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马赫到菜园里干活。他已经种上了马铃薯、扁豆和豌豆;白菜和莴苣菜秧苗昨天已经移在假植沟里,现在他正动手移植。这一角菜园除了马铃薯不够吃以外,可以供得上全家人的吃菜。总之,他很懂园艺,甚至还种了被邻居们看作是稀罕物的朝鲜蓟。当他收拾菜畦的时候,勒瓦克恰巧也来了,他嘴里叼着烟斗,站在自己的菜园里,望着布特鲁上午栽的莴苣;要不是他的房客不惜力气,掘地翻土的话,这里只好长草了。他们隔着篱笆聊起来。勒瓦克精神已经恢复,并且由于打了妻子一顿,气还没有全消,想拖马赫到拉赛纳酒馆去,但马赫不肯去。怎么?难道一杯啤酒都不敢喝?在那里玩一场九柱戏,跟伙伴们闲遛一会儿,然后回家来吃晚饭,这就是矿工们下班以后的生活。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坏处。但是马赫坚持不去,因为要是不把莴苣栽上,明天就会蔫的。其实这是巧妙地拒绝勒瓦克,因为他不愿向妻子伸手,从那五个法郎剩下的钱里再要一文。
五点钟敲过了,皮埃隆老婆出来打听她女儿丽迪是否和让兰一块儿出去了。勒瓦克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贝伯也没影儿,这三个调皮孩子总在一起胡闹。马赫告诉他们说,让兰去采蒲公英了,他们这才放心。这时马赫和勒瓦克一起,用善意的猥亵言语逗弄这个年轻女人。她生气了,但是并不走开,他们的粗鲁话正搔到她心里的痒处,她叉着腰嚷嚷起来。这时一个瘦女人过来帮她,气得结结巴巴地嚷着,就像母鸡叫一样。另外一些女人则站在自家门口,远远地发出同情的尖声叫喊。现在学校已经放学,孩子们都在街上玩耍,叽叽喳喳,打打闹闹,连翻带滚地乱作一团,好像一群猴子似的。至于那些没到小咖啡馆去的父亲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像在矿井下一样蹲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斗,偶尔彼此也聊上几句。后来勒瓦克闹着要摸摸皮埃隆老婆的大腿结实不结实,她才气呼呼地走了。勒瓦克决定独自到拉赛纳酒馆去,马赫就留在园子里种菜。
天突然黑下来,马赫老婆点上了灯,看到儿子女儿都还没回来,心里非常生气。她曾经打赌说,全家总也不能一起围着桌子吃一顿饭。再说,她还等着儿子采蒲公英回来当生菜吃呢。现在夜晚像灶膛一样漆黑,这个该死的孩子还能采到什么呢!如果吃完她的加上煎葱花的葱韭酸模焖马铃薯杂烩,再来一个生菜,该多好呀!家里到处都能闻到煎葱花的香味,这股香味很快变成呛人的味道,甚至透过矿工村的砖墙,在野外很远的地方都可以闻到穷人家的这种刺鼻的味道。
天黑了,马赫从菜园回来,坐在一把椅子上,朝墙上一靠,立刻打起盹儿来。每到晚上,他一坐下就睡。布谷鸟木钟敲过七点,亨利和勒诺尔两人硬要帮阿尔奇摆餐具,结果打碎了一只盘子。这时候,老爷爷长命老第一个回到家来,他忙着要吃完晚饭好去上班。于是,马赫老婆叫醒了马赫。
“咱们吃吧,管他们呢!……他们都那么大了,丢不了。讨厌的是没有生菜!”
