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姐说得很对,”卡那利接过话头说道。他说着站起身来,作出他的风姿宝库中一个最漂亮的姿态,立在壁炉前。“上帝很有预见,他给了人食物和衣服,但是没有直接给人以艺术!他对人说:‘为了生存,你要向大地弯腰;为了思考,你要朝我飞升过来!’我们对灵魂的生命和肉体的生命都同样需要。因而就有两种实用。当然不能把书穿在脚上,从实用角度出发,一首史诗还抵不上慈善办公室的一碗稀汤。最杰出的思想也很难代替大船的篷帆。诚然,一台压力机,压力升高二寸,就能给我们带来三十个苏一米的便宜白布。但是这台机器和工业的日臻完善不能给民众以生命的启示,也不能告诉未来说哪个民族曾经存在过。埃及艺术、墨西哥艺术、希腊艺术、罗马艺术,以及被人视为无用的这些艺术杰作,却在缺乏天才人物的庞大的中介民族已经消逝、而没有在地球上留下他们的名片的地方,在漫长的时间里,证实了这些民族确实存在过!凡是天才的作品都是一种文明的sumcmun1,这就预示着有极大的实用性。自然,一双靴子的价值在你看来,不会超过一个剧本,但是你总不会喜欢一架风磨胜于喜欢圣望教堂1吧?那好,一个民族与一个人一样,受到共同情感的激励。一个人最喜欢的想法是,在肉体上传宗接代,在精神上能够永存。一个民族的永存就表现在这个民族天才人物的作品上。此刻,法兰西的情形正有力地证明着这一论点乃是有理。当然,在工业、商业、航海上,英国胜过法国。然而,我想,在艺术家、天才人物以及产品的格调上,法国居于世界首位。没有一个艺术家,没有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不到巴黎来领取自己技艺高超、精通此道的证书。现在只有法国有绘画学校,我们以书籍压倒别人,较之以利剑压倒别人会更有把握,更为持久。在爱乃斯特的体系里,高级鲜花、女性的美丽、音乐、绘画和诗歌,就都要取消了。当然,社会不会大翻个,可是,请问,谁愿意这样生活呢?一切实用的东西都是其丑无比的。厨房是一幢住宅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可是您避免在厨房里起居,您生活在客厅里,您用各种完全多余的东西来装点客厅,就象这间客厅一样。这些妙不可言的绘画、精雕细刻的木器,有什么用呢?只有我们觉得无用的东西,才是美的!我们称十六世纪为‘文艺复兴’,这个字眼是极其准确的。那个世纪标志着新世界的曙光,即使到了人们已回忆不起那以前的几个世纪时,还要谈到这十六世纪。为什么以前的世纪人们会回忆不起来呢?因为那些世纪无非就是存在过而已,算不得什么,正象那个时代几百万人的生命也都毫无价值一样!”
1拉丁文:顶峰。
1圣望教堂,鲁昂的哥特式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纪。
卡那利将这篇散文装腔作势地朗读完毕之后,客厅里一阵沉默。德·埃鲁维尔趁这时相当逗趣地回答道:
“毫无价值的破烂!哼!我这毫无价值的破烂,我还当宝贝呢!”1
“照您的说法,”比查对卡那利开火道,“艺术是一个特殊的范畴,天才被召进这个范畴,来完成艺术的进化。这样的艺术是否存在呢?这难道不是社会上的人莫名其妙硬要人相信的一个弥天大谎么?当我可以亲眼看到上帝安排得很理想的诺曼底景色时,我何苦在卧室里挂上描绘这景色的风景画呢?我们在幻想中有许多比《伊利昂纪》更美妙的诗篇。花上不大的一笔钱,我就可以在瓦洛涅、卡朗丹、也可以在普罗旺斯、在阿尔勒找到和提善画的维纳斯一样美的维纳斯。
1这是莫里哀的喜剧《女学者》中的一句台词。
《司法公报》上发表的小说只不过写法与瓦尔特·司各特不同而已,它们总是极其可怕地以真正的鲜血而不是墨水来结尾。
幸福和品德要高于艺术和天才。”
“真精彩,比查!”拉图奈尔夫人叫道。
“他说什么?”卡那利正从莫黛斯特的眼神和态度里采摘表示钦佩的天真而迷人的可爱果实,听到这声喊叫,便停了下来,向拉布里耶尔问道。
拉布里耶尔遭到蔑视,特别是女儿对父亲说出那番不尊重的话语,使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心里极为难受,竟顾不上回答卡那利的问话。他的双眼痛苦地紧盯着莫黛斯特,透露出深沉的思索。德·埃鲁维尔公爵风趣地重申了文书的论点。他最后说,女圣徒泰蕾丝出神入化,比拜伦爵士的创作还要高明。
“噢,公爵先生,”莫黛斯特指出,“泰蕾丝女圣徒,那完全是个人的诗篇,而拜伦或莫里哀的天才,对全世界都是有用的呀……”
“赶快附和男爵先生的意见吧,”夏尔·米尼翁忙打断她的话说道,“你现在又认为天才有用了,就象棉花有用一样。
可是说不定过一会你又觉得这个逻辑陈旧、古板,跟可怜的老好人、你的爸爸一样了!”
比查、拉布里耶尔和拉图奈尔夫人用半嘲讽的目光相互瞧了瞧。莫黛斯特一时语塞,这种目光更使她恼羞成怒了。
“小姐,放心吧,”卡那利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既没有敲打倒,也没有让人抓住矛盾。任何艺术作品,不论是文学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雕塑或建筑也好,与所有其他的商业产品一样,都包含着积极的社会功用。艺术是最好的商业,这是不言而喻的。如今,一本书可以使作者口袋里装上差不多一万法郎,而生产一本书,就要有印刷厂、造纸厂、书店、铸造厂,也就是说,要有数千人活动的臂膀,要有这么多机器和这么多生产过程。一座宏伟建筑的价钱,更直截了当地驳斥了持异议的人。因此可以说,天才的作品具有代价极其昂贵的基础,这个基础也就必然有益于工人。”
在这个论点的基础上,卡那利又形象丰富、自鸣得意、咬文嚼字地讲了一通。和许多伟大的演说家一样,到了结束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讲的仍然与谈话开始时一模一样,而且自己竟然没有发觉,他的见解与拉布里耶尔完全相同。
“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亲爱的男爵,”矮小的德·埃鲁维尔公爵巧妙地说,“您将来一定能当一位伟大的立宪派大臣。”
“哦!”卡那利作了一个伟人的手势说道,“我们辩来辩去证明了什么呢?无非是这样一个永恒的真理:‘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都是假的!’这句话便可全部概括。道德方面的真理,也和女人一样,到了某些阶层,这些东西便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了。”
“社会就靠成见活着,”德·埃鲁维尔公爵说道。
“多么轻浮!”拉图奈尔夫人低声对她丈夫说道。
“他是个诗人嘛!”哥本海姆听见了这句话,回答道。
卡那利高出他的听众十万八千里,他那最后一句充满哲理的话,说不定很有道理。他见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某种冷淡的表情,还以为那是无知的征候。他发现莫黛斯特理解了他的话,十分高兴。他根本料想不到,对外省人来说,一个人包场是多么伤人!因为这些外省人主要的事情就是要向巴黎人显示外省的存在、风趣和智慧。
“您很久没有见到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了吗?”为了改变话题,公爵向卡那利问道。
“我六天以前离开她,”卡那利回答。
“她好吗?”公爵又问。
“非常好。”
“您给她写信的时候,请代我向她问候。”
“人家说她非常迷人,是吗?”莫黛斯特向公爵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