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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心计偏工偷描欢喜佛奇思独运巧制返魂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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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散客清早跳下床来接电话,给他夫人一把扯住,散客身子一强,哗喇一声,一件卫生绒衫,撕去一幅,结果散客遵守闺训,不敢去听。王夫人吩咐女佣,不论男女口音,一律摇断。原来散客家里一座电话,时常要宣布戒严。戒严期内,散客对外军情,消息完全隔绝,作战计划,暂时只好缓冲。其实不能怪他夫人立法峻严,散客自己弄巧成拙,使他夫人不得不然。王夫人算得是个忠厚之辈,始初戒严,何尝不网开一面,只限拒绝女性,电话里只要不是嘤嘤咛咛的口音,便不在戒严之列。后来散客异想天开,预先将友朋张三、李四的姓名、住址告知所欢,所欢牢记在心,等到开房间时,委托西崽代打。王夫人一听男子口音,又调查他一下细底,你姓甚名谁,住甚么地方,那边回报得清清楚楚道:“张三住某处,有要事和散客谈话。”夫人以为检查无误,便把听机授给散客。散客按在耳上,早变了口音,轻倩细语,诉说一番。又把阵线告知散客,散客如约而至,自夸神通广大,能翻过我佛如来的五行山,本领不能算不大。谁知奇巧为造物所忌,一天张三来望散客,散客留他吃饭。这当儿奇不奇巧不巧,王夫人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仍旧推托张三打的。王夫人放宽了喉咙道:“你既是张三,我就是散客。”对方忽的变换一种细语道:“你是散客,猜猜看,我是啥人?”王夫人听说,气得头发根根直竖,骂了一声道:“你是四马路的烂污婊子。”散客已知东窗事发,吓得手里拿一双筷抖着像小囡描花一般。那张三处于嫌疑地位,咬着一块肉,也一时咽不下去。王夫人走近桌前,笑嘻嘻道:“张先生,瞧你不出,倒有分身术的,你怕是孙行者化身,拔根毫毛,就会变一个人,只是你变化出那种烂污婊子来迷人,未免说不过去。”

张三只管辩白,无如一方面又要顾全散客,终不能得王夫人完全谅解。归根结底,苦了张三。王夫人烧好一碗肉圆汤,扣留着,不端上去,害张三少吃三个肉圆,也算无形损失。从此以后,王夫人戒严格外利害,把电话耳机搁起,不论男女口音,一律拒绝,好像军事时代的租界马路,一律装上电网,诸色人等,不准通行。其实王夫人也是为的保境安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能怪她手段老辣。当下散客眼见交通已断,心中好生不快。穿上短衣下楼,胡乱吃过点心,推说到云霞路函授学校去,王夫人不出一声。散客上楼,找不到一件皮袍子,明知已给夫人锁在衣橱内,心想争也无益,还是找本小说瞧瞧,坐守在家里罢。一回儿走进几位常来的朋友,画家王川,小说家邓坚、邵农、孙莲渠等,都属散客好友。散客不妨以短衣相见,各人见散客穿着短衣,心里明知王夫人又在戒严期内,只不敢说笑。散客自讨没趣。散客这时和诸友密商,制造一种化装品,取名“返魂囊”,其实不过一只布袋,里面洒些花露水,广告上不妨说,觅到李夫人的返魂香,装在一个锦囊里,有种种不可思议的效力。男子藏着,可以对待妇女,女子得了,可以控制男子。少年一闻此香,魂销魄荡。老翁一闻此香,返老还童。丈夫好把此囊试验妻女贞淫,妇女好把此囊测验男子爱情。百发百中,屡试屡验。广告上这般说法,包能哄动一时。诸友大家赞成。散客道:“好在制造极便利,一两个月便能应市。广告传单等请诸君大家帮忙,将来利益均沾。”众人答应,不胜欢喜。

