,确非容易。我说出来请诸位瞧瞧!诸位但看他这印堂和这准头的气色,是不是比寻常人特别的晦暗?”

这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各自点头议论道:“不说出来,我们都不在意;说破了,果是不同。不但印堂、准头晦暗,就是满脸也像有一层薄烟罩住了的一样。这是甚么道理?”

周礼贤笑道:“这里面自然有一定不移的道理,不过教人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就是老走江湖的相士,也不容易说出。诸位可细心看着,他这三个月的限期,此刻还差几个时辰才满,所以印堂、准头的晦气,还不能退掉;只要一过了今日,到明朝诸位再看,必较此时光明多了。”

魏丕基笑道:“今天只有几个时辰了,终不愁过不去。请诸位陪着我坐到交明日子时再去。陈化龙说的飞来之祸,倒看他怎样飞来?”

亲友中就有人说道:“只有这几个时辰了,还有甚么飞来之祸?明日天季一亮,我们就一同到河边上去,等陈化龙来问他,看他怎样回答?回答的好便罢;若回答的不好时,便要把他的招牌撕破。”

众亲友大家在客厅里说笑着,当差的开上酒席来,分做两桌开怀畅饮。

魏丕基原打算留众亲友在家,坐到交次日的子时才罢,因此直吃喝到黄昏时候。周礼贤在席上提议同席的每人贺魏丕基三杯酒,魏丕基的酒量不大,饮到黄昏终席,已很有几成醉意了。

忽见周氏跟前的一个老妈子走出来,到魏丕基跟前低声说道:“太太不知怎的一时气痛得很厉害?猜老爷进去看看。”

魏丕基听了惊慌道:“怎么好端端的会气痛?难道我的灾难倒应在她身上吗?”

一边说一边起身,步履歪斜的往里走。周礼贤的坐位靠近魏丕基,听了便向众亲友说道:“小侄女忽然气痛?我只得也进去瞧瞧。诸位请多坐一会,立刻便出来奉陪。”

众人齐起身说:“老先生请便,我们都不是外人,用不着客气。”

周礼贤即匆匆跟着进去了。

众人不知道周氏气痛的情形,也都不在意,正各自坐着间谈。猛听得里面房中唏哩哗喇的打得一片声响,好像有人在里面捣毁器具的一般;接着就听得男啼女哭,大叫“哎呀不得了”的声音。众人不由得都惊慌起来,想走进里面去探看;还不曾走进中门,就听得一阵很急骤的脚步声,夹着“哎呀哎呀”的声朝外面厅上奔来。

众人虽不知道究竟为的甚么,然“趋吉避凶”是人有同情的,一个个都来不及似的,也回身仍向厅上奔逃。只见阿贵在前,魏家当差的在后,慌里慌张的逃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口里喊轫空出奇处道:“不得了!魏老爷疯了!手拿菜刀,逢人便砍。诸位老爷快些闪开些罢!”

众人一听这话,一个个都吓得走投无路。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只见魏丕基披散着头发,满身满头的灰尘泥垢,一件崭新的袍子,在肩上撕破了一大块,还污了些血迹在上面。手舞着切菜刀,旋跑旋向左右乱砍,并放开又嘶又破的喉咙说道:“好好好!同到阎王那里算账去。你们不要来拿我,我自己会走,硬要动手来拿吗?砍死你,砍死你!”

一面说,一面乱砍,好像和人对打的神气。众人恐被菜刀砍着,无不抱头而窜,谁也不敢上前拦阻。

眼望着魏丕基一路砍出客厅,周礼贤跟在后面追了出来,气急败坏的对众人说道:“请诸位亲友大家追上去将他捉住罢!我侄女已被他砍伤了。”

说着急匆匆追出客厅。众亲友见周礼贤追出,也就放胆跟上去。只见魏丕基奔出客厅,便折身向后门跑去,只一脚就把后门踢开了;口里还是不住的说:“我跟你到阎王那里算账去。”

周礼贤回身向众亲友跺脚道:“这却怎么了?他踢开后门出去了。外面漆黑的连星光都没有,不怕失脚掉下河去吗?请诸位上前将他拿住罢!”

众亲友也急得跺脚道:“他手中有刀,是这么乱劈乱砍,我们怎敢上前去捉他呢?”

