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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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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治三十七年[1]春季到三十八年的秋季,令世界躁动不安的日俄战争总算由于《朴次茅斯条约》的签订而告终,在发展国力的名义下,各种企业蓬勃发展,新华族[2]、暴发户均已形成,世上弥漫着过节一样的景气,那是明治四十年四月中旬时的事情。

正值向岛的河堤上樱花盛开的时节,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从上午起,开往浅草的电车和蒸汽机船就满载乘客,民众像蚂蚁一样缓缓地涌向吾妻桥。桥对面,八百松到言问的小艇仓库一带,笼罩着温暖的雾霭,以对岸的小松宫御别宅为首,桥场、今户、花川户的街区,沉睡在云雾蒙蒙的蓝色光影中,再后面是公园的十二阶,朦胧地屹立在潮湿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蔚蓝的晴空下。

潜过浓郁雾霭深处、从千住方向穿流而来的隅田川,在小松岛的一角形成一条波浪推进、水量充沛的大河,河水沉醉在两岸的春色中,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慵懒而又缓慢地来到吾妻桥下。河面上,满溢的河水、从容不迫的波涛起伏荡漾,倦怠地撞击拍打,用手触摸,仿佛棉被那样柔软。河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舢板和赏花船,不时驶离山谷堀码头的摆渡船绕开河上上行和下行的船只,将满载至船舷的乘客送往河堤。

这一天上午十时左右,一艘赏花船出自神田川的出入口,从龟清楼石围墙后面驶向大河的中央,这是一艘装饰着红白色横纹图案美丽帐幔的大型传马船,上面乘坐着艺伎和帮闲,中间是当时兜町有名的暴发户榊原老爷,还有五六个随从。老爷环视着船上的男女,举杯大口大口地喝酒,那张通红肥壮的脸上已有三分醉意。当船只在河中央顺着藤堂伯宅邸围墙前行时,帐幔中的弹唱骤然响起,欢快热闹的声响震撼了河水,直冲向百本杭及代地的河岸。两国桥上和本所浅草河岸上的行人,无不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在岸上,船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连不时冒出的女人娇媚的话语声,也会随着河风飘来。

当船只驶到横网河岸时,船尾突然冒出一个化装成异形辘轳长脖的怪人,他拿着三味线,跳起了极为滑稽的舞蹈。那是在一只画了女人五官的大气球上,装上又细又长的纸袋脖子,把人从头完全罩住,演出者本人的脸全都隐藏在纸袋中,身上穿友禅绉绸的长袖和服,脚上穿白色布袜,可是,跳舞时经常高高举起手势,从红色的袖口露出了男人粗壮的手腕,五根骨节凸起的褐色手指尤为显眼。那只女人脑袋的气球随风轻飘飘地升起,到靠近岸边的民居屋檐下窥视,掠过迎面驶来的船老大的脑袋飞去。每当此时,岸上看热闹的人都全神贯注,会拍着手掌哄笑起来。

在一片感叹声中,船只朝厩桥方向驶来。桥上已是人山人海,黄皮肤的人脸排成一排,注视着眼前驶近的船上模样。随着距离的接近,辘轳脖子上的五官清晰可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打瞌睡,那种奇妙飘逸的表情再次引起观赏者的兴趣。不知不觉之间,船尾驶进桥面之下,辘轳脖子从涨潮的河面上贴近观赏人群的脸,轻轻擦过栏杆,又被船拽着,折弯腰身,婀娜地贴着大桥桁梁的底部爬行,然后冲着对面的晴空,轻悠悠地飘上天去。

