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苗员外括取扬州宝 蒋竹山遍选广陵花
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萋迷。
山翁既醒依然醉,林鸟如歌复似啼。
六代陵寝埋国媛,五侯车马斗家姬。
东陵谢却看花伴,陌上无心共手携。
单说这天下繁华之处,第一说是杨州,一名曰江都,一名曰广陵。其俗专意奢侈,士女繁华;舟车辐辏,万货俱集。真乃南北都会,江淮要冲。自古来诗人才子,美女名娼,俱生于此地。因此在汉时为吴王濞的故都,叫作芜城;在隋时炀帝建作迷楼。开了邦江,直接汴京,为游幸之地。又有琼花观的仙葩,二十四桥的明月。
到了三月莺花时节,这些妇女出游,俱是鲜妆丽服,轻车宝马,满城中花柳争妍,笙歌杂奏。到了半夜,那船上笙鼓不绝。不消说那关上妓女超群,排满了青楼翠馆。又有一等绝妙的生意,名曰“养瘦马。”穷人家养下个好女儿来,到了七八岁长的好苗条,白净脸儿,细细腰儿,缠得一点点小脚儿,就有富家领去收养。第一是聪明清秀,人物风流的,教他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陵、抹骨牌,百般淫巧。伎艺都有个女师们请到女学馆中,每年日月,习到精巧处,又请一个女教师来,教他梳头匀脸,点腮画眉。在人前先学这几步风流俏脚步儿,拖着偏袖,怎幺着行动坐立,俱有美人图一定的脚色。到了十四五岁,又教他薰香沐浴,枕上风情。买一本春宫图儿《如意君传》,淫书浪曲,背地里演习出各种娇态。这样女子,定是乖巧的,学成了一套风流,春心自动。五更半夜里,防得他身子,防不住他心。那就少不得要手之舞之,未免去把那纤纤春笋,去干那不规则的事情,说不出的秘密。日子久了,弄出情来,到夜间上床那里还有好事情做。到了正式做新娘时,究竟不能再有新红的,说是破罐子被人休回,倒找财礼的。因此这些女教师们,又寻了一个法儿,把这上等女儿,临睡时每人一个红汗巾,把手封住;又把一个绢掐儿,掐的那物紧紧的,再不许夜里走小水。一来怕他作怪,二来妇女上床,走了小水不净,就不紧了,怕夫主轻贱。
满城大家,俱要这点窍上用工夫。又怕女儿口馋,到了月经已通,多有发肥起来,腰粗臂大,背厚胸高,如何了得。只叫他每日小食,吃了点心,每饭止是一碗,不过三片鲜肉,再不许他任意吃饱,因此到了破瓜时,俱养成画生牙人一样。遇着贵官公子,到了扬州关上,一定要找寻个上好小妈妈子。这媒婆上千万,心里有一本美女册子。张家长、李家短,偏他记得明白。领着看了,或是善丝竹的,弹一典琴;善写画的,题一幅画。试了伎艺,选中才貌就是一千五百两娶了去。这女子的父母,不过来受一分卖身财礼。多不过一二十两,其余俱是收养之家,准他那教习的谢礼。这叫是第一等瘦马了。
到了第二等女子,人才中样,上不得细工夫。叫他多少识些字,学两套琵琶弦子,打算记帐目,管家事,做生意,多有客人使银子娶了掌柜的。到了第三等,不叫他识字丝弦,只叫他习些女工或挑绒洒线,大裁小剪,也挣出钱来;也得上灶烹调,油牒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也赚得出本钱来。因此扬州风俗,以教训女子为生理,名曰“烟花世界”。所以引出一个荒淫的隋炀帝来,游幸江都,失了天下,也只为个“色”字。直到如今这点淫恶风俗,再改不得。
那一时是南宋绍兴三年,韩世忠以都统镇守镇江,高宗在建康同汪、黄二相商议战守的长策,文官们说是该南迁,武官们说是该北伐,纷纷议论不定。那知道金兵分两路南侵。一路攻破淮安的,是兀术阿里海牙干离不;一路攻扬州的,是没粘喝龙虎大王和蒋竹山,破了淮安,两路夹攻,星夜直取扬州。那城里军民,闻知淮安不战而降,已是唬破胆的,那个将官敢来迎敌。城上也预备那擂木炮石,派下民兵守城。那知苗青和王盐商,受了蒋竹山的札付,散在城里外应的奸细,预备下献城。听得金兵一到,城下通了暗号,见东门上军兵稀弱,将蒋竹山发来白旗插起来。城下金兵都是掳来淮安高邮的百姓,叫他打头阵,趴城墙,挡那炮石弓箭;后面金兵,却是刀掠阵。有一个不争先的,先是一刀一个,死在眼前,谁不舍命?明知上前也是死,且顾眼下的命,可怜只得往前闯去。金营里见竖起番子白旗来,知是奸细接应,又怕内有奸诈,先使王盐商的兄弟王蛮子趴上城去。却用梯子一个个接着上城。那城上军民,哪个是不怕死的。见了金兵上城,滚的滚,趴的趴,一个个价都去逃命。见城里放起火来,苗青一干奸细,砍开城门,放进金兵,但见好杀:
金珠如土,一朝难买平安;绮罗生烟,几处竟成灰烬。翠户珠帘,空有佳人无路避;牙床锦荐,不知金屋欲何藏。泼天的富贵,堆金积玉,难免项下一刀,插空的楼房,画碧流丹,只消灶前一炬。杀人不偿命,刀过处似宰鹳豚;见死不垂怜,劫到来总如仇怨。自古来浮奢世界,必常遭杀戮风波。十里笙歌花酒地,六朝争战劫灰多。
