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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地峡的长腿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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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联合广场。卖光了。必须腾出地方。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跪在布满灰尘的沥青路上,小男孩擦亮鞋,短帮鞋和牛津鞋。太阳像蒲公英似的光芒四射,照在刚擦亮的鞋尖上。走这条路伙计,先生小姐夫人,商店后面我们有新款软呢大衣,优质低价……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必须腾出地方。

正午的阳光盘旋着扭结到一起。无声的音乐烘托出印度。他吃米饭,她吃炒面。他们塞了一嘴食物跳着舞,修长的蓝色女装挤压着黑色的漂亮西装,漂白过的发卷贴着黑色的直发。

十四街上,光荣啊光荣啊,军队来了,旁边大步走着他们的爱人;光荣啊光荣啊,四人一排,闪亮的海军蓝色的圆形救世军军章。

优质低价。必须腾出地方。我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必须腾出地方。

来自利物浦的英国汽船“拉雷”号,船长凯特维尔;933个大包,881个盒子,10个篮子,8包针织物;57个盒子,89个大包,18篮棉线;156包毡子;4包石棉;100袋线轴……

乔·哈兰停止打印,抬头看天花板。他的指尖酸痛。办公室里的糨糊、纸张和未穿衬衫的人发出陈腐的气息。透过开着的窗户他能看到通风管道墙的一角,还能看到一个眼皮发青、对着窗外发呆的人。淡黄头发的办公室听差在桌角放下一张纸条:波洛克先生将于5点10分见你。他的嗓子里有一个硬硬的肿块。他要解雇我了。他的手指又开始打字。

来自格拉斯哥的荷兰汽船“戴夫特”号,船长童普;200个大包,123个盒子,14只小桶……

乔·哈兰在巴特利闲逛着,然后他发现长椅上有一个空位,于是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太阳被大团的金黄色蒸汽遮住,淹没在泽西那边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坐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落日,就像看着牙医候诊室里挂的一幅画。一艘拖船驶过,排放出大团的漩涡状的蒸汽,把落日染得黑一块儿红一块儿。他坐在那儿看日落,等待着。本来我有十八块五毛五,租房子用了不到六块,干洗花掉一块八毛四,我欠查理四块一毛五,共七块八毛四,十一块八毛四,十二块三毛四,十八块五毛五里只剩六块一毛六了,如果不喝酒,那么在找到另一份工作之前还能过3天。噢,上帝,我的运气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过去我一直走运。他的膝盖发抖,胃里感到恶心。

乔·哈兰,你的生活被你搞得一团糟。45岁了,没有朋友,也没有钱。

独桅艇转舵的时候帆是三角的,紫红色。窄船驶过去,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女孩急忙躲避。他们在阳光下变成青铜色了,头发是淡黄色的。独桅艇驶入红色的港口时,乔·哈兰咬着嘴唇憋回眼泪。上帝,我需要一杯酒。

“那不是犯罪吗?那不是犯罪吗?”坐在他左边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说。乔·哈兰转过头。那个人的红色脸膛上全是皱纹,头发银白色。他的两只脏手展开报纸的戏剧版。“那些年轻的女演员都不穿衣服……她们怎么也不放过你。”

“你不喜欢看她们在报纸上的照片吗?”

“她们怎么也不放过你,我说……如果你没工作,也没钱,这些照片有什么用?”

“很多人都喜欢看这些照片。过去我也喜欢。”

“过去……你现在没工作?”他野蛮地咆哮着。乔·哈兰摇摇头。“怎么回事?她们应该放过你,不是吗?你得到开始铲雪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

“你到那时要做什么?”

老头没回答。他折起报纸,揉揉眼睛,然后喃喃自语。“都不穿衣服,那是犯罪,我说的准没错儿。”

乔·哈兰站起来,走了。

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了。由于坐得太久,他的膝盖僵硬。他疲倦地走着,能感觉到勒紧的腰带下肥胖的肚腩在抽痛。可怜的老马,你得喝一杯才能思考。转门里传来杂酿啤酒的味道。转门内,酒吧老板的脸像一个放在温暖的桃花心木架子上的黄苹果。