船只来到驹形堂跟前,吾妻桥上的行人远远地已经认出,他们等候着,就像在欢迎凯旋的军队。所有这一切,船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儿,再次上演了厩桥同样的滑稽舞,引得众人大笑,然后船只驶去向岛。增加了一把三味线的伴奏使得音乐更加热闹起来,就像拉着花车前行会受到彩车上祭礼乐曲的刺激那样,在船上热闹的乐曲的鼓动下,船只缓缓地在水上行进。大河狭窄,对几艘赏花船和摇动红蓝小旗滑行的小舢板表示声援的学生以及两岸的民众都看得目瞪口呆,目送着这一艘奇妙的滑稽船向前驶去。辘轳脖子的舞蹈变得越来越利索圆滑,气球被河风吹拂着,忽而从蒸汽机船的白烟下穿过,忽而高高地升起,俯视着待乳山,向看热闹的大众做出献媚的丑态,集河上所有人气于一身。在言问附近,远离河堤的地方再往河的上游方向溯流驶去。可是,在植半到大仓氏别墅一带河堤上徘徊的人群,仰望着远处河道上空那只幽灵一般的辘轳脖子。“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呀?”一边提问一边目送着它飘向前方。

用旁若无人的表演惹得岸上的人们躁动不宁之后,赏花船终于在花月华坛的码头靠岸系好缆绳,一行人一哄而上地来到了庭院的草地上。

“噢,各位辛苦了,辛苦了!”

大家围着老爷和艺伎们,一起鼓掌,饰演辘轳脖子的男子一下子脱下纸袋,从那火红燃烧的和服衬领中露出他浅黑色的光脑袋,那张和蔼的脸极其亲切。

换了河岸又玩了一通,接着就在那儿再开酒宴,以老爷为首,众多的男男女女搅和在一起,在草地上又跳又舞,躲猫猫、捉迷藏,吵吵嚷嚷地疯闹。

刚才那位舞者,身上穿着长袖和服,脚上穿着白色布袜,外加麻衬的红色屐带草屐,用晃晃荡荡、步履蹒跚的脚步在艺伎们身后追赶,又被艺伎们追逐,尤其当他变成魔鬼时,热烈的哄闹场面更甚。用手巾蒙住他双眼的时候,老爷和艺伎们一起鼓掌,捧腹大笑,晃动着肩膀跳了起来。当演出者多毛的小腿从红色的衬裙中露出来的时候,他嚷嚷着:“阿菊,阿菊,你被逮住啦!”带着老成而古雅的艺人高亢的喊声响起,他掠过女人的衣袖,击落树梢的枝头,胡乱地左冲右突,可是,他的举动并不迅猛快速,看上去总有点儿呆傻、滑稽,很难抓住别人。

大伙儿觉得好笑,偷偷地笑着,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身后,贴着他的耳朵突然以娇艳的声音说:“嘿,我在这儿哪!”然后拍一下他的背脊,赶紧逃跑。

“喂,怎么啦,怎么啦?”老爷扯了扯他的耳朵,推搡了一把。

“疼呀,疼哟!”他哀鸣起来,眉头紧蹙,故意装出十分悲哀的表情,扭动身子呈挣扎状。他的表情依旧可爱,谁都想上前敲敲他的脑袋,揪揪他的鼻子,戏耍一番。

一个十五六岁的雏妓疯丫头绕到他身后,用双手使了个抄腿摔,他在草地上漂亮地翻滚起来,在大伙儿一阵哄笑声中,再次慢吞吞地爬起来。

“这是谁呀?这样欺负老人?”

他的眼睛依旧被蒙着,张开大嘴怒吼起来,就像“由良”神一样展开双臂走了起来。

这个人被大家称为帮闲三平,原本是兜町的一名投机商,不过,他从那时候起就很想干现在的职业,终于在四五年前成为柳桥一位帮闲艺人的弟子,以其与众不同的奇特秉性,迅速受到偏爱,现在早已成了一群弟子当中的翘楚。

“樱井(他的姓氏)这家伙真是不拘小节啊。比起做投机生意来,还是干这一行更符合他的性格,前程无量。现在嘛,已经相当成熟,最后他会很幸福的。”过去了解他的人常常这样说。

