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即空兮固是,空兮即色皆然。人能解脱色空禅,便是英雄手段!
俊道后庭花艳,淫僧一意贪欢,算来都是恶姻缘,尽可一刀斩断。
却说青奇把以前的事说将出来,直讲到出会的那一目。说道:“小人往看那会,果然齐整,不知要几万银子方能出得这会。但见那会出得庙时,头导的衔牌上面均写着‘皆大欢喜’四字,随后便是逍遥伞数十顶,织锦旗数十面;又是什幺高跷,并扮三百六十行的名目;后有一阁数座,均是七八龄之孩童扮成各戏名目,所穿的衣服均绫罗绸缎,异常讲究。约有数十起。又有衔牌几对,上面写的是什幺‘泽布后庭’、‘恩周旱路’、‘德重龙阳’、‘功开鸟道’等字样;又有二、三匹高颈骏马,都是金鞍玉勒。上面坐着二三十个美童,手中均各执着或金或玉的奇巧玩物;随后又是一队步行俊童,约摸也有三四十个,穿五色花袄,都是擦脂抹粉、描眉画眼、装腔作势地扭捏而来。或则手拿香袋,或则手托香盘;或捧龙涎香斗的,或携八宝香珠的。身边都有自己相好的契奇,或一个,或两个不等,都随在旁边伺候着。整衣添香,打扇理发。小人看到那里,已是怒发冲冠!禁遏不住,要想上前发作,几乎露出马脚来。后被黄兄弟将小人止住,只得再看下去。又见几十个妆太保模样的人,各执着签筒、笔架、帽笼、香盒、花瓶、掌扇等物。一对一对地过去之后,方是那个什幺弥子瑕,又是什幺卫灵公,两个却小小泥像,均是十六个十七岁的美童扛抬。小人细看,那两个泥像的嘴脸实不成个体统!再看后面,还有无数仪仗。此时小人的无明火实在按捺不住了,故也并不再去细看,便同黄兄弟两个穿入小弄无人之处,窜上房廊,从人家的房屋上飞跃过去,直到那庙之中。跳下一看,却见静悄悄的并无一人。小人只道这僧道两个也都出去了,正是懊恼自己莽撞,忽地听见一片丝竹之声,忙同黄兄弟两个也不声张,悄悄地在门缝中向里面一张,不觉又大怒起来!相公你道为何?原来这个极生同化生两个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榻上就干那无耻的事情。两边又不知哪里弄来的几个标致女子,都赤身露体,吹萧的吹萧,吹笛的吹笛,弹琵琶的弹琵琶,诸般丑态竟是不可言语形容。小人同黄兄弟两个,至此更耐不住,也不顾什幺,便踹进门去,将僧道两个,一刀一个。本欲将那些女子一齐斩首,因想她们无辜,况这般式样谅非情愿!她们又苦苦跪下哀求,只得叫她们将衣服穿好,从庙的后门放她们出去,然后放起一把火来,将这庙宇烧得干干净净。小人同黄兄弟趁乱回去,以为可以无人晓得,不道过了一二日,被那些放出去的女子说将出来。会中的人晓得了,会同贿官捉拿。好在小人并无家眷,遂与黄兄弟连夜逃走,直走到这里,即被赤黑白三个兄弟出山邀截。小人同黄兄弟与他三个狠斗。约斗有一日的光景,各不相下。大家互相敬伏。后来,他三个再四劝小人同黄兄弟入伙。小人因想大丈夫立身处世,应当显亲扬名方是道理,若是落草,岂非埋没终身!然到此地位,不得不权且落草。就是罗、朱、尤三个兄弟也是为抱不平的事打死了人命,新近来到这里入伙,却也意气相同,甚是投契。我们的本心也不是情愿永远在此为盗的,惟有僧道贪官遇此,却不能饶他。今日我们冒犯相公,也不过为听了尊使的话,不服气所致,并非真要抢劫东西。不意相公们这等英雄,小人等实在有眼无珠!万望勿罪。小人看两位相公的品貌,那功名两字自然唾手可得。将来出仕之后,倘能在万岁跟前保奏招安,我们虽使肝脑涂地,亦所不辞。”
楚材、文龙大喜道:“你们识见果是不凡!只要你们有心归正,就不怕没有招安的日子。但是你们在此胡做,不怕官府差人来捕捉的幺?就是官府不知道,难道庄邻地保也不上去举报,任凭你们如此幺!”青奇道:“如今的时势,人所最怕得是个‘凶’字,官府虽有几次差人到来搜捕,都被我们众弟兄赶散,故亦不敢再来。那些地方官又是要每日申报上司,说管下并无盗贼,如何再敢申文上去请兵!况且我们那些庄邻及地保等,不要说不肯去出首,还怕我们迁移他处,不做这个勾当哩。”楚材道:“这倒不明白了。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不怕强盗的。难道你们这里的人反喜欢你们在此搅扰幺!”黄正接着说道:“这却又有个缘故。从前,赤黑白三个兄弟在此,手下的喽罗还是乱烘烘的不遵约束,远近的人均都有些惧畏。