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快出去,从梯子上走,从梯子上走!”
沙瓦尔跟伙伴们一起被卷入人流。他推着卡特琳,责备她不快跑。难道她成心要让他们单独留在矿井里饿死吗?因为蒙苏的强盗们会不等大家出去就砍断梯子的。这个可怕的假设更使人们慌乱起来,巷道里乱作一团,人们拚命地奔跑着,人人都想抢先跑到地面上去。有些人喊着说梯子已经被砍断了,谁也出不去了。当惶恐万状的人们,开始一群群涌进罐笼站的大厅时,简直像决了口的洪水;他们一齐涌向竖井,在安全井口的梯道的窄门处拚命拥挤着。这时,一个刚刚小心谨慎地把马送到马厩里去的老马夫,却带着毫不在乎的轻蔑神情望着这些人,他在矿井里过夜过惯了,确信反正会有人把他弄出去的。
“他妈的!”沙瓦尔向卡特琳说,“你在我前面上好吗!要是摔下来,至少我还可以托住你。”
她在巷道里跑了三公里路,已经累得心慌气喘,汗流浃背,她莫名其妙地在人群的浪潮中任人推挤着。这时,沙瓦尔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差点把她的胳膊拉断。她哎哟了一声,眼泪直流。他已经忘掉了他的誓言,她永远也不会幸福的。
“快到前面去!”他吼叫着。
但是,她对他过于害怕,如果她在他前面上,他会不歇气地跟她撒野,因此她不愿走在前面。这时,伙伴们狂乱的潮流把他们挤到了一旁。竖井渗出的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罐笼站的地板被踩得在满坑污泥的十米深的积水坑上直颤。就在两年前,让-巴特矿井里发生过一次可怕的事故,一根罐笼绳断了,罐笼掉在积水坑里,淹死了两个人。每个人都想起了这件事,如果他们都堆在地板上,大家可能都会把命丢在这里。
“真是个死木头!你死了好了,死了我倒少些麻烦!”沙瓦尔叫道。
他先登上梯子,她随后跟着上去。
从井底到地面有一百零二节七米来长的梯子,每节梯子立在下一节梯子的梯台上,梯台同安全井口一样宽窄,上面有一个方洞,一个人刚刚能过去。这个七百米高的、几乎笔直的扁井筒在竖井壁和提升井壁之间,是一个黑暗、潮湿、没有尽头的井道,梯子差不多是笔直的,一节节地重叠着。要从这个巨大的直筒中爬上去,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得花二十五分钟。而且,这个安全井口除了发生特殊事故以外,从来也不用。
最初,卡特琳起劲地向上爬去。她光脚在坑道里尖利的碎煤块上走惯了,踏在防磨铁皮包着的方梯磴上,并不感到硌脚;她那由于推煤而磨得粗硬的两手,抓住对她来说过粗的梯柱,也不觉得费劲儿。这次攀登是出乎意料的,她聚精会神地往上爬,连心中的忧伤也丢开了。人们像一条向上蠕动的长蛇,三个人爬在一节梯子上,一个顶着一个爬,即使最前面的人已经到达地面,队尾也还留在积水坑上。然而,现在还没有人爬到上面,最前面的人也不过刚刚爬到竖井的三分之一的地方。谁也不再说话,只有一双双脚在移动,发出沉闷的声音。安全灯仿佛游动的星星,从下到上排成一条线,越伸越长。
卡特琳听见身后有一个徒工在数梯级,于是她也想数一数。他们已经爬过十五节了,到达了一个罐笼站。这时,她撞到了沙瓦尔的腿上。他骂了她两声,喊叫着要她留神点。人们渐渐停住不动了。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询问和惊慌的声音。他们离开井底以后,心情越来越急切。由于不知道上面的情况,他们越接近上面就越感到紧张。有个人说梯子断了,必须再下去。这正是大家担心的事,就怕悬在半空中。忽然又传来另一种说法,说是有一个挖煤工从梯子上滑下去了。喊声嘈杂,使人什么也听不清,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最后,还没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大家就在跳跃着的灯光下和脚步声中,重又困难而缓慢地往上攀登起来。当然,如果梯子断的话,一定是在更上面。
到了第三十二节梯子,正当经过第三个罐笼站的时候,卡特琳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僵直了。起初,她觉得肉皮像针刺似的,现在,她对脚下和手中的铁和木头都失去了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浑身像火烧火燎一样。她在昏迷之中回忆起老爷爷长命老讲过的往事。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井道,光秃秃的梯子就那么竖立着,十来岁的女孩子就顺着梯子往外背煤,假若其中有一个人滑下来,或者是一块煤从筐里滚出来,就会有三四个女孩子头朝下栽下去。如果卡特琳四肢痉挛得无法支持的话,她就永远也爬不出去了。
随后队伍又停止了几次,使她能够有机会喘一喘气。然而,每次从上面传来的骇人消息,都使她头晕目眩。她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呼呼地喘着气,这样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儿往上爬,使人都感到发晕,她和其他人都要呕吐了。她透不过气来,黑暗和井壁的夹挤使她更加焦躁不安。而且,大水点浇在满是汗水的身体上,冷得她直打哆嗦。他们接近水平面了,水点像暴雨一样洒下来,都快把安全灯浇灭了。
沙瓦尔两次问卡特琳怎么样,都没有得到回答。她在下面搞什么名堂呢?难道她哑巴了?她无论如何总能告诉他是不是还顶得住。他们已经爬了半个小时,但是爬得非常慢,到现在才爬到第五十九节梯子,还有四十三节要爬。卡特琳终于嗫嚅着说她还支持得住。如果她承认自己精疲力尽,他会骂她是废物的。她的脚大概被梯磴上包的铁皮磨破了,骨头好像被锯子锯一样疼痛。由于不停地攀登,两手也磨破了,手指僵硬得弯不过来,肩膀仿佛被拉断了,大腿仿佛脱了臼,每向上攀登一步,就觉得两手要松开,要仰面跌下去。她感到最苦的是梯子太陡,几乎是笔直的,她必须用肚子贴紧梯子,用双臂撑着往上攀登。现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压倒了脚步声,井壁之间巨大的垂死的喘息声比先前增大了十倍,从井底升起,直传到地面。这时候传来一声呻吟,据说一个徒工的头被梯台的棱角碰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