周礼贤道:“就给他砍一两个也说不得,非上前将他捉住不得了。”

率着众亲友又上前追赶。

幸得天色刚昏黑没一会,在数丈以内,还能瞧得见人影。周礼贤不顾性命追逐,众人也只得努力向前;看着要追上了,相离不到一丈远近,已到河边,魏丕基头也不回的扑通一声向河里跳去。周礼贤近到河边时,已来不及拉扯了,连忙回头问众人道:“那位识得水性?请下河去救他起来。”

众人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竟没一个识得水性,敢跳下河去拯救的。大家只是跺脚,对着河里叹气。

魏丕基扑通一声跳下水后,就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河里的水流得很急,众人说道:“像这样急的河流,便是识水性的人也难下去;何况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又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在这黑夜之中,跳下水去安有生理?”

周礼贤不由得望着河里号哭,众亲友也多流泪哭泣。好一会工夫,众亲友才劝得周礼贤回魏家。

周礼贤拭着眼泪说道:“丕基自从回通城后,便无日不和我在一块儿盘桓说笑;就论朋友的交情,也可算是很厚的了。这回我看他的气色,虽是恶劣到了极点;然他关着门度日月,已过到了今日,我以为他身上的祸事,已可望躲避过去了;谁知他顷刻之间,会有这种现象发出来?真应了俗语那句‘是祸躲不掉’的话了。

“舍侄女往日虽曾有个气痛的毛病,然近来已有两年不发了,不知怎的刚才徒然气痛起来?丕基闻报进去,见舍侄女睡在床上,还到床跟前殷勤慰问了几句。等我跟进房的时候,丕基就改变了声音登时改变了声音举动了;两眼很慌张的样子,向房中四处望了一望,即对着空处说道:‘哎呀!你们都来了吗?我对不起你们!’一边说,一边对着空处作揖。

“我当时看见他这种神情,就吓了一跳,忙呼着他的名字,问他看见怎么了。他彷佛没听得的样子,理也不理,对空作了几个揖,似乎求情不曾求准,被人殴打的模样;两手握着拳头,左撑右拒的乱闹起来。我知道他是疯癫了,打算指挥当差的将他捉住,把手脚缚了。正待叫当差的过来,谁知他一眼看见橱底下一把新买未曾用过的切菜刀了,一弯腰就抢在手中,向左右乱砍。

“舍侄女虽气痛得不能转动;然见丈夫忽然变成了这种模样,如何能忍心坐视不动呢?只得下床来想将丕基抱住。那知道丕基在这时候已不认识人了,对舍侄女迎头一刀劈下去;幸亏舍侄女将头偏了一偏,一刀劈在肩上,当下就被劈倒在地,放出许多血来。当差老妈子见丕基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认识,谁还敢上前呢?我也因多了几岁,年纪精力衰颓了,更不敢去捉他。只得听凭他一路砍出了房门,才叫老妈子先将舍侄女抬到床上,紧关着房门;恐怕丕基再劈进房来。丕基砍出睡房之后,遇着什物就捣毁,见了当差的就追上去乱砍;当差的吓得往客厅里奔逃,他也追出客厅。

“他追出客厅以后的情形,诸位都是亲目所见的,用不着说了。凡蠢得一点儿相法的人由一人见了他,虽都能一望而知道他的气色不好;像这样的变生俄顷,任凭谁也看不出。”

众亲友都点头叹息道:“似这般变故,真是防不胜防!听丕基说话的口气和举动,好像是被许多冤魂寻着了他的样子。”

周礼贤连忙说道:“不错不错!我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丕基在日,我曾听他说过,有一次为收人五百两银子,冤屈了一个好人,事后追悔已来不及了。说时长叹了一声道:‘常人都说“公门之内好修行”,这确是不错!当刑名老夫子的更是要存心好,不然造孽非常容易。’”

周礼贤在客厅里谈论,周氏已从里面一路哭着出来了,向周礼贤追问魏丕基跳河的情形。周礼贤照实说了一遍,周氏只哭得死去活来,众亲友大家劝慰他好生将养上的刀伤。

魏丕基是个有身分、有财产的人,虽是这般死了,连尸都捞不着,然不能不举办丧事。当即由周礼贤作主,用棺木装了魏丕基衣服鞋帽,一般的办丧事开吊。

魏家的族人要办承继,周氏一口咬定不肯,说自己已有两、三个月身孕了;如果将来生下是女,再办承继的事。魏家族人谅知道周礼贤是通城有名的讼棍,无人能惹得起他;周氏是周礼贤的侄女,来魏家两三年不曾生育,只是魏丕基一死,忽然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明知这身孕是靠不住的,然逆料是周礼贤主使,都不敢说甚么。