那时扬州城里,不下十万人民,杀的精壮男子,老丑妇人,不计其数,兀术太子才令封刀。蒋竹山把苗青开的富民册籍呈上,四太子看了,就叫龙虎大王同苗青搜括富民家财宝货,助饷过江。苗青先把好女子拣选了五十名,打扮的天仙一样,送到金兀术营里答应。次后开出城里富户,平日有养好瘦马的人家,并乐户娼籍,出色的有名女戏,一一开造册籍,听四太子发落。四太子就着蒋竹山同阿里海牙,拣选三千妇女,送一千上北京,进与金主;一千随营自用;一千赏这破城有功将官军校。这蒋竹山苗青得不的一声,正中下怀。苗青和龙虎大王坐在扬州府堂上,照依册籍,把扬州盐商木客,乡宦富民,一齐传将拢来。先要了骡马,次要金银,又次要珠宝;又把妇女们一家家赶出来,选看有姿色的,留下入宫。可怜这些妇女,俱用黑灰搽脸,蓬头破袄,妆做奇丑模样。这些美貌娇容的人,一时恨不得变作个无盐女来,才可免性命。可见美色不但害人,连自己的命也坑了。有诗作证:
麝为香遭网,鸟因翠损毛;
龟灵逢灼甲,檀馥被炉烧。
憎苦多遗蓼,争甜少剩桃。
东施笑西子,夫妇老蓬蒿。
那些大商贾们,撵出金银元宝在府堂垛的高有十余丈;零星碎银,不用天平,抛在地下,何止百余堆。那苗青将平日和他有大小嫌疑的,叫龙虎大王,或是箭射心窝,刀穿两肋,杀的人在堂上,横欹竖卧,使在旁看的人畏惧,不敢不献出珍宝来,那时扬州妇女,大小人家,俱尚珠子髻儿。一两珠子,卖到百十换。这一刮,真是:明珠百斗非为罕,碧玉千层未足奇。那些富民,初时也只说有了财宝,买出命来,谁知这人心原是无尽的,见了一千,还要一万;见了银子,又要金宝。先还哄着自己献出来,到了三日之后,见富民说都尽了,只得非刑吊拷,火灸刀剜。可怜受尽了千般之苦,挣了家私,还不保其命。这是富户的结果。因此说人生乱世,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怎当那凡夫俗子,贪心太重,不到此地,也不肯休心。到了五鼓醒来,还要算计哪一宗生意有利,哪一件机巧骗人。细细想来,可不是一场春梦。唐人钱起有咏蜜蜂诗曰:
年年花市几曾淹,斟暖量寒日夜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却说这蒋竹山,自从得了盐船,有十万之富。和苗青算计停当,得了扬州,即将此银合伙,添上扬州盐商的银子,不止百万,做起盐来,以为久远之计,可以敌国。把金银积到北斗,也是不难的。又奉了兀术太子,使他拣选妇女。不论良家娼妓,要足这些三千美女的数,好不快活。想了想,我那打光棍做穷医生的时节,见了一个李瓶儿就把我弄昏了,受了西门庆多少亏。今日到了这婆娘海子里,尽我受用。只恨少长了百十根jiba,一时间没处打发这些妇女。因向阿里海牙商议,先出了一张告示,要遍考扬州妇女。和开科场殿试一样,分了三案。
第一案是良家女子,年十六以下,有容貌超群,诗词伎艺的,名曰“花魁”和殿了状元一般。第二案是良家妇女,二十以下,有财色绝代,歌舞丝竹的,名曰:“花史”。和殿了二甲一般。第三案是乐户娼籍。二十以下,有色有艺,名曰:“花妖”。和殿了三甲一般。以上三案,俱是中选的。头一场选文才容貌,第二场考文学诗画,第三场考丝竹歌舞。三场毕,照旧放榜。第一甲金花锦缎;鼓乐游街;第二甲金花彩段,鼓乐送出大门;第三甲银花色缎,鼓乐送出二门。奏知兀术太子,喜个不了。一面照依城内坊里,挨门拘唤。如有一名隐漏,两邻不举,十家连坐。那敢有一个妇女不出来听选的,那一时只恨天生下来,不瞎不瘸;也有那贞烈妇女,投井自缢的,截发毁容的。金人知道,又出了大牌,有妇女自死者,罪坐本家,全家俱斩。谁敢不遵?日夜里倒守起女孩儿来,顾不得名节,且救这一家性命。也有淫邪妇人,见了榜文,要选他的才貌,逞起精神,打扮着要做金朝后妃的。扬州风俗淫奢,大约爱考选的妇女,十有七八;贞烈之女,不过一二。此乃繁华的现报,有多少奇怪的事。话不絮烦,到了三日,报名已毕,先考头一场,发出一张条约:
钦差提调淮扬兵马都督府蒋 为奉旨
考选宫嫔、严立条约、以防隐漏、以杜冒滥事,照得广陵为名丽之区,迷楼实烟花之薮,舞逾上蔡,歌出阿阳,代充掖庭,必先兹郡。今遵奉旨
考选良家、兼收乐籍,分三案为三甲,不啻文士登科,自才艺及声容,以定女中魁首、百代奇逢、千秋荣宠。除遵依里甲挨门报名外,几系文词女史,第一场考诗赋论一篇,即合式、声容姿态。次场点名、歌舞吹弹。末场面试。先三日,扬州府各递试卷,脚色并载里甲年貌履历、学习某艺。临期执伎登堂验选,一照文场殿试,分三甲上下游街及第、如有滥冒顶替,许人揭告以违。
旨定罪不待特谕
大金天会年月日