那时推门走进一位少年,散客一呆,忙道:“衣云兄,第一回来,短衣相见,待慢得很。”衣云道:“不必客套。”散客招呼他坐下,倒上一杯茶,问道:“此刻甚么地方来?”衣云道:“我刚到尤璧如寓所,没有碰见他,一个人等着寂寞,特地雇车到此拜访,不知昨日之约,有何见教?”散客道:“文小雨新办一所函授学校,托我聘请一位改课卷撰讲义的职员,我想举荐足下,未知尊意怎样?”衣云听得文小雨姓名,暗想前回不是吃他两粒汗垢弹子的,怎敢应聘,当对散客道:“本来很好,实因小弟另有职务,未遑兼顾,请另行物色吧。”散客也未敢相强,介绍众友和衣云相识。其中有一位邵农先生,年方及冠,黑苍苍小圆面孔,一口半广东半上海话,衣云问他姓名,他笑吟吟把一册小说授给衣云,衣云瞧见小说上署名,写着天虚我生作字样,不禁肃然起敬道:“这是足下大著吗?”邵农道:“岂敢,鄙人遣兴之作。”衣云道:“久慕盛名,足下著作等身,佩服之至。”邵农道:“彼此同文,何必客气。”衣云既而一想,天虚我生的照片,好像在甚么杂志上见过,年龄已长,决不像他,再把小说细细玩读,文理尚欠通顺,仔细一瞧,不觉恍然大悟,原来署名上面,更有一行小字,写着“癸丑年重阳后三天,虚我生作”自己读作跨夹句,他明明叫虚我生,暗暗佩服他心计之工,无心复加。照上面一行字,人家约略一瞧,总要读跨夹句的,他便利用人家误会,博取几句誉辞,出出风头,天下好虚荣的,怕再没有超过他了。当下不觉噗哧一笑。散客道:“衣云你笑甚么?怕读了跨夹句,认错他是陈蝶仙先生?其实邵农太会取巧,人人要缠错的。”邵农笑了一笑道:“弄弄乖张罢了。”散客道:“你们那批人,专喜欢弄乖张寻开心。”

谁知这句话一出口,动了公愤,邓坚、莲渠等,大家不答应。王川道:“散客,你说话别一网打尽,我是规规矩矩的,不像你们专喜弄笔头,挖苦人家,寻人家开心,我只会画几幅画,再老成没有。”散客道:“王川你替我免开尊口吧,正有人要兴问罪之师,向你交涉哩。”王川道:“你别恫吓我,我绘画决不会开罪于人的。”散客冷笑一声道:“哼!徐花雨一幅新婚放大写真,你画得好。”王川道:“这一幅放大,算得逼真了,难道他还不满意么?那真难矣哉!”散客道:“他嫌你太逼真了。你还有一幅副本,他也寓目过,你怕还睡在鼓里咧。”王川听得道:“哦,这幅副本,他见过么,那是再好没有,我生意经有得做了,这也算不得开罪他,情理中应有之事,他有甚么气苦?”散客道:“你还要嘴硬么?”邓坚、孙莲渠等大家问甚么一回事?散客宣布道:“我的一位朋友徐花雨,去年把一幅新婚俪影,托我介绍王川放大,他画了两个多月,才始脱稿,果然画得五官部位,一丝没有走样,花雨的夫人,鼻梁上有两三点麻子,那幅画稿上,隐约也有两三点麻子,为着逼真起见,这却不能怪他。谁想他拆下一个大大的烂污,而且这个烂污,不易容穿绷的,竟然穿绷,好算得是天破。有一天,我同花雨去探访汪初益的儿子汪钟波,他正新买一套欢喜佛像十二幅,幅幅工细笔仗,花雨一见,爱不忍释,一幅一幅翻阅,啧啧称赏,谁知看到结末一幅,呆了一呆,其中男的一位,越看越像自己,女的更加像自己新夫人,而且鼻子上也有几点痘痕,花雨疑团莫释,当问钟波向谁买的?钟波实言,托王川绘的。花雨料想是王川依照自己一张新婚照片临描的,所以一丝无二,绘得活龙活现,当下这一气,气得日月不明,拉了我,和我秘密商量,这事如何交涉起,我为了双方都是好友,而且自己介绍人,交涉起来,也不能脱此干系,当时我便对他说:‘你向王川交涉是交涉不来,那一幅欢喜佛像,钟波未见得肯借给你作证据。即使有了证据,图上又没王川署名,怎好向官厅起诉。照我意思,还是和钟波情商,把十二幅图收买了,那便没有这回事。’花雨总算听我话,忍痛化一百二十元,向钟波转买下十二幅欢喜佛像,拿回去给新夫人看了,羞得置身无地,大骂王川无赖。这件事,假使我不在其中调和,不是要闹出乱子来吗!你们想想,王川这个烂污,拆得未免太岂有此理吧!”邓坚、莲渠、衣云听得全笑了。散客又道:“他自以为这项东西,人家买了,决不至于给人赏鉴,永远不会得穿绷的,谁知花雨和钟波好友,碰巧给花雨瞥见,这不是天破么!”王川冷冷的道:“谁教花雨面孔生得太漂亮,漂亮面孔,我便临摹一下,其实花雨不见这幅图,我早已料到钟波一定要送给花雨瞧的,花雨当然只有收买之一法,花雨一收买,钟波不是再要作成我画十二幅图,我又好做一笔生意经。现在照你说,一百念块钱我又好抵当一笔用途了。”