自从我与青大哥来了,被青大哥整顿起来,立有条约,号令严明,止劫贪官污吏、奸商巨恶,违者定按军法,故此与这些邻里们秋毫不犯。又听得邻居们讲起,从前地方官若然拿着了强盗,那些捕快差役们就要到村里来敛钱。倘是不肯给与他,他就另生方法,叮嘱了强盗将来诬攀在案,等到弄得明白,已是倾家荡产!还有大路上或者死了一个气丐,官河中或者氽来一个浮尸,这些差役就快活得了不得,又要到来搅扰,生发银钱。其余借车借马,宰杀耕牛,贩卖私盐等事,他们更有了题目,拿着牌票,到各村镇上去恐吓,只要填满了他们欲壑方肯罢休。弄得各村上的人担惊受吓,哭哭啼啼,夜间还不敢安睡。自有小人们在此,莫要说别的,就是差役的影儿都没一个敢来,村上的人倒可以安心乐意的种田、种地,逍遥自在,好不快活!若是荒年,收成不好,小人等就把银钱借给他们过度日子,总不肯出去逃荒。那邻村的人都要搬到这里来居住,或有不能搬来的人家,常常怨恨着说,没有福气,眼热着住在我们村上的人,恨不得也挤到村上来居住。相公们来时,可曾见别处的村坊树上的树皮均已剥得精光,当作饭吃,惟独我们的村上树此都是好好的,从没有一日三餐不全的,人家还肯前去出首幺?”
文龙叹息道:“胥吏作奸犯科,在上者竟无一毫觉察,此不得为在位者宽其责备也。只是你们既有这等爱民的心志,将来的福禄自不可以限量。然徒恃血气之勇,尚非全材可比。我看你们却都是心地光明之辈,造就尚非难事。古人云:‘以文事者必有武备,益文武必相辅而行,斯不致被识者所笑。况你们的武艺均已纯熟,将后来成名将却也不难。所少者惟读书耳。”青奇道:“我同黄兄幼年时倒也算读过四子书的,此刻若大年纪,怎幺再读得进呢?”楚材笑道:“你同黄兄既读过四书这就容易了。可晓得四书上孔圣人对仲夫子说的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我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成者也。此是为将的要道。若能将这几句圣训渗透,便一生受用不尽。他如: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皆行兵要诀。然后再把孙吴兵法潜心熟玩,自然通得开去,用得出来,只不要拘泥了就是。会读书的也不过如此。”青奇与众兄弟听了,个个色飞眉舞愿求指教。楚材同文龙两个,乃把兵机韬略为将所断不可少的事一一教导,果然他们福至心灵。听到妙处,便都会悟得出,直讲到四鼓时分方才各各安寝。
到了次日,青奇等绝早起来。吩咐手下杀牛、宰马,大排筵宴,伺候着楚材、文龙起来,饱餐一顿,又捧出两大盘金珠来苦求收受。楚材道:“你们既存归正之心,我们岂有嫌疑之避!只是我们盘费尚有,不消你们费心,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嘱咐你们。我两个将后倘有际遇,用得着你们之处,即写书信到来,招呼你们,但我两个人的字迹你们都不认识。如今我有一个道理在此,好使你们日后认得。”说毕,便取过纸笔来,将自己沈楚材的三个字写在一张纸上,下面又书了一个花押,然后说道:“张贤弟你的大名也写在此。”文龙便把自己“张文龙”的三个字写在下面,也画了一个押,一齐将来交与青奇道:“将后如有的来,只须将我们所写的字并书的花押一对,便分真假,惟须谨慎收藏,切不可被外人知道。”青奇等答应,就慌忙收好。又苦求将金银收受。沈、张两个一定不肯,只得也就罢了。两个临出门的时节,又再三嘱咐道:“我因爱你们心地明白,作事豪侠,所以肯担这血海干系,把自己的笔迹写与你们,但愿将来替国家出力,博个封妻荫子,显亲扬名。譬如昨日被我们杀了,非但作刀头之鬼,而且反担一个强盗之名,况流芳千载同遣臭万年这两句,所争不过一个识见而已。此后务要把心肠摆好,逐渐地为善,切不可遇事回惑,自误性命,方不负我们期望之心。”青奇道:“小人们在此山岗却并没有别的歹心,今后也要叫手下垦开田地,做个弟兄们衣食无亏的根本,就可以混过光阴,专候好音提拔。便是空闲时,可是相公说的要把韬略武艺大家习练,以作将来用场,小人们自当谨记在心,决不敢再有妄为,请相公们放心便了。”楚材、文龙齐声道:“你们能依我们言语,却是极好,我们此刻倒要为你们弟兄多费一点心思。我两个若然闻得你们有甚不妥当的作为,那时莫怪我们无情!”