〖五〗
艾蒂安在拉赛纳家里吃过饭,回到楼上,走进租给他的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小阁楼,正对着沃勒矿井。这时,他觉得筋疲力尽,就和衣倒在床上。两天来,他一共睡了不到四个钟头。当他黄昏时醒来的时候,迷糊了一阵,竟认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感到很不舒服,头昏眼花,好容易才站起来,他想先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然后再吃晚饭和睡觉。
外面,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灰暗的天空变成了青铜色,阴沉沉的,预示着一场北方的连绵淫雨。从温湿的空气来看,这场雨很快就来临了。天黑了,浓重的烟雾淹没了平原的远处。在这茫无边际的红色土地的海洋中,低沉的天空仿佛变成了黑色的尘雾,没有一丝风,到处笼罩着一种下葬时死气沉沉的凄凉气氛。
艾蒂安信步向前走去,没有目的,只是想排除心头的烦闷。他从沃勒矿井前面走过,矿井在它那洼地的底部,已经分辨不清,还没有一盏灯亮起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日班工人从矿井出来。毫无疑问,一定是六点钟了,井下装卸工、井上井口工、马夫等,一群一伙地往外走,其中夹杂着在黑暗中欢笑着、身影模糊的选煤女工。
最先出来的是焦脸婆和她的女婿皮埃隆。她正跟女婿吵闹,因为在她和监工为计算废石数量发生争执时,他没有从旁相助。
“哼!算了吧,没出息的东西!在这些吃我们的混蛋面前如此低声下气,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皮埃隆跟在她后面,听凭她唠叨,一声没响。最后,他说:
“难道要我跟工头儿们打架去吗?谢谢吧,我才不去找那些麻烦!”
“那你就把屁股掉过去给人家打吧!”她叫嚷道。“哼!她妈的,我只恨我的闺女没听我的话……他们把她爸爸作践死了,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谢谢他们吗?休想。走着瞧,我非扒他们的皮不可!”
焦脸婆长着一个鹰钩鼻子,白头发在风中乱舞。她愤怒地挥动着两条瘦长的胳膊,越走越远,话声也渐渐消失了。但是,身后两个青年的声音又引起了艾蒂安的注意。他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这儿等朋友的扎查里,他的朋友穆凯刚刚走到他面前。
“你准备好了吗?”穆凯问。“咱们先吃块面包,然后就到沃尔坎去。”
“等一等,我还有点儿事。”
“什么事?”
穆凯回过头去,望见斐洛梅正从选煤场走出来。他心里明白了。
“啊!好吧,是这么回事啊……那么,我先走了。”
“好,一会儿我就追上你。”
穆凯刚要走,碰见了父亲老穆克。他也正从沃勒矿井出来。父子俩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儿子就向大路走去,父亲则沿着运河回家去了。
尽管斐洛梅不愿意,扎查里还是把她拖向那条岔道。她很忙,想改日再说。于是他俩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争论着。两个人在外面幽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在冬天,地上潮湿,又没有麦子可躺。
“不是,不是为那事儿,”他不耐烦地咕哝说,“我有件事跟你说。”
他搂着她的腰,慢慢地拖着她走了。到了矸子堆的阴影里以后,他问她有没有钱。
“干什么用?”她问。
扎查里支支吾吾地说有两个法郎的欠债,家里愁得没办法。
“算了吧!……我看见穆凯了,你准是又要到沃尔坎去找那些下流歌女去。”
他捶胸发誓地申辩着。她耸了耸肩膀,表示不相信,他便说:
“要是你高兴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你会看到我有没有怕让你知道的事。你看我是不是去找歌女,……你去吗?”
“小家伙怎么办?”她回答说。“有那么个整天哭喊的孩子,我动弹得了吗?……你让我回去吧,孩子们在家里准保又打起来了。”
可是扎查里仍旧拉着她不放,苦苦央求她。你瞧,已经答应穆凯了,怎么好在他面前丢脸呢。一个男人不能像母鸡似的天一黑就卧下睡觉呀。斐洛梅被说服了,她撩起上衣的下襟,用指甲把线挑开,从衣角上取出几个半法郎的硬币。因为她担心被母亲摸去,就把自己在矿上加班加点挣的钱藏在衣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