“给我一杯黑麦酒。”威士忌使他的咽喉发热,真香。让我又成为一个男人。他没再喝别的酒,直接去领免费午餐,吃了一个汉堡包和一枚橄榄。“再来一杯黑麦酒,查理。酒能让你成为一个男人。我失业好多次了,那就是我的问题所在。你现在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吧,我的朋友,可是他们过去叫我‘华尔街巫师’呢,而那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明我在运气方面有罕见的优势……是的,先生,不客气。又健康又长寿,但是遇到白虎星……哈,使你成为一个男人……年轻的先生们,我在想,你们当中有谁没呛过水?有多少人呛水之后变得更悲哀?多少人变得更聪明?另一个表明在运气方面有罕见优势的例子。但我没有。先生们,十年来我在商场打拼,十年来我日夜守着自动收报机,十年来我失败过三次,直到上次。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要告诉你们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查理,给旁边的这些好朋友再来一杯,我请客,你自己也来一杯……天啊,她可高兴了……先生们,只是另一个在运气方面有罕见优势的例子。先生们,我走运的秘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可以在过去的报纸、杂志、谈话和演讲中找到证据。一个肮脏的流氓最终成为——甚至有本侦探小说是描写我的,叫《成功的秘密》,如果你们足够好奇的话可以在纽约公共图书馆里查到这本书……我成功的秘密是……你们听的时候也许要发笑,会说,乔·哈兰喝醉了,乔·哈兰是个老傻瓜……是的,你们会的……十年来我做边缘生意,我全部买进,我买下我从未听说过的股票,每次我都获利。我的钱堆积如山。我手下有4个银行。我开始吃喝玩乐,但那还不是我的全盛时期……不过你们急着要听的是我的秘密,你们觉得能用得上……不,你们用不上……这是一条蓝色钩编领带,是我小的时候妈妈为我钩的……不要笑,否则上帝会诅咒你。……不,我还没说到正题呢。另一个表明在运气方面有罕见优势的例子。我和另一个伙伴投入一千美元买一只鲁斯韦尔和纳什维尔股票的那天,我戴着这条领带。25分钟之内股票上涨25个点。那只是刚开始。然后我逐渐地注意到,我没戴那条领带的时候就是我失手的时候。它已经旧了,破破烂烂的,我就试着把它揣在兜里。没有用。我必须戴着它,你们明白吗?剩下的就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先生们……有一个女孩,上帝诅咒她,我爱她。我想让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我不能为她做到的,因此我把那领带献给了她。我假装那是个笑话,自我解嘲,哈哈哈。她说,留着没用,已经破旧了,然后她把它扔进火里……只不过是另一个例子……朋友们,你们不会让我再请一杯酒,是吧?我没想到今天中午我资金短缺……先生们,我感谢你们……啊,你们又有活力了。”

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信差被挤得贴在一个金发的高个女人背后,那女人身上散发着玫瑰花味。每次地铁呼啸叫着加速或减速时,他们的胳膊、包裹、肩膀、屁股就撞击着贴得更近。他的汗津津的印着“西联”字样的帽子被碰到头的一侧。如果我有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就好了,那样的女人能让地铁停顿、光线消失、火车出轨。如果我又有钱又有魅力就能得到她。地铁减速的时候她倒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的鼻子被她的脖子压扁了。地铁停下来。他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下了车。

他走到地面上的时候,看着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大楼有些头晕目眩。百老汇挤满了人。九十六街上,水手们三三两两地闲逛着。他在一家点心店吃了一份火腿和一份德国香肠三明治。柜台后面的女人长着跟地铁里的女人一样的奶油色头发,但胖得多也老得多。他嚼着最后一口三明治走进日本花园大厦的电梯。他坐着思考了一会,不断变换的绿色数字映入他的眼帘。哼,他们会觉得一个送信的穿着这身衣服很好笑。我最好离开这儿。我还是去送电报吧。

走下楼梯的时候他紧了紧腰带。他懒洋洋地从百老汇走到一百零五街,然后转向东朝哥伦布大道走,边走边仔细地看着门牌号,消防栓,窗户和屋檐。就是这家。只有三楼亮着灯。他按响三楼的门铃。门锁“嗒”地一声开了。他跑上楼。一个长着红色脸膛、头发像杂草般乱蓬蓬的女人正从火炉边抬起身子并探出头。

“电报,收信人是桑提欧诺。”

“这儿没这人。”

“对不起,夫人。我一定是按错铃了。”

门摔上了,砸到他的鼻子。他吓得一激灵,松弛的脸一下子绷紧。他踮起脚尖轻轻地跑上顶层,然后爬上一个小梯子来到一个活板门口。他在钉死的木板上往前爬,一片漆黑。他屏住呼吸。他一爬上铺着煤渣的房顶就把活板轻轻地放回原位。烟囱在他周围矗立着,在明亮的街道的映衬下显得乌黑。他蹲着走到房子的后面,顺着排水管落到消防栓上。落地的时候他踩碎了一个花盆。一片漆黑。他从一扇窗户爬进一间有浓重女人气息的房间,手伸到一张被褥乱糟糟的床上,摸摸枕头底下,又沿着一个衣柜摸索,弄翻了一个粉盒之后,他用了点劲儿轻轻地拉开衣柜的抽屉,一块表,一根针刺了他的手指——那是一个胸针,里面的角落里卷着什么东西;钞票,一卷钞票。跑吧,今晚就偷这一笔。顺着消防栓到隔壁去。没有灯光。另一扇窗户开着。爬过去,跟从婴儿手里拿走糖果一样容易。相似的房间,有熏香味和狗味,还有点油彩的味道。黑暗的房间里他的身影模糊。他摸索着衣柜的玻璃门,手伸进一罐冷奶油里去了,在裤子上擦擦。见鬼!脚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发出一声尖叫。他站在狭窄的屋子中间发抖。小狗在角落里狂吠起来。

房间的灯亮了。一个女孩站在开着的房门口,用一把左轮手枪对着他。她身后有一个男人。

“你在干吗?咦,那不是‘西联’送信的吗?”灯光在她头发上撒下金色,使她穿着红色丝绸睡袍的胴体清晰可见。那个年轻男人瘦长结实,头发棕色,衬衫的扣子没系。“你在屋子里干吗呢?”

