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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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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

朋友都远离我,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朋友啊,跟我说话,让我笑吧!啊,朋友无奈地背过脸去。朋友啊,向我提问,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我用这双手,将小圆沉入了水底。我曾以魔鬼的傲慢发愿,待我苏醒时,小圆已死。还要说吗?啊,可是朋友只是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海面。海面上烟雨蒙蒙。

从梦里醒来,我把这几行文字又读了一遍,其丑恶和卑鄙令我恨不得想把它删掉。好了,好了,我仰卧着放松一下。先不说别的,首先,大庭叶藏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被酒以外的某种强烈的东西所陶醉,我为这个大庭叶藏拍手叫绝。这个名字与我的主人公吻合,它恰如其分地象征着主人公的不凡气魄。叶藏则令人耳目一新,古朴中透出一种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排在一起令人感到愉悦而又和谐。单从这名字来看,就已经不同凡响了。这个大庭叶藏正坐在床上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这不更显出他的不同凡响了吗?

到此为止吧,我的自嘲似乎有些无赖,这都来自我那受挫的自尊心。现在的我不愿被人说三道四,所以就先往自己的身上钉钉子。这样做很卑鄙,其实更应该诚实地面对一切。啊,要谦虚。

大庭叶藏。

别人笑就让他笑去吧,谁叫咱东施效颦呢?遇到明眼人一下就会被看穿的。或许还有更好的名字,可我有点嫌麻烦。干脆就用“我”其实也可以,不过今年春天我刚以“我”为主人公写了一篇小说,连续用两次有些难为情。假如我明天突然死去,没准儿会有多事的人跳出来阴阳怪气地说,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作主人公就写不出小说来。实际上,就凭这个理由,我也要坚持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什么?你也是?

1929年的12月底,因叶藏入住位于海滨的青松园疗养院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青松园里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两名重患,十一名轻患,其余二十三名是正在康复的患者。叶藏住在东第一病区,也就是所谓的特护病区。病区被分隔为六间病房,叶藏两边的房间都是空的,最西边的己号病房住着一个身材和鼻子都很高的大学生,东边的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分别住着两个年轻姑娘,他们三人都是正在康复的患者。前一天夜里,在袂浦有一对男女殉情自杀,两人一起跳进水里,男的被返航的渔船救起,挽回了一条命,女的却没有找到。为了寻找那个女的,有人不停地敲着警钟,村里的消防员乘上多只渔船到海面呼喊寻找,病房里的三个人听得心惊肉跳。渔船上的火把在江之岛[1]沿岸游弋了一整夜。大学生和两个年轻姑娘那天晚上也没有合眼。天亮以后,在袂浦的海边发现了那名女子的尸体。她的短发依然富有光泽,惨白的脸略微有些浮肿。

叶藏知道小圆已经死了。渔船把小圆运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星空下恢复知觉以后,叶藏开口先问,女的死了吗?一个渔民回答说,没死,没死,你不要担心。那个渔民的语气充满了怜惜。叶藏昏昏沉沉地想,她死了。随即又失去了知觉。当叶藏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在疗养院了。有人过来详细询问他的身份,叶藏据实一一做了回答。天明以后,叶藏被转移到了一间更大的病房。那是因为得到消息的叶藏的家人立刻给青松园打了长途电话,对如何安排叶藏提出了要求。叶藏的老家离这里有两百里。

东第一病区的三名患者对这个新患者住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觉得从今天起,医院的生活充满了乐趣,天空和大海变得一片明亮之时,他们方才入睡。

叶藏没有睡觉,时而还缓缓地动一下脑袋。他的脸上到处贴着纱布,在大浪的冲击下,他的身体在岩石上撞伤了多处。看护他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护士,名叫真野。真野的左眼皮上有一道略深的伤疤,因此跟另一只眼相比,左眼显得大一些。不过,她长得并不难看。红红的上嘴唇微微上翘,脸上的皮肤呈浅黑色。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眺望着阴沉沉的海面。她尽量不去看叶藏的脸。遗憾的是想看也看不到。

将近中午,有两名警察来看叶藏,真野知趣地走开了。

两人都穿着西装,显得很有绅士风度。其中一个人留着小胡子,另一个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胡子低声地讯问叶藏与小圆之间发生的事情。叶藏也都如实回答。小胡子把了解到的情况一一记在小本子上。大致问过之后,小胡子凑上前,身子几乎压在床上说:“女的死了。你是真的想死吗?”