散客道:“你原来这般打算,可称心计独工。”王川道:“那也不能编派我不是。

他们新婚夫妇,这一回事,差不多家常便饭,有什么惊怪,我要寻他开心时,一个画他新夫人,一个画我自己的照相,或者另外画一个张三李四,那么对不住花雨,现在画的原档,他决不能和我交涉。”散客等大家说笑他一回,王川神色自若道:“现在人心如此,人人爱好这种玩意儿,你好好替他们画一张寿照,要他们出五块十块钱,他们总觉肉麻心痛,有意挑剔,假说眼睛太小,鼻子太胖,少出一两块钱,也是好的。独有这种玩意儿,一百八十块钱,他们爽爽快快摸出,一些儿不心痛的。我画这东西,也是迎合社会心理。我们要立足在上海,社会心理不得不研究。否则固执一见,强到底简直要苦到死。散客你道对吗?”散客也为心动。衣云这时别了散客,雇车回到孟渊旅馆,走进房间,见璧如、玉吾相对密谈。衣云道:“璧如你刚才哪里去的?害我等下两刻钟,不见你来。”璧如道:“你问玉吾呢。”玉吾只不做声。衣云又道:“璧如,你昨晚可是打电话我的。半夜三更,有甚么要务?”璧如道:“我想叫你来一同侦探玉吾。”衣云道:“他昨晚同我一起叫车回去的,你侦探他则甚?”璧如冷笑一声道:“你问问他,昨天回寓没有?”衣云一怔,对玉吾面上端相一会。璧如道:“他新有所遇,昨晚在阳台之上,我和你都给他瞒过,你想他本领大不大?”衣云惊道:“是谁呀?”璧如道:“他不肯直招,他一位相好,我很熟悉,你见了怕你也认得,只恨我昨天当面错过。”衣云道:“你怎会碰见他?”璧如把昨晚事说了一遍。衣云道:“奇极怪极!他哪里有此艳遇?非请他尽情宣布不行。”

玉吾只管笑嘻嘻阅报。璧如道:“他今天一清早来敲我的门,拉我去吃点心,我假做不知,问他怎样赶早,他推说昨晚敲不开家里大门,宿在一家小客栈里。我问他哪一家,他又回答不来,其中不是大有可疑之点吗!”衣云道:“照此我们不敢和他一块儿闲逛,他家里只知他和我们一起,万一发生变故,我们挑不起这副重担。”璧如道:“你话不错,他不宣布,我明天早车回去了。”玉吾听得,笑嘻嘻道:“你们不用发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你们担心。昨晚事,说也无妨。那人难道璧如也起忆不起,我不相信。”衣云道:“究竟是谁?”玉吾道:“那人做过一回璧如临时夫人的。”璧如道:“别打谎,我素无外遇。”玉吾道:“便是那戴门杨氏。当初亲亲热热叫璧如一声亲丈夫的。”璧如恍然道:“哦,想着了,不错不错,不是去年那个捉牙虫调水碗的女子么?”玉吾道:“不差。”衣云道:“咦,你怎么又碰见此人,真意想不到。”玉吾当把昨晚事,说了一遍。衣云道:“奇极。”璧如道:“以前你也不过一面之交,昨晚怎会一触即发呢?”此中怕更有远因。”衣云笑了一笑道:“远因只消问我。”璧如道:“哦,我却早知底细,快说快说。”衣云对玉吾面上望了一望道:“玉吾,时至今日,实逼处此,不能替你再守秘密了。”玉吾默然。衣云便把去年舟中相遇,听得玉吾自述一番遇险情形,转说一遍。璧如摇头咂舌道:“好险啊,玉吾,你的胆子太大,此番还敢接近,闹出乱子,不是耍的。你在客地,比不得家乡,上海地方,仙人跳,活络门闩,花样繁多,出乱子无非在妇女身上,妇女简直是祸水,你一个不当心,便要堕其计中。”玉吾不待璧如说毕道:“这却可以保险,她真心对我,决无意外。她不是真心对我,怎肯把自己的秘密,拆穿我听呢。”璧如道:“你一厢情愿,那也没法,我们总替你寒心,不知你伸后脚没有?”玉吾道:“她得闲打电话约我。”衣云道:“你太老成,连家里电话号码都告知她,绝不留余地的么?”璧如道:“玉吾情场中易容粘着,他喜欢实行,和我们宗旨不同,要知走马看花,原不过赏鉴赏鉴,偶一攀折,便成烦恼,往往弄到不能自拔为止。”衣云道:“昨晚事,不能怪他,他乡遇故知,情有不能自禁,以后我劝玉吾,小心一些。”璧如道:“玉吾,我们还是早作归计罢。”