中日甲午战争时,他在海运桥附近有一家相当可观的经纪人店,雇了四五名店员,与榊原老爷还是朋友关系呢。从那时候起,他就受到一起玩乐的伙伴们喜欢,是酒宴上不可或缺的人物。歌唱得好,故事讲得好,无论自己如何飞黄腾达,从不装模作样地摆谱,他会忘掉老爷的特权身份,甚至忘却优秀男人的品位,从而受到朋友和艺伎们的热情褒奖,让人觉得富有情趣,愉悦无比。在辉煌的灯光照耀下,他那略带几分醉意的惠比须神似的脸,会“嘿嘿嘿嘿”地笑逐颜开,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奇特的笑话。这种时候就是他的整个生命的体现,眼睛里散发出异常喜悦、令人亲切的目光,温柔地晃动着自己的肩膀,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让人觉得他才是精通业余嗜好真髓,宛如欢乐的化身。对于艺伎以及不明来历的客人,他会根据他们的情绪奉迎,所以哪怕客人一开始在心中有几分讨厌,咒骂“这个动作迟缓的家伙”,也会渐渐地熟悉他的脾气,觉得他没有什么心计,是个只会给人带去快乐的好人,于是大家都亲切地“樱井”“樱井”地叫着,与他热络起来。然而,虽然广受器重,同时有更多的金钱,生意再兴隆,却没有一个人会对其谄媚和迷恋。没人称之为“老爷”和“您”,均以“樱井”相称,以比随行之客低一个档次的规格对待,并且不觉得那是失礼的。事实上,他绝不是一个能够引起别人尊敬和恋慕的人物,而是具有一种先天性的令人以温暖的轻蔑之心或怜悯之情熟悉和疼爱的性格,恰似要向一个乞丐鞠躬行礼一般。而且,不论遭遇什么取笑,他从不会光火发怒,反而感到高兴。只要一有钱,就会邀朋友们一起上馆子散财。若有朋友邀请赴宴,不论有什么商业活动,他都会取消,克服不便,兴冲冲地正装出行。

“嘿,辛苦您了。”

酒宴结束时,当朋友们这样揶揄他时,他准会突然一本正经地双手伏地说道:

“感谢让在下参加如此盛典。”

艺伎把纸团扔过来,摆出客人的声音和脸色说:“哎,好啦好啦,把这赏钱拿去吧!”

“哎呀,那真得好好谢谢了。”

他接二连三地鞠躬致谢,把纸包搁在扇子上,说道:

“哎呀,真是值得感谢。大家是不是再给我扔上一些,只要包上两分钱就够了,父子两代人就能因此而获救。总而言之,东京之客都是在挫败强者、扶助弱小啊……”

他模仿庙会上魔术师的口吻喋喋不休地讲述起来。

就是这么无忧无虑过日子的男人,竟然看上去也有过恋爱的经历。他不时会冒昧地把艺伎出身的女人拖进来当老婆,要是恋上了,他的不检点会显得更加厉害。为了讨到女人的欢心而拼命击鼓,完全没有户主的权威。只要女人喜欢的东西,他就随便给买。老婆用下颏指挥他干这干那的,只听见他“好,好的”的窝窝囊囊的应答声。他动辄被酒品恶劣的女人咒骂为“浑蛋”,还被击打头部。女人在场时,他就会拒绝搭理花街茶馆的诱导,每天晚上把朋友和店员集中在二楼的客厅里,由老婆的三味线伴奏,边喝边唱地胡闹一番。有一次,他的老婆与朋友私通,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与老婆分手,想方设法地取悦她的心情,还给她的情夫送上成套的和服布料,陪他俩一起去看戏,有时还让他俩坐在上座,自己则拼命演出击鼓,乐于成为他俩的道具。最后,还经常给钱让老婆去勾引演员,以此为条件,他也将艺伎引入家门。在这个男人身上,完全看不到男人们常见的赌气和嫉妒。

