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长呜呜咽咽,掩面悲啼,张氏再三问其缘由,半晌才答道:“妹幼失怙恃,鞠于祖姑,年十八而嫁,嫁不两年,即丧所天,遗子未周岁,呱呱在抱。于时憔悴哀伤,几欲以身从我夫于地下。继念此一块肉何所托付,因而忍泪衔悲,以舌耕自给,至今又七年矣。儿未十龄,家无担石,空抱宏愿,无所发舒,闻姊言剌我肺腑,以是悲耳。”
张氏叹道:“如姊所遭,可谓极人生之不幸□然投身教育,能破作恶俗的人民,养成严格的国民,自今以往,有新英雄,有新豪杰起而造福于世界,使人指而目之曰:是某某氏这学生,姊之名荣矣,姊之功亦伟矣。目前境遇,要不必置之怀抱。”
会长收泪起谢道:“姊姊良言,开我郁结,自此便当专诚一致,调护我所亲所爱幼稚之生徒,不复作寻常儿女之态。”
建威悄悄对怀祖道:“慧剑一闪,立断情丝,尊嫂可谓能言,会长亦可谓善悟呵!”怀祖正想答言,听脚声,张氏已在送客,便避到一边。
停回,张氏走入建威房中,说:“数日所盼,已成画饼,请问建威先生,应再如何决策?”建威道:“机之已失,事无可图,然我不能强人必为,人亦不能强我必不为,拼破一家,争寸便寸,争尺便尺,此外别无计较。”怀祖道:“以兄之愿,虽十倍兄之家财,不能完善,与其贻后来之悔,不如于事前迟徊审慎,犹冀得有一当。”建威道:“弟非不知吾愿之太奢,然废例即少赞成,即使将约文改之又改,以至万分如意,我侨外之同胞祸根固在,后患方长,除运载回国外,殆无善策。回国后不为别谋生计,亦非图始图终的长算,虽知其难,不可以已,怀祖兄究以为何如呢?”
怀祖道:“一人川资八十元,五六万人已须四五百万元,再加相地造屋,购机置械,与五六万人之生计,欲以独力恢此远模,弟恐辛苦徒劳,实不敢为许可。”建威沉吟数回道:“弟有自置轮舟,附属公司行走,倘收归应用,不过空费数月的薪粮煤炭,较出资附乘他船所省何止十倍?便以脚价所余者,或开十数处小厂,或兴一二处大工,足可收容二三万人。”
张氏笑问怀祖道:“建威先生所为同胞计者,可谓至诚,我辈理无旁视,也应驰告本岛,急速请命了。”怀祖道:“日来所见所闻,无处不令人灰心,他乡虽乐,不如钓游,我便欲乘风归去,建威兄能泛舟大海,移家小山么?”建威笑道:“好!好!弟以兼善为志,兄乃以独乐导我,相去霄壤,不如各行其是罢。”怀祖听其语意决绝,一笑趋出。
明日会面,也没提昨宵问答,依旧相同出入。那夜归来,见桌上堆了几件信札,张氏正低头伏案,似在缮写回书。怀祖道:“何处来信?可是会中的么?”张氏道:“不是。这是陈姊寄本岛及伦敦诸人的信,轮船买定,房屋码头都已点交。船长意思,首次开轮,要待君到港举行祝典。这是南先生的信,省门不甚如志,香港竟尔被禁,但语焉不详,不知究竟如何。
陈姊函中,于抵制事索性只字不提,尤为咄咄怪事。图南先生为省澳铁路,又同去非赶赴澳门,据云公司举祝,也须来会哩。
”
张氏一面说,怀祖一面看,待都看毕,问道:“你可是写的陈姊回书么?”张氏道:“不是。今午友兰姊送银贰千两助入会中,我把会长所谈诸友报告的情形,同建威先生现在的筹划告以大概,请其暂时收回。渠再四不肯,说明后日便须回澳,乡居幽僻,消息迟钝,倘建威先生一旦定局,渠无所闻,必致误事。我因告以我辈在此,也无久留,渠如坚欲捐助,且俟我商之建威先生,再行订定,渠始勉强收回。不久便接陈姊信,悬揣君意,必如船长所请,因作书致友兰,想请待我同行。”
怀祖道:“友兰助款,此时收之无名,建威必不肯允,幸已收回,无须再提了。开轮祝典,我固不容不往,但如与友兰同行,有无不便么?”张氏道:“我想并无不便。友兰姊肝胆过人,与我情意又十分相合,任其埋没穷乡,我意颇为不忍,只不知其媳为何如人,故至今不敢以踪迹轻告哩。”怀祖点头道:“是。”又道:“陈姊此信却不能不告建威,同舟而来,恝然分别,未知建威能不阻我否?”