玉吾道:“请你守我数天。”璧如笑道:“你更图背城借一么?只是胜负在此一举,你再要留连,我非倒戈不行。”衣云笑作一团。玉吾道:“至迟三天,三天没有消息,我便弃甲曳兵而走。”璧如道:“算数,静候凯旋。”衣云道:“玉吾你守他电话,要等在家里的啊。”玉吾道:“他电话总是晚上来的,我日间不必呆守。”

从此以后,璧如、衣云等,又逛了三天,甚么虹口广东妓院打茶围,六三亭日本菜馆吃酒,叫艺妓舞子。玉吾目迷五色。璧如道:“这地方便是广寒宫,蓬莱仙岛,也不过如此。”玉吾道:“你说更有甚么脂粉队,鸳鸯池,欢喜佛,种种名目呢?”璧如道:“鸳鸯池在虹口,有一处西洋浴室,女子擦臂,熟客更有一种特别好处,怕你不胜其嬲,下会去吧。欢喜佛参观参观极便当,各大旅社喊得到。脂粉队我马上陪你去。”当下三人赶到爱而近路,走进一宅很大的洋房里,自有人来招呼。璧如等一语不发,只管走上楼梯。娘姨引入一间很精致的房间里坐下,电灯一开,只见铜床绸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当下璧如问那娘姨道:“二小姐在这里吗?”娘姨道:“二小姐到广东去了。你要叫谁,我替你叫去。”璧如道:“我出门了半年,没熟户头,你拣此间几只鼎,一起叫来谈谈。”娘姨道:“小桂凤好吗?小毛囡好吗?”璧如道:“你只管叫来。”娘姨道:“叫几位?”璧如道:“五六个也不妨。”娘姨走出房去,璧如道:“此间要算肉林中最大的。我说那二小姐,还是一位公使夫人。她的伯伯,当今一位大老,赫赫有名的。”衣云道:“既属贵介系,为甚么要做这勾当呢?”璧如道:“进款多。这里一天进款,要抵县知事道尹一月官俸。天下熙熙攘攘,无非为利。二小姐有此进款,还管得甚么家世。二小姐常常说,现在做官,远不如我做这勾当。政府穷得精光,时常欠俸,搭公债票,牵丝扳藤,我们做这行生意,硬碰硬,一律现交。所以有几位穷官僚到这里来逛逛,打听打听我的进款,心要热辣辣地,恨不得教小老婆来抢我生意经,其实抢不来。俗语说,死店活人开。我们这爿简直是活店,那容得死人开。他们那批养尊处优的姨太太,简直尸居余气,那里弄得来这个行档,怕叫她们来招待主顾,也吃不下这碗饭。你们想,二小姐这一番话,说得何等确切。现在做官,是不及她干那勾当了。”正说时,络续走进四五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璧如不管好歹,命她们坐下,请玉吾赏识。玉吾道:“未免脂粉气太重,你瞧个个浓妆艳抹,天然姿色,一些儿瞧不见了。”璧如笑道:这就叫脂粉队呀!上海昼锦里,几家香粉店,倘使不用她们推广生意经,不是要关门的么!”衣云、玉吾听得全笑了。璧如约略和那批女子谈谈,问问她们香水精用哪一种,扑面粉用哪一类,敷衍了一刻多钟,娘姨走来,便给她十块钱,吩咐一律遣散。玉吾道:“我不觉好处,只闻得一股香味。”璧如道:“十块钱不过闻闻香味而已。你要叫他们洗尽铅华,简直个个牛头马面,怕你见了,惊心动魄。”玉吾道:“原来如此,那不敢请教,我们回旅馆去吧,明天要动身的。”当下三人径回旅馆。璧如道:“玉吾,你那背水一阵,定占胜利,否则谅你不肯收兵。”玉吾一笑道:“明人不必细说。”衣云道:“玉吾,你明天一定要走吗?趁火车呢轮船?”璧如道:“你那里我有一副行李,明天你托人送到轮船上,还是趁轮船吧。”玉吾也道:“趁轮船的好,姑夫还遣人送我。”衣云道:“轮船要四点钟开,我一定恭送到埠。”