“求您了,夫人,我是饿得挺不住了才来的,饥饿,我可怜的老娘要饿死了。”

“很有趣,是不是,斯坦?他是个贼。”她挥动着左轮手枪。“过来,到大厅里来。”

“是的,小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请别把我交给警察。想想我可怜的就要饿死的老娘,她会伤心的。”

“行,但是你必须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偷到东西呢,真的。”

斯坦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停地笑。“艾莉,你中了头彩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去年一整个夏天我不是都在表演这个场景吗?放下你的枪。”

“不,小姐,我没带枪。”

“我不相信你,不过我想我会放你走。”

“上帝保佑你,小姐。”

“但是你是个送信的,你能赚到钱。”

“上周我被解雇了,小姐,我太饿了,所以才干出这种事。”

斯坦站起来。“让我们给他一美元,告诉他滚出这里。”

当他走到门外的时候,她拿出一张钞票递给他。

“上帝,你们是好人。”他抽噎着说。他伸手夺过那张钞票,亲吻着它。弯腰亲吻她手的时候他瞥见宽松的红色丝绸睡袍中腋下的胴体。当他浑身发抖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回头看见那男人和女孩挽着手臂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他。他的眼里充满泪水。他把那张钞票塞进钱包。

小子,如果你因为女人而变得心软,你就会发现你完蛋了……不过,那只手倒是相当柔软。他吹着口哨走向街车站,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车。他不时地把手放在后兜上摸摸那卷钱还在不在。他跑上一栋公寓的四层,那里飘着炸鱼味和煤气味。他在一扇油污的玻璃门外按了三遍门铃。等了片刻,他轻轻地敲门。

“是你吗,麦克?”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我是尼基沙茨。”

一个头发红褐色的刀疤脸女人开了门。她在打褶并镶有蕾丝的衬裙外套了一件毛皮大衣。

“怎么样,孩子?”

“上帝,我干活时被一个漂亮女人抓住了,你猜怎么着?”他兴奋地说着,跟在那女人身后走进一间墙皮剥落的餐室。桌子上摆着用过的玻璃杯和一瓶绿河牌威士忌。“她给我一美元,还告诉我做个好孩子。”

“真的?”

“这儿有一块表。”

“这是一块英格索尔,算不上是好表。”

“好吧,拿着灯看看这个。”他掏出一卷钞票。“那不是一卷钞票吗?天啊,有好几千!”

“让我看看。”她从他手里抢过钞票。她的眼睛突然睁大。“嘿,你是个傻小子。”她把钱扔到地上,绞着双手做出一个犹太人的手势。“那是舞台道具。你这个猪脑子,那是舞台道具!你他妈的……”

他们咯咯笑着肩并肩坐在床边。在充满丝织品气味的房间里,放在衣柜上的一束黄玫瑰的香味渐渐消失。他们的胳膊紧紧搂着对方的肩膀。突然他猛地挣脱开,俯下身子吻她的嘴。“一个小贼。”他气喘吁吁地说。

“斯坦……”

“艾莉。”

“我还以为是约约呢。”她从发紧的嗓子里挤出一句低语。“偷偷摸摸走来走去就跟他一样。”

“艾莉,我真是不能理解,你怎么能和他一起跟这么多人一起生活呢!你是这么可爱。我真是不能理解。”

“在我遇见你之前,很容易理解……约约很不错,真的。他是个怪异而悲伤的人。”

“但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应该住在伍尔沃思大楼的顶层,住在一间堆满雕花玻璃和樱桃花蕾的公寓里。”

“斯坦,你后背的棕色皮肤在脱落。”

“游泳造成的。”

“这么快?”

“我猜这些是去年夏天留下来的。”

“你是个幸运的年轻人,是不是?我一直没学会正确地游泳。”

“我教你。如果下周日天气晴朗,我们早点起床,跳进‘丁戈’开着它去长滩。沿着海滩走到尽头,那里从来没人去过。你甚至用不着穿泳衣。”

“我喜欢你这样的身体,瘦却有力,斯坦。约约皮肤白,肌肉松弛,像个女人。”

“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别提起他。”

斯坦分开腿站着,扣上衬衫。“艾莉,我们收拾收拾,出去喝一杯。天啊,我讨厌在这个时候遇到认识的人,还要对他们说谎。我敢打赌我会把椅子扣在他们头上。”

“我们还有时间。住这儿的人没有12点之前回家的。我在家是因为我头疼。”

“艾莉,你喜欢这样的头疼吗?”

“喜欢极了,斯坦。”

“我猜那个‘西联’小贼知道……天啊……盗窃,通奸,悄悄爬上消防栓,像猫儿似的溜下排水管。犹大啊,真是不错的生活!”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艾莲紧握着他的手。走到破旧的门廊上信箱前面时,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压着她的脸亲吻她。他们几乎没喘气就走上了通往百老汇的街道。他的手放在她腋下,她用手肘夹着他的手使之紧贴着她的肋骨。她看着人群,橱窗里的水果,蔬菜罐头,装橄榄的罐子,一家花店里的藤兰,报纸,变换的电气标志,一切都像是透过水族箱的厚玻璃看似的那样遥远而模糊。他们穿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一阵河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草帽下忽然射出的墨玉似的目光,下巴的神态,薄嘴唇,四方形的后背,颧骨下方饥饿的阴影,无数张女孩和年轻男人的脸,他们呼出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跟他保持一致的步伐在这清凉的黄色夜晚散步。

他们坐在一张餐桌旁。一支交响乐队演奏着。“不,斯坦,我什么也不能喝。你请便。”

“可是艾莉,你不像我一样觉得这很棒吗?”