丧葬办了之后,周氏便关着门守节;除了周礼贤而外,凡是魏家的一切亲友,均断绝来往。亲友中之自爱的,也因周氏尚在年轻,巴不得不来往,免得招人物议;其不知自爱的,因畏惧周礼贤,不敢对周氏有需索的举动。通城一般人对于周氏的议论,因她能认真守节,不曾闹出辱名丧节的事来,倒很恭维她,说是难得。

光阴易过,魏丕基死后,一霎眼又是新年了。这日刘曦知事新来通城上任,带来的一个书办姓吕名良才,是魏丕基的门生;一到通城,就抽空来魏家看老师。进门会着周礼贤,才知道魏丕基在半年前是那么死了。当下吕良才对供设的灵位叩了头,要拜见师母;周氏推辞不出来,吕良才也不勉强,即作别回县衙去了。

说也奇怪,吕良才这日回到县衙,夜间便做了一个梦。梦中见魏丕基浑身沾泥带血的走了来,望着吕良才哭道:“我死得很惨,多久就望你来替我伸冤雪恨!”

吕良才在梦中吓了一跳,打算近前诘问时,一转眼已不见魏丕基的踪影了。

实时惊醒起来,觉得这梦很蹊跷,次日便设法找着魏丕基的亲友打听。那些亲友多是亲眼看见魏丕基投河的,异口同声说得与周礼贤所说的一般无二,毫无冤屈可疑之处。吕良才心想:梦境是不能为凭的,即算是死的冤屈,然因自己疯癫了跳河而死,也不能归罪于人。只好以妖梦视之,不作理会。

又过了一个月,这日吕良才因奉了刘知事的委任,下乡踏勘一件田土案子。离县城有几十里路,入夜就在一家饭店里歇宿。

一更过后,吕良才还坐在灯下查案卷,不曾上床睡觉,忽一阵冷风吹来,只吹得窗纸瑟瑟的响。一盏寸来长火焰的油灯,登时被那从窗格中吹进来的冷风,惊得摇闪不定,险些儿要吹灭了;在那将灭未灭之际,却又从新发出一种火焰来。只是这火焰不似未经风时的光明了,焰头透着青绿的颜色,一闪一闪的向上升长,竟升高到五、六寸。

他顿时觉得阴森之气满室,不知不觉的遍体肌肤起粟,一颗心也不由得怦怦的跳动;料知是将有鬼物出现了。正待起身把随行的人推醒,偶一抬头便见魏丕基若隐若现的立在前面,其形象与一月以前梦中所见的毫无差别。

吕良才的胆量素小,吓得两眼发直,身体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心里还明白。耳中彷佛听得魏丕基带怒说道:“你受我裁成之德,我死得冤屈无伸,好容易混进县衙示梦于你,教你替我伸雪,你竟敢以妖梦置之!你今后若再不理会,便休怪我不顾师生之谊。”

说罢,鬼影一晃,就不见了。灯光立刻回复未经风以前的红焰。

吕良才经过半晌,方能转动,心想:“我老师若不是实在死得冤屈,绝不至是这般在我跟前显形!只是当日经许多亲友在他家,都是亲眼看见他老人家忽然得了疯癫之症,投河自尽的;这其中就有冤屈,教我怎生伸雪呢?”

当夜也不曾思量出如何伸雪的办法来;不过他心中默祝,对于他老师之死,无论如何在回通城以后,总得尽力查出一个所以然来。

吕良才在乡下没几日耽搁,便将奉委踏勘的田土案子办好了,回衙复命。他自己既思量不出如何伸雪的方法,只得将魏丕基死时的情形,及示梦显形的种种怪异,秘密呈明刘知事。

刘知事是一个精明干练的能员,一听魏丕基死时的情景,便说道:“这其中必有原故,我有方法能替死者伸雪。”

当即打发人去河边,叫陈化龙来县衙里算命。一会儿去的人回报道:“河边上并没有摆课棚的,不过打听陈化龙这个人,知道的倒不少。在通城摆设课棚已有好几年了,往年是摆设在祝融殿的,搬到河边上不到一个月就收歇了。拆字算命的生涯已不干了,有人说他积蓄了几百两银子,现在做小本生意。”

刘知事点了头,立时取了一张名片,选派了两个干役,只说县太爷叫算八字,乘黑夜不动声色的将陈化龙骗了来。刘知事如何盘问?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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