玉吾怏怏不快道:“衣云,你不送我回里,太说不过去。”衣云道:“老友,恕我一行,我对于你那件事,简直无能为力,只有徐图设法。”璧如插嘴道:“玉吾道你不能强人所难。衣云与湘林只有小时同学之谊,现在他对于你中表之亲,也不卖面子,他去说,更有甚么效力。况且婚媾之事,旁人无从插嘴,你请衣云下乡,演成嬲字式的求婚,未免贻笑大方。我放肆说一句话,湘林也未见得天仙模样,你玉吾翩翩浊世佳公子,何患无妻。她既瞧不起你,你何妨舍之她求呢。”玉吾嘿然。衣云道:“古人说,妻者齐也,夫妻一世相终始的事,我以为也勉强不来的。”玉吾道:“我本来不相强,姑夫起初说她很愿意,后来忽然中变,究竟她甚么意思,或者她心里另外想起一个目的人物来,那目的人物,比我人品胜学问好,那却不要说起。倘下嫁那种贩夫走卒,岂不是要替她惋惜的么?”璧如听得,一笑道:“你又发痴了,她嫁人,自有权衡,她嫁贩夫走卒,自己人格问题,无容你惋惜。况且她受过高等教育,不肯嫁你,总有胜你玉吾的人才,在她眼里。你也是聪明人,何弗争一口气,娶一位胜过湘林的人才,那时候便好扬眉吐气了。”玉吾道:“话虽如此,湘林我从小相与的,她这样幽娴贞静,叫我舍此焉求。我疑心她另有目的人,其实她和男性很不接近,你瞧她情愿舍此繁华世界,缩在荒村陋巷间,她的品性恬澹,可想而知,一定没有第二个人,受得起她青睐。这句话,你璧如不大接近,怕不见信,你问衣云吧。”衣云这时哪里接得下口。玉吾偏偏逼着衣云道:“衣云,你和湘林很接近,你眼光里瞧去,她可有第二个心上人么?”衣云免不得开口道:“我又不能钻到她心里去,哪里晓得她心上有人没有?”玉吾静默了一回道:“姑夫说的,她有誓言,五年不嫁,遵父命嫁给我。我照她这句话上推测起来,断定她没有第二个人,还在犹豫之中。我无论如何,守她五年。”璧如笑道:“只有节妇守节,你这样子无名无目,算甚么意思,真好说痴汉等老婆了。在我的眼光看来,湘林外边也读过书的,你焉知她没有第二个人。她的五年期限,或者待那人设法娶她,那人五年不去娶她,她只好疮了肺管,嫁给与你。你道我这个理想对吗?”玉吾道:“不至于此。衣云,你道璧如那个理想对不对?”衣云道:“也说不定。”璧如道:“假使果真如此,你要瞧湘林相手方面那人的命运怎样了。那人有能力娶湘林,你便大失所望。能力所不及,你便坐收其利。好在五年易待。你伸长着脖子望吧。”玉吾道:“当真这样,那人便是我的情敌,我情愿效法欧化,和那人决斗。”璧如笑道:“你这样瘦怯书生,决斗一定失败,我想你还是巴望时疫流行,把那人瘟杀了吧。”玉吾道:“你别打诨,不切实的话,去谈他则甚!我想还是请衣云去探探消息。”衣云笑道:“这个消息我哪里探得到,假使我去问湘林,你有情人没有,她说情人就是你,那么我承认好呢?不承认好?”玉吾道:“你尽管承认,湘林嫁给你,我决不和你决斗。”衣云笑道:“怕你嘴说说罢了。我自问无福消受。”璧如道:“衣云你不必推辞,玉吾客气,你何妨福气,明天快快一同回去,请玉吾执柯,先前我吃玉吾、湘林的喜酒吃不成,现在又要吃衣云、湘林的喜……”