“比你还觉得棒,再棒我就没办法承受了。我没办法集中精神在一杯酒上,然后把它喝下去。”她在他明亮的目光下退缩了。

斯坦喝多了。“我希望土壤里有你的身体,结出果实,”他不断地重复。艾伦一直拿叉子使劲扭着有弹性的威尔士冷兔肉。她开始像一艘将沉的不幸轮船一样摇晃着歪倒。在地板中间的一块四方形空地上,四对舞者正跳着探戈。她站起来。

“斯坦,我要回家。我今天起得早,又排练了一天。12点往剧院打电话找我。”

他点头,又灌进一杯加冰威士忌。她在他椅子后面站了片刻,低头注视着他浓密的头发。他正在自言自语温柔地对自己念诗:“看见身穿白袍的好战的阿芙洛狄蒂,真美。看见她披散的头发和赤裸的脚,天啊……像落在西边海洋里的落日一样发光。看见不情愿的……真他妈好啊,萨福(sappho,希腊女诗人。——译注)的诗。”

再度走上百老汇,她感到非常快乐。她站在街中间等待去住宅区的街车。偶尔一辆出租车从她身边“嗖”地开过去。河上的暖风中传来汽船长长的鸣笛声。她的心里有几千人在大合唱。电车响着铃开过来,停了。上车的时候她想起斯坦的身体在她的手臂间散发出的令人陶醉的汗味。她坐下来,咬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上帝,陷入爱情真可怕。对面的两个男人长着青鱼似的短下巴,拍着大腿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我要告诉你,吉姆,打动我的是艾莉娜·卡索……看她在台上跳舞,我好像听到天使在哼唱。”

“不,她太瘦了。”

“但是她在百老汇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轰动。”

艾伦下了车,在一百零五街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向东走。床垫和睡眠的臭味从狭窄的窗户里飘出来。垃圾箱在排水沟边散发着恶臭。在一处门廊的阴影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紧紧抱住对方的手臂摇摆着,正互道晚安。艾伦幸福地笑了。百老汇有史以来最大的轰动。这句话像电梯似的把她载到空中,那里的电灯信号闪着红色、金色和绿色,那里的屋顶花园散发着兰花香气,她穿着金绿色的裙子和斯坦随着跳跃的音乐跳着探戈,几百万人在周围鼓掌,掌声热烈得像下冰雹一样。百老汇有史以来最大的轰动。

她走上白色的台阶。在写着“桑德兰”的门前,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站着拿钥匙摸索锁洞,心脏不停地狂跳,她摸索了很长时间。然后她猛地将钥匙插进锁里,打开了门。

“怪人,吉米,怪人。”赫夫和露丝·普莱恩坐在一个天花板很低又咔嚓作响的餐馆里。他们坐在最里面的角落,两人的脸在糕点盘上方咯咯地笑着。“看起来世界上所有的笨蛋演员好像都到这儿吃饭。”

“世界上所有的笨蛋演员都住在桑德兰太太的房子里。”

“巴尔干半岛有何最新消息?”

“巴尔干半岛一切都好……”

越过露丝插着深红色花冠的草帽,吉米看见一些脸上有青紫斑点的人坐在拼起来的餐桌旁边。两个面有菜色的侍者在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挤过去。露丝咬了一口芹菜梗,睁大了笑眯眯的眼睛看着他。

“噢,我觉得喝醉了,”她胡乱说着。“酒上头……太可怕了,不是吗?”

“一百零五街上发生过哪些惊人的勾当?”

“噢,你没赶上。真滑稽……大家都跑到大厅,桑德兰太太头上还贴着卷发纸,凯西哭喊着,托尼·亨特穿着睡衣站在自己的房门口……”

“他是谁?”

“一个小青年。可是吉米,我必须把托尼·亨特的事情告诉你。怪人,吉米,怪人。”

吉米觉得脸发烫,他低下头看碟子。“那就是他的问题所在,是吗?”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被吓着了,吉米,承认你被吓着了。”

“不,我没有,接着说,从头到尾说一遍。”

“噢,吉米,你真趣……凯西抽泣着,她的小狗叫着,那看不见的精灵卡斯蒂洛正在呼唤警察,然后在某个未知男人藏在大礼服里的双臂下隐去了。约约挥舞着一把左轮手枪——一个镍制的小东西,照我看可能是一把水枪……唯一看起来神志正常的就是艾莲·奥格勒索普……你知道那金色的头发在你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说真的,我幼小的心灵没留下多大的印象。”

“最后,奥格勒对这场闹剧感到疲倦,他用响亮的声音大叫,‘拿走我的武器,否则我要杀了这个女人!’托尼·亨特夺走他的枪,把它放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艾莲·奥格勒索普像谢幕似的微微鞠了一躬,说‘大家晚安’。接着冷静得像根黄瓜似的走进房间去了……你能想像到吗?”露丝突然压低声音,“餐馆里每个人都在听我们说话……我觉得真是讨厌。但是更糟的还在后头。奥格勒砸了几次门但都没人开。然后他去找托尼,像《哈姆雷特》里的弗比斯·罗伯森似的转着眼珠,手臂搂着他,说,‘托尼,一个心碎的男人今晚可以在你那里找到容身之处吗?’真的,我真是被吓坏了。”

“奥格勒索普真是那样的吗?”

露丝点了好几下头。

“那她为什么嫁给他?”

