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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白木公子饱尊拳一场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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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才情各异,荚豪自别,怎便强沽名?墨水全无,石碑没字,老脸有蜻蜒。鸡肋已令尊拳饱,吃苦不甘心,才还愈美,丑还食拙,草墅发馨香。

右调《少年游》

说这苏紫宸不几日巳抵武林,至钱塘县署。叔侄相见,诚斋问及上海之事,紫宸备细说了一遍。诚斋亦自惊问道:“汝又何处曾习此法,却能败得贼人?”紫宸道:“得之天台。此犹不足为奇,更有兵法二卷,深微奥妙,真是神仙秘本。”诚斋道:“原来如此,实家庭之幸也。今汝远来,且自将息。”紫宸诺诺而退。

自到杭之后,无日不去游湖。一日间游至飞来峰,峰石瞬峋,树木古秀。紫宸进入洞中,看那石势似作惊飞一状,果是观玩不足。出慧冷泉亭上,只见游人如蚁,却是到天竺各处进香的:见又有那些闲步的,却都是观看这进香的,有那拂撞纷纷韵,却都是惟知一醉为乐。紫宸因不觉浩然长叹道:“以武林名胜之地,岂无一名胜之人,品题佳山佳水,使和靖、坡老独占美于前乎?更可叹那些游人,不知山水却是何物,而如此蝇集蜂忙,难道俱系碌碌之辈不成?”因命剑童取过笔砚,即以飞来峰为题,吟成一律,书于冷泉亭之壁,道:

飞来何处不知年,虎伏龙眠势若悬。

压帽常惊危壁落,吟声忽接涧花寒。

坐时嗟抚三生石,亮处行窥一线天。

有酒有山还近水,独怜无地觅坡仙。

紫宸题完,投笔大笑。正欲出亭,忽背后一人大叫道:“紫兄欺我杭无人物耶?”紫宸忙回头看时,认得前日曾于席上会过的张吏部之子张其白,即便陪笑道:“原来张兄在此,非弟敢赋狂言,得罪大邦。若欲如坡老之才思,不要说是武林,只怕盖天之下实不能有。故古称才难,信不诬也。”张其白笑道;“兄也不要将这才难忒看煞了。当今坡仙又何常没有?兄特未之见耳。”紫窟道:“坡老千秋才人,岂能多得?兄既云有,请试言之。”张其白道:“若言别处,弟亦不能知。只就我杭夏天生,风流慷慨,才气绝伦,非当今坡老而何?他家现在倡一文社,若有才的尽邀入社,作诗作文,尽一日之长而较其优劣。兄想他若无真正高才,焉敢妄建文坛旗鼓?兄如有兴,明日也同入社,便知弟言不谬矣。”紫宸见说得津津有味,不胜欣然道;“弟实醯鸡覆瓮,不知两间之大。适才拙作,自笑狂妄,蒙指示夏兄高才。渴欲识荆,奈素昧平生,怎好突然轻造?恐得罪文坛,又所未便。”张其白道:“这个不妨。天生之设此社,原欲广致才人,以定文场元帅。他惟恐不能尽访,前日曾将数柬托弟,央弟与他代访求有才者,邀之入社。今已付去三四,兄若不弃时,请收一柬,明日弟为兄先容,何如?”说罢,即向小童手中匣内取出一个柬贴,递与紫宸。紫麓展开一看,只见柬上写道:

一年好景,万事赏心,岂无一豪举,而令春光笑人履寞耶?今弟煮茗于小轩,同袍诸友,业已毕邀。然非足下一临,孰建旗鼓?故敢屈入雉坛,倘蒙不弃,诘朝客檄,山灵简点,花下落红,松梢翠滴,以供诗中料矣。

后书“年家眷晚弟夏天生顿首拜启”。紫宸看毕,不胜喜悦,即纳入袖中,欣然允往。遂别了张其白,一路回衙。

你道夏元虚为何有此一番豪举?原来自夏英亡后,瑶枝又以庐墓在外,元虚好不自由自主,日日饮酒宿妓。其年服制将满,恰值大比,意欲做两千银子,不着买个举人摇摆。恐人笑他白木,故设此社,遍招文士入社交游,欲令人知他日与文人学士诗酒往还,不是个无才之辈。这也是元虚沽买虚誉,诳诸无识的愚见。苏紫宸初到杭州,那知就里。听了张其白的说话,只道果是风流才子,以为今番遇着知已,好不得意。

