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人生在世确有其难。可是我的好太太,也必须承认,工人们一点不懂得节俭度日……他们不像农民那样,把钱攒起来。他们有钱就喝酒,没钱就借债,最后弄得连孩子老婆都养活不了。”
“先生说得有理,”马赫老婆稳重地回答说。“人并不是总走正道的。那些不务正业的人诉苦的时候,我也常对他们这样说……我自己总算命好,遇见个好人。我丈夫不酗酒。只是遇上盛大节日才偶尔喝得多一点,也仅仅如此而已。这可真让人高兴,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我们结婚以前他常常喝得像死猪似的……可是,尽管他这么有节制,并没能对家里有多大帮助。家里常常像今天这样,就是连老鼠洞都翻遍,也找不出一个小钱儿。”
她想法能使他们给她五个法郎。于是她继续柔声柔气地解释欠下这笔要命债的原因。最初只借了一点,不久就越欠越多,最后压得人难以翻身了。她说通常是每半个月发一次薪。可是有一次发晚了,这下子算完了,自那起再也接济不上了。亏空越来越大,男人们连干活也没心思了,因为他们挣的钱连还债都不够。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到死也好过不了了。再说,也得看开点;矿工们总需要喝杯啤酒冲冲噪子里的煤末呀。这一来就开了头,后来一遇到烦心事,他们干脆就不离开酒馆了。并不是埋怨谁,很可能还是因为工人们挣的钱不够开销。
“我想公司总还是管住管烧的吧,”格雷古瓦太太说。
马赫老婆斜着眼瞟了瞟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煤炭。
“啊,是啊,给我们煤,就是不大好,可是还算能烧……至于住的,说起来每月不过才六个法郎,看来也算不了什么。可是,要交上这些房租也很不容易……拿今天来说,就是把我剁成碎块,我也拿不出十个生丁来。真是囊里空空,一个钱也没有。”
老爷和太太都不做声了。他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听她哭穷诉苦,心里渐渐感到不快和讨厌。马赫老婆生怕自己得罪了他们,她像个机智乖巧的女人,用中肯和心平的口气说:
“噢!我并不是抱怨。事情本来如此,就只好忍受了。再说,不管我们怎样挣扎,我们也丝毫改变不了现状……最好还是按照上帝的安排,老老实实做事。老爷,太太,您说是不是?”
格雷古瓦先生对她这番话大为赞赏。
“我的好太太,能有这种想法,就不会老觉得苦了。”
奥诺里纳和梅拉尼终于把包袱拿来了。赛西儿打开包袱,取出那两件袍子,然后又添了几条围巾、几双袜子和无指手套。这些东西很不错了。她急忙吩咐女仆把挑好的衣服包好,因为教她学钢琴的女教师已经来了。她便推着母子三人出门去。
“我们实在太缺钱用了,”马赫老婆结结巴巴地说,“哪怕只有五法郎也……”
话说了半截她就咽回去了,因为马赫一家人是非常自尊的,从不肯向人乞求。赛西儿不安地望了望父亲,她父亲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断然拒绝了。
“不行,我们没有这种先例,我们不能这样做。”
年轻姑娘看到孩子的母亲难过的脸色,心情很激动,想尽量在孩子们身上多满足他们一些。两个孩子不住地盯着桌上的奶油蛋糕,于是她把蛋糕切成两半分给他们。
“拿着,这是给你们的。”
随后,她又把两块蛋糕收回来,要了一张旧报纸包好。
“拿回家去和你们兄弟姊妹分着吃吧。”
她在父母和善的目光下,终于把母子三个推出去了。没有饭吃的可怜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用冻僵的小手拿着那点蛋糕走了。