“哼,只要对她有利,那女孩甚至能嫁给电车。”

“说真的,露丝,我觉得你把整件事情搞颠倒了。”

“吉米,你太天真了。让我讲完这个悲惨的故事吧。那之后,那两个人消失了,锁上房门。他们在大厅里举行你能想像得到的最可怕的巫术仪式。当然,一直有些歇斯底里的凯西在那儿只能是添乱。当我从浴室给她拿一些阿摩尼亚(ammonia,一种无色刺激性气体。——译注)然后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大厅里已经成立了一个法庭,而且正在开庭。真滑稽。卡斯蒂洛小姐希望奥格勒索普夫妇在清晨的时候被扫地出门,她说如果他们不走她就走。桑德兰夫人一直报怨,在她30年的戏剧生涯里,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而那个穿着大礼服的男人是本杰明·阿顿。你知道他在《忍冬》中扮演过一个角色,吉米。他说,他认为像托尼·亨特这样的人应该蹲大狱。我上床睡觉的时候仍未休庭。这一切之后我很晚才睡着,所以让你在时代药店等了一个小时,可怜的孩子,现在知道原因了吧?”

乔·哈兰双手插兜,站在由走廊隔出来的小卧室里,注视着钉在摇晃的铁床架上方的墙壁中间的画《海湾的雄鹿》。他冰凉的手指烦躁地摸索着裤兜底部。他用低沉平静的声音大声说:“这是运气的问题,你知道,不过这是我最后一次去找麦利维尔。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老吝啬鬼,艾米莉阿姨是会给我的。本来我已经打动艾米莉阿姨的软心肠了。不过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并不总是人为的过错。这是运气的问题,就是这样,上帝知道过去他们都是靠我吃饭的。”他提高嗓门的声音在自己耳朵里回响。他紧紧地抿着嘴。你发疯了,老头。他在床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间里来来回回地踱着。三步。三步。他走到洗脸盆那儿,拿起大水罐喝水。水喝起来有脏木头和污水桶味儿。他吐掉最后一口水。我需要的是一块烤牛腰肉而不是水。他两手攥拳互相砸着。我得干点什么。我得干点什么!

他穿上大衣以遮住裤子的臀部撕裂的口子。磨破的袖子蹭得他的手腕发痒。黑乎乎的楼梯吱嘎作响。他非常虚弱,以至于得抓住楼梯扶手以免摔倒。一个老太太突然敲起楼下大厅的门。老鼠在他头的两侧蠕动着,似乎想要逃离他稀疏的灰发。

“哈兰先生,你能不能把这3周的房租给我?”

“我现在正要出门去兑换一张支票,巴德郭维茨太太。您在这些小事方面总是很仁慈的。也许您对我的承诺感兴趣,不,我要确定无疑地说,我在周一就能找到一个好职位。”

“我等了3周……我不能再等了。”

“可是我亲爱的夫人,我以绅士的名誉向您保证……”

巴德郭维茨太太开始晃动起肩膀。她提高了嗓门,声音又尖又细,跟运花生的货车车轮声一样刺耳。“你交给我15块钱,否则我就把房间租给别人。”

“今晚我就交。”

“几点?”

“6点。”

“好的。请你把钥匙给我。”

“不行,我不能给您。如果我回来晚了怎么办?”

“所以我才要钥匙。我等够了。”

“好吧,钥匙拿去。我希望您明白,经过这种侮辱之后我不可能继续在您的屋檐下生活了。”

巴德郭维茨太太沙哑着嗓子笑了。“好的,只要你先交给我15块钱,然后你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他把拴在一起的两根钥匙放到她灰色的手里,接着摔上门,大步走到街上。

在第三大道拐角处他停下来,颤抖着站在下午炽热的阳光下,汗水淌过耳际。他太虚弱了,连诅咒都说不出来。高架火车驶过他头上的时候刺耳的声音仿佛带着锯齿,一声接一声地拉着锯。沿街驶过的卡车扬起带有汽油味和马粪味的灰尘。商店和小餐馆的空气散发着臭味。他开始慢慢朝十四街的方向走过去。拐角处,一个身上有烟味的男人拦住他,那人的身体伛偻着,手好像直接长在肩膀上似的。他站了一会儿,看着小商店里卷香烟的人细长的手指将细碎的烟叶跟其他烟叶分开来。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阿格耶斯·莫拉尔,他冷笑一声。撕开光滑的锡箔纸,小心地把商标上方的纸撕掉,用象牙小刀切掉尾部,露出还很新鲜的烟草,火柴的味道,长长地吸入一口苦苦的雪茄,再深深地吐出甜味的烟雾。现在,先生,关于新北太平洋债券的小小问题……他的雨衣口袋里冰冷黏湿,放在里面的手紧紧攥着。那个老泼妇拿走我的钥匙!他妈的,我得给她点颜色瞧瞧。乔·哈兰也许是落魄了,但是他还是有尊严的。

他沿着十四街朝西走,既不停下来思考也不停下来生气。然后他走进一个开在地下室的文具店,脚步踉跄地直奔后面,然后站在一个小办公室的门口摇晃着身体。办公室里,一张拉盖书桌后坐着一个蓝眼睛的秃头胖男人。

“你好,费尔西斯。”哈兰的嗓音嘶哑。

那个胖子疑惑地站起来。“天啊,这不是哈兰先生吗?”