次日绝早,同了剑童,持其名刺,一径来至东园,访着元虚宅院,即投贴通报。时张其白已先与元虚说知,一见名贴,忙出迎入。紫窟抬头看时,只见元虚怎生模样,有五盲律诗一首单道元虚的情状。

鼠目鲈鱼嘴,奉颐大点麻。

方巾头上戴,朱履倒跟拖。

欲作斯文状,偏生不惯家。

鞠躬迎客入,好似一蛤蟆。

紫宸看了,想道:“细看此人品格粗俗,面上全无一些风雅之姿,如何张其白称他是风流才子?这风流却从何来?或亦貌寝而才扬乎,抑此非元虚乎?”心下迟疑不定,因见其足恭,只得入揖而坐,便问张其白道:“此位可就是元虚兄么?”其白未及回盲,元虚忙接口道:“然也。足下远来,便知弟是元虚耶?可谓一见如故者矣。”紫宸道:“昨日踏春于冷泉亭畔,偶遇张兄,言及足下才美,为当今独步。渴欲晋谒,只恐唐突。今蒙张兄作渔父之引,得瞻芝宇,始信张兄才美之言,真是不诬。小弟可谓有幸,得托文坛之末,恐蓬蒿贱质,不足与姚黄魏紫竞春色也,又不知足下何以教我?”

紫宸这一席话,明是半讥半奖的。元虚只道真个来赞羡他,欢喜得满心奇痒不知搔处。乃说道:“小弟才是微微有些的,但何得云独步?张兄之言,亦是管中窥豹,特见一斑耳。今蒙兄不鄙辱临,乃既来之则安之矣,更何别沦。但诸兄俱在小园候久,乞兄少借一步。”说罢,即起身邀紫宸进内。

紫宸见元虚口角,早巳窥破腹中,心中大是拂然。因见其殷殷之意,又不好十分却得,只得同至后园。望见轩内,早有一班书呆在那里做作。也有脱帧露顶反背着手绕砌摇摆的,也有斜倚栏杆咬着指头侧首沉思的,也有因窥壁画磨穿鼻的:也有微吐蝇声捻断髭的。欢呼狂笑,嘈杂纷纭。忽见紫宸走入,因是不曾会过,都不认得,忙问何人。张其白道:“此钱塘苏父母令侄,台号紫宸,乃云间名士。”众人方才慌忙的整衣戴巾,一齐上前揖逊而坐。紫宸便问:“列位长兄尊姓台甫,望乞赐教。”张其白先指着个穿绿的遭:“这位乃是翰林李公的长君,台号叶符,簇新前科孝廉。”又指一穿红的道:“这是卜大理三公子卜长俊兄。”又指一穿牙色的道:“这是陈布政长君秋遴兄。”又指一穿玉蓝色的道;“这就是敝地总台贺公的公于贺图兄。”其余不必枚举,总之都是些缯绅子弟。

各各通名道姓已毕,紫宸道:“久钦诸兄芳誉,今日幸会,棵慰生平。但弟萍水樗栎,谬逐文坛之侧,殊甩内愧。”众公于齐足恭道:“不敢。”张其白笑向元虚道:“今日诸兄幸聚,真乃英才济济,可名这社为群英,以志今日之盛,不知诸兄以为何如?”众人齐声道:“群英杜绝妙,但吾等怎敢当此‘英’字?”元虚道:“酒筵已具,不必闲谈,各请入席。” 大家一齐起身逊坐。紫宸是松江人,众推首席,次位即贺图,余各叙齿而坐。

酒肴毕集,饮亦半酣,元虚离席而起道:“请兄今日饮酒,何各彬彬客套,甚不豪畅。敢烦紫兄发挥一令,以为酒政,方不寂寞,可尽醉倒之欢。”紫宸道:“酒贵适情,岂期必醉。既蒙谆谆见谕,敢不如教,以尽主人厚情。但弟才短,不能以别词为令,请各赋一绝作酒政,以三板诗成为例。不成者罚三大觥;诗成不佳者罚一杯,成而绝调者,合席各贺饮一杯。如此则酒入欢肠,又觉筒易,不识诸兄以为如何?”

