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建诺克斯大楼的工程师并没有想要把它设计得更高大些,于是它果然显得比一般的二十层楼建筑更矮小;他们也没有考虑让它美观一些,于是它果然相当丑陋。瘦高、平顶,突出来的檐口被漆成了绿色。它位于城市中心一片平庸的区域,本世纪初它竣工的时候,就注定要没入数不清庸庸碌碌的建筑群中。在航拍的照片里,它们就是纽约高大宏伟建筑边上平板的线条。
尽管平庸,诺克斯大楼还是有稳重的一面。它没有雄伟的感觉,但体积不小;它没什么气魄,但也不猥琐;这是踏踏实实地用来做生意的大楼。
“就在那里,弗兰克,”1935年一个夏日的清晨,厄尔·惠勒跟孩子说。“就在前面。那是公司的总部办公大楼。你最好抓紧我的手,这个十字路口有点乱。”
那是唯一一次弗兰克的父亲带着他去纽约。这次出行酝酿了几星期,在回忆中,弗兰克觉得这几星期是父亲为数不多能被形容为和善愉快的日子。他喜欢在饭桌上提起“奥特·菲尔兹”先生,还有诸如“纽约”和“总部办公室”等等,母亲总是跟着感叹:“哦,那真是太好了,厄尔。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后来弗兰克终于弄清楚了奥特·菲尔兹(2)跟桂格燕麦没什么关系,而是一个人的怪名字。这是一个扎眼的人,不只因为体形(父亲把他说成“总部办公室里个子最大的家伙”),还因为他的灵活机变。弗兰克并没有把这些信息放在心上,直到母亲宣布一个消息:奥特·菲尔兹先生听说厄尔·惠勒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之后,邀请他带着儿子一起去总部办公室。父子两人会成为菲尔兹先生正式午餐的客人(这是他第一次听母亲说“正式午餐”而不是“午餐”),随后菲尔兹先生会带他们去扬基体育场看一场球赛。得知消息后,弗兰克越来越迫切期望那一天的到来。直到出发的那个早上,急切的情绪差点毁了一切:在去城里的火车上,他由于紧张和晕车差不多把刚吃的早饭全吐了。后来在出租车上他又感到不适,如果不是提前几个街区下车,他在出租车上又得吐一轮。还好在新鲜空气中步行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脑袋逐渐清醒,一切慢慢恢复正常。
“看那边,”过马路的时候厄尔说,“那是一间理发店,我们一会儿就去那里理发。还有那边是地铁站,你看他们把地铁站入口修在那栋楼里面。再看这边,这是一间陈列室,它的橱窗跟这栋楼一样宽,从这里开始延伸到楼的另一端。你看,这可比我们家那边简陋老旧的陈列室大多了,是吧?你再看,这还只是我们公司产品当中很小的一部分。这是打字机,这个是加法器,计算器,还有一些文件分档系统。那边角落里放的是新开发的账目登录机。接下来那扇窗子陈列的是穿孔卡片机,那个大的是制表机,旁边的那台小的是分类机。看他们演示那台穿孔卡片机才叫过瘾呢?工作人员会找来一大叠卡片,把它们叠好放进机器里,按下按钮,然后卡片会飞快地进到那里面。”
弗兰克的目光总是从机器移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像。他觉得今天穿的这套西装让他显得格外有派头,衣服的外套和领带跟他父亲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喜欢两人并肩站着的明亮的映像,男人和男孩,数不清的路人从他们身后经过。过了一会儿他后退了几步,抬头向上看,直到脖子抵住了后领。“哇!”他曾经想象过这里会是一幢摩天大楼。他必须承认自己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有些失望。但是现在抬头仰望,那份失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层一层的玻璃窗在向上延伸,每一层都比之前一层缩小和低矮了一些,直到越来越细的边缘像是连接在了一起。想象人从最高那一层掉下来。接着他看到高高在上的檐口,感觉它正在缓慢、平稳地朝天空移动。这座楼正塌向他们——他还没开始紧张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觉。在移动的是天空而不是大楼。白色的云朵缓缓擦过楼顶的边缘,这个时候一阵颤抖流过他身体:这个大楼多么有力量多么坚牢啊。“哇!”他心底又是一声赞叹。
“可以走了么?”父亲说,“我们去理发店吧,先把自己弄体面了,然后才进去。一会儿我们坐电梯一直到顶层。”
弗兰克没有料想到,人行便道上的那段时间竟是这次旅行最愉快的时刻。那间理发店确实不错,大楼一层那飘着雪茄、雨伞和女性香水味的大理石大厅也很有气派,然而之后的体验就每况愈下了。电梯没有飞翔的感觉,而只有压抑和晕眩反胃。到了顶层之后,弗兰克只记得白茫茫一片的灯管和一个非常瘦削的女士。她的衬衣领口开得有点低,可以看到她身上留下了不少带状勒痕,那显然是她穿的过紧的内衣留下的印迹。她叫他“小家伙”,还给他演示饮水机怎么操作:“注意看哦,小家伙。看我按下按钮之后冒上来的那个大泡泡,卟噜,是不是很好玩啊?来,你自己来试试。”弗兰克也无法忘记看到菲尔兹先生时那种剧烈的不舒服的感觉。这即使不是他见过体形最庞大的人,至少也是最胖的一个。他眼镜镜片反射着办公室里的灯光,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弗兰克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而且他说话非常大声,好像根本不会去听对方有什么回应。
“嗯,还真是个大小伙子啊!你叫什么名字啊?喜欢上学吗?嗯,真是太好了,你喜欢棒球吧?”