“正是乔·哈兰本人,费尔西斯……嗯,不好意思前来打扰。”一声窃笑消失在他喉咙里。

“我真是……请坐,哈兰先生。”

“谢谢你,费尔西斯……费尔西斯,我现在落魄了。”

“上一次我见到你,哈兰先生,肯定是5年以前了。”

“对我来说那是堕落的5年……我认为都是运气的问题。我的运气在这世上永远不会变。记得吗,那次我跟警察开玩笑闹得全公司不得安宁?那个圣诞节我给公司全体员工发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津贴。”

“没错,哈兰先生。”

“在背街处开商店的生活一定很枯燥吧?”

“给自己当老板更符合我的胃口。”

“你妻子和孩子怎么样?”

“很好,很好;长子刚高中毕业。”

“就是那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孩子?”

费尔西斯点点头。他那胖得像香肠一样的手指不安地敲着桌子边缘。

“我记得我考虑过有一天要为那个孩子做点什么。这个世界真滑稽。”哈兰无力地笑着。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手放在膝盖旁攥着,收缩着手臂的肌肉。“你看,费尔西斯,是这样……我发现目前我的财政状况比较尴尬……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费尔西斯专注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桌上。他的秃头上出现了汗珠。“我们都有倒霉的时候,是不是?我想借小小一笔钱,就借几天,几块钱而已,25块钱,等到……”

“哈兰先生,我无能为力。”费尔西斯站起来。“很抱歉,但是原则就是原则……我的一生中从未借出或借入一分钱。我相信你能理解……”

“好的,别再说了。”哈兰温驯地站起来。“给我两毛五……我已经不那么年轻了,而且我两天没吃饭了。”他嘟哝着,低头看着裂了口的鞋。他的手按着桌子以稳定身体。

费尔西斯后退着靠到墙上,好像要躲开一拳似的。他颤抖着手拿出一枚一毛五的硬币。哈兰拿过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踉跄着走出商店。费尔西斯从兜里掏出一个紫边的手绢,擦擦他的脑袋,然后接着看信。

我们有权要求顾客注意穆兰纸业的四种特级产品。我们对其深具信心并向我们的顾客推荐。其工艺新颖独特,纸张制造商里无人能出其右……

他们从电影院里出来,眨着眼望着万家灯火。凯西注意到他点烟的时候叉开腿站着,眼窝深陷。麦克阿维是一个脖子很粗的强壮小伙子。他穿一件单扣外套和一件格子花纹背心,织锦领带上别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别针。

“那是个没劲的表演,除非我是个荷兰人。”他咕哝着。

“但是我喜欢那些活跃的画面,莫里斯,那种瑞士农家舞蹈。我觉得正对我胃口。”

“里面太热了……我得喝一杯。”

“莫里斯,你发过誓的。”她抱怨道。

“噢,我是说苏打水,别紧张。”

“噢,那行。我也想喝杯苏打水。”

“那么我们在公园里散散步吧。”

她眯了下眼睛。“好的,莫里斯。”她轻声说着,也不看他。她把颤抖着的手绕过他的胳膊。

“可惜我是这么一文不名。”

“我才不在乎那个呢,莫里斯。”

“上帝,我在乎。”

在哥伦布圆形广场,他们走进一家商店。穿着绿色、紫色、粉色夏装的姑娘们和戴着草帽的小伙子们将汽水柜台围得水泄不通。她站在后面,用钦佩的眼光看着他挤了进去。她身后一个男人正探身对一个女孩说话,他们的脸藏在帽檐下面。

“你把那个警察赶到外面去,我对他说,然后我就辞职了。”

“你是说你被辞了。”

“不,说真的,在他开口之前我先提出辞职的。他非常讨厌,你知道吗?我再也不用听他的了。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追着喊我:年轻人,我有话要告诉你——除非你搞清楚这地方谁是老大,否则你就没前途,知道吗?”

莫里斯端着一杯香草冰淇淋苏打递给她。“又做梦了吧,凯西?每个人都觉得你是一只雪鸟。”她笑眯眯地接过苏打水。他在喝可口可乐。“谢谢。”她说。她撅起嘴吸着一勺冰淇淋。“唔,莫里斯,真好吃。”

小径在两侧霓虹灯的闪耀下显得漆黑。歪斜的路灯把影子拉长,空气中有腐叶和被践踏的青草气味,偶尔从灌木丛下的湿土中传来冰冷的泥土气息。

“噢,我喜欢在公园里。”凯西唱着歌。她打个嗝。“莫里斯,你不知道,我不应该吃冰淇淋。它让我发胖。”莫里斯什么也没说。他搂着她,将她紧紧地贴向自己,以至于走路的时候他的大腿擦着她的大腿。“皮尔蓬·摩根死了。我希望他能留给我几百万遗产。”

“哦,莫里斯,那多好啊!那么我们住哪儿?住中央公园南边。”他们站着,回头看哥伦比亚圆形广场里的电灯。往左边看,他们看到一栋白色公寓的窗户里被窗帘遮住的灯光。他偷偷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吻了她。她的嘴从他的嘴下面挣脱出来。

“不要……别人会看见的。”她气喘吁吁地轻声说。身体里有个发电机似的东西正在急速旋转,旋转。“莫里斯,我一直等到现在才告诉你。我认为高德维泽会在他下一部戏里给我一个特别的戏份。他是公司的舞台监督,他在公司里说话很有分量。昨天他看我跳舞了。”

“他说什么?”