元虚等虽以诗文结社,只是个名色,不过图取一醉。今见紫宸当真要做起诗来,不胜着急,道:“酒令者掷色猜枚,呼卢浮白,方是畅快。若要做诗,毕竟要搜索推敲,未免烦难,还是另请发挥。”紫宸道:“斗酒百篇,请仙之风流千载。只这一首绝句,有甚烦难?”卜长俊道:“紫兄之教虽是,但弟等或八股,或策论,或表,或判,倒还领教得来,至于诗之一道,实未留心,故敢方命。”紫宸微笑道:“焉有是理。若依所言,则昌黎于美善文章者,不知诗词;善诗词者,遂不解文章耶?诗文总出一心,岂有两端?诸兄不必过谦,且尽诗酒之兴,再领文章之教可也。”陈秋遴道:“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紫兄之教极是。吾等必当续貂,以继金谷之胜,无使桃李笑人也。”众人还打帐推托,忽见秋遴欣然允诺,叫取笔砚,俱各拂然,默默打点酒量,好吃这三大杯。

紫宸正欲寻题,忽抬头见壁间挂一幅墨梅,画得甚是精神眉想道;“看这班糟胞,谅来必无实学。何不即将墨梅为题,探他一探腹中如何?”因举杯道;“小弟异域草茅,学耻全牛,过蒙天生兄宠召,愧叨首席,已觉负芒。又占先诸兄者,窃欲观大邦文才之盛,作抛砖引玉之举。但酒令严如军令,敢祈暂遵片刻,待令毕负荆而谢。”众人诺诺道;“是。”紫宸饮干令杯,乃举笔写了一行题目道:“量梅咏,赋七言绝句一首,各步原韵,合式免酒。”后写其诗道;

墨溅枝头染素梅,芬芳岂复待吹灰。

无香有色生如寄,雨雪朝朝蕊倦开。

题毕,即传递次席贺图道:“巴人俚句,请教大方。”贺图见题是《墨梅咏》,难于形容,乃道;“紫兄黄鹤之句在前,即使效颦,恐亦不佳,倒遵教受罚三杯罢。”即举杯连饮,顷刻而毕。再次却该陈秋遴。秋遴接题一看,见其诗虚实之间讽刺沉着,信是佳作,因亦迅题一首呈递道;“虽珠五在前,未容瓦砾争辉。然恐方命,不辞呈丑朋博哄堂。”紫宸连声“不敢”,忙接诗一观,只见上写道:

调羹何必问盐梅,彩笔生花不染灰。

蝶死蜂残春已老;西窗待月蕊初开。

紫宸看毕,大悦道:“起句即得墨梅之旨,结句虚形墨梅之色,真颉颃古人,千秋佳作,各当赏贺一杯。”说罢,先自饮起,次各一一饮毕。其次轮着李叶符接题在手。因思自己是个举人,怎好推托,只得接索枯肠,挖耳挠腥的苦挣了半晌,方才写得两句,而三板已完,罚了一杯再做。又是半晌,方凑成诗呈上。其诗云:

半张白纸种乌梅,若然一火即成灰。

美人欲插花难采,满壁柴枝扫不开。

紫宸看毕,不禁大笑道:“真匪夷所思,绝奇之想,足称千古绝调。”夏元虚只道真个做得好诗,亦抚掌叫快,道,“李兄终是箕裘父业,学有渊源,故能謦效珠玉,亦当合席赏贺佳作。”紫辰笑道:“合席固当赏贺,但太佳了,倒要屈李兄先请三杯。小弟才浅,还要请教这乌梅二字,怎生解说。”李叶符道;“乌者,黑也,黑者,墨也。即夫墨梅之意云尔。”紫宸笑道:“李兄奇才,固是不差。以弟愚见,用得不切,请依例三杯。”

元虚正赞得叶符高兴,忽见也要罚酒,叫起来道:“紫兄又来欺弟辈了。适才陈兄的盐梅也切,难道李兄乌梅倒不切么?总是一般梅子做的,何切彼而不切此?”紫宸道:“梅虽一般,制度有不同也。况秋兄亦兄之相知,此作果佳,自当赏贺,弟又岂敢欺兄?今兄乱令,亦罚一杯。”叶符、元虚自知非是,只得忿忿受罚,笑得个陈秋遴捧腹攒眉。其余挨次轮着,俱三板不成一宇,大家吃得个不亦乐乎。

末后轮该主席夏元虚,三板已尽,尚未落笔,反责乖道:“小弟子素才迟,又不喜束缚,但往常还可完篇。今日不知何故,不能应命,想只因乏兴耳,亦照式受罚三杯罢。”紫宸大声道:“岂有此理。在诸兄多有吝教,还可推辞。吾兄则为社主,况今日之举,文社也,而一诗尚不能成,惟各饮酒,是酒社矣,何以文为?诗贵推敲,兄既才迟,不妨缓缓做去,必期成咏为妙。”