取而代之的是他严重的没有常性的气质,恋得如胶似漆,宠爱到难以自拔地步的情感,很快就会冷却,老婆一换再换。女人原本就不迷恋他,便在维持关系期间狠狠地榨取,恰到好处时,对方主动离他而去。这种情况导致他在店员之中威信尽失,漏洞百出,疏于生意的经营。没过多久,他的店就倒闭了。

之后,他又从事过开赌场、拉皮条的生意,只要见到熟人,他就会信口开河地说道:“咱们走着瞧,一定会让你们看到我的鼎盛期。”他显得和蔼可亲,有先见之明,偶尔会碰到发财的门路,却总是遭到女人的算计,一年到头手头总是紧巴巴的。最后还是到了债台高筑的一天。

“目前请暂时雇用我一阵子吧。”他这样说着,寄居到从前老友榊原的店中。

虽然沦落为一个店员,却实在难忘沁入骨髓的玩弄艺伎的情趣。他面对账房的桌案,时不时想起娇艳的女声和热烈的三味线音色,哼唱起日本歌谣,大白天就兴奋得陶醉起来。最后怎么也忍不下去,寻找种种为身体好的借口,到处点点滴滴地借钱外出玩耍,且只借不还,蒙骗老板。

“那家伙的模样真是可爱。”

那些一开始爽快借钱给他的朋友,由于次数多了,终于生气起来。“樱井真是没治了,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真叫人一筹莫展。这么恶劣的人下次再来求借,一定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可是,有这种打算的人,一旦见到他本人,又总会滋生怜悯之情,无法说出强硬的话语。

“下一次会一起弥补您的损失,今天就请您饶恕我吧。”

债主正要赶走他时,他又会喋喋不休地缠着说:“求求您别那么说,再借点钱给我吧。我马上就会还您的,求求您,真的求您了。”

基本上被恳求者都会妥协。

老板榊原也看不下去,说道:“我会经常陪你前往,只是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如何?”于是,每三次中就有一次让他陪去熟悉的招妓游乐的酒馆,每一次,他都欢欣雀跃地勤快干活,宛如换了个人似的。每当榊原因生意上的烦心事闷闷不乐时,只要与他一起喝酒,看到他那张胜似任何良药的清白的脸,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带他出行。到末了,比起店员的职务来,陪老板外出反倒成了他的主要任务,白天一整天在店里悠悠荡荡的,还戏谑着说:“我嘛,乃榊原商店的宫中艺伎也。”如此开着玩笑,好不洋洋得意。

榊原的妻子是正经人家嫁过来的媳妇,共有两三个孩子,大女儿十五六岁。从夫人至女佣都喜欢樱井,她们会把他叫去厨房:“樱井呀,里面有好吃好喝的美食,到厨房去喝上一杯吧。”其实是想听他讲有趣的俏皮话。

夫人说:“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即使穷困也不会痛苦的。一辈子都嘻嘻哈哈地过,那可是最幸福的。”

他也得意自满起来:“说得对!所以我从前到现在从不生气,说起来,这还多亏了不务正业啊……”

接着,他就会一个劲地连续说上一个小时。

有时候,他又会用那老成而古雅的嗓子低声歌唱。端歌歌谣、常盘津调、净琉璃清元调,他什么都会,陶醉在自己的美声中,当他用嘴模仿三味线喜不自禁地哼唱时,谁都会听得津津有味。他总是最快学会流行歌曲,率先向里屋的人宣布:“小姐,教您唱一首有意思的歌曲吧。”

每当歌舞伎座上演的狂言剧等演出更换节目时,他总会去站着观赏两三次,很快学来芝翫和八百藏的声调,动不动在厕所里或马路上,瞪眼甩头,拼命为练习唱腔而不惜身心交瘁,当手上没事可干之时,他会不停地口唱小曲,练习口技,不独自兴高采烈地耍上一通就不甘心。