他最叫人讨厌的是湿湿的嘴巴,每次他嘴唇活动时,悬着的唾沫也跟着耀武扬威。这让弗兰克在吃午餐(或正式午餐)时倒尽胃口,尽管午餐选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厅。菲尔兹先生咀嚼东西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嘴闭上,而且还在他的水杯边缘留下了很多白色的食物残渣。有一次他把一块面包卷浸进汤汁小碗,泡软之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时,就这么让一块面包掉在西装马甲上留下很显眼的一块污迹。
“你说得真是一点不错,奥特,”整个午餐过程厄尔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他把目光转向弗兰克的次数很少,就那寥寥几眼还带着点惊讶,像是在思忖为什么弗兰克会坐在那里。后来的比赛也让弗兰克非常失望:两个队都没有打出全垒打,而在弗兰克的粗浅理解中,全垒打是这项运动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比赛的最后一个小时太阳直直照进他眼睛,让他感到头疼。他很想去卫生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然后是地铁里那段阴郁的回忆,父亲因为弗兰克没有礼貌地跟菲尔兹先生说上一句:“谢谢您,今天我非常开心。”而非常气愤。当他们在列车上等待车门开启时,弗兰克借着冰冷的灯光偷偷打量父亲。父亲的脸上显出体力耗竭、道德挫败的样子。他看上去松弛、苍老、满目疮痍。弗兰克低下头来,却发现父亲的裤腿在有节奏地抖动着,原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套弄自己的生殖器。
这一幕场景自然成了弗兰克对那一天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而那天晚上,当他独自一人轻手轻脚来到卫生间,让他不断地反胃想吐的却是奥特·菲尔兹正在大嚼食物的嘴巴。
几年之后他才把事情的碎片拼凑起来,弄清楚其中的关系。父亲本来是诺克斯公司在纽华克一家分公司的经理助理,侥幸逃过了大萧条时期大规模的裁员和失业,后来不知怎么得到总公司的赏识,让他成为奥特·菲尔兹助手的候选人之一。(至于奥特这个怪异的名字,弗兰克也慢慢理解了。奥特很有可能就是“奥迪斯”的简称。在一家有好多比尔、杰克、赫布斯和特德的公司,像“厄尔”这样找不到简称的名字反而是个缺陷。)不过这个提升没有实现,因为公司高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奥特可以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处理好他的工作。厄尔·惠勒在午餐或球赛时就已经知道或猜到这个结果。
无论父亲有没有接受现实,弗兰克知道父亲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能理解为什么会失败。从开始到最后的沉沦,父亲始终没能理解这次的失败和接下去一连串的打击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的几年他总是被调来调去,直到战后很快就退休了(就在奥特·菲尔兹退休并去世不久后)。厄尔离职之前从原来的经理助理被调到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堡去做普通的推销员。在那些年里面,在日益增加的困惑中,他认识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他的妻子在艰辛中迅速衰老,大儿子和二儿子对自己根本漠不关心,最后还有小儿子的叛逆、冷漠以至道德沦丧。
一个码头工人!一个自助餐厅收银员!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不懂得感恩,对他怀恨在心的不孝之子,每天和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在格林威治村里面招摇过市。他是一个蔑视一切规矩的坏小子,从不顾念母亲,六个月甚至八个月不给家里写信。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封,上面却没有回邮地址,只有短短一行字:上周结婚了,有时间会带她回来。
厄尔幸运的是,当他的儿子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一家廉价酒吧跟朋友聊天时,他不在现场。那是1948年,他的朋友叫萨姆,哲学系毕业生,也是个慵懒的青年。他在学生职业介绍所里做兼职。
“出什么事情了,弗兰克?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到欧洲去了呢。”
“开玩笑。爱波有了。”
“上帝啊。”
“听我说,我们可以用很多角度来看待我现在的处境,萨姆。我们不妨这样看吧。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明白吗?我还希望这份工作不要让我太心烦。我所想要的,就是挣到足够的钱来混过接下来的这一两年,直到我想清楚一些事情。同时我需要保有‘我自己’。所以我最想避免的是那种可能会被认为‘有意思’的工作,避免那种会触动我的东西。我想找一家规模庞大历史久远的公司,已经闷头挣了好几百年的钱,会找八个人去做一份无聊的差使,因为他们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工作完不完成。我希望自己可以走进那家公司告诉他们:嘿,你们可以在一天很多个小时里拥有我的身躯和我美好的大学生招牌笑容,我要的回报不过就是一笔像样的收入,除此之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萨姆,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了,”这位哲学系学生说,“跟我一起回办公室。”在那边,萨姆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翻出一叠卡片,然后开始写下一份能符合弗兰克要求的公司清单。其中包括一家庞大的青铜黄铜生产商,一家公用设备公司,一家生产各种纸质包装袋的巨人企业。