想了一想,袖书走到对门,看建威手持报纸,正自入神。
便问道:“有何新闻又钩住我建兄神魂迷若醉?”建威听有人声,叹了几口气,把报纸丢在半边,回身向着怀祖道:“抵制抵制,文明文明,遇着刻深的锻炼的批评,都成了匪人了。”
怀祖诧异道:“兄言为何,非我所解。”建威道:“谏垣中有人特上封奏,请禁拒约,其措词,一则曰宵小,再则曰暴动,三则曰酿交涉,意所盘旋,不过希冀一纸诏书,为二三商人得一解围之妙用,朝廷不察,居然传旨通行。虽叔季之时,具文多,实事少,然在不明事理的,以为政府不与外人争,民间之奔走议论徒为多事,自此无形中便要生无数障碍,抵制前途,尚堪复问么?”
怀祖道:“前数日曾闻彼国行文,谓我集议不用美货,禁止交易等事,有违约章,并有致失应得之权,本国政府不担责任等语,已微露恫喝之意。大约今日之旨,半采风闻,一半不由外交上的作用。只是这御史也有耳目,也有心肝,不应更上此折。即使为人所动,贸然具奏,亦不应如此措词,骇人听闻。
台官为风节所自出,尚然不为鸣凤而为怪鸱,碌碌食肉之诸公,复何足道?建威兄!弟只于此数日间,便同内子赴广,不愿再居海上了。”
建威失惊道:“吾兄何便思归?须知朝旨虽严,已经联合之团体,必不致因而解散。言官怀私挟诈之妄谈,尤不足代表舆论。我辈虽事事失败,然竭口舌手足之力,犹冀有万一之得,倘便舍之而去,三月来之劳劳,岂非昙花泡影么?”怀祖道:“兄言诚然,弟所以欲行者,不尽由此。兄曾接图南书否?”
建威道:“有的,也不如意,兄难道想为图南之助么?”怀祖道:“舍兄于此,而往助图南,非弟之所忍。为今日陈姊有书,弟却不能不行。请兄一阅,便知其详。”建威将书阅毕,笑道:“当是什么要事,原来以司中要举祝典。有船长在,兄可到可不到的。并且还有一说,公司是兄一岛的事,抵制是我一国的事,二者相衡,孰轻孰重?公司已成之局,抵制正在艰危困阻的时节,二者相较,孰缓孰急?兄既为社会自献此身,万不可中道沮丧,遽谋引退呵!”怀祖道:“有济而去,与无济而留,其失维均。请问建威兄,今日之事,犹能有济否?”建威沉吟道:“难则难矣,或不至于绝望。”
怀祖道:“弟试与兄逐层往复,兄不嫌其琐琐否?”建威道:“理愈辩则愈真,何嫌其琐?兄试道来。”怀祖道:“第一,例与约之争,兄所主持者,以为禁例不废,约之或废或改,皆无当于利害之数。而今则不界多数主废约,商界多数主改良,信兄之说者不过二三私交。兄以为将来言约者胜,抑言例者胜?
”建威道:“主争约者,人数何啻万千,主争例者,人数不过二三,至寡如何能敌至多?不言而喻,是言约者胜。”怀祖道:“然则为例一层,兄固可以绝望。第二,不用美货与疏通美货之争。兄始主疏通,后见定货违于年额,亦反而主不用。然主不用者,运动及个人,主疏通者之运动,内而中政府,外而美政府,皆将无所不至,今固已端倪。兄以为将来运动个人者胜,抑运动内外政府者胜?”
建威道:“政府虽有强权,不能遍及个人,以弟度之,上海之源虽不清,内地之流则自今已绝。将来运动个人者胜,运动政府者将不败自败。”怀祖袖出一稿道:“请兄试阅一通。”
建威接过,看是苏州商会上商务总办的信稿。大意谓存货过多,求请疏销。商之拒约处,亦以为然。拟派人赴沪,查探疏通约办法。不觉拍案道:“拒约处不从学界发起么?上海现在茫无限制疏通,也可采用么?咳!苏州学界,原只听商会的牵制,可谓卑鄙,可谓无廉耻!”