“他说他要替我约好周一见大老板。噢,莫里斯,那可不是我想要的,太庸俗太可怕了。我想做纯洁的事。我觉得我就是纯洁的,内心没有杂念,就像可怕的铁笼里一只美丽的小鸟。”

“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永远不能成功,你太高傲了。”

她抬头看他,潮湿的眼睛反射着霓虹灯的白光。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哭。我没什么意思。”

“我对你不高傲,是不是,莫里斯?”她吸吸鼻子,擦着眼睛。

“你就是那样的人,我因此而心痛。我喜欢我的女孩宠我爱我。见鬼,凯西,生活并不都是啤酒和泡菜。”他们紧贴着对方走着,这时他们感到脚底踩着石块。他们站在一个小山上,那里花岗岩露出地表,到处是灌木丛。建筑物里射出的灯光笼罩着公园,也照在他们脸上。他们分开了,但还握着对方的手。

“别再是住在一百零五街的那个红发女孩。我敢说当她独自跟一个朋友在一起时她不会那么高傲。”

“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才不理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噢,我觉得你真可怕。”她又开始哭了。

他粗暴地把她揽过来,他的手放在她后背上紧紧地搂着她。她觉得自己的腿在发抖,变得软弱无力。她虚弱得眼前全是五颜六色的光,几乎要倒下了。他的唇紧紧地堵着她的,她不能呼吸。

“小心。”他轻声说着,离开她。他们脚步不稳地沿着小路穿过灌木丛。“我看不行。”

“什么,莫里斯?”

“警察。上帝,无处可去真是可恶。我们能去你房间吗?”

“可是莫里斯,他们会看见我们的。”

“谁会理会?他们都在那栋房子里干那事。”

“噢,我讨厌你那样说话!真爱是纯洁无瑕的。莫里斯,你不爱我。”

“别再挑剔我了,凯西,行不行?见鬼,一文不名真是可恶!”

他们坐在灯光下的一个长椅上。他们身后的汽车在两次排气之间不断地轰鸣着,驶过道路。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膝盖上,他用粗硬的大手盖住她的手。

“莫里斯,我感觉到我们从今往后将非常幸福,我感觉得到。你会找到一个好工作,我有把握你会的。”“我没把握。我不再年轻了,凯西。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不,你还很年轻,你才35岁,莫里斯。而且我认为未来总是乐观的。我要找机会登台跳舞。”

“你不应该仅仅跳舞,红发女孩。”

“艾莲·奥格勒索普……她也没做更多的事。不过我跟她不同。我不理会钱的问题,我要为跳舞而活。”

“我想要钱。一旦你有了钱,你就可以做想做的事。”

“但是莫里斯,难道你不相信只要你努力就什么都做得到吗?我相信。”他用另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腰。慢慢地将他的头放在她的肩上。“噢,我不管。”她干涩的嘴唇低声地说。在他们身后,豪华轿车、跑车、旅游车、轿车闪着阴险的灯光在两条川流不息的车河中驶过。

她把斜纹哔叽布料叠好的时候闻到布料上的樟脑球味。她弯腰把它放进皮箱。她用手抹平下面垫着的衬纸,衬纸沙沙作响。窗外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使灯泡显得像熬夜的眼睛一样通红。艾伦突然站直身子,手臂僵直地放在身体两侧,脸通红。“太下贱了。”她说。她用毛巾擦着衣服、一堆刷子、一个手镜、拖鞋、内衣,和放在上面的几个羊皮纸粉盒。然后她关上皮箱的盖子,锁上箱子,把钥匙放进扁平的鳄鱼皮钱包。她站着茫然地注视着房间,嗅着若有若无的指甲油味。黄色的阳光直射街对面房屋的烟囱和屋檐。她发觉自己正注视着皮箱上的三个白色字母“e.t.o(ellen thatcher oglethorpe,艾伦名字的缩写。——译注)”。“太下贱了,让人恶心。”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她从衣柜上拿下一个指甲锉,刮掉了字母“o”。“唉。”她咬着指甲轻轻地说。她戴上一个水桶形状的小黑帽子和面纱——这样人们就看不出来她在哭——之后,她整理了一大堆书,《青年人的遭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金驴记》、《假想对话录》、《阿芙洛狄蒂》、《比利第斯之歌》和《牛津法国诗歌集》。她把它们放进一条丝巾里,然后绑好。

轻轻的敲门声。

“谁?”她轻轻地问。

“是我。”一个吓人的声音。

艾伦打开门。“怎么了,凯西,发生什么事了?”凯西在艾伦脖子的凹陷处蹭着被泪水打湿的脸。“噢,凯西,你弄脏了我的面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整晚没睡,一直在想你是多么不幸啊。”

“但是凯西,我一生中从没这么高兴过。”

“男人都很可怕吧?”

“不,无论如何他们比女人好得多。”

“艾莲,我有些事要告诉你。我知道你根本不关心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我当然关心你,凯西。别傻了。不过我现在很忙。要不然你先回床上去,过一会儿再告诉我?”