到了三日后,妇女报名已毕。由江都县,申到扬州府。挂出牌来,在察院街门听考。临时蒋竹山阿里海牙,并本府大小官员,俱是大红吉服,门前悬彩奏乐,挂了三个大字,是“女开科”。这些妇女们,都是艳妆丽服,傅粉涂朱;也有哭啼啼在轿里,父母随着送场,似昭君出塞一般,哭的千人落泪;也有喜喜欢欢,先换了金朝服色,窄袖戎妆,平头盘髻,也十分好看;多是乐藉卖瘦马的人家。一时间就扬鞭上马,嘻嘻笑笑,争这女状元。街上看的人,上千上万,拥挤不开,鱼贯而进。约有二千五六百名。大门首知府点了名册,一个个花撵锦簇,五色纷披,果然也甚可观。但见:
千层锦绣,万朵胭脂。骑罗对对,排来五色云霞;珠玉丛丛,亲出三春花柳。一个家淡妆出月下梨花,却嫌脂粉污颜色;一个家浓染似雨中芍乐,恍疑香露滴衣衫。那愁的低垂粉颈,好一似捧心西子,越添上一种妖娆。那喜的满面笑容,好一似渡海观音,更显出十分鲜艳。高髻云鬟,扮的是大内梳妆;动人处玉钗斜挂,弓靴罗袜。走的是扬州俏步,关情处檀袖偏拖。长的是眉,眉弯新月,远山淡画出双蛾;秀的是眼,眼溜秋波,碧水轻盈含一笑。粉的是腮,鼻边红杏淡如云;朱的是唇,齿上樱桃明素玉;圆的是肩,新藕琢成香玉臂;软的是乳,梅萼初簇碧酥囊;纤的是腰,杨柳三眠;细的是股,芙蓉两朵。翡翠群中藏翡翠,鸳鸯阵里卧鸳鸯。
大堂上坐下了阿里海牙居左,蒋竹山居右,俱是大红蟒服,金幞头玉带,帽上悬着貂尾。这是金朝官制,凡官二品,方许帽上系貂。如今梨圆唱戏,还有此制。一边分了东西文场字号,俱在堂下面试,怕有代笔,番将堂下带刀巡逻。
只见一个教官提着一面牌,上写着四行大写:
第一场题三道
沉香亭牡丹清平调三韵
广陵芍药五言律诗
杨贵妃马嵬坡总论
这些平日读书饱学,吟诗作赋的女学生们,多出在士宦名系之家。从七八岁上了学,偏是聪明乖巧,比儿子读书还长进的快。如今扬州府风俗,不教儿子读书,只多少识几个字,就叫去做生意。只有这女儿,偏要学习诗词,博出个才子的名。因此常常惹出风流话来,今日扬州考选女秀才,皆因有此风俗,才有此番选试。
单表这女秀才们,见了题目,一个个价铺下玉版纸的试卷,紫管的彩毫细笔,罗纹的鹤端砚,松烟金癸的龙香墨。精思苦索的,撵捉着两道眉儿,想一句写一句,十分好看。那得意的思入风云,把罗袖拂一拂纸,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捱起笔来,真似龙蛇飞舞。
那消两三个时辰,把卷子誊真,俱是锺王楷书,珠圆玉润,捧着卷子送到考试官面前。那知道考试官却是不识字的,只凭着扬州府推官姓王的,是个才子,积年大词客,凭着去取。阿里海牙是个武将,不消说得心迷目昏。蒋竹山只记得几个草头药方,那晓得诗词歌赋。见了女子进场时,已好似雪狮子见日酥化了半边,连骨髓都流出来。又好似看太阳花了眼,道是青红黄黑,在眼睛里乱滚,忙得个可怜。到了日西时,也收了百十本卷子。其余卷子或句不成章,字画差错,俱不入选。还有曳白的,俱一齐出场。到了次日,贴出榜来。
大金国扬州府为考选女科事,今将头场取中合式进士开列于后:
一甲第一名宋娟 (扬州府江都县人商籍论一篇(马嵬坡)
二甲第一名王素娥 (扬州府通州人乐藉沉香亭诗三首)
三甲第一名柳眉仙 (淮安府山阳县人军籍广陵芍药诗二律)
其余考选不等,定了名次,共取中进士八十二名,不能细载。只有女状元宋娟朱卷,传满扬州。这些宿儒才子,也都夸他博学宏词,不像个女子。即时刻了传诵。
杨贵妃马嵬坡总论
盖闻情者弱骨之媒,爱者醉心之驿。星眸粉黛,名为伐性之斧斤;狐媚娇痴,号作登床之机弩。况假合能有几时,玉损朱颜;转眼而鸡皮鹤发,好丑无闻。一味金床象枕,回头而骨冷魂消;愚者沉焉,达者笑之。故琴瑟取诸关睢,乐而不淫。床第戒于牝鸡,礼以防乱。乃有唐闱多秽恣情渔色,纳子妇为吴太真,宠妃姊而封列士;华清水滑,凝脂流合欢之香。绣岭尘飞,连骑贡侧生之笑。堂开锦绣,排甲第于云雷;门列柔戟,掷步泥于金玉。雕麟织凤,罗纨穷天女之工。玉脍冰鳞,水陆尽穷民之血。以兹淫相煽,阴气乘权,蛾眉娇妹,鸳鸯入鸠鸽之群;碧眼胡儿,虎豹结孤狸之党。洗儿之金钱一入,渔铁之鼙鼓忽来。凤辇云奔,马嵬尘起,路傍弃霓裳之宝器。道隅走乞食之王孙。遂使蛴颈投环,羊头实塑,七夕密约,化为烟冷,三峡淋铃魂消夜雨矣,不亦悲抱。然后知玉碎香残,前日之珠翠也。娼妓微尘,前日之歌舞也。手掬麦饭,前日之珍馐也。以枪揭首,前日之剑南旌节也。乐极而悲来,物穷而理返。故君子土木形骸,富光富贵,性不以情移,而议不以爱乱。盖审于浓淡久暂之间,不以彼易此也。
第二甲榜眼王素蛾沉香亭牡丹清平调次韵
玉肌玉骨月为容,久厌胭脂入画浓。
洗净铅华应不染,天台姑射一时逢。
又
并蒂连枝笑合欢,玉容常自月中看。
姚黄魏紫争承宠,冷萼天香未可干。
又
石家金谷暗生香,风雨春深自断肠。