夏元虚正欲举杯到口,忽见紫宸大声止住,不许吃酒,先巳惊呆,又拿定要他做那首诗,逼得喉急起来道:“紫兄何太欺人?小弟一时困于七步,依令亦只该罚酒。况请兄俱饮酒径过,乃独逼勒小弟做诗,何厚于诸兄而薄于弟耶?”紫宸道:“非弟薄兄,乃兄自取其薄耳。既不能诗,又何必结此社为?此亦妄人世已矣。”秋遴笑道:“想必是夏兄花下落红,松梢滴翠之料,不屑用于今日耳。”张其白道,“酒落欢肠,何必相苦?夏兄既不能吟,照例受罚亦是。紫兄亦不必如此逼迫,恐伤雅道。”紫宸冷笑道:“冷泉亭之言,原来坡老却是这等风流,果然武林第一。今既愿罚,可饮三十杯,庶免假冒斯文之罪。”

夏元虚被紫宸、秋遴交口取笑,已是赧颜。今又见说他假冒斯文,要罚酒三十杯,打着心病,不觉变色道;“士以举业为先,做得首把歪诗,怎便自矜高才独步,这般言大志夸?且请问怎么叫做假冒斯文?吾辈一个个缙绅子弟,岂是假冒?好意请你来饮酒食肉,反目中无人,如此的放肆。”紫宸见说,哈哈大笑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若以饮酒食肉为事,所称酒囊饭袋而已。须知与我辈交游,毕竟要些墨水来应酬。若是沐猴而冠之辈,未免要落苦境也。”元虚见说,勃然大怒道:“沐猴而冠!将吾辈比作猿猴,越发可恶之极了。今日先请试试我的猿猴手段看。”

此时元虚已有了八分的酒,十二分的气。这二十分酒气,一齐发作,喝叫人闭了园门,便挥拳叫打。那些张公于、李公子。见紫宸欺笑元虚,早已有兔死狐悲之意。今见元虚发作,牵动了三大杯罚酒的恨气,也一齐手舞足蹈的道:“吃酒看花,是吾辈惯常的乐事,又不是宗师岁考,定要用那苦思力索工夫。反说吾等沐猴而冠,岂不可恶!你松江或者由你油嘴,我杭庠的士风极整,那容你放刁。”当下只有秋遴见紫宸孤身落阱,怎当得这伙恶物行凶,心下十分着急。连忙解劝道:“这席上都是斯文一脉,何至于此?诸兄切不可动手,有伤雅道。”

那些恶仆见主人叫打,哪里还肯歌手,早一齐涌奔紫宸。紫宸冷笑了一声,道:“误入疯狗群中,还有甚的雅道。”即一脚踢翻桌椅,大踏步抢下阶来,早一把揪住元虚,一手抓发,一手持襟,横当一件家伙,东西乱扫,挡着的无不跌倒,打得落花流水,个个着伤。众公子着急,大叫“反了”。夏元虚被紫宸这一顿扫,早巳嗽声不绝,喘做一团,只是摇手大叫道:“不要动手,有理说理。”紫宸方放手大笑道:“打得畅快。”向秋遴道;“玉石自分。今日粗豪有犯,另当负荆请罪。”说罢,一脚蹋开园门,同剑童大步而去,那些恶仆都已胆落,哪里还敢来阻挡。正是:

鱼目夜光焉可混,鹅鸽那并鹤乘轩?

广交漫欲求名誉,不料相争吃老拳。

只固这一打,有分教:公堂执法,方信假词难诬告,绝句知才,相逢倾盏已神交。不知后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评云:

胸无点墨,而通身皆是名士气。更有贪口腹轻颜面之徒,日夕走集其门,为之扬誉,遂真若风流名隽,无出若人右者。而若人亦且忘其本来面目,久假不归,据无为有。使不控只眼人识破,且将盗虚名於身后而垂诸无穷,可谓一大恨事。每怪小说家多有不肯作快意之笔,彼盖欲读者闷绝,斯作者快绝。然令因闷而柬书不复卒读,则作者之锦心绣口亦隐矣,故知不若此属紫震当场迅扫之妙。且秋遴、儒珍皆武林才子,若出俗笔,必二人同见于元虚坐间,而此则独逗一阵,虚实隐现之际,是尤善留有余不尽之趣,非但博快志悦目。而一味放笔作直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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