怀祖笑道:“请兄勿詈,弟为此已调查一番,拒约处不但未允,并且未闻此说,是商会妆点以期耸听的。只是苏学界的名誉,于此信极有关系,想不久也应开会自行表明了。”建威道:“如此还好。”怀祖道:“但既有此书,上海之源不能清,内地之流亦必不能尽塞,久而久之,境守情迁,恐更无人理会了。”建威道:“用户不用,则或行或店、或多定、或少贩,皆将受累,兄无以为过忧。”
怀祖道:“兄未闻争例会长之言么?香烟等牌,至简而易认,洋布种类既多,牌号又各不同,用户安能分别?以是思之,单抱不用主义,而无不定者以卫其前,竟非制胜上策。”建威道:“是呵!我辈所持华用华货的两着,万不可速行预备呵。”
怀祖道:“第三层便是这两着了。争约的风潮汹涌,及于全体,谈实业者,绝不闻有人附和,即我辈所图者,兄与弟既失之男界,内子与会长又失之女界,兄以为将来华用华货,华定华货,还是空谈,还是真有实际呢?”建威默然,良久良久不能回答。
怀祖抚掌道:“无待踌躇,不过空谈罢了。此三层为本题之主要,余外枝叶,殆不足辩。然既由今度后,皆知其必不胜,我辈留此,又复何为?弟不但自行,还要约兄同行。”建威俯首沉思,忽然起立绕屋巡行,连走几个转身,才道:“即此舍去,弟心终觉不平,请以三日为限,当竭我所能为者,视其有效无效,再定行止。”怀祖道:“兄之行止,原该待兄自决,但弟三日之后,如有便轮,定须起身的。”
从此夜起,建威每每一人绝早出门,深夜始归,也不与怀祖多谈。张氏已与友兰约定。怀祖发过广东的回书,一人无聊,便堂至雅仙剧场,与园主陈钊泉叙话。见其清苦万分,赠银三千金,劝其改良班本,重整旗鼓。
第四日早,张氏因本星期又是飞鲸的班期,便往会友处辞行。怀祖在栈,略略归检行李。近午时,见建威垂头丧气,直走入房。明知已打绝饭了,慢慢过来问道:“建威兄所图如何?
”建威颦蹙道:“总而言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兄毋细问,弟亦不愿深谈,后日飞鲸班期,与兄同行便了。尊夫人可是到会友处辞行么?”怀祖道:“是。”
且说张氏各处辞过行,才到会长处来。会长道:“此会持理极真,无奈为改良势力之所屈,本已不能持久,姊姊一行,势必风流云散了。”张氏道:“妹之初意,本不愿半途辄止,无如事势至此,虽有苏张之舌,不能使已死之人心重行苏醒,才忍心决志,与我诸姊妹作别。然二三知已,印影在胸,万里天涯,正不知如何自遣哩。”会长道:“妹性孤耿,不合时宜,故此间亲旧虽多,形影之间也只自怜自爱。自见姊姊胸襟之阔大,器识之宏远,不觉五体投地,倾心诚服。若非迫于家累,便当相从,作数年汗漫之游,借以常相把晤。”
张氏忽然心上一动道:“姊姊普通学已经完备,又能兼通英文,何不出洋游学,补习专门?令郎虽幼,也可入小学堂,不须忧虑的。”会长道:“妹亦久有此心,一层学费无从筹划,二层小儿如进洋学堂,恐将荒废国文。坐是蹉跎,不能自主。”
张氏道:“姊姊如决计出洋,学费妹可代谋。伦敦那边,已有好几位姊妹先在留学。姊姊无暇,令郎的国文,也可代为指点。”会长大喜道:“如此承情之至,妹即今便将教习一席,别延替人,准要追随骥尾了。”张氏道:“姊姊即已决定,尚须收拾行李。妹不久坐,后日遣车来迎,即在舟中相会罢。”
当下辞回栈中,知建威依旧同行,笑向怀祖道:“我女友已有两人,君尚只一建威先生同来同往,足见须眉不如巾帼了。
”怀祖哑然失笑道:“我诚不意祖国之真男子竟无几人,岂非怪事么?”说完,便到招商局定了三个房间,过两日陆续下船。
中途忽遇风暴,连走一星期,才到香港。雇了挑夫,径进公司,迎面撞着胡三麻子,拍手狂笑道:“这两天几乎把陈大嫂急煞!
好了!朱先生来了!夏先生,你可是嫌冷静,又同了来么?这两位贵女士又是谁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