“我现在就要告诉你。”艾伦无奈地坐在皮箱上。“艾莲,我跟莫里斯吹了……很可怕吧?”凯西用淡紫色睡袍的袖子擦着眼睛,坐在艾伦的身旁。

“嗨,亲爱的,”艾伦温和地说。“你等一下,我去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我要离开约约。我对舞台厌倦了。”大厅里闷不透风,有睡眠和按摩霜的味道。艾伦对着话筒说话的声音非常低。车场那坏脾气男人的声音在她听来十分动听。“当然,马上就到,小姐。”她踮着脚尖走回卧室,关上门。

“我以为他爱我,真的,我真的这么以为,艾莲。噢,男人真可怕。莫里斯生气了,因为我不想跟他一起住。我觉得那是邪恶的。我从头到脚都爱他,他知道的。我不是一直爱了他两年吗?他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除非他真正地拥有我,你知道他的意思,然后我说我们的爱如此美丽,可以持续好多好多年。我不吻他也能爱他一辈子。你不认为爱情应该是纯洁的吗?然后他嘲笑我的舞蹈,说我是魔鬼的情妇,跟他只是玩玩儿,于是我们大吵起来,他冲我喊出可怕的字眼,然后他走了,还说他再也不会回来。”

“别担心,凯西,他会回来的。”

“不,你太实际了,艾莲。我是说我们精神上的结合已经破裂了。你看不出这是我们之间纯洁而神圣的精神方面的问题吗?现在它破裂了。”她的脸压在艾伦的肩上,又开始抽泣。

“不过凯西,你总算从中脱身,我看不出有什么好伤心的。”

“噢,你不明白。你太年轻了。开始时我跟你一模一样,只不过我没结婚,也不围着男人转。但是现在,我想要精神上的纯洁。我想把它贯穿于我的舞蹈,我的生活,我希望处处都是纯洁的,而且我以为莫里斯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显然莫里斯不是这样想的。”

“噢,艾莲,你真可怕。我太爱你了。”

艾伦站起来。“我得跑下楼梯,这样出租车司机就不用按铃了。”

“但是你不能就这么走。”

“你目送我就行了。”艾伦用一只手抓着那捆书,另一只手提着黑色的皮箱。“凯西,你乖乖听话,等他上来拿皮箱的时候,把皮箱给他。还有一件事,如果斯坦·艾默里打来电话,告诉他往布莱福特饭店或拉法耶特饭店打电话。感谢上帝我上周没把钱存进银行。还有,凯西,如果你看到我落下了什么小东西的话,只管拿去吧。再见!”她撩起面纱很快地吻了吻凯西的面颊。

“你真勇敢啊,像这样自己一个人……让露丝和我送你下楼,好吗?我们都很喜欢你。噢,艾莲,你必将有一番事业,我知道你行。”

“答应我不要告诉约约我在哪里——他很快就能找到我——我这周内会给他打电话。”

她发现出租车司机正站在大厅里看按钮上方的名字。他上楼去取她的皮箱。她高兴地在出租车布满灰尘的后座上坐好,深深呼吸着带着河水味道的清晨空气。出租车司机把皮箱从后背上拿下放进后备箱里时朝她笑笑。

“够沉的了,小姐。”

“很遗憾你不得不一个人拿着它。”

“噢,再沉的我也拿得动。”

“我要去布莱福特饭店,大概在第五大道和第八大街的路口。”

那个人发动汽车的时候重新戴上帽子,并把挡在眼睛前面的红色卷发拨开。“好的,我会载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他说,随着汽车的颠簸他的屁股不时地落回座位上。当他们拐个弯开到阳光灿烂但空无一人的百老汇时,她觉得有种幸福的感觉在体内像火箭似的爆发出来。新鲜的空气吹在脸上,令她颤抖。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跟她交谈。

“我猜你要赶火车到别的地方去,小姐。”

“是的,我要去别的地方。”

“今天天气不错,适合去别的地方。”

“我是要离开我丈夫。”她还来不及想好,这句话就说出去了。

“他把你赶出门吗?”

“不,不能那么说。”她笑着说。

“我老婆三周前把我赶出门。”

“怎么回事?”

“有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门锁着,她不让我进去。我出去工作的时候她把锁换了。”

“很有趣。”

“她说我太絮叨了。我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不会再养活她……只要她愿意她能把我送进大牢。我是熬出来了。我在第二十二大道上找了一间公寓,跟另一个朋友一起住,我们打算买架钢琴,过平静的生活,没事的时候讲讲笑话。”

“婚姻不是全部,是不是?”

“你说对了。结婚前倒还好,可是准备结婚那段时间和婚后第二天早晨一样,都很糟糕。”

第五大道是白色的,空无一人,微风吹拂。麦迪逊广场的树像黑屋子里的蕨类植物那样显得格外的绿。布莱福特饭店里,一个困倦的法国值班门房提着她的行李。低矮的刷成白色的房间里,阳光在一个褪了色的红色扶手椅里打盹。艾伦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像小女孩似的踢着后脚跟拍着手。她撅着嘴歪着头把洗漱用品放在衣橱上。然后她把黄色的夜礼服铺在一张椅子上,开始脱衣服。她在镜子里瞥见自己,于是就赤裸地站着看自己,手放在结实的苹果形的小小乳房上。

她穿上夜礼服,走向电话机。“108房,请送一盒巧克力和蛋卷来。请尽快。”然后她上床。她笑着,腿在冰凉的滑溜溜的床单上肆意地伸着。

发针扎痛了她的头。她坐起来把发针全都拔掉,晃散头上沉重的发髻,让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她能听到街上偶尔开过的卡车的轰鸣。她房间楼下的厨房开始传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车辆的轰鸣声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她觉得又饿又孤独。床是一个偌大的救生艇,里面只有她一个人,非常孤独地在咆哮着的海面上漂流。她的后背感到一阵寒意。她抱着膝盖,竭力使膝盖离下巴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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