叶藏沉默不语。

戴金丝眼镜的刑警肥厚的额头上挤出两三道皱纹,微笑着拍了拍小胡子的肩膀。“算了,算了,别折磨人家了。下次再说吧。”

小胡子直视着叶藏的眼睛,不情愿地将小本子揣进上衣口袋里。

刑警们离去后,真野急忙回到叶藏的房间。可是刚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叶藏在那里痛哭流涕,于是她又悄悄地关上房门,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到了下午,外面下起雨来。叶藏恢复了一些元气,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厕所了。

好友飞騨穿着淋湿的外套冲进了病房,叶藏假装睡觉不理他。

飞騨小声问真野:“没事吧?”

“嗯,已经没事了。”

“真吓死我了!”

他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脱下那件粘满黏土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騨是个无名雕刻家,跟同样默默无闻的油画家叶藏从中学时代就成了朋友。一般思想单纯的人往往在年少的时候就会在身边树立一个偶像,飞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崇拜上了班里学习最好的同学,那个同学就是叶藏。课堂上,叶藏的一颦一笑对于飞騨来说都是不同寻常的。当他看到在校园沙堆后面叶藏那像大人似的孤独的身影时,就禁不住深深地叹息。啊,跟叶藏初次交谈的那一天是多么的激动呀!飞騨事事都要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甚至还学会了双手放在脑后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飞騨也知道了艺术家最了不起的原因。叶藏后来上了美术学校,飞騨虽然晚了一年,但最终还是跟叶藏上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学习油画,而飞騨却有意选择了雕刻。他嘴上说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像所感动,可实际上是为自己有朝一日成名时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小借口,其真实的心理是对叶藏的油画的敬畏。从那时起,两人终于分别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叶藏日渐消瘦,而飞騨却一天天胖起来。两人的反差不止于此,叶藏醉心于某种直截了当的哲学,渐渐对艺术轻视起来,而飞騨则对艺术有些过于热情,张口闭口都是艺术,弄得听者都感到有些羞愧。他总是梦想着创作出优秀作品而放松了学业,结果两个人的毕业成绩都不太好。叶藏基本上扔下了画笔,他说绘画不过是一种广告而已。这使得飞騨很受打击。叶藏还摆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来糊弄飞騨。比如,所有艺术都是经济组织放的屁,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任何优秀作品都是跟袜子一样的商品,等等。尽管如此,飞騨依然跟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对叶藏近来的思想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敬畏。不过在飞騨的心里,创作出优秀作品的冲动确实越来越强烈了。他心里想着赶快、赶快,手里一刻不停地摆弄着黏土。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写出来。倘若真的看到了市场艺术家,诸位恐怕读不了三行就会吐出来吧。我保证会是这样的。不过,你不想试着写一下这样的小说吗?怎么样?

飞騨也没有看到叶藏的脸。他挪动着胖大的身躯,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叶藏的枕边。他没有看叶藏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开眼睛笑着开口道:“吓了你一跳吧。”

飞騨吃了一惊,瞥了叶藏一眼,随即又伏下眼皮答道:“嗯。”

“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騨踌躇起来,右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搓着那张大脸,同时用目光悄悄地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紧张地微微摇了一下头。

“报纸上登出来了吗?”

“嗯。”其实,飞騨是从广播里听到的。

叶藏最恨飞騨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其实坦率地说出来自己也能接受。仅过了一个晚上,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把自己当成外国人的十年的老朋友实在可恨。叶藏又装睡起来。

飞騨无聊地用拖鞋拍打着地板,在叶藏的枕边待了一会儿。

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瘦小的大学生从门缝中探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庞。飞騨一见,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扭曲着嘴角赶走刚刚浮上面颊的笑影,故意慢慢地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小菅留意着叶藏的动静,一边咳嗽一边答道。

这个人叫小菅,是叶藏的亲戚,在大学里读法律系。他虽然比叶藏小三岁,但也成了叶藏无话不谈的朋友。新时代的青年似乎不太拘泥于年龄。小菅放寒假本已回了老家,但一听说叶藏的事就立刻坐快车赶来了。两个人来到走廊站在那里聊起来。

“你身子上有煤灰。”

飞騨哈哈大笑着指了指小菅的鼻子下面。火车飘出的煤灰在小菅的鼻子下面粘了薄薄的一层。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迅速地擦了擦鼻子下面。“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庭吗?好像没什么事。”

“那就好。……掉了吗?”小菅仰起鼻子下面让飞騨看。

“掉了,掉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吧。”

小菅把手帕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回答说:“嗯,全乱了。好像吊丧一样。”

“家里谁过来?”

