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书信一
致卡那利先生
先生:
我曾经多少次想给您写信,直到今天才拿起笔来。为什么要给您写信呢?您一定猜想得到:为了告诉您,我是多么热爱您的才华。是的,我感到必须向您表示我对您的钦佩。我是一个可怜的外省姑娘,独居一隅,唯一的幸福便是阅读您的诗作。我从阅读《勒内》3转而阅读您的作品。忧郁导致遐想。除我以外,不是还有许许多多女子给您写信,向您倾诉她们内心的思绪么!……在这人数众多的一群中,我怎么可能受到格外的注意呢?我这一纸短笺,虽然满载着我的情思,可是比起雪片般向您飞去的每一封芳香四溢的信件来,又有什么地方可以略胜一筹呢?我的自我介绍,又比其他任何女子的自我介绍都令人讨厌:我不想透露真实姓名,可是又请求您象与我相识已久一样对我完全信赖。
给我回信吧,善待我吧!我不想许下诺言,说有朝一日一定让您知道我是谁,但我也不绝对地说我不会这样做。对这封信,我还要补充些什么呢?……噢,先生,看我多么吃力!好,请允许我向您伸出手去,啊!这是一只充满友情的手,是您的奴仆的手。
欧·德·埃斯特-莫1
附言:如承蒙赐复,我将不胜荣幸。复函请寄勒阿弗尔弗·珂歇小姐,存局待领。
1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保尔和维吉妮》的作者。见《〈人间喜剧〉前言》第6页注2。
2多拉,本名冉·迪纳芒第(1508—1588),十六世纪法国七星诗社诗人。“进了圣器室的多拉”,指被过分吹捧的卡那利。
3《勒内》(1805),夏多布里昂小说,见《〈人间喜剧〉前言》第6页注2。
1这是莫黛斯特将自己名字的字母顺序打乱组成的化名。在中文里,可简略表示如下:莫+欧=莫,德+埃=黛。
现在,每一个少女,不管她是否有些浪漫味道,都可以想象得出,莫黛斯特有几天是在怎样焦急不安之中度过的!她觉得,空气中饱含着火热的语言,树木也仿佛具有人的外表,她简直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她是在大自然中翱翔!土地在她脚下颤动。她非常羡慕邮政机构,她在空间尾随着她那张小小的信笺。她感到非常幸福,正象人们二十岁时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意志以后感到兴高采烈一样。她的全部心思都在这上面,有如中世纪时人们所说的魔鬼附身一般。她想象着诗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诗人的书房是什么样子,她仿佛看见他打开信封,于是她作出各种各样的假设。
我们已经给诗意勾画了一个轮廓,现在有必要描绘一下诗人的身影了。卡那利是一个瘦小干瘪的男子,身段颇有贵族气派,棕色头发,vituline1的面庞,头比较小,正象虚荣多于骄傲的人头部都比较小一样。他喜欢奢侈豪华,讲究排场。发财致富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这种需要在他身上较之其他任何人都更强烈。他为自己出身高贵和有些才气而感到十分自豪,现在由于抱负太高,更无时无刻不把他的祖先挂在嘴边上。不管怎么说,卡那利家族与纳瓦兰家族、卡迪央家族、葛朗利厄家族、奈格珀利斯家族2毕竟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天赋给他帮了大忙。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东方人的眼睛,这正是人们要求诗人具有的眼睛。他举止优雅,相当体面,嗓音洪亮。但是,天生的招摇撞骗劲将这些长处几乎毁灭殆尽。
1英文:牛犊似的。
2这几个家族均为《人间喜剧》中的名门望族。
他是很有自信心的喜剧演员。当他十分优雅地抬起脚来的时候,那是他早已养成了这种习惯。当他用朗诵的语调说话的时候,那也是他惯用的语调。当他颇有做戏味道地站在那里的时候,那是他已经将自己一举手一投足的姿势变成了第二天性。这一类的缺点,与他为人一向豪爽大方,与他身上应该称为“勇士风度”而与“骑士风度”形成鲜明对照的东西,构成了浑然一体。卡那利缺乏信仰,当不了堂吉诃德,但是他眼光太高,遇到问题,也不会总是站在有利的一面。他那股诗意,碰上点什么事都会迸发出来,对这位诗人损害极大。
其实他并不缺乏头脑,只是他的才华妨碍他充分发挥他的智慧。他完全为名利所左右,他的目标是要显得比自己的名气还要伟大。所以,正如我们屡见不鲜的那样,他这个人与他思想的产物完全是两回事。那些抚慰人心的、天真纯朴的、充满柔情的诗章,那些平静清澈好似如镜的湖水般的诗句,那些温和的颇具女性特点的诗歌,其作者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野心家。这个人穿着紧紧裹身的礼服,举止具有外交官的风度,一心要在政治上发挥影响,贵族气十足,矫揉造作,自命不凡,渴望着发财致富,以便拥有实现其野心所必需的收入。可是他现在取得了两方面的成就,得到了诗人的桂冠和爱神木的花冠,已经飘飘然了。八千法郎薪俸的职位,三千法郎的津贴,从法兰西学院还能拿到两千法郎,遗产收入扣掉卡那利土地上农业经营方面的必需花费以外,还有一千埃居,一共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加上出版诗作,不管年头好坏,总能收入一万法郎,这样总共就是二万五千利勿尔。而莫黛斯特心目中的这位英雄,每年还要超支五、六千法郎,所以上述这个数目就更是一笔靠不住的财富了。但是,国王的金库、外交部的秘密基金至今都将这些亏空给补上了。国王举行加冕礼时,他创作了一首赞歌,得到一套银质餐具的奖赏。他拒绝接受任何金钱奖励,说卡那利家族为法国国王效忠是应分的事。骑士国王听了微微一笑,立即在奥狄欧老店1给他订购了一套华丽版的《查伊尔》:
啊!蹩脚的诗人,你难道自以为
比查理十世更慷慨大度?2
从这时起,按照记者们的生动说法,卡那利便“江郎才尽”了。他感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创造出新的诗歌形式;他的竖琴没有七根弦,而只有一根。而且,由于他不断用独弦弹奏,到现在听众只给他留下两条路供他选择:要么用这根弦把自己吊起来,要么沉默不语。德·玛赛不喜欢卡那利,有一次他曾放肆地开过一个玩笑。他说:“弗里德里希大帝3在某次战役结束以后指出,作战最勇敢的是那把军号,因为这军号从不间断地嘀嘀哒哒吹奏着同一个曲调。卡那利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一个作战最勇敢的人。”这句话象毒箭一般刺中了诗人的虚荣心。
1奥狄欧原系为帝国打制金银器的商店,后改为王家金银器店。
2此诗句系模仿伏尔泰的诗剧《查伊尔》中,苏丹王奥罗斯曼反驳法国骑士奈雷斯唐的一句台词,原诗是:基督徒,我赞赏你高贵的勇气;但是你骄傲的心是否自以为比奥罗斯曼更慷慨大度?正文中那段俏皮话的意思是:查理十世不愿欠卡那利的人情,见他不接受金钱,便送他一套银质餐具作为报酬。
3指弗里德里希二世,普鲁士国王,一七四〇至一七八六年在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