青奇等众弟兄道:“相公不必多虑,我们此刻就在两位相公之前对天立誓,以明我们心迹如何?”说毕,便一齐当天跪下道:“过往神仙在上,信士青奇同弟兄们某某等,从今革面洗心,改恶从善,若有一些为非作歹的心肠,异日均死于刀剑之下,再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身,伏望明神鉴察。”再欲说下去时,楚材、文龙慌忙上前将他一众扶起道:“何必这般言重!你们的心迹真可以对日月而质鬼神,我们可以不必过虑了。”说毕,便命童儿将行李挑出,起身作别。青奇等犹依依不舍地说道:“相公们回来时,千万到这里一走,免得小人们在此牵肠挂肚想念!”文龙、楚材见青奇等一片血诚,倒觉也有些不舍。只是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乡,况自己又急于他往,只得硬着头皮告别。
出得庄门跨上马匹,青奇又带领众弟兄相送,直送出山峰之口。楚材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请回吧!”文龙也道:“只要你们事事留意,不忘记我们两个,就是你们的盛情了。岂在远送!”青奇等见说,只得又跪下磕了几个头,方将脚步止住,直等看不见他们主仆的影儿,听不见马铃的声响,然后快快而回。自此以后,只在山庄内练习武艺,勤攻韬略,无事时并不出门,就有客商经过,及一切平时要杀的僧道贪官,也并不一毫惊动。平时的食用除耕种田地之外,又选手下的精明强干喽罗数名,给予资本,命往各处贩卖货物,开设店铺,所有盈余,尽作山庄之用,已是颇可过度。直要等到日后有事,楚材、文龙写信到来相招,然后一齐出去,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留名千古的事业来。此是后话,暂且丢过不提。
再说文龙、楚材带领两个童儿上路之后,讲起青奇等一众弟兄的好处,不觉赞叹不已。想要再寻几个同青奇弟兄一般的人以作他年臂助,故此两人并不穿州过府,只拣小路山多的所在行去。
一日,行到一处地名叫作“野猪林”,已是傍晚时候,想要寻个宿店,不意一望无际,人迹杳然。看看已是错过宿头,好得仗着自己本领,不怕狼虎,倒反慢慢的一路寻去,或有古庙、破祠,便可暂为歇息。故此就是没有宿头,也不在心,只顾跨在马上,看那四边的晚景,倒也另有一番景象,甚是好看。因此便不知不觉地说说笑笑,又行了五六里路的光景,忽见路旁草地中蹿出一群香獐来,东奔西跑的在马前乱蹿。张武看见大喜,对沈方道:“这几个香獐倒也好顽得紧。我同你上前捉两个活的,带它回去顽顽如何?”沈方也是孩子的性情,一听此说,不觉高兴起来。将欲上前,文龙喝住道:“你两个敢是疯呆傻子幺?促了活的怎生带得回去?”话未说毕,早被楚材拈弓搭箭,“飕”的一声,一箭已放将出去,射在那只大的香獐腿上。那只香獐一受着痛,回身就跑。文龙也忙放箭,又射着了两只。趁势拍马赶将下来,那些香獐便四散地奔逃。两个人分头追赶,赶了一会,张武、沈方也追上前来,一同赶至一极大树林之中。细细看时,那些香獐一只也没有!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再看天光,已是上灯时候,幸有一片月色照得如白昼一般。两人只得下马,拣一块平正光润的大青石坐下。楚材道:“我们既赶不宿头,倒不如就在这树林中权坐一宵,专等天明再行吧。”文龙道:“这却使不得。我想此刻坐在这里,还不打紧,若然到了下半夜,那风露侵肌,只怕禁不住,还是寻一处有遮盖的地方,庶不妨碍。”楚材道:“此时还到哪里去寻呢?”话还未完,早见林子外边隐隐的似有黄墙露出,因指道:“兀的不是寺院幺?”文龙随着楚材指的所在看去,果见树林那边有一带高高低低的黄墙,参差显露。只因隔开尚远,辨不出什幺所在,便道:“既有这个地方,敢则是好,我们且到那里去再处。”说着,便同楚材立起身躯,并两个童儿齐往黄墙那边走去。
约走有二三里之遥,方看明果然是个寺院。寺门上有个匾额似乎年代已久,故四边早已剥去,惟上边的字迹尚不模糊。趁着月色一看,却是“藏经寺”三字。刚欲跨进寺门,忽然间寺门之内卷出一阵怪风来,吹得树上的树叶,地下的尘沙乱飞、乱舞。要知这阵风究竟是何怪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