马赫老婆领着孩子们在石铺路上走着,她茫然若失,没有看到荒芜的田野,也没有瞧见污黑的泥泞和阴沉广漠的天空。又经过蒙苏的时候,她硬着头皮走进梅格拉的铺子,经过一番苦苦恳求,总算带着两个面包,一点咖啡和黄油,甚至还有五法郎现钱回家去了,因为梅格拉也放一个星期购短期债。他叮嘱以后叫她女儿来取东西,这时她才明白,他要得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卡特琳。那么走着瞧吧,如果他敢把脸凑到卡特琳面前,他准会挨耳光的。
〖三〗
二四〇矿工村的教堂的钟敲过了十一点。这是一座砖砌的小教堂,儒瓦尔神甫每个星期天都来这里做弥撒。教堂旁边是所学校,房屋也是砖砌的。由于外面天冷,窗户关得严严的。尽管如此,依然听得见孩子们嗡嗡读书的声音。宽阔的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旁是各家的小菜园,背靠背地分布在排列成方格式的几行房子中间。这些菜园经受严冬摧残之后,呈现出一副凄凉的景象。露出灰泥质的土地上,残留着一些枯叶烂菜,使菜园显得十分肮脏。现在正是做饭的时候,家家冒着炊烟。矿工村的房前,一个女人沿着大街越走越远,最后打开一家的门,走进去了。虽然不是雨天,但是灰暗阴沉的天空充满潮气,露水滴滴嗒嗒地由排水管里流下,落进沿人行道摆着的那些木桶里。这个矿工村建筑在一个宽阔的高岗上,四面环绕着黑色的土路,活像讣告的黑框,除了经常被暴雨冲洗的一排排整齐的红色屋瓦之外,再没有任何中看悦目的东西了。
马赫老婆回来的时候,绕了个弯儿,到一个监工的老婆那里,买些她在秋收后留存的马铃薯。这片平地上只有一排纤细的白杨树林,树林后面有一片单独的房舍,一排四幢,各有各的菜园。公司把这些新式房子只拨给工头们住,工人们便把小村的这一角叫做“丝袜”区,正如他们为了嘲弄自己的贫困生活而管自己的住区叫做“欠债”区一模一样。
“哎哟,我们总算到家了。”马赫老婆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面说着一面把浑身是泥、迈不开腿的勒诺尔和亨利推进屋门。
火炉前,艾斯黛正在阿尔奇怀里拚命号叫着。糖已经喂完。阿尔奇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孩子不哭,于是便决定装着喂她奶。这种办法常常是很有效的。但是这一次,尽管她解开衣服,让艾斯黛的嘴贴在自己胸上,她还是拚命地号叫,因为孩子咬在这个八岁的残废女孩的干瘪的胸脯上,什么也吮不出来。
“把她给我吧,她简直不让人有说句话的工夫。”母亲放下东西,腾出手就嚷道。
她从怀里掏出像一只沉甸甸的皮囊似的乳房,大声哭喊的孩子立即吊在奶头上,一声不响了,她们终于可以说话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小主妇添好了炉子,并且打扫和整理了房间。她们在说话间歇的时候,可以听见楼上老爷爷的鼾声,还是那样有节奏,片刻不停。
“哟,这么多东西呀!”阿尔奇微笑地看着这些东西,咕哝着说。“妈妈,我替你做饭去好吗?”
桌子上堆得满满的:一包衣服、两个面包、马铃薯、黄油、咖啡、菊莴苣粉1,还有半斤猪肉饼。
1菊莴苣根制成的一种饮料粉,味苦涩,穷人家有时拿它当咖啡喝。
“噢!做饭?”马赫老婆面带倦容有气无力地说,“还得去弄点酸模和拔几棵葱……不用了,等一会我给他们做吧……你把马铃薯煮一煮,咱们就点黄油吃……还有咖啡呢,嗯?别忘了煮咖啡!”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带回来的奶油蛋糕。她瞧勒诺尔和亨利的手上空空,已经歇息过来,正在地上拚命打闹,心想准是这两个馋鬼在路上把蛋糕偷偷地吃光了!她打起他们来。阿尔奇一面往火上坐锅,一面竭力劝母亲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