正说时,房门外闯进一个人来,把众人的谈锋吓住。衣云眼快,叫道:“老伯,难得驾到。”玉吾也道:“姑夫你怎会一人来此?”啸云道:“专来候你们吃夜饭去呀。”那时璧如面上红红的,和啸云扳谈道:“老伯,好久没见了,还是去年在乡间碰过面。”啸云也问了璧如几句客话,四人一齐走出旅馆。璧如偷偷对衣云扮个鬼脸,衣云低低道:“你太拆烂污。”四人钻入汽车里,径到一苹香下车,一同走上楼梯,一间菜间已定完,那天为的有喜事,只剩外面公司统间有空。西崽赔笑道:“你们四位,可要就在公司间将就将就罢,场化小,实在对不住。”衣云道:“老伯,我们都是熟人,何必客气,公司间很好。”啸云道:“那么不恭之至。”四人坐下靠栏杆一桌子,自有西崽来分配刀叉碟子,送上柠檬茶,啸云请璧如等点菜,璧如道:“此间公司菜很好,公司菜吧。”西崽当去吩咐四客公司菜。啸云又问璧如喝什么酒,璧如不敢放肆,推说素不喝酒。啸云道:“足下一无嗜好,那真难得。”玉吾、衣云等那时大家端端正正坐着,目不邪视。璧如道:“老伯要待几时再下乡?”啸云道:“也弗定,得闲回去逛逛。”璧如道:“明天我同玉吾一起回去,其实你可以不必差人送了。”啸云道:“那是更好,费心你照料一切。玉吾初次出门,一些不知,要你老哥将护回家。明日上午,请到舍间来便饭,一同上轮船。”璧如道:“不必客气,午后准到府上,轮船要四钟启碇,尽可从容。”说罢西崽一道一道菜送来。那时楼下吃喜酒宾客,鱼贯登楼,走进菜间坐席。一回儿啸云等菜将吃罢,那边菜间里叫的堂唱,纷纷而至。不识相的幻幻,瞥见玉吾,忙来招呼道:“钱大少,尤大少,伲搭啥来也弗来,堂差要转格。”玉吾红胀着脸,只说不出话。席上还是璧如老练,对幻幻笑笑道:“今天不必转,明天叫你。”幻幻一笑自去。