当弗兰克看到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的名字也被加到清单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萨姆弄错了。“喂,等等。我知道这肯定是你搞错了。”接着他跟萨姆简单地讲述了他父亲的职业生涯。没想到这个学哲学的家伙还听得津津有味。
“你会发现情况已经改变了,弗兰克,”萨姆说,“他那可是大萧条时期,你别忘了。还有,他一直做外派的工作,而你会待在总部办公室。老实说这个地方正是你想要的。我知道里面有些家伙除了领支票之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动。如果我是你,我在面试的时候会提起父亲的名字,这样或许有点帮助。”
面试的那天,弗兰克独自走到诺克斯大楼的暗影下,第一次到访大楼的回忆又缠绕着他(“你最好抓紧我的手,这个十字路口有点乱。”)。于是他决定,在面试中完全不提起父亲或许会更好玩。后来他果然没说,并且当天就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办公地点在十五层那个名叫“销售促进部”的办公室。
“销售什么部?”爱波问,“促进?我不太明白。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谁他妈知道啊。他们找人给我解释了半个小时,可我还是没怎么听明白,我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不过你不觉得这太好玩了吗,我居然去了老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等着看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头子吧,等我告诉他我甚至没提他的名字。”
于是这一切就开始了,以一种笑话的方式。其他人可能不觉得好笑,但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愉悦。他慵懒地对付掉每天的工作,用像猫般的姿态在公司里踱步。爱波说这种步姿“非常性感”以后,他便习惯了以这种方式走路:缓慢,充满傲慢的男性气概,传达出对四周紧张感和匆匆忙忙的不屑一顾。对于弗兰克来说,这个笑话最精彩的部分要从下午五点开始。他会跟其他诺克斯人一样扣上外套,冲着其他人点头微笑,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跟他们道一声晚安,接着搭乘巴士回到贝休恩大街。他要先走两段已经锈迹斑斑踩上去嘎嘎作响的阶梯,接着打开一扇被反复上漆变得像蟾蜍皮肤一样凹凸不平的门,然后进入一个宽敞整洁的房间。里面有让人晕眩的香烟、蜡烛、橘子皮和古龙香水的味道,而且还有一位衣衫凌乱但美丽的女孩在等着他。这间公寓一点都不像诺克斯人的家,这个女孩也一点不像诺克斯人的妻子。他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先喝一杯鸡尾酒,而是直接跟等候着他的女孩做爱。有的时候他们在床上,有的时候在地板上。有的时候两人要一直纠缠到十点多才爬起来,然后走进安静的大街上吃饭。这时候诺克斯大楼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工作快满一年的时候,弗兰克发现这种愉悦感逐渐淡漠。尤其让他失望的是,身边的人并不觉得他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公司是一个笑话。“哦,你是说你父亲曾经在这里工作?”每次弗兰克跟他们解释的时候,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其他那些孝顺、驯服、没有丝毫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一样。不久以后(尤其是在第二年之后,当时他父母都相继过世),弗兰克就不再解释这些了,转而去说工作上他觉得好笑讽刺的事情,比如他的个人理想和诺克斯公司目标之间的巨大反差,公司希望他投入的精力和他实际投入之间的差距。“在诺克斯这种公司最大的优点在于,每天早上九点你可以切断你脑子的电源,让它停止一整天,而没有人会看出脑子转不转动有什么区别。”
又过了一些时候,尤其是搬到郊区之后,他开始回避任何关于他工作的问题。每次别人问到他怎么谋生时,他都会回答他其实什么都没干,因为他的工作是人们可以想到的最无聊的工作。
在剧社演出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周一,他还是用一贯的机械状态走进了诺克斯大楼。现在陈列窗里展示的是全新的产品。亮色广告宣传画里是一群身材苗条、打扮时尚的女人,一边微笑一边把手里的铅笔指向列举出来的产品优势——速度、精确度、操控性。在宣传画后面是满满的样品。其中有些样品,尤其是那些简单的机械,看上去很像他父亲二十年前充满热情地跟他介绍的旧机器,只不过那时候黑色的棱角分明的外观设计,已经被现在浑圆的所谓“刻纹形”所取代,现在新产品的外壳都是牡蛎肉的颜色。其中有一些机器处理公务的速度,快到超过了厄尔·惠勒当时的想象。现在就在这间展示厅里,就在最远端灯光最明亮的位置,一台带有“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标志的机器已经摆放好了。根据粘贴在它底部的标志说明,它可以“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一个人用一台普通计算器花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弗兰克一眼都不看就走进了大厅,心不在焉地伸出指头按电梯按钮,也没有注意到,到底是哪个电梯管理员跟他打了招呼。(他极少注意到他们,除非碰到的是那两个体貌特征突出到他无法忽视他们存在的人。其中一个是个膝盖发抖得很厉害的、非常老迈的人,另外一个是个体形庞大,屁股像女人高高翘起,但头上毛发像婴儿般稀疏柔软的愣小子。)走进电梯之后他很礼貌地站到了靠墙的位置,接着听到了电梯门关闭的声音,随后就淹没在同事嘈杂的谈话声当中了。其中有一个深沉的听上去像是大平原地区口音的声音,内容都是关于路程啊旅途啊最好的住宿啊等等,“当然在往芝加哥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有点恶劣的天气——于是我说:什么,你在开玩笑么?然后他说:不,听我说,我没开玩笑……”除了这个声音之外,弗兰克还隐约听到了七八个男声女声,在排气扇的嗡嗡作响中轻声互道早安。然后到了点头侧身避让的例行公事,那些要出去的人边小声念着“不好意思”边挤向前去,电梯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电梯缓缓上升,十一层,十二层,十四层……