为嘱花神好自护,明妃马上不成妆。
第三甲探花柳眉仙广陵芍药五言律
汉宫仙掌露,春色上华簪。
影漫盘孟玉,光摇围带金。
花王总让宠,蝶使莫相侵。
应有东君荐,莺燕到上林。
原来二女子诗中,包藏深意。说那沉香亭牡丹,不爱繁华,甘心枯守。每一首末句,却有自寓的意思。这芍药诗,却说的是富贵,有金屋贮阿娇,昭阳第一人的光景。那玉盘孟、金带围,乃芍药佳种。真是诗中的李杜,女中的谢道韫、朱淑真,也不能到此风雅。其余合式的女进士,或有几句,不能遍传。到揭晓传胪,女状元宋娟,在公堂上,插了两朵金花,两肩上十字披了织锦金缎,两对彩旗。四名鼓乐引导,当堂上了四人大轿,送归及第。榜眼王素蛾也是一样,却是彩缎一对,彩旗一对。探花柳眉仙也是一样。到了三甲以下散进士,不过二枝镀金花,一对红纱。二人轿子,俱鼓乐引着,送在大营里。见了四太子谢恩,听发在那里。那时兵马急着渡江,一面逼拷富户,一面搜罗妇女。兀术只选了几个会弹唱的随营。把这女状元二甲三甲共选取的八百女进士,一时没有这个落地,又不便发落回本家,怕有逃亡走匿的事,叫王推官安置。只有琼花观地方宽大,把上下房,道官火头,一齐赶退,将这妇女们权且安置,使老成番官看守把大门封了,不许亲戚往来。以待平定了江南,往燕京进献于金主。这些妇女的父母,在外哭哭啼啼,往里送饭食衣裳的。正是:
花花柳柳,原从南国生成;燕燕莺莺,尽被东君收去。蔡女多才,但做胡笳十八拍;昭君美貌,空传琵琶五言诗。阿姊阿妹,忽改做阿兄阿弟;大乔小乔,没处觅房师座主。妒色梨花逢暴雨,能言鹦鹉入金笼。
后有美人题词壁上曰“满江红”:
邦木繁华,扬州人物,尚遗隋氏风流;缘窗朱户,十里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破金城百万貔貅。长躯入,歌楼舞榭,风卷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任此身南北,断梗浮鸥,破镜乐昌谁续。念萧郎陌路难投,从今去香魂千里,萧凤断秦楼。
一时题咏甚多,不能遍载。那兀术太子,和这粘没喝、干离不大将军,一班番将,不消说朝醉乐,夜夜欢歌。只这蒋竹山一个穷光棍,坐拥着百万金银,每夜到些良家女子十余人倍侍,清歌妙舞,不在这钦选以内的。苗青和王起事秀才,一班盐商,子女金帛,珠玉顽好,没般不奉承。真是:富过ノ氚妆诼,花逾金谷绿珠多。一日传下令来,要刻期过江,先发了一封战书,与宋朝都统元帅韩世忠,金山会战。韩世忠也差官送了五百个黄柑来说,北军过江,愿作浮桥三座。知大军远来,仅以黄柑五百解渴。
兀术大喜,赏回差官,刻日决战。知道蒋蛮子不惯行兵,把苗员外封了扬州副都营,和蒋竹山权守扬州,催兵饷接应。分了一班番将过江的,汛地要一鼓而渡,十万人马,真是投鞭断流的光景。兀术到了金山江岸,看着金山下的南船,一只也无。江南城郭隐隐,全不见旗。
正不知韩都统的兵机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韩世忠伏兵走兀术 梁夫人击鼓战金山
其一
江南妇女乱杂歌其一画栏豆蔻红珠掌,
深闺蕙质藏银幌。煮麝煎膏尽日间,
闲不受春光攘。阿母工夫事事宜,
儿家门户软帘垂。玉镜时开云母锁,
雕笼戏画雪儿眉。长廊跳脱看年命,
沉香供奉花情性。鸾带原随碧玉箫,
缫丝谱出宜春胜。一自梳妆青漆楼,
深深似海不知愁。蛤帐更阑银箭咽,
菱囊星晓篆烟浮。丫环偷唱莺声底,
欲透春情惜罗绮。明月千金一寸心,
绣床颠倒无心理。谁知挝鼓起风尘,
燕子花阡泣鬼神。赤眉定夺蛾眉案,
惊破谁家蝶梦人。箫娘齐去泪如雨,
可怜叱利谁相语。颜色从来误妾身,
旧时甲第苍凉处。半疑半讶絷雕鞍,
玉肢野外不胜寒。关山潦倒蝉环乱,
半夜由他趁所欢。此生薄命长已矣,
往事依稀恨如此。笳度清宵泪暗流,
泪流尽是良家子。犹记当时养凤凰,
须臾结发从犬羊。侍儿后骑离前骑,
姊妹他乡念故乡。斜插小靴松黑鬓,
玉手纤纤执雕;含羞蓄愤被风霜,
马上回身时欲殒。昔小豪华称莫当,
腥风一入断人肠。纵然速作荒怜鬼,
犹带余向北方。一朝红粉同时尽,
秦楚燕齐香玉陨。岂无阿阁理青尘,
亦有卧房同幻蜃。落魄佳人复奈何,
我闻此事动悲歌。江南儿女多情思,
笑傍王孙拭翠蛾。
其二
幽巷年年惜颜色,枳花竹叶常相忆。
远山澹扫宜不宜,夜夜金钗愁叹息。
可怜十五未嫁人,玉颜寂寂低敛衽。
春树采桑溪水曲,宵灯织素付东邻;
荡子结婚重名姓。豪家几遍明珠聘。
但见西施住若耶,岂有郎君轻玉镜。
蹉跎爱惜度年光,眉黛如何怨恨长。
蝴蝶飞来娇不语,鸳鸯独宿夜偏凉。
截纨贴胜心情倦,荆榛门户羞歌扇。
家对寒塘袅碧丝,爱游僻径看花面。
何处鸣金动地来,一齐驱向马虺。
锦营贼帅相思梦,湔氏屯鹾馅岜。
蔡琰声悲十八曲,家少黄金见谁赎?