啸云道:“咦,想不到玉吾很会白相,上海来两三个月,堂子里倌人都认识了,我姑夫不及你。”说罢,笑了一笑。璧如道:“前天我有一位朋友,也在这里请客,玉吾在座,那朋友硬要玉吾转一个局,所以今天认得。”啸云道:“逢场作戏,未始不可,只要不着迷就好。年纪轻花柳场中,只怕着迷。”璧如道:“金玉之言。”说罢,啸云会过钞,走下楼去。外边名花结队而至,奇侠楼老四,瞥见璧如等钻入汽车里,抢步上前叫道:“尤大少哪里去?马大少今天在我们房间里请客你来么?”璧如只点点头,汽车已开向四马路那里去。啸云道:“你们看戏有心思吗?”璧如道:“今天想整理行装,不奉陪了。”啸云一笑,也不相强,送三人到孟渊旅馆之后,自回家去。衣云等大家喊声惭愧,璧如瞧桌子上,果有空冀的请客票,笑道:“马先生的兴致真好,我们一同去辞行好吗?”衣云道:“你去一趟罢,我和玉吾在这里讲讲,你快去快返,堂唱可以不必再叫。”璧如匆匆自去。玉吾对衣云道:“璧如谈锋太畅,刚才几句话姑夫听得没有?我想一定听得,岂非笑话。”衣云道:“倒不是呀,我要劝你,心事放在心里还是不宣布为妙。”玉吾道:“老哥,我不宣布要闷死了。你想我碰下这样一个顶子,气苦不气苦?你老哥和我相知较深,你眼光里看我和湘林有团圆之望么?”衣云道:“我也不知湘林心里,究竟什么宗旨?”玉吾道:“刚才璧如说的,湘林若有所待,你道确不确?”衣云不耐道:“湘林很恬静,决不致有意中人,我猜她或者要待几年嫁你,你别心急。她说五年,你守下五年再讲。好在你年龄也不大。”玉吾道:“你这几句话,很听得进。”衣云道:“那末照此做去,别多思虑,水到渠成,总有圆满之一日。我实不能下乡,只有飘泊天涯,以终我生。”玉吾道:“你在舅父那里大概很得意,表妹的婚姻问题,一定可成事实。”衣云道:“别谈她吧,我心里的苦楚,比你十倍难熬。你还好和友朋讲讲,我只有自肚里商量。”玉吾道:“我不信你有甚么心事,那一天瞧见你表妹的神情,对于你十分挚爱,还有什么解决不下的难题么?”衣云道:“不可说。我们不谈吧,谈谈快境,你对于那捉牙虫的,怎生办法?”玉吾道:“那人却一片真情对我。前晚宿在外面,我对她说,尽此一宵缘,怕回去以后,不见得即来海上,将来又恐找不到你,以后遇合很难。她闻言涕泗交流。我见她委实是个多情人,她又誓死相从,我实无可为计。”正说着,璧如来了。当晚三人宿在一块儿,明日吃过饭,同往九寿里小坐一下。啸云把汽车送玉吾、璧如到轮埠。衣云回去整理以前璧如的行李,遣人送至轮上,自己也到轮埠送行,直至启梃始归。从此又过他的离群索居生活,每日教授士芳读书,和琼秋谈谈诗文字画,不大出门,忽忽春去夏来,舅父和人合股,在后马路开一家正义钱庄,衣云不时去逛逛。那庄上经理,便是华丽霞,收租帐房丽云的哥子。丽霞又请衣云兼任庄上文牍,衣云对于公务很忙,所以无暇游逛,直到暑假学年开始,衣云舅父欲使士芳习些商业知识,送士芳入商业学校肄业。衣云除钱庄上文牍职司之外,无别种课程,稍得闲暇,偶在外面逛逛。

那时已是深秋天气。一日垂晚,衣云经过大马路日升楼那里,碰见王散客,匆匆走来,拍拍衣云的肩膀道:“老哥哪里去?”衣云道:“没有定踪。”散客道:“好久没见,我们喝杯茶谈谈吧。”说着引衣云直上西施公司附设的西施茶楼,坐下一张红木上,茶房送上两杯茶。衣云一眼瞥见茶室帐桌上,坐的一位便是邵农先生,招呼过了。散客道:“此间非常幽静,茶客都是几位文人。帐房先生邵农,更属好友,喝茶不消出钱,以后可以常来坐坐。”衣云道:“听说老板广东人很认真,怎么喝茶可以不化钱?”散客道:“你有所不知,此间一天到晚,总有几位茶客,泡一壶茶,喝一开水便跑的。邵农先生留起那壶茶叶,供给我们解渴,这不是双方不损失,老板也不能说话吗。”衣云道:“原来如是,我们喝的茶脚水。”散客道:“茶脚虽则茶脚,味儿刚刚透出,既不化钱,何乐不为。”正说着,邓坚、王川、孙莲渠那批朋友来了,一齐坐下喝茶。

王川低低对散客道:“你那返魂囊生意真好,风行一时,今天应该请我吃一碗滑肉面。”散客道:“当然有得犒赏,只是此刻没有现款,我想出一个推广妙法,你们只消依计而行,事成之后,请你们吃伊府锅面,外加十个包子。”王川道:“你说出方法来,我们一定效劳。”散客当和王川耳语一番,王川乐得扒耳搔腮,连声道:“妙计!妙计!”那时忽又走进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四方面盘,两撇小胡子,一双肉里眼,走路文绉绉的,各人站起身来,叫的他姜先生。邓坚更加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师。看官此人上海小有名望,虽姜太公子孙,和蒋门神有缘,酷爱杯中物,名唤作起,山阴人,做过上海很有名的《民气报》主笔,那《民气报》本来是一位周豪先生办的,缺少一位主笔,那时作起时常投稿到《民气报》,周豪读他文字,很有才气,写信招他到馆谈谈,谁知作起十分清高,不肯应召,周豪连写三封信,他只顾缓言辞谢。周豪更佩服他气节不凡,效法刘玄德三顾茅庐,总算作起为霖雨苍生起见,出膺重寄,周豪便拜他为总主笔,月薪贰百元。作起住客堂楼的,顿时住起三上三下房子来,也算为寒士吐一口气。谁知不满一年,袁氏当国,摧残民气,报纸禁销内地,顿时一落千寻。周豪因经济困迫,辞去主笔。姜作起先生哪知昔日招之不来,今日挥之不去,第一个月恋栈着,周豪质去一件灰鼠袍子,一件狐腿马卦,弥补过去。第二第三个月,无法应付,只有把姜先生的铺盖送到黄包车上,对着姜先生,双膝跪落,磕下三个响头,姜先生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总算无条件下野。自从卸任之后,一向赋闲。适逢西施公司西菜馆开幕,作起连日设宴请客,签字单子一叠,月底总结一百九十余元,此项巨款,作起一时哪里筹措,正逼得走头无路之际,天网恢恢。来了一个救星邓坚。邓坚家计充裕,仰慕姜作起文名,经王散客、邵农等从傍怂恿,当下写一个门生红柬,封二百元贽敬,顶在头上,跪到作起面前,叫声老师在上,小弟子宝山邓坚叩首叩首三叩首。作起身子一偏,一手接钞票,一手斜招着,说声我徒免礼,从此以后,作起非但把大菜馆一百九十余元如数清还,更落着夫人身上一套绒衫绒裤,自己一只暖帽,邓坚外加请了老师两餐西菜,碰面时总是高叫一声老师。

那晚作起一到,剪断了散客的谈锋。散客让他坐下,倒上一杯龙井茶,细谈文学诗词。衣云无心细听,辞别众人走下西施茶楼,觉得身上穿的夹衫有些寒冷,匆匆走回定一里,经过新世界那里,忽见一人穿件夏布长衫,带顶草帽,手中执根司的克,衣云不觉一怔,叫道:“凤梧兄,你怎么这副打扮,不冷的么?”凤梧道:“你不知我刚从热带地方来,所以还穿着夏衣。”衣云道:“哦,你不是刚从南洋轮船上岸么?”凤梧道:“不差,我到星加坡只有四个月,热得很难过,每天用冷水冲,简直冲不惯,逃回上海来的。”衣云道:“现在到哪里?”凤梧道:“民主报馆去。”衣云道:“那么你要冷的,快去换衣服罢。我明天来望你。”凤梧点头自去。马路上有许多闲人,望着他发笑。他佯为不觉。

衣云回家安宿不提。第二日早上,衣云吃过点心,到正义钱庄写下几封信,已是午刻。吃过饭,到民主日报馆,只见凤梧坐着,暗暗垂泪。衣云又是一怔,问他为甚么伤心?凤梧道:“你怎么不知,曼瑛和尚圆寂了,我刚去送殡回来,他死在医院里的,现在三尺桐棺,暂厝在会馆里。你想他不到五十岁,已奄然物化,可惜不可惜。”衣云听得,亦为惋叹,凄然道:“我和曼瑛和尚,虽只一面之缘,然读他诗文,清隽沉着,深佩他才如江海,一册《断鸿零雁记》,写得多么哀感顽艳啊。”凤梧道:“这本书,便是他自写身世之感,所以格外写得悱恻动人。唉!遗墨犹存,伊人安在?”说着在身畔摸出一封信来道:“这便是我在南洋,接着他最后一通手迹,现在展玩之下,未免怆怀。”正在阅看,外边走进一个梢长大汉来道:“曼瑛和尚来了!”凤梧衣云听得,一怔。正是:

忏尽情禅空色相,只余词客为招魂。

不知走进那个大汉是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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