打孩提时代起,他对音乐和笑话、落语就极感兴趣,因为出生在芝地区的爱宕下,小学时代的成绩就很优秀,被称为神童。他的记忆力超强,看来那时候他就具备了做帮闲的气质,不仅在年级中成绩位于榜首,而且像家臣仆人一样受到同学们的喜爱。他总是缠着父亲每天晚上跟去曲艺场,对于单口相声的演员,怀着一种同情甚至是憧憬的情怀。一上场,身穿华丽服装的演员就在舞台高座坐定,向观众深鞠一躬,然后开口讲述:

“唉,每次承蒙各位捧场。不过,各位男士的失败总是与老酒与女人有关,尤其是妇人的能量极为可观。我国从上天的岩洞时代起就有‘只有女人,才会有永不天明之国’的说法……”

他的三寸巧辩之舌实在出色,无意中讲述的情爱故事令人觉得讲述者的心情也一定十分愉悦,而且,一词一句都让妇女和孩子感到好笑,还不时以温柔可亲的目光环视观众席,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感,从而最强烈地感受到“人间社会的温情”。

“啊,这件事嘛……”

随着热闹三味线的伴奏,他以俏皮漂亮的声调唱起了都都逸[3]、三下调[4]、大津画调[5]等歌曲,虽然樱井那时还是个孩子,却也只感到茫然潜藏在体内深处的血液在喷涌,得到了人生的愉悦、欢乐的暗示。往返于学校的途中,他会伫立于清元调师傅的窗口下,听得如痴如醉。夜间面对书桌,只要一听到新内调旋律,便无心学习,马上翻转课本沉醉其中。二十岁时,经人诱导,首次叫来艺伎陪酒,当女人们排成一排站在跟前,在平时憧憬的三味线伴奏的调动下,他手捧酒杯,感动至极,眼里噙满了泪水。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所以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了。

让他成为一个专职的帮闲,完全是榊原老爷的主意。

“你老是在家里晃晃荡荡的,也成不了事。我来帮你一次吧。你去干干帮闲如何?只须在茶馆酒店喝喝酒,要点小费,哪有如此美好的生意呀?可以给你这号懒汉找到一条出路。”

听到老爷这么一说,樱井也马上起意,由老爷斡旋,终于成了柳桥帮闲师傅的弟子。三平这个名字就是当时师傅给他取的。

“听说樱井成了帮闲艺人?行啊,总算没有埋没这个人才。”

兜町的街坊们听到传闻,个个为他撑腰。虽说是个新手,但精通才艺,筵席上也应对巧妙,加之当上帮闲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有名的反常传闻盛传的人物,所以很快就炙手可热起来。

有一次,榊原老爷在酒馆二楼叫来五六位艺伎,说是要做催眠术的练习,他在一旁观看。其中一位雏妓有点灵验,其他几位均无睡意。这时,在场的樱井突然害怕得颤抖起来。

“老爷,我最讨厌催眠术,您就别搞了。我一看到别人被催眠,脑袋都会变傻。”

话是这么说,一副十分恐惧的样子,然而,却又摆出一副很想被催眠的样子。

“你说得好。那我就来帮你催一下。注意,我已经施行催眠了!你慢慢就要入眠了。”说着,老爷过来一瞅。

“哟,罢了,罢了!就这玩意儿我受不了。”三平变了脸色,试图逃跑。老爷从他身后追赶,用手掌在他脸上搓揉了两三圈,“瞧,这一下真的灵验了。你不行了,怎么逃也逃不了了。”这样说着,三平的颈项就耷拉下来,就地倒下了。

接下去,只要给予有趣的暗示,三平什么都会做。说一声“可悲呀”,他就双眉颦蹙,号啕大哭起来;说“后悔、窝心吧”,他就满脸涨得通红地愠怒起来;他说要喝酒,就给他喝水;说要弹三味线,就让他抱上一把扫帚。女人们每每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老爷在三平的鼻子跟前撩起臀部的衣服下摆,说道:

“三平,这麝香的气味好闻极了吧?”随后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是啊,的确好闻。噢,真是香极了,心中一下子就畅快了。”

三平一副心情舒畅的样子,不停地抽动着鼻子。

“那好,你再适当地忍一忍。”

老爷紧贴在他的耳边拍手,他双目圆睁,朝周边东张西望,“到底还是被催眠术整上了,从未碰上过那么令人恐惧的事。我干过什么好笑的事吗?”说着,总算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接着,喜爱淘气的艺伎梅吉膝行过来,说:“要是三平的话,小妾也能给你施催眠术。瞧,我已经帮你催好了!好哇,你慢慢地就要睡着了。”

她追着在客厅里逃跑的三平,一下子扑住他的后颈项。“瞧,他已经不行了。嘿,催眠术完全灵验了!”

说着,艺伎抚摸三平的脸,三平再次变得软弱无力,张开大嘴没出息地倚靠在艺伎的肩头。

梅吉说一声“我是观音菩萨”,三平立马向她磕头;说是大地震来了,他就恐慌不已。表情丰富的三平,每一次都可显出千变万化的滑稽模样。

打那以后,只要榊原老爷和梅吉一瞪眼,他马上就会中招,软不拉塌地倒下来。有一天晚上,梅吉接待完毕回家,在柳桥上与三平擦身而过,瞪他一眼,“嘿,三平!”地喝了一声,他“嗯”了一下,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道路中央。

迄今为止,他引人感到滑稽的意愿已经成了一种毛病,然而,由于他善于把握火候,脸皮又厚,所以人们并不觉得他是在演滑稽剧。

不知是谁说起的传言,三平爱上了阿梅,如若不然,她是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对他成功实行催眠术的。说实在的,三平是喜欢梅吉那样的疯丫头——那种不把男人当作男人对待的好胜女人的。第一次被她催眠,折腾得够呛,从当天晚上起,三平就恋上了梅吉的秉性,不时流露出很想有机会就做点什么的念头。可是对方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傻瓜不予理睬。看到梅吉心情好的时候,三平上去搭讪两三句,她就立刻用顽皮孩子的眼神,瞪着眼说:“你再说这种话,我又要施催眠术啦。”

一遭她瞪眼,要紧的啰唆话赶紧放到一旁,无力地败下阵来。

最终,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三平便向榊原老爷倾诉自己的思慕之情,并恳求他:

“这完全不符合生意人的习性,自己都觉得窝囊。不过,哪怕是一个晚上也行,务必依靠老爷的威望让我表明心迹。”

“好吧,一切我都答应,你就稳坐钓鱼台吧。”

老爷又想出了把三平当作玩物的主意,立刻答应下来,当天傍晚就到常去的酒馆,叫来梅吉,说了三平的事情。

“这是有点不近人情,今天夜里你把那家伙叫来,讲些让他听了高兴的话,关键时候用催眠术骗他。我躲在后面观察,让他全身脱光,随心所欲地演艺。”

两人开始进行策划。

“可这也有点太可怜了吧。”梅吉还是有点儿犹豫,但是,又想到万一事后败露,三平也不会生气,挺有趣的,就不妨试一试吧。

到了夜里,车夫拿着梅吉的信到三平住处去接他,信上写着:“今夜只有我一人,请务必来玩。”三平欢喜得心跳加剧,觉得老爷的话起了作用,这下一定能逮住她。他比平时更夸张地打扮好自己,冒充一个衣着华丽的小白脸前往酒馆。

“来呀来呀,一直往前走。真的,今晚就只有小妾一人,好好轻松一下。”

梅吉请他在棉坐垫上坐下,为他斟酒,将他奉为上宾。三平被这气势唬住,觉得自己不配,不免有点儿惴惴不安,随着渐渐酩酊大醉起来,胆子也大了。

“像阿梅这样巾帼英雄,我可喜欢呢。”他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却做梦也没想到以老爷为首,外加上两三名艺伎正在屋里二层清除垃圾的栏杆处看着他们。梅吉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尽情地说着各种奉承话。

“我说,三平呀,你那么痴迷小妾,可不可以拿出证据让我瞧瞧?”