丁香枝上不禁春,血泪明眸空断续,
回思往事更伤心,欲觅征鸿寄信音。
妾身不望生还好,传语家中漫砧。
晨闻异乐心长断,当风塞上瞻星汉。
数尽江边春燕归,又看绝域秋鸿乱。
故乡人遇意殷勤,为说家园两地分;
父母荒郊何处别?长兄闻道又从军。
生嗟薄命如流水,玉门关外何时死!
新装莫保遭乱离,梦魂惊颤胡如此。
为惜名香为惜花,鸾书鼠笔泪交加。
佳人莫怨无情种,且抱琵琶营里挝。
铁菱鹿角香魂堑,阴山借作定婚店。
落叶浮萍去不回,雕鞍生把红儿殓。
惆怅曾无古押衙,劫取园陵小内家。
止余老含糊眼,哭遍边城百万花。
话表扬州兵火,妇女流落尽为金兵所掳。那分得良家妇女,那论得美恶贞淫。就如那春色将残,百花凋谢。被那狂风毒雨打在泥土坑里,为人残踏;还说甚浅绿娇红、浓香妙色,便说士女淫奢太过,自然酿出这个大劫来。憔悴飘零一番,才完得盛衰的理。却不道人生遭遇不同,苦乐各别。就如那百花,也有生入深山秀谷中不见风日;也有生在金谷名园,折在高人才子、书室香几上的;有被村夫丑妇折来,抛在路旁粪池沟洫里的。如不遇时,那怕他是国色天香,贱如粪土;要遇起时来,就是那野草闲花,一时名成,做出一件超群出类的事业,也要传之不朽。岂不是各人遇合,分甚幺贵贱!
且说扬州东门里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宠妾,是个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画,才艺无双。二人相得,寸步不离,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绫罗,奉承他百依百随。后来王秀才因色欲伤了时常吐血,不敢纵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欲受胎,生了一个儿子。越是夫妻情重,倒把大娘丢在一边。在一所花园里收拾的雪洞般的书房,三口儿过活。就是比翼鸟及连理枝也比不过两人情厚。忽然金兵进了城,各人逃命。这王秀才间壁有一座当铺,年久了,故衣柜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层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见几个金兵进来,照了照见没人,把架上衣服拣好的尽力包了去。落后掳了两个妇女来吃酒,唱闹了一会,众人将掳的妇女陪去睡,只留个美妇人陪个兵丁,在这当铺闲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吓得一口气也不喘。
从板缝里往下一看,这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娇滴滴的美人,和我生死不离的爱妾,如何却落在这番兵手里!眼见得他决不肯失身,平日里的志气,许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顺他?一面想着,又是疼,又是怕。只见床上吱吱呀呀,干的一片声响,原来两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妇人道:“把灯取过近前来,咱照着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来,果将灯移到床前。妇人早把衣服脱净,连声叫道:“爷你我总是前世姻缘。”极尽奉承,口中娇声浪语。无般不叫。那番兵从没遇见过中国女子,乐得他什幺相似,身子宛如在云端里一般。只听那里妇人娇声浪气的说道:“兵爷爷,我今日可死了心!随着你罢,我不遇见你,枉自托生了一个妇人。”那番兵并不回答,妇人道:“兵爷爷,我跟你讲话,你听见了没有呀?兵爷爷,随你怎幺,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杀了!”番兵乐不可言,细问:“你是谁家娘子,这等有趣的紧?丈夫是个甚样人?”妇人道:“俺丈夫是个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这件事上再不会打发个足心,我今日可尝着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杀了,同你一处过去罢!”这王秀才就着灯影看得分明,只见他令宠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来,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气死了两遭:先见他上床去,酸心了一个死;后见他要杀了他,跟着番兵,又恨了一个死。
到了天明,番兵听见吹角进营要起去,还被妇人拉住不放,缠绵缱绻,足有一个时辰方才撒手。嘱咐了又嘱咐:“到晚还来,我在这里等你。”番兵道:“四王爷不许掳妇人,你只在家藏着,我来找你罢。”两人搂抱不舍,把妇人送过屋里去了。后来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见了妇人,说他失节,百口不招,因生下儿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边恩爱风中露,梦里鸳鸯水上萍。王秀才以此弃妻子出家为僧去了。
