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望乡台西门庆思家 酆都城武大郎告状
《北邙行》
洛阳北门北邙道,丧车辚辚入秋草。
车前齐唱薤露歌,高坟新起日莪莪。
朝朝暮暮人送葬,洛阳城中人更多。
千金立碑高百尺,终作谁家柱下石。
山头松柏半无主,地下白骨多于土。
寒食家家送纸钱,乌鸦作巢衔上树。
人居朝市不知愁,请君暂向北邙游。
这首歌是唐人张籍所作。专叹这人命无常,繁华难久。三九大老,貂冠紫缓,几年间一梦黄粱;二八佳人,花面蛾眉,顷刻时一堆白骨。此话人人俱解,个个还明。古人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此等言语,分明是劝善恶。那圣贤天性慈祥,不肯为非作恶。那恶人天性奸贪,百计害人,那肯信这迂阔无凭的话。他说道:“我心里害人的事,机巧深藏,鬼神那里测度,暗室亏心,鬼神那里得见。这四海九州,多少人烟?若是鬼神处处察记,也有及不到的。况人命一定,我该享这些富贵。一似天教我下来行这些恶的一般。那些官禄钱财,女色宅产,俱是他该送来与我享用的。就取之不义,亦是当然。况人一死,那口气散了,那里有甚形质。那有死鬼,还来索报的理。这因果的话头,不过假此骗人施舍罢了。过了百十年的事,还有人对证不成?所以往古来今,满天地间,俱是这个疑心。又有那七情八欲,六贼相引,以此任意贪淫。那儒者读书,自说明理,疑心更多。又作无鬼论以避邪说,反把圣人敬鬼神而远之一句,不曾渗透。所以就有亲见死者托梦,病人见鬼等等现象,又道是游魂习念,结成幻境,到底不肯信鬼神。所以佛说众生好度人难度。只此疑心,误却死生大事。今日就《金瓶梅》说这些感应。难道做书的亲见不成?那华严经说:“有花有果,有冤有报,如影随形”佛法真实不虚。又说不可思议,正为世人小小聪明,反戒疑惑。因此把西门庆死后光景,说与话人现眼。
闲话休题。再归正传。却说西门庆死后,茫茫荡荡,魂如飞絮,魄似游丝。随着两个鬼使,领许多人,在衙门前伺候。也有酒店面店,各样杂货,银钱铺面。往往来来,与阳世一般。见了城隍,和县官一样。冠带公座,升堂已毕。鬼使持牌领进,众人跪在阶下。那西门庆心凶胆大,在提刑衙门做了几年官,还指望以官礼相待。谁想这城隍两样点名:一边是命限自终的无罪之人,点名起去了;一边是阳世为恶,阴司被告的人,点名已毕,换上长枷大锁。把西门庆穿的衣帽,一时剥得赤条条,真如饿鬼相似。也不审刑,也不问事。只见起了一路长批发解,一似别有大衙门去审一般。出到二门,见有些死去亲戚朋友,也来问说道:几时来的?才待让进饭店里去,忽然人丛中出来一个人,跑上前来一把揪住西门庆好打。你道这鬼是谁?但见:
戴一顶嵌珠子的圆帽,穿一双皂熟皮的朝靴。黄面无须,嘴下绉纹如挂线。细声低语,人家说话似家婆。牙牌旧写内官衔,鸾库新充东岳使。
这个人走上前来,把西门庆踩住。早有跟随牵马的家人五七个,上前用马鞭大棍打起。后有一人飞奔前来,走的披头散发,只教休要放了奸贼。和众人们一顿砖头石块,打的西门庆鼻口出血。没人上前劝一声。你道是谁?原来是花太监,领着侄子花子虚。知道西门庆已死,这里等他报仇。那花太监因死后又做了东岳帝君管鸾驾的太监,谁敢劝他。打了一回,说到上司已是告的久了,等审了再讲。气冲冲的去了。这西门庆带的些钱钞,俱被一群饿鬼抢去,凄凄惶惶,只得跟着鬼使上路。
原来不是前番走的路,却是高山峻岭,怪树阴林,但见:
阴风吹面,冷雾迷空。冷飕飕黑路白沙,密匝匝荆针刺。眼朦胧心下明白,却似半醒半醉;步艰难脚不沾地,如过万岭千山。听了些怪哭神嚎,尽悔从前作过事;见了些非刑重拷,相逢无语各分途。黄泉路上少人家,黑水河边多蛇狗。