“大哥要来。老爷子说,别管他!”

“事情闹大了。”飞騨一只手摸着窄窄的前额,嘴里咕哝着。

“阿叶真的没事吧?”

“没想到还真没什么事。那家伙总是这样。”

小菅喜不自禁地嘴角露出了微笑。“不知道他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清楚。……你见一下大庭吧。”

“算了,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而且……我有点害怕。”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

这时,真野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里面都听见了,别站在这儿说话!”

“哎哟,实在抱歉。”

飞騨诚惶诚恐地把庞大的身躯拼命地缩成一团,小菅神情诧异地望着真野。

“二位吃午饭了吗?”

“还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真野羞红着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个人全都去了食堂以后,叶藏起来了。他望着烟雨蒙蒙的海面。

“过了这里,就是空蒙的深渊。”

然后再返回小说的开头。其实,连我自己都感觉写作手法不高明,主要是我这个人不太喜欢玩弄这种时间把戏。不过不喜欢也要试一试。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我把这个平常说惯了的地狱之门的咏叹句奉为一行荣耀的开头语。没有其他的理由。假如由于这一行文字导致我的小说失败,我也不会心虚地把它删去。删去这一行文字,就等于删去了我至今的生活。

“这是一种思潮!告诉你,这是马克思主义!”

这句说的没头没脑,不过也没关系。说这话的是小菅。他得意洋洋地说着,又端起了牛奶碗。

四面木板的墙壁刷着白漆,东边的墙上高挂着院长的画像,院长的胸前还挂着三个硬币大小的勋章。一张装有十条腿的细长桌子摆在画像的正下方。食堂里空荡荡的,飞騨和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旁吃着饭。

“他闹得很厉害呢!”小菅压低声音说,“那么弱的身子骨,东跑西颠的,不把人累死才怪呢!”

“他是行动队的头儿吧,我知道。”飞騨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一边插口说道。飞騨并非是卖弄自己知识渊博,左派用语当时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不只是这些。艺术家没那么单纯。”

食堂里暗下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小菅一口喝干牛奶说道:“你总是主观地思考问题,那可不行!据说从根本上来说,……我说的是根本上哟!一个人的自杀往往隐藏着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某种重大的客观原因。家里边都认为原因在那个女人身上,可我却告诉他们不是那样。女人只是跟着走而已。这件事一定有其他重大的原因。家里的那些人不懂这些。连你都说出这种奇谈怪论,实在是不应该!”

飞騨盯着脚下燃烧着的火炉嘟哝道:“可是,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小菅放下牛奶碗回应道:“我知道。那不算什么。对阿叶来说,连屁都不算。女人因为有丈夫,就去跟人殉情,你想得太简单了。”说完之后,小菅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头上的肖像画。“他是这儿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不过……实际上,大庭不说谁也不知道。”

“那是当然。”小菅随声附和着,四下看了看。

“好冷啊!你今天住这儿吗?”

飞騨急忙咽下嘴里的面包,点了点头说:“住。”

青年人一般都不会争个面红耳赤,他们会最大限度地注意互相不去触碰对方的神经,同时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受到无谓的屈辱,而且一旦受到伤害,他们肯定会想不开,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自己去死。他们知道许多分寸恰到好处的圆滑说法,一个否定词就能轻松地使用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开始议论之前,互相之间就已交换了妥协的眼神,及至最后握手时,心里却在贬低对方,低能的家伙!