乍一看,诺克斯大楼最上面的那几层都是一模一样的。每层都是一个很开阔的大房间。天花板的白灯管直刺刺地往下照,整个房间被间隔成迷宫似的隔间和过道。间隔用的隔板从腰至肩膀的一截是很厚的没有边框的平板玻璃,经过了起皱工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蓝白色。对于任何一个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来说,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室内游泳池,远处近处都有很多游泳者在动来动去,有些人直直向前游,有些人在踩水,有些人正探出或潜入水面,大部分的人则淹没在水面以下——当他们沉没在他们的座位里,他们的脸分解成一片晃荡的模糊的粉红色。如果继续往房间里走,这个幻象会逐渐消散,因为这里面的空气非常干燥。弗兰克多次抱怨道:眼睛都他妈干得要掉出来。
尽管有很多的抱怨,他有时会带着罪恶感从极度不舒服的办公室里感受一点愉悦。多年来他常常调侃,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他会怀念老诺克斯,当然,他的意思是说他会怀念这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一群很不错的人,至少中间有些人是这样。”但是老实说,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十五层办公室有着归属感。这些年里他没有看出这层楼跟别的楼层有什么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是“他的”楼层。这里光亮刺眼、空气干燥,这里履行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步骤。这里教会了他全新的方法去安排白天的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下去喝杯咖啡了,差不多是时候去吃午餐了,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这三件事情是每个工作日当中相对愉快的部分,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去依赖其他那些时间,那些要用来浪费的时间,就像一个残疾人已经习惯去依赖那些肯定会反复侵袭的疼痛。这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早上好啊,弗兰克。”文斯·拉斯洛普在打招呼。
“早上好啊,弗兰克。”艾德·斯默在打招呼。
“早上好,惠勒先生。”这是格雷斯·曼库索的声音,她是市场调研部赫尔布·昂德伍德的下属。
他的脚知道要在那个标上“销售促进部”的过道拐过去,知道需要走多少步就可以绕过前三个小隔间走进第四个隔间里。他相信即使睡着了他的脚也能自己走到目的地。
“您好!”莫莉·格鲁布说。她是这层楼的接待员,同时也是约根森夫人打印部的员工。她用一种谄媚的、很有女人味的腔调来打招呼,当他侧身让她走过时,弗兰克有一种冲动要搂住她把她带到某个地方去(也许是邮件收发室,也许是货用电梯),在那里他可以坐下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脱掉她身上的蓝色毛衣,然后把她的两个乳房轮流放进自己的嘴里。
弗兰克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冲动了,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就在他产生冲动的同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干吗不呢?
他的双脚很负责任地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工作间,门口的塑料名牌上写着:j.r.奥德威,f.h.惠勒。他在门口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玻璃隔板上以便能转过来看着她。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过道的另外一头,她的屁股在短裙的包裹下有节奏地摆动着,弗兰克盯着她一直到她沉没进隔板的水平线下,潜入她自己接待员的座位中。
“放松一点,慢慢来。”弗兰克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这种事肯定得好好计划一番。他知道自己首先要做的是,走进办公间,跟奥德威打一个招呼,然后脱下外衣坐下来。他这样做了。等他坐下来之后,他就看不到隔间外面其他人的动向。当他很自然地用脚趾拉开一个很低的抽屉,然后把它当成了脚凳(因为这个多年的习惯,抽屉的边缘早就被踩出了一些塌陷),他允许一缕喜悦钻进心里来:干吗不呢?过去这个月她可没少给我暗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他在过道上擦身而过,经常俯下身到他的桌面上递送文件夹,还有她对他的那种暧昧的、与众不同的笑。那次圣诞节派对,她难道不是在他的臂弯里颤抖吗,而且她还低声呢喃着:“你真可爱”。到现在他还没忘记她嘴唇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就算不在邮件收发室或者货用电梯里,她不是应该在什么地方会有套公寓?或许有合租的室友,但是说不定今天这个人会出去一整天呢?