这阴司没有日月星晨,不知早晚昼夜,一味里黑茫茫。似那五更月黑天气,略见些人影。似有似无,及至近前,又不见了。西门庆一路行来,都是凶神恶鬼,在黄风黑露里。带的这些死人,沿山攀岭密密层层,也不知有几百万。老的少的,男子妇人,尼僧和尚,和那官员武将,吏卒倡优。也有绑锁的,空行的,骑马的,坐轿的,无般不有。比阳世活人还多,不计其数。难道阴司这些的鬼,俱往何处发放?有诗叹曰:
生莫贪欢死莫哀,往来昼夜几轮回。若言死者无生来,何事泉台去不回。
那西门庆跟随鬼使,往东北而去。不计日夜,早到泰山东岳神州地方。就如那京城一般。西门庆进的城来,但见这些官员人等,乘车骑马、挨肩擦背、贫富贵贱、哀乐千端,与王城一样。只是受罪人多,享福人少。铁锁铜鞭,押解着枷索的罪人,何止千百起。都是山东河南,两京两浙,十三省并五州外国。形状不同,俱在此投文发放。那西门庆到此,那得不怕。大凡这人的良心,是生死不灭的。就想起生前那些事来,今日如何瞒得过?那蔡太师的力量,翟云峰的亲情,没处用的着。想了一想,有件好事折算。那城南永福寺,也曾舍五十两布施。常在北极庙做了几遭道场,有吴道官申过表文可查,或者还救得些。
寻思不了。只见那城门口乞丐,俱是饿鬼,百十成群,披发流血,好不怕人。忽然一人领着许多鬼上来,将西门庆揪住,打的打,的,一个破直裰扯的稀烂。你道是谁?原来是武大郎。不是三寸丁了,长得高大许多。揪着要命不放。鬼使问其原由,大郎哭诉一遍。鬼使又把铜鞭乱打,西门庆疼痛难堪,满身刑具,如何捱得。比及将到东岳衙门首,那宋惠莲、花子虚、苗员外,受害的一班死人。都在眼前索命索债,那里遮当。
鬼使分开众人,先到一司下了批文。打发鬼使去了,将一干罪人寄监,才申文报文书房呈上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官,与阳世刑部一样。那日批在山东司查罪。西门庆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据清河县城隍土地灶神日夜游巡报案:西门庆积恶甚多,淫奢过分,原寿六十岁,因罪减算三纪;法因绝嗣,有施舍一事,给一子为僧,再传则绝。司府看过,鬼使递与西门庆细看一遍。闭口无言,只是叩头哀告,说:“小人生前无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义疏财,世上恶人也还有甚于西门庆的。老爷慈悲超怜。”只是磕头。只见司官与判官说了两句,就拿出一架天平。两个铜盘,一个黑的,一个红的。其砝码也是两样。将西门庆作过恶册放在一头,善册放在一头。那恶册重有千斤,善册轻无二两,把个天平架子坠倒在地。司官大怒,即喝鬼使捆翻。以铜箍脑,两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那判官又禀两句,说:“犯鬼初到,还使他嵩里山过了堂,以待冤头对审,方可行刑。司官喝令住刑。那脑箍不解自落,有这等奇事。西门庆依旧带上长枷,鬼使领入一山。漫漫黄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门。众鬼越多了。都是些白衣重孝,往来哭声不绝。原来地藏菩萨慈悲,这初到鬼魂,许他来蒿里山,领他本家浆水。有一座望乡台。众鬼登台,各各望他妻子。一面从此就永辞骨肉,隔绝阴阳了。这是菩萨好生,念众生恩爱俗情,使他有此一番遥望的散场。知道俗情是解,好转生改过。那知这众生不醒,古诗为证:
望望复如何?心与物俱往。主人已离舍,客气日侵长。门户生荆棘,白日游魍魉。精神斫丧尽,灵府谁资养?经营百年内,于何成伎俩。年年春又冬,日日朝又夕。漂泊旅中人,能作几时客?堂堂七尺躯,临去无寸宅。青史数行字,荒郊一片石。人间竟无赖,地下终何益?
