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世事犹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乃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好酒,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这首闲词且自按下。
单讲祁中站在门外,手执锋芒利刀,等候开门。守了一会,不见动静,心下想道:“自然是贱婢将奸夫藏过,才来开门。”此刻邓氏与黄子方只唬得魂飞楚岫,[魄]绕巫山。黄子方见事不好,势头紧急,连连哀告邓氏:“快些放我出去!”邓氏说:“我并[不]知你姓张姓李,又非[亲]故,那个叫你来的?此刻我丈夫站在门首,你从那里出去?纵然出去也难逃走!”骂了一声:“丧心的贼!你来做甚?今番我有口难分,奴命休矣!”黄子方唬得口眼歪斜,遍身酥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然想起一句话,向邓氏说:“有张寅曾在米桶里躲过,如今只好照旧而行罢。”邓氏无奈,只得依他。战兢兢开了米桶闩盖,将黄子方藏下,依旧闩盖起米桶。邓氏见势不好,命李大娘起来开门,他却躲避(游)在床儿背后。
李氏从厢房走出,忽然一阵怪风,只刮得:
沙灰荡荡波涛滚,连裂山崩神鬼惊。
李氏才走出房门,好像一双毛手冰冷的往脸上一搽,淅呖呖一阵旋风,若有人影从对面走来,一阵血腥臭味,令人难闻难受。列位,你道这是什么东西?原来却是个杀神从风而至。李氏那里知道?又听得空中鬼叫老声,李氏一个寒噤,退进房来:“哎呀,好怕人也!老天起了送老的风了!”慌慌将邓氏送他的一件红布袄儿套在身上,只觉得肉跳心惊,毫毛直竖。你道此是为何?只因李氏性命就在倾刻而亡,故有先兆。李氏听得外面扣门甚急,点灯前来开门。祁中在门外听开门响亮,暗骂道:贱婢来了!李氏将门开了,并不言着。也是他该应遭劫,又道:
阎君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此刻天上微微月色,一点亮光透出。李氏才将门开了半边,祁中看见是个穿红的妇人影子,大踏步闯将进来,手起刀落,一刀将妇人杀倒在地,呜呼一命而亡。
可怜却是无辜鬼,负屈含冤向九泉。
李氏尸首倒在一边,祁中手执刚刀,恶恨恨赶进房来,气冲冲骂道:“好贱婢,今日方雪我恨!那狗男女躲在那里?”该应黄子方倒运,在米桶里喊叫:“快、快些救命!”祁中听得,那里还忍耐得住?也不及开那米桶的闩盖,将刀一剁两截;盖子揭过一旁,探手进去,将黄子方在米桶里一把抓,连巾儿带头发提在手里,捺在桶边上就是一刀,尸腔乱滚,满地鲜红。这才是:
世事万般皆有命,从来半点不由人。
黄子方白白将一条性命倾了,这也是偷香窃玉之报,可叹,可叹!
祁中杀了二人,将刀上血迹擦净,仍然入鞘,自言自语道:“奸夫淫妇都已杀了,方出我胸[中]之气。”邓氏在床背后连舌头都唬短了,并不敢则声。只听祁中说:“我为了这贱人,使我倾家败产。若是明日见了那些朋友,脸面何存?昔日在山东曾遇一位道长,代我看相,说我杀光满面,必致行凶;况且我一身无后,叫我随他修行,了却今生。今日看来,此言不谬。此时不走,等待何时?”慌慌将柜上锁扭去,取出一条被单,铺在地下,将细软衣衫、钗环首饰打一个包袱,背在肩上出来,反手将门带上,飘然而去。这才是:
休贪苦海红尘事,且学修仙了道人。
此刻城门关闭,难以出城,自然借人家暂宿一宵,等待天明,奔至山东,访道而去,以了终身,且自不表。
单言邓氏见丈夫去了,从床背后走出来,只见黄子方头在一处,尸在一处,箱笼俱空,满地血迹,心中暗想道:“这人好比做飞蛾投火,好端端一条性命,送在此间,空有虚名,却无实事。”思前想后,泪如雨下,骂道:“你这丧良心的贼子呀!谁叫你将我的言语告诉此人,到这里来与我啰嗦呢?我说你是个多情君子,原来是个无义之徒!今知如此,悔恨当初。到此刻,你是远走高飞,安然无恙。到了明日,地坊邻居知道,一定报官,教奴怎免得出乖露丑?那时三拷六问,贼呀,你想我怎肯饶过了你!想李大娘与这人被我丈夫杀了,总因为你起见。就是他们死在九泉之下,亦未必放你!从古至今,那一个生坏事的没有报应?也不过是来早来迟。奴放你逃走的那一番恩情,你却忘了。到今日反教奴上天入地无路,进退两难。”
含悲自恨,想起来伤心,直哭得泪如泉涌,一人在此数长道短,并无解救之人。想来想去,“谅奴这条性命难保。所喜者并未生下一男半女,无得牵挂。如若等待明朝抛头露面,不如趁此寻个自尽,到是上策。”泪汪汪低头叫声:“小桃呀小桃,我此刻也顾不得你了。”走到柜里取了一条丝绦(纵),拿在手中,清滴滴眼泪流将下来,道:“丝绦(系缝),奴与你有何仇恨?不想奴命送在你身上!”看了一会,想了一回,哭了一场。可怜邓氏那里舍得就死?他又想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人?总是奴当初错了念头,以至今日自己走上死路。可叹可叹!心下追悔前非,却也万万不能了。”通前彻后,细细思来,并无一丝一毫生路,惟有一死,才得了然。邓氏此刻是刀割柔肠,油煎肺腑,哭哭啼啼骂道:“张寅贼呀!此刻你在那里安闲快乐?可知奴在垂危之际?谁能来救于我!也罢,千死万死,总是一死,不如死了,到得干净。”言毕,将头钻入丝绦圈儿里去。
正是薄命裙钗妇,化作南柯梦里人。
不知邓氏性命死活如何?下回再为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