这个时候奥德威突然不合时宜地跑来跟他说话。他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勉强抬起头来回了一句:“你说什么?”换作是其他人来打扰,弗兰克可能不会在乎,他依然可以得体地点点头并且给出恰当的反应或是答复,与此同时他的心思还可以整个放在莫莉·格鲁布身上。唯独奥德威不一样。
“今天上午我很需要你的帮助,弗兰克林,”奥德威说,“这是个紧急情况,我是很认真的,伙计。”他貌似正在研究桌上那厚厚一叠文件,一副专注的样子,只有懂得个中微妙的,才会看出他放在眼睛上看似遮挡灯光的手,其实是为了扶住他的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四十出头,体形瘦小匀称,头发灰白,面孔相当英俊,很像浪漫爱情片里的男主人公。不过他很贪杯,差一点就可以被称为酒鬼。他自我解救的方式是不断地自嘲,他还是办公室里的煽情高手。大家都喜欢杰克·奥德威。今天他穿的是一套英国式剪裁的西装,这是他几年之前找一位伦敦裁缝专门定做的,花了他整整半个月的薪水。这套西装上衣的袖口可以扣紧,长裤则必须要有吊裤带才能穿,每次他穿这套衣服的时候,都会在胸部的口袋里放上一条考究的亚麻手帕,今天也不例外。不过他那双稚气、别扭地横陈在桌子底下又窄又长的脚,到底还是泄露了他地地道道美国人的身份——因为他今天穿的是一双橘黄色的便宜皮鞋,而且鞋带还没系好。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差,是因为奥德威宿醉之后唯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系好自己的鞋带。
“在接下来的——”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而且不太平稳,“接下来的两到三个小时之内,你的任务是每次班迪过来的时候都给我信号提醒我,还有帮我应付约根森夫人,再有就是如果我开始呕吐的话,不要让其他人看到我。现在我的情况确实很糟。”
杰克·奥德威的故事在十五楼里是一个小小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他怎么娶到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一直靠她继承的遗产生活。但是战争让这笔钱化为乌有。从那之后他的职业生涯都是在诺克斯大楼里度过的,从一个玻璃隔间到另一个玻璃隔间,从事了很多不同的工作,而且从来没有犯错的纪录。即便是到了销售促进部,在这样一个除了作为经理的班迪之外,根本就没人努力工作的地方,他还是保持了以前就建立起来的好名声。除非是头天晚上的宿醉让他实在无法振作,一般他总会在办公室到处走动和说话,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留下开心的笑声。有的时候即使是相对严肃的班迪也会加进来,那就更别提约根森夫人经常会被他逗得大笑不止,直到最后流出眼泪来。
“听我说,”奥德威开始解释,“星期六那天,萨莉那几个挺疯狂的朋友从西海岸飞过来看她,大家都想好好聚聚。我们能带着他们到城里看看么?不错,我们当然可以。这都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再说了,他们身上都带着好东西呢。所以我们就开始了,先是在安德烈餐厅吃午餐。乖乖,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马提尼。也不能只喝一两杯意思意思啊,所以我就喝得完全没数了,兄弟。接下来——接下来——哦对了,我们什么都干不了了,只能坐在那里继续喝,直到鸡尾酒时间开始。然后就是鸡尾酒时间。”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伪装出来的工作姿态,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伸出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同时随着自己说话的节奏不时向两侧摆头,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大笑。看着这个人失态的样子,弗兰克既反感,又同情。看来他每次酗酒,都是因为萨莉的疯狂朋友飞了过来,要么从西海岸,要么从巴哈马群岛,再不就是欧洲,反正每次都带来了美酒佳酿。而且每次他故事里的萨莉都是有趣的主角。一个前社交名嫒,很时髦而没有孩子,而且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玩伴。至少这是奥德威希望给十五楼的聆听者留下的印象。弗兰克接受了这个印象,而且还设想他们家的公寓可能会像诺尔·科沃德剧作中的舞台布景。直到有一天他到奥德威家里去喝了几杯,才发现萨莉皮肤松弛,皱纹密布,已经是一个没有活力和开始衰老的女人了。她的嘴唇永远涂抹成完美的弓形,焦躁地悼念着她失去的青春。那天晚上她走过破旧的皮革和布满灰尘的玻璃和银器,喊叫着杰克的名字时,表现出她多么怨恨杰克,怨恨他让世界崩塌。有一次萨莉抬头仰视着天花板,像是在呼唤上帝,请求他来惩罚奥德威。这个懦弱愚蠢的男人,她为他牺牲了自己的整个生活,但他却只知道为钱而斤斤计较,破坏了她的每一份友情,他把心思花在他那份沉闷的白领工作上,并且把他那些沉闷的同事带到家里来。杰克抱着歉意坐在那里,时不时试图用小笑话缓解气氛,甚至于还叫了她“妈妈”。
