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艾蒂安火了。天生的反抗精神使他投入了劳工对资方的斗争,不过他尚处于无知幻想阶段。现在谈的是“国际协会”,是最近在伦敦成立的那个有名的“国际”。难道这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吗?不是一场正义终将取得胜利的运动吗?世界各国的劳动者站起来,团结在一起,以保证工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巨大的组织:市镇建立支部,各省所有的支部组成联合会,一个国家有一个全国联合会,全世界成立一个总委员会,每个国家有一个书记参加这个委员会。不要半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如果资本家敢不老实,那就对他们实行专政。
“愚蠢!”苏瓦林重复说。“你们的卡尔·马克思主张一切听其自然发展,不要手段,不搞阴谋,是不是?一切都要公开,一味要求提高工资……赶快丢开你们那套进化论吧!要烧毁城池杀掉人类,把一切一扫而光,使这个腐败世界荡然无存,那时候才能建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艾蒂安笑起来。他仍听不懂这位伙伴的话,在他看来这种毁灭论只不过是一种幌子。拉赛纳更是个讲求实际、老于世故的人,他没有发火,只想彻底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么,你打算在蒙苏建立一个支部吗?”
这正是诺尔省联合会书记普鲁沙所希望的,他特别强调当矿工们一旦举行罢工时协会对矿工们的帮助;艾蒂安也相信不久就会发生罢工。坑木的纠纷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公司再进一步苛求,所有的矿井就会发生暴动。“麻烦的是会费。”拉赛纳用深谋远虑的口吻说,“每年缴五十生丁的基金,缴两法郎给支部,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敢打赌,会有许多人拒绝缴纳的。”“此外,”艾蒂安补充说,“我们首先要办福利基金组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改为抵抗基金组织……无论如何现在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了。如果别人同意办的话,我马上就办。”沉默了一阵。柜台上的煤油灯冒着黑烟。从敞开着的门口,清楚地传来沃勒矿井往蒸汽锅里添煤的铁锹声。“什么都那么贵!”拉赛纳太太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早就进来了,带着忧郁的神情听着,穿着她那件长年穿的黑色长衫,显得很肥胖。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买这些鸡蛋就花了一法郎零十生丁的话……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
这一次,三个男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一个个带着沉痛的声音又诉起苦来。工人再也不能忍受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只是使他们更加贫困了,自那以后,资本家们就那么贪得无厌地大发横财,甚至连盘子底也不给工人们舔一舔。大家说说看,一百年来,虽然财富和福利有了惊人的增长,而劳动人民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份了吗?宣告劳动者自由了,简直是耍笑他们。他们的确是自由了,饿死的自由,这种自由他们倒一点也没有被剥夺。投那些坏家伙们的票,并不能使柜子里有面包,这些人当选以后只顾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对穷人还不如对他们的破皮靴关心。不论怎样,是通过法律和友好协商的客客气气办法,还是采取毁掉一切,拚个你死我活的粗暴手段,这种情况必须结束。这个世纪一定要有一次革命——一次工人革命,从上到下彻底打乱整个社会,重新建立一个更纯洁、更合理的社会;即使老年人看不到,孩子们肯定会看到。
“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拉赛纳太太坚决地重复说。
“是的,是的,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三个人一起喊道。
苏瓦林搔着愉快地颤着鼻子的波洛妮的耳朵,直着两眼,好像在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增加工资,能办得到吗?无情的法律规定了必不可少的最低的工资,让工人刚好够吃干面包和养孩子用……要是工资降得太低,工人就要饿死,再雇用新人,就得把工资再提起来……工资提得过高,要求做工的人就会过多,又得把工资降低……这就是枵腹的平衡,注定要永远挨饿的命运。”
每当他这样专心致志地谈论高深的社会主义理论时,艾蒂安和拉赛纳就被他那令人头痛的主张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怎样回答是好。
“你们明白吗?”他以素常那种安详的态度望着他俩说,“必须毁灭一切,要不然就还会产生饥饿。是的!无政府主义,什么也不要,用血来洗净世界,用火把它炼得更纯!……然后就走着瞧吧。”
“先生说得很对。”拉赛纳太太说,她出于自己的革命激情,对他表现得很有礼貌。
艾蒂安由于自己不懂这些,不愿再讨论下去,于是站起来说:
“我们睡觉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明天还是得三点钟起来。”
苏瓦林吹掉粘在嘴唇上的烟蒂,小心翼翼地托着大母兔的肚子,把它放到地上,拉赛纳关上店门,他们便默默地各自回房间去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在嗡嗡作响,他们刚才讨论的那些重大问题仍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每天晚上,待到铺子里的客人走光以后,大家就围着艾蒂安一个钟头才喝干的那杯啤酒这样谈论。沉睡在他脑子里的许多模糊不清的观念开始活动和扩大起来。艾蒂安出于对求知欲的渴望,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向邻居借些书看,不巧的是,苏瓦林的书几乎全部是德文和俄文的。最后,艾蒂安终于借到了一本论合作社的法文书,苏瓦林说,里面谈论的事也是胡说八道。同时,他还按期阅读苏瓦林收到的《战斗报》,这是在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的报纸。但是,尽管他们每天接触,艾蒂安仍感到苏瓦林是那么孤僻,对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没有乐趣,没有情感,没有一点儿财产欲望。
接近七月初,艾蒂安的情况好转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矿井生活里,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纪尧姆矿层的各作业班工人最近发现矿层发生了变化,煤层完全乱了。不用说,这预示将要遇到断层,果然不久就遇到了断层,尽管工程师们非常熟悉矿层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全矿为此闹翻了天,人们唯一的话题就是矿层消失了,肯定是从断层的另一面下落了。老矿工们就像追逐煤的猎犬似的,张大了鼻孔各处嗅寻。但是,在等待找到矿层的同时,各个掌子面的工人总不能闲着,公司贴出布告要招标新的包工活。
一天,马赫出了矿井以后,跟艾蒂安一块走着,建议他在自己的包工组里当一名挖煤工,代替勒瓦克,因为勒瓦克转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已经跟总工头和工程师商量好了,他们对这个年轻人都十分满意。因此,艾蒂安只能接受这一迅速的提升,并且为马赫越来越看重他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