却又说一个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来。扬州钞关上有一妓,姓苏名琼琼,也是扬州有名的。接了个布客是湖广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费尽,不能还家。后来没有盘费,情愿和这当行的一家住着。忽然金兵抢了钞关,把琼琼掳了,和这客人一搭白日拴锁夜里用铁绊,到晚上解下妇人,却将这蛮子们十个一连,上了锁才睡。一日番兵吃得大醉,和两三个妇人干了事,一头睡倒。却被琼琼把铁绊的锁开了,放将客人起来,用番兵的刀一个个都杀尽,搜出他抢的金银一千余两,和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广做起人家来。生了儿子,发了十万之富,岂不是一件快事?看官听说:天下事那里想去?良家到没良心,娼家反有义气?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这一回单说一个妓女中的英雄,裙钗中的侠妇。有一双识王侯的俊眼,又有一副助忠义的胆气。后来封了梁国夫人,助丈夫封为宋靳王,岂不是一个妓女。固然是他托身得人,原有些英雄胆识,才做一番大功业来。说来可羡,当初高宗南迁,统制王渊标下有一小卒韩世忠,初入行伍,在风尘落魄。偶因元旦帅府参见过堂,天未明赶得早了,在帅府辕门傍连衣睡卧。时有官妓姓梁名玉,也来帅府见节。来得太早,望见一只大白虎卧在影壁墙下,吓得一时无处躲避。再一细看,却是一个军校,手执长枪,是一马头军模样。梁妓即时问了姓名,知是韩世忠,请到家里,和妈妈说知,要招世忠为婿。那虔婆爱钱,怎肯招一穷军养着?他自然不肯。打着梁玉接客,梁玉系老虔婆亲生的女儿,一生一世正靠他过日,又没有乐户,一家两口儿养着梁玉,自幼娇惯,任他的性儿。要接客就接客,不爱接的客也无可奈何。因此梁玉惯性儿,缠得妈妈不过,后来只得把韩世忠招了进来,子母二人从了良,倒做起针指女工来度日。白白养着个穷军。也是天生缘法,该享这富贵,自然凑成好事。
后事韩世忠因奉了将令征剿黑风洞,亲入贼洞,擒了贼首。把土寇荡平了,王统制自然有功加赏,题做钦依守备。领了一千营兵,时常随征,处处有功,护驾南迁,镇守淮扬,做到方面之位,不消说与夫人同享荣华,那时淮扬经了兵火,南北做边关,世忠在关上,兵不足三千,兵饷官廨,俱是草创。梁夫人亲自编竹为墙,绾草作履,鼓率内外将士,大有个娘子军夫人城的侠气。她惟一心报国,那里似个妓女。后来因朝廷内乱,传刘正彦挟高宗让位,太子把禁兵夺了,朝内无人制他。因此太后密召梁夫人,使他领兵来清宫禁。世忠闻变,即日提兵赴召,诛了苗刘二贼。高宗复位,叙他护驾勤王功为第一。知道金人不日南侵,只有京口是南北第一要冲,就升世忠为淮扬都统制,移镇在镇江,水陆兵马一万,把守着江口。这韩将军打造战船,整顿盔甲,预备迎敌。又用铁万斤打造沉舟的铁锁,俱用尖锋铁钩,将船尾上铁锚榴个不动,使锁封住,拖沉下水。真是料敌如神,行兵有法。常是锦衣绣马,直在阵前,敌人望见如天神一般。在此南渡大将,说张、韩、刘、岳、张浚、刘、韩世忠、岳飞。只有韩将军更是人材整齐,胆勇出众,又得了一个娇滴滴风流女侠梁夫人和他同心一力。随营出阵,常是女扮男装,打扮做健丁模样,银盔软甲紧随马后。
到了绍兴元年八月,江水正发,打探知金兵两路下淮扬,不攻而破。使人上扬州,下战书,先送黄柑五百,使兀术知信。高宗在建业,闻信先奔过江往杭州去了。不料金人从秀水斜渡平江,直赶到宁波。高宗下海才回,一路抢掳焚劫,无人抵挡。幸得各处城池严守,金人不暇攻城,也怕身入重在,连夜奔回。在这金山下渡江,金兵护的辎重子女人马太多,没有过江。韩将军就把战船摆了一个水营,遮往了北岸;五色旗帜分了八门,将船搭了浮桥三座,引诱金人来。严把得江口,就如铁桶相似,飞鸟也过不去,算计已定,料金兵到江,必须窥我的虚实和江中的去路,只有金山寺顶上一座龙王庙极高,往江北一望,可见百里。料这金人狡猾,定然有主将偷来看我的营寨。韩将军即差一员有胆智的健将,名叫苏德,到帐下分付:“此去龙王庙,只用一百健丁。五十人埋伏在寺外岸边,五十人埋伏在庙里。悄悄使一人在塔上窥看,塔上鸣鼓为号,岸上五十人先攻进去,金兵心虚。然后庙中人出来截杀,可擒其将。”计较已定。却说兀术到了江南岸边,远望江北一带,战船摆有数十里,旗排满船上,楼橹似城墙一般,如何冲得动?又有百十号游兵小船,俱是一船六浆,摇橹如飞,四面弓箭、火器乱发。那中军水营、都是海船,长舻楼船,前后墙桅密麻似高二十余丈。金鼓旗号,插着“都统韩”纛字大旗,不知有多少兵船,怎敢轻渡?但见:
旗分八面,船按九宫;横江舴舰走蛟龙,守口舳舻如虎豹。大船上弓弩连排,只听得一声梆响,游船上棹浆乱滚,惊看的十里星飞。军容只铁壁,船面画青雀;黄龙阵势似金城,旗影卷灶雕白虎。只吴中水手惯凿船,人称海鬼;两队长年能破浪,船号江鳅。转舵时大鹏展翅,无翼而飞;扯蓬时三队穿枝,盘空而上。隐隐阵云争北固,腾腾杀气护南都。