“至于我们是怎么从艾德维尔德回来,”奥德威继续讲述,“我就不知道了。我能记住的最后一点东西是,凌晨三点的时候站在艾德维尔德的大厅里,拼命在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一开始会到那里去。哦,不对,等一下。好像中间发生过关于什么汉堡店的事情——咦,也不对,那应该要早一些——”终于把故事讲完之后,他才把双手从头上拿开,然后试验式地皱了几下眉头,眨眨眼睛,像是在检查自己是不是恢复了正常。接着他宣布自己感觉好了一些。
“那太好了。”弗兰克把之前一直踩在抽屉上的脚放了下来,然后在桌子前面端正地坐好。现在他得思考。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工作中思考。今天早上送来的那一批文件放在标着“进入”的篮子里,那下面放的是上周五送到的文件。于是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整叠文件翻了过来,从最下面的开始处理。每天他处理文件的时候(准确地说是他有心情去处理的时候,因为有很多日子他根本就完全不去理会它),他首先会筛查出那些看都不看就可以扔到一边的。有一些他会直接扔掉,有一些他会在其中的空白部分标注上一句类似“这一条怎么样”的话,签上自己的名字缩写,然后送到班迪手上,这样处理起来其实跟直接扔掉没有多大区别。还有些文件他会在上面写上“对这个了解情况吗”,然后送到旁边隔间的某个人手上,比如像艾德·斯默之类。不过这样敷衍处理还是有后续的麻烦,过几天这些文件有可能会原封不动地回到他手上,班迪在上面写上了“可以”,而送给斯默的那份则回复了“不知道”。所以更安全的做法是在文件上标上“归档”字样,然后交给约根森夫人和她手下的女士们,只要他快速扫了一眼内容之后确定并不是紧急重要的事情。如果确实有点重要,那么他要么标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或者把它放到一边,先看下面一份。这些被放到一边的文件会慢慢堆积起来,那么他会在完成了“进入”篮里所有文件后马上开始处理,有时候他处理“进入”篮文件做得不耐烦的时候,也会转而看看积压的文件。他会把文件按照重要和紧急程度整理起来,然后用一叠叠厚度在六到八英寸之间的纸堆把文件分隔开。他的桌上总是堆着这样厚厚的纸堆,上面压着詹妮弗在幼儿园给他做的陶瓷纸压。现在他把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摆在面前,其中有很多签上了班迪的“可以”,有不少上面有斯默的“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些他已经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的字样对付过好几次了。其中还有一些上面写着“弗兰克——看看这些”,这显然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这些人在用他利用斯默的方式来利用他。他偶尔会把这叠文件中的某一张拿出来,放到桌子右边角上那一叠同样堆得很高的文件里面。这一叠压在一个铅质的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微缩模型下面的文件,是他觉得现在暂时无法处理的。其中最费神的是,这一整叠纸张连着夹子最后会慢慢塞进右边那个满满的抽屉里,那里面所有的文件都是被奥德威称为“真正的好东西”的类型。这个抽屉正好跟那个歇脚的抽屉相对着,是他最不想打开的,就像里面潜伏着活生生的毒蛇。
为什么不呢?就这样走上前去,邀请她一起吃个午饭会有多难吗?确实很难,这是问题所在。在十五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男性和女性如果不是在讨论工作,就不应该相互接近,唯一的例外就是圣诞节派对的时候。男士女士会分开吃午餐,就像他们分开用个别的厕所一样。只有傻子才会公开去挑战这个规则,所以弗兰克必须好好计划一下。
“进入”篮里的文件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一张瘦削的笑脸和一张饱满郑重的脸出现在玻璃隔板上方。原来是文斯·拉斯洛普和艾德·斯默,这表示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先生们,”文斯·拉斯洛普说,“该去跳舞了吧?”