“要证据,我就为难了。我真想剖开胸膛请您看看。”

“那我来给你催眠,你把自己的真心坦白出来。来,为了让小妾安心,请让我对你催眠。”梅吉这样说道。

“不,那玩意儿今晚就别弄了。”

三平决心今天夜里再也别让她那样糊弄了,他甚至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那个催眠术,只是个迷恋你的心虚的滑稽戏罢了。”

“嘿,已经施行了,注意啦。”梅吉立刻用凛然冷峻的目光瞪着他,三平的内心居然让女人折腾的欲望又占了上风,在这紧要关头,他再次疲软地垂下了脑袋。

依照梅吉的提问,他不停地脱口而出:“为了阿梅,可以舍弃生命。”“阿梅让我死,我立刻就去赴死。”

他已经睡着,没关系了。老爷和艺伎们跑进客厅,围在三平身边,有的捧腹,有的咬住衣袖,看着梅吉的恶作剧。

三平看到这光景,大吃一惊,可是现在已经无法中止。对他而言,被自己喜爱的女人如此折腾倒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无论怎么羞耻,他也要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你不必客气。来,脱下你的外褂。”

听到吩咐,三平很快脱下了夜樱花纹衬里、黑色绉绸的里外相同料子制作的外褂,然后解开了蓝色碎牡丹素花缎子的腰带,脱下红大名特等绉绸的衣物,里面只剩下一件背上画着雷神、红色的闪电一直染到底襟处的白色衬衣。特意换好的服装一件一件地被剥去,最后变得一丝不挂。即便如此,三平还是对梅吉冷酷的话语感到喜不自禁。最终按照女人给出的暗示,做了难以启齿的事。

痛痛快快地玩弄过后,梅吉让三平睡了,随后她与大家一起离开了那儿。

第二天早晨,三平被梅吉叫醒,他睁开眼睛,抬头痴迷地望着身穿睡衣、坐在枕边的梅吉的脸。为了蒙骗三平,旁边还故意放了一只女人的枕头和一些散乱的衣裳。

“小妾刚起床,去洗了一把脸。你可睡得真香,所以你的来世一定美满。”梅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阿梅这样疼爱,来世一定幸福。平时的愿望得到满足,我太高兴了!”

说着,三平不停地点头道谢,不过,他突然心神不宁地起身换好衣服说:“世人的嘴很烦人,今天我就此早早告辞,祝你永远幸福!咳,我这个好色鬼!”

他轻轻敲打自己的脑袋,走出屋去。

“三平呀,上次的结果怎么样啦?”过了两三天,榊原老爷问道。

“唉,真是太感谢您了。见面交涉后完全掌握不了分寸。说是什么刚强啦、好胜啦,可女人毕竟还是女人,窝窝囊囊,毫无出息,没谈成什么。”

看到他那副不胜喜庆之至的模样,老爷冷冷地耍笑他:“你也算是个了不起的色鬼呀!”

“哎嘿嘿嘿。”三平露出一个卑贱而又专业的微笑,用扇子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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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1904年。

[2]  华族是日本明治二年(1869)授予以往公爵、诸侯的族称。1884年的《华族令》规定公侯伯子男五爵以及对国家有贡献者成为有特权的社会身份。

[3]  都都逸是日本的一种俗曲,也是娱乐性的三味线歌曲。具有七七七五调26字的固定格律。

[4]  三下调是三味线的基本调弦之一,比基音的第三弦降低一全音(大二度),可表现高雅、稳重的气氛。

[5]  大津画调是于日本滋贺县大津市创始的俗曲曲名,是以大津画为题材的三味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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