原来韩都统的兵扎营在金山寺下,金兵从南岸来,要夺江口,扎营在金江之左。问了士人,要上金江一看南北形势,知道龙王庙在金山顶上,往韩都统营里,看得十分真切。因此兀术领了五骑人马,俱是心腹番将,不带旗枪队伍,悄悄出营来。见宋营兵船不动,沿江里静静的一只渔船也没有。从船上牵马骑来,按辔徐行,走到金山脚下,望着龙王庙不远。只有一所古庙。几间僧房,连一人也不见,扬鞭而去。隔了庙门一箭之地,这兀术果然十分狡猾,心里跳了一跳,就勒住了千里龙驹,叫两骑马上番将先到庙里看看动静,自己就在庙门外观看光景。那苏德坐在塔上第四层高上,看得分明,见五匹马从金营船上上来,果如元帅所料,今日正好立功。那知兀术立在门外,却不见进庙,先使二马进庙探听。这苏德见二马进的庙门,真如虎入深坑,投罗网。那军中的金鼓打起来,这庙外岸上五十名兵看得分明,见兀术还不曾进庙,骑的是战马,一见埋伏,必然要走。又不曾进门,如何遮挡得住?因此不敢出头,要等他进了庙门,只挡在门首,自然飞不将去。
那庙里埋伏的五十名兵,见塔上鼓声不绝,又见两匹马进了庙,那知道还有三匹马在庙外?只得一齐杀出。庙里窄狭不用弓箭俱是短刀钩枪,早把二员番将拖下马来。那庙外三匹马听了战鼓,心疑正要勒马而回,忽见庙里喊杀起来,知道中计,即时拔转马头,往山下江口而走。这庙外的兵见三匹马走回,方才出来截杀。原来山路甚窄,一面是江,放不开马。走到了石岸边,被宋兵一挠钩将一个穿红袍玉带的钩住,拖下马来,只见这个番将十分英勇,把腰刀拔出来将钩杆砍为两段,使了一个鹞子翻身上马之法,腾地跳上马去。还有一条大涧,三丈宽阔,被宋兵把住石桥。那番将把马连打三鞭,从平地一跃而起,三匹马一起齐窜过去了。这一百步兵如何赶得上?只捉得庙里两个番将,也是有名的都护,细问起来,才知走了的是兀术四太子。苏德叫苦不绝,只得把二将绑了来见韩都统。问知走了兀术,气愤不绝,把苏德要斩,细问他不肯进庙,庙外伏兵不敢先发,以此脱逃,只责了四十大板,使他带罪立功,一面预备江中大战不提。
却说兀术走回营来,真是忙忙如漏网之鱼,急急似脱扣之兔,喘气吁吁,坐了半日才定。即聚龙虎大王粘没喝等商议要乘夜过江。使粘没喝将五万人马,大小船有千余只,都是捉的客商盐船。艄工们招架着,原不是战船上走惯了的,如何敌得韩统制的海船。使起风来向山一般压下来,连船都是要倒的,哪怕你千军万马,弓箭刀枪也没用处。这金人原是拐子马,利于野战,只为乘胜持强,又晓得江南无备,直赶到温州才回来,今日遇着韩都统安排在江口邀截,如何不惧?定了一计,使粘没喝用兵五万先堵住他焦山大营,却将小船由南岸一带,迤斜往上过江,争这龙潭仪真的路,直入建康。议定三更造饭,四鼓出营,五鼓过江,他首尾不能相顾,各自磨刀拈箭,勇气十倍不提。
却说韩都统见兀术走了,闷闷不乐。梁夫人在船上接着,问了备细,夫人道:“此虏穷寇,利在速战,只在今夜定然要来厮杀。今大将军只在中军船上使游兵堵截,怕不能了事。走了兀术,千里长江,保不住东南这一块土了。如今我两人分开军将,将军管领兵截杀,妾管司中军旗鼓。金人多许,怕他一面攻战,一面过江,叫我两下遮挡不来。如今只以守江为主,将军管领游兵,守护北岸;妾管领中营水兵,守着中军。任他来攻,只用火炮神弩守住,不去追他。他见我不动,只得渡江,那时将军只看我的白号旗为令。中间用大桅上立起楼橹来,妾亲自击鼓,鼓起就进,鼓住则守;金兵往南,白旗南指,金兵往北,白旗北指。将军领兵八千人分作八路,俱有鼓声和桅顶上号带。金人自不能渡江了。就不杀他片甲不回,也使他从此落胆,再不敢窥我江左一步。”
韩都统大喜,即时夫妇二人叫军政司立了军令状。看梁夫人披袍贯甲,窄袖弓鞋,布置了守中军的兵将,把号旗用游绳铁环系住,看金兵往那里渡江,就往那里扯起。四面大船都看中营旗号,四面游船分了八八六十四队,队中有长,俱看中军旗号。这些游兵摇橹的飞也似去了。布置已定,在中军大桅顶上扯起一个小小鼓楼,遮了箭眼。到了二更,梁夫人踏着云梯,领一家将管着扯号旗,他把纤腰一耸,莲步轻移,早已到桅杆绝顶。离江面二十余丈看着金营,人马如蚂蚁相似,那营里动静如在足下。江面不过十余里,被一个梁夫人看做手中地理图一般。韩都统自去布置截杀不提。有诗赞梁夫人英雄处诗曰:
旧是平康妓,新从定远侯。
戎妆如月孛,剑佩更风流。
眉锁江山恨,心分国土忧,
江中奏敌凯,赢得姓名留。
却说金兀术到了三更,吃了烧羊烧酒,众军饭饱,却不肯鸣金吹角,悄悄开船,只以胡哨为令。五万番兵,架着千号南船、望焦山大营进发。正是南风,开帆如箭。早被金山下宋营里哨船探知。报入中军,梁夫人已准备停当。这大海鳅舡俱是尖底平板,上面一带,挂上箭板牛皮,钉裹如铁相似,那刀箭俱动不得。上了敌楼,一面竖起炮架弓弩架,使力士远处炮打,近处弩箭,如何近得前。俱要哑战,不许呐喊。金将粘没喝将到船边,一齐呐喊,这里全然不动。那南船的艄公,那个不望杀败金人?谁肯拚命上前。到了三里外,俱在江里拖下锚,连杀几个也不肯动,会水的都跳在江里,浮过宋营里逃命去了。直打的南船七零八落、如雨打梨花一般。那金兀术,干离不和龙虎大王,却从南岸迤斜开船望江北来,怎当得梁夫人在船桅顶上看得分明,即将战鼓擂起与雷鸣相似。一支号带带着灯笼,从桅顶上使游环扯向南方。
眼看天明,见兀术往南,韩都统也向南;兀术往北,韩都统也向北。两军相距,不得不战。那知道沿江先埋伏了铁绳,暗用利钩钩住,南船锚索再走不去的。却使大船一冲,这小船如何当得起!把一船人俱压翻水里,早把龙虎大王和一百余番将一齐落水。这边水军如走平地,早跳下江去,一人一个先淹死了,才擒活的上来。只这一阵,把兀术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敢回金山番营,早赶入黄天荡去了。这大营里中军的船也随后移营赶去。见了得胜,那战鼓越发鼓声不绝,险不打坏了细腰玉软风流臂,喜透了香汗春融窈窕心。至今《宋史》一笔书:韩世忠击败兀术于江中,妻梁氏自击鼙鼓。岂不是女子英雄奇事,使人千载敬服!后人有诗赞曰:
一声鼙鼓震高航,杀尽南侵十万羌。
不及裙钗犹有气,一提空自说渔阳。
原来黄天荡是江里一条水港,兀术不知水路,一时被宋兵杀败,将舡赶入港中,指望一步步上北,可以得路。那知道这黄天荡虽然宽大,久已涌起沙来,把水渐渐干了,连大船也走不得,只有渔船可行。韩都统打探兀术进了黄天荡,喜个不了:这贼活该命尽!此乃一条死水,无有去路,不消厮杀,只用一枝兵把住黄天荡江口。他出不来,不消数日粮尽饿死,从此高枕无忧,再无走脱一人之理。
那时八月中秋,因得了凯音,把住江口,十分全胜,又感谢梁夫人登楼击鼓一段义气。看了明月如画,这些大小战船排着一字长蛇阵,足有数十里之远。船上一带,灯光如火轮星球一般,军中欢声如雷,奏起乐来。那韩都统十分得意,忽然乘兴要与夫人夜游金山看月,登塔顶望这金营气色。那时传令便上金山,那军令何等威严,早安排上两桌上席,一班鼓乐玩耍大戏。江南品物,原是齐整,况是元帅,无一不备。又传令颁赐羊酒,各营将官赏月,轮流巡守江口。坐一只大船随着十几个家将,吹吹打打,月色波光,清吹细乐,夫人换了一身艳服,陪着韩都统,锦衣玉带,欢饮而去。那消一更时候,到了金山,停舟郭璞墓前,步上山来。早有山僧鸣钟迎接,传令移席妙高台赏月。辞了山僧,自有一班家将伺候。韩都统月下一望,江北灯火全无,只有江船上灯如星密,正是欢乐有曹公赤壁横槊赋诗光景。只见梁夫人对坐不甚开怀,鼙眉长叹说:“将军不可因一时小胜忘了大敌。我想兀术智勇兼全,今不生擒,必为后患。万一此虏逃去,再来报仇,那时南北分争,将来不为有功,反为纵敌。岂可因游玩灰了军心?”韩都统闻言,愈加敬服,说:“夫人所言可谓万全,但此贼已入死地,再无生路。不过十日绝粮,今当活捉以报二帝之仇!”言毕,举杯连饮数斗,向月拔剑起舞,诵岳武穆[满江红]一首:
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道秦营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虹氛雾外,宝弓挂日烟尘寂。向星辰拂袖整乾坤,难消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日日泪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笛管,鸾舆岁老辽阳月。把唾壶超岱问蟾蜍,圆何缺?
却说这兀术太子和粘没喝、干离不两员大将,领兵十万过江,被韩都统一阵用铁锁沉舟之计,淹死一半,杀伤一半,还有一万俱在小船,不上五百号。初入黄天荡,不知路迳,问了河船,才知是条死港,出不了大江,再没生路。到了次日,兀术差番官来求和,情愿进贡名马三百匹,买一条路回去,从此永无侵犯,韩都统不准求和,把来人割去耳鼻逐回。兀术领兵死战,冲夺江口,被宋兵把住如铁壁铜墙,如何近得?远远用火炮神弩射住,一连几次,再不能近。遣番官在船上,说:“四太子要请都统韩老爷当面打话。”韩都统把船分作左右两营,将中军大船放开,船头上了弩炮架,高下数层,预备金兵多诈,那船上金鼓旗,有几班锦衣绣袄长枪利斧的甲士,好不雄勇。这金营里分开战船,兀术独坐在一只楼船。去韩都统船有二百步,并插住了船脚。兀术向前脱帽胡跪,陪罪告饶,使通事船头传话:“从今和好,再不敢犯,情愿对天盟誓,望乞放路回国。”韩都统在楼船上高坐,锦衣玉带,金盔银甲,十分威严。说:“你家久已败盟,掳我二帝,占我疆土,除非是送还我宋主,退回了我汴京,方可讲和。今日之仇,不共戴天!”说毕一声炮响,船上神臂弓弩齐发,照金兀术射来,如雨点相似。原来神臂弓是诸葛武侯所置,一弩有十矢之力,一匣发二十矢,俱是毒药竹箭,透甲入骨,见血就死,如此金人甚怕此弩。兀术险不中箭,忙退入船中,逃窜而去。宋营的兵船一齐回营,也不赶他,只守住江口,料不能逃了。有诗赞曰:
槛楼笼鸟失群鱼,狡诈金兵失故居。
不遇闽人开水道,中原安得属单于。
兀术困到七日,粮草绝断,杀马而食,料无生理。出榜问计,有能定策通路江北的,赏银五百两。忽有一个闽人,被掳在营中,自言能知出江的路,揭了傍文,来见兀术。说:“这黄天荡通着老鹤河的水路。老鹤河一条水道,可通建康秦淮。只因连年淤塞,商客不行。如今残兵三万,分了汛地,每人立在浅水上,一人一尺,不消一日夜,可开三十里。连夜开通,直达建康,还可取胜。”兀术大喜,赏了闽人五百两,封他为向导官,率领金兵开河。兀术先自下水,用锄锹番钵,众将官见太子下水,人人奋勇,立在浅处,不消二日直接了老鹤河水路。把大船丢下,俱用小船将人马渡上建康的大路。那韩都统的兵,只守住江口,到了十日之外,只见金营船上烟火俱无,还怕他有甚诡计,不敢近攻,报与韩都统知道。遂令水营游兵,两路夹攻,到了金兵大船上,甚幺何曾见个人影。哪知他诡计通天,绝流而去。韩都统大船自来接应,闻知走了兀术,恨得暴叫如雷,哪里赶去?梁夫人自去临安请罪,反参“韩世忠恃胜玩敌,逗留不进”一本。高宗先闻捷章,喜出望外,自南北交兵,不曾有此一战,终是败不掩功,还加了世忠为两浙制置使,以都统带罪立功。
不知这兀术四太子回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