他们半个小时以后回到了办公室。其间弗兰克和文斯耐心地听完了艾德的抱怨,因为他总是照料不好自己在长岛罗斯林的房子外面的草地。喝了点咖啡的奥德威状态似乎好了一点,尽管看得出来这家伙真正想喝的还是酒。为了证明他已经好多了,他在工作间里走来走去,甚至还模仿班迪,一边学着他不停地摇头晃脑,一边吮吸着嘴角附近的一颗牙齿,发出类似亲吻的声音:“嗯,不过我想我们的工作效率到底够不够高,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亲吻声)。因为如果我们真的想要高效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把事情做到位,并且要更加,更加(亲吻声),更加高效。”
弗兰克已经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尝试看懂他手中的那份文件,那是托莱多分公司的一位经理写来的信,整篇文字的句段非常混乱,弄得就像是用外语写的一样。弗兰克闭上双眼,然后睁开,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接着再去看。这次他看懂了。
这位托莱多的经理沿用了诺克斯公司的传统,通篇文字都用“我们”自称:“‘我们’想弄清楚,之前‘我们’写了一封信投诉sp1109号文件里有很多严重的错误和误导性的字句,公司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sp1109是一份厚重的四色宣传册,标题写着“诺克斯500让您的生产控制更精确”。一看到这宣传册弗兰克就头疼不已。这东西是几个月之前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广告文案做出来的,这之后诺克斯就不再聘用他了。后来这份宣传册印了上万份分发到各地的分公司销售处,上面标注了“详情请咨询总公司f.h.惠勒”。弗兰克第一眼就发现这份宣传册一团糟:排版密密麻麻,违反阅读的原则,而且里面的插图跟文字没多大关系。但弗兰克还是把它分发出去,因为有一天班迪在过道上逮着了他,一边吸吮着牙齿发出亲吻的声音一边说:“我们还没有把宣传册分发出去吗?”
从那一天开始,向f.h.惠勒咨询详情的信件就从全美各地流过来,持续而缓慢地羞辱着他。他隐约记得从托莱多寄来的函件里提到过相对紧急一些的情况,接下来的这段话提醒了他:
“您可能还记得,我们打算向总部申请五千份该宣传册,以便我们可以在今年6月10日到13日的全国生产主管协会年度大会上分发出去。然而正如我们提过的,我们认为这份宣传册非常低劣,无论是外观设计和内容都不能达到要求。
因此请尽快就我们上次函件中提出的请求给予回应:总部正在做出怎样的安排,以确保6月8日之前我们可以收到足数的修改完善的宣传册。”
弗兰克赶紧瞟了一眼信函的左上角,确认这封信没有复件交到班迪的手上。他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这次算是走运了,不过即便如此,这封信也还会是个棘手的东西,完全可以归到奥德威所说的那堆“真正的好东西”里面去。就算还有时间找人重新做这份宣传册(实际上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还是要通过班迪才能去操作,而班迪肯定会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在两个月之前就跟他汇报这件事。
他正准备把这份函件放到桌上的第二个文件堆里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他一点也没有犹豫,立马离开隔间走向办公室前台,这时候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她呆坐在接待处的办公桌旁,无所事事,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弗兰克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期盼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种同谋的意味。于是他差点忘了自己过来是假装要做什么的了。
“莫莉,”他走近去扶住她的椅背,“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的话,我想你能不能帮我到存档中心找一点东西。你看看这个。”他把宣传册摆在她的桌上,就像亲昵地透露某个秘密似的,于是她上半身向前倾,乳房几乎碰到他指向宣传册的手指。
“这个是?”她不太明白。
“这个东西需要修改。就是说我必须查找出所有跟这东西相关的材料,从最早的一份开始。如果到标注了sp1109的非常用文件里去查看,我们就可以找到当初我们送到广告公司去的所有文件。而你查看这些文件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另外一个编码,指向其他的相关文件。就这样我们可以一步步回溯直到找回源头。快,我来帮你开一个头。”
“好的。”
在过道中,当他跟在她翘挺的屁股后面时,心中那种接近胜利的喜悦开始升腾。很快两个人就来到了迷宫般的存档中心,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浸泡在她的香水味里,两个人开始紧张地翻找着文件。
“您刚才说一一零几来着?”
“一一零九。应该就在那边。”
这时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去仔细观察她的面孔。她圆脸,宽鼻子,长得确实不很漂亮——现在他敢去承认这点了。她化了很浓的妆,可能是为了掩盖不很好的脸色,正如她在眼角勾画的小黑尾巴,是为了让双眼显得更大,而且相互的间距更远。她精心整理的头发可能是她最大的缺陷——她小时候头发肯定像一堆乱糟糟的枯草,估计一淋雨就会原形毕露。好在她的嘴非常好看,完美的牙齿,丰润的嘴唇有着杏仁蛋白软糖的细腻。弗兰克发现如果自己把目光集中在她的嘴上,让她脸部的其他部分模糊起来,然后退后一些把她整个的身形轮廓都放到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像当中,他可以让自己相信,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全世界最有诱惑力的女人。
“就在这里,”她说,“你想找出所有跟这些编码相关的文件夹,对吧?”