现在,我的小说也渐渐迷失了方向。那么就变化一下,展开数个全景式场面吧。我并不是说场面有多么宏大,反正做什么都很不得要领。总之,但愿一切顺利。

第二天早晨,风和日丽,海面风平浪静。大岛的火山喷发在水平线上腾起一股白烟。不好,我最不喜欢描写景色了。

甲号病房的患者一睁眼,就看见室内充满了小阳春的阳光。她与陪护的护士互道早安后,马上量了一下早晨的体温,三十六度四。量完体温后,她来到阳台做饭前的日光浴。她偷偷地看了看丁号病房的阳台,护士在旁边悄悄地捅了她一下。昨天来的新患者穿着藏青色的和服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着大海。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皱起了眉头,看上去也不怎么英俊。他还不时地用手背敲敲贴在脸上的纱布。她躺在晒日光浴的躺椅上,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让护士把书拿来。那是《包法利夫人》,这本书平时她看不下去,看了五六页就扔在一边,今天却认真地读起来。现在读这本书正合适。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翻到一百页左右才开始读起来,开头的那一行写得非常好。“我觉得,爱玛是想在半夜里点着火把嫁人。”

乙号病房的患者也睡醒了。她来到阳台打算晒日光浴,猛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吓得立刻跑回去缩在床上。陪床的母亲笑着给她盖上了毛毯。乙号病房的姑娘用毛毯蒙住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屏息静气地听着邻屋的说话声。

“好像是个美女。”随后传来了压低的笑声。

说话的是飞騨和小菅,隔壁的空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小菅先醒了。他艰难地睁开一双细长的眼睛,起身来到阳台,一眼瞥见叶藏装模作样地摆起了姿势,不禁向左扭过头去寻找他摆姿势的原因。原来,最外边的阳台上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看书。姑娘躺在藤椅上,背后是长满苔藓的湿漉漉的石墙。小菅模仿西方人的样子耸了耸肩,然后返回屋内摇醒了睡得正香的飞騨。

“快起来,出事了!”他们就喜欢无事生非。“阿叶摆了个大姿势。”

在他们的言谈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因为在这个单调乏味的社会中,他们总是希望有一个可以期待的对象。

飞騨惊得一跃而起。“什么?”

小菅笑着向他解释起来。

“那儿有一个姑娘,阿叶正在向人家展示自己得意的侧影呢!”

飞騨来了精神,两条眉毛一下子夸张地扬起来。

“是美女吗?”

“好像是美女,在那儿假装看书呢!”

飞騨忍不住笑起来。他坐在床上穿好衬衫,提起裤子,然后大叫道:

“好,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其实也没有整他的意思,只不过在背地说说而已。他们并不避讳背地里贬损朋友,基本上都是顺其自然。“大庭这个家伙,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女人都收归自己。”

少顷,叶藏的病房里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病区。甲号病房的患者啪的一声合上书,疑惑地向叶藏的阳台那边望去。阳台上没有人,朝阳下只有一张空空的白色藤椅。乙号病房的患者听到笑声后,忽然从毛毯里伸出脑袋,跟站在枕边的母亲会心地笑了。己号病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有陪床的人,在这里就像在出租屋里一样,一个人过得悠闲自在。他觉察到笑声发自昨天新来的患者的房间后,青黑的脸泛红了。在这里,一般不认为笑声有失礼貌,处于康复期的患者以自己特有的宽宏大量,反而会为叶藏的恢复而感到安心。

我不是三流作家吧。似乎有些过于自我陶醉了。不自量力地搞什么全景式之类的东西,最后还如此沾沾自喜。不,请等一下。考虑到有这样一种不成功,我事先准备了一句话。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也就是说,我如此自我陶醉,恰恰说明我无恶魔之心。啊,幸亏有人想出了这句话。这是多么宝贵的格言啊!但是,这句话作家一生中只能用一次。听说是这样。用一次会显得很可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句话作为挡箭牌反复使用,那你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出洋相了!”

跟飞騨并排坐在床边沙发上的小菅这样总结道。他依次看了看飞騨和叶藏以及倚门站着的真野,见大家个个笑逐颜开,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头靠在飞騨那浑圆的右肩上。他们很爱笑,即使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会笑得前仰后合。露出笑容对于青年人来说,如同吐气一样容易。这种习惯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不笑就会吃亏。不能放过任何值得发笑的哪怕是极不起眼的对象。啊,这不正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不可捉摸的冰山一角吗?然而可悲的是,他们在心底里笑不出来。表面上笑得前仰后合,实际上却很留意自己的形象。他们也经常逗别人笑,即便是自己受伤也要逗他人笑。这盖出自于那种