单表这西门庆,也随着众人上的望乡台来。各人望的是各人的家,各人哭的是各人的泪。那西门庆把泪眼揩开,往西南一望,是清河县地方。那一时潘金莲、陈敬济,还在灵前守孝,不曾死哩。但见:
暗暗尘寰,茫茫烟雾。城廊远开如淡墨,人烟细小似白描。半真半幻,尘市影里楼台。乍聚乍无,镜花光中妻妾。堂上往来多吊客,门前树立大幡竿。庭堂如昨日,一家尽换白衣冠。盖覆是何人?一日不尝黄米饭。门客稀疏,应二哥不来哭我。庞姬冷淡,潘六儿又续新人。翡翠轩干坏茉莉花,提刑衙谁署干户印?
那西门庆看得分明。只不见月娘在何处?原来分娩孝哥,坐月不出。西门庆贪心不改,见那金银财宝,烧在门前,不能勾取来使用。等我再看,才待开眼,只见一片火光,照望乡台上烧来。黑气迷漫,全不见影。真好怪事。西门庆哭下台来,又悲又想,因作[哭山坡羊]一典传笑:
世人世人,休学我西门庆的模样。铜斗家私,一霎时间全然了帐。潘六儿、李娇儿、孟玉楼,那里去了?小春梅的琵琶,小玉的箫丝弦,那里供唱?胡僧呵,也是俺要强,连吃了三丸,委实难当。王六儿的后庭,才然罢手。追命鬼的金莲,才把俺的命丧。想着俺翡翠轩、葡萄架,何等顽耍来也。风流一世,弄得这等凄惶。阎王想杀我也,我情愿吃两碗迷魂茶汤。阎王饶了我罢,我情愿领着这些婆娘们当行。
西门庆哭罢唱毕。众鬼又哭又笑。下的台来,众鬼各有使者押着。候过堂审录不提。却说这武大郎从服毒身死,一到阴司,在枉死城毒蛊司收魂之后,到今一十六年,未曾托生。那日从城门首遇见西门庆,打了一顿。就去东岳府前写了一状,上写道:
告状鬼武大,原籍山东清河县民。告为奸妻毒杀事。武妻潘氏,与土恶西门庆有奸。于某年月日,有郓哥报信往捉,被庆踢伤几死。乘机同王婆用药毒杀身亡。本坊土地灶神郓哥等证。庆恶恃财将弟武松贿徙。生死含冤,屡告存案。今庆命终合行对审,赎冤诛恶。上告。被告:西门庆、潘氏、王婆证人:郓哥、本宅灶神、当坊土地。
武大写状,正要候酆都放告日期才递。恰好有花子虚、苗员外、宋惠莲一干人,俱合拢来。在衙门前有一个汪生员,停了贡,因气而死。在那里有个招牌,上写:“廪生考中官书。”这些写状的往来不绝。花子虚的状,是奸杀盗财事。苗员外是受贿纵仇事。宋惠莲是淫霸杀命事。又有一人骑着大马,武将打扮,后面锁着一妇人,约五十年纪。也来写状告西门庆,竟进衙门去了。细问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锁的就是林太太,还有穷鬼甚多,或是放债坑家,官刑害命,约有百余。那饿鬼中也有好汉,俱在旁不平,揎拳相助的。
正在吵闹中间,忽见一起官员领着人马过来。这些人闪开条路,在旁站立。但见十数对金甲。红缨马上,各持旗璎络铁钺弓矢。约有三四十队过去了。就是步下兵卒,皆蓝面红发,獠牙巨目。各执铜鞭铁锁,有二十余队过去了。又是文官吏卒,皆幞头皂服,怀抱册籍。二十余员,各安队伍过去了。又是步下兵卒,抬黑漆杠箱二十余杠。走的热汗雨淋,脚奔如飞过去了。才是四对红纱灯笼,各焚檀速,一路香烟。又是笙箫细乐,美女仙童。真是人声悄寂,不动微尘。一顶黄罗伞下白玉辇中,坐定一个执圭垂旒的一尊神道。左右捧剑扇不知多少。正是庄严端正阴天子,总管轮回岳帝君。后面跟的兵将不计其数。玉辇未到,只见这花子虚一干原告,等的将到跟前,一齐喊起。说着冤屈,头顶状词,跪在路旁。东岳帝略一回头,早有马上肩背黄旗的灵官收去了。人马过毕,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岳帝君会议宋朝劫运。一去三日才回来。这些人见接了状去,就和阳世间告准了御状的一样欢喜。俱各候旨不提。不知西门庆将来罪案,如何收结。正是清河县中少了个纵欲贪财的狡奸汉。酆都狱里添了个捱刑受罪的恶魔星。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