“嗯,就是那些东西。可能会让你花上一点时间,我希望你没有早点去吃午饭的打算。”
“没有,我还没怎么打算吃午饭的事情呢。”
“那太好了,我过—会儿再回来看看。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莫莉。”
“您太客气了。”
弗兰克回到自己的工作间。这个安排不错。他可以等到这层楼里所有人都出去吃午饭,然后回到存档中心找她。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要编造一个理由跟同事们解释,为什么今天不像往常一样按时出去跟他们吃饭。一个能让他跟莫莉待上一整个下午而不被怀疑的理由。
“去吃东西吗?”一个低沉的富有男人味的声音问。这次隔板上出现了三个人头。拉斯洛普和斯默,另一个就是刚才说话的男人。他像一座灰色的大山,眉毛浓厚,体形庞大。隔着玻璃板还能看到他穿着休闲的格子衬衫、起毛的羊毛领带,和黑白相间的外套。这个人叫西德·罗斯克,是十五层公认在文化知识和政治思想上最有见地的人。他自称“新闻老手”,负责公司内部报纸《诺克斯新闻》的编辑工作。“快点吧,大人物,”他说话总是充满热情,“快站起来。”
杰克·奥德威顺从地站了起来,然后停下来喃喃问道:“你准备好了吗,弗兰克?”弗兰克向后一靠,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装出一副时间紧迫的样子。
“估计我今天没法跟着大伙去了,”他说,“今天下午要到外面去见一些人,我大概会在那边顺便吃点东西。”
“看在上帝的分上,弗兰克。”奥德威脸上显出了不合情理的震惊和失望,一副你还是该跟我们一起去的样子。弗兰克过了一阵子才明白:奥德威需要他。如果有弗兰克在一边支持,奥德威就能煽动大家一起去那家被他称做“好地方”的小饭店。那是一家幽暗的德国餐厅,在那边他们照例能享用酒精度不高但足以慰藉奥德威的马提尼。而如果弗兰克不去,那么大家就只能听从罗斯克的安排,去奥德威称为“坏地方”的小餐馆。这家“华夫天堂”灯光明亮并且干净得无可挑剔,但是连一杯啤酒都买不到。里面弥漫着浓重的融化黄油和枫糖浆味道,总让奥德威忍不住想吐在纸巾上面。如果他们一起去了那里,他只能呆坐在椅子上忍受那股味道,等着这伙人把他带回来,然后趁机溜出去灌几杯,这样他才能挨过下午的工作时间。求求你啦!当他们领着他走开时,他那漫画般睁得滴溜圆的眼睛看着弗兰克:求求你别让他们这样对我。
可是弗兰克牢牢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拇指捏着文件的边缘。他等到这几个人稳稳妥妥地走进电梯,仍打算继续等。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是觉得办公室过于拥挤。再过一会儿,他终于从椅子上半抬起身体,朝各个方向认真地扫视了一遍。
莫莉的脸浮动在存档中心的水面上。还有几个头挤在电梯边上,以及几个分散在远处的角落里。弗兰克觉得没有必要再等,办公室不可能比现在更空了。于是他扣好上衣,走出工作间。
“这就可以了,莫莉。”他从她手里接过文件夹。“我想这些就足够了。”
“啊,可是这些还只是相关材料的一半。难道你不是需要所有的东西吗?”
“这么跟你说吧,先不要管这个。我们去吃点东西?”
“好的,我很乐意。”
弗兰克赶紧奔回工作间,丢下那些文件,然后忙不迭跑进卫生间里整理仪容。不过当他站在电梯旁等着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心里开始发慌。现在电梯周围已经有些吃完午饭从外头回来的人,如果她动作不快一点,他们很有可能碰上奥德威和其他几个人。她在里面到底磨蹭什么啊?难道在跟别的女人兴奋地议论自己马上要跟可敬可亲的惠勒先生共进午餐?
这时候她终于从卫生间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薄外套。恰好电梯门也打开了,管理员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下去的!”
当电梯带着二人向下滑,弗兰克站在她身后不远,保持着“稍息”似的僵硬站姿。诺克斯大楼附近这几个街区的餐馆里,肯定挤满了诺克斯的员工,所以他必须带她到远一点的地方去。通过大厅时,他拘谨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就好像碰的是她的胸部。“听我说,”他低声说道,“这附近看来没有什么太好的去处,你介不介意我们稍微走远一点?”
他们走到人行道上,在人群里挤挤碰碰,弗兰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像个傻瓜那样站着,直到一个字眼在脑海里闪现:“出租车”。而且幸运的是,他刚招手一辆出租车就停了下来。他愉快地看着她微笑着弯下身子,并且很优雅地坐进出租车,以至完全没在意街角的一幕:西德·罗斯克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人群里,身边站着拉斯洛普、斯默和奥德威,从那个“坏地方”走过来。他不知道那几个人有没有看到自己,在那一刻,他认为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关上车门,允许自己在车子启动前朝那边瞟上最后一眼。这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奥德威傻乎乎地踩着那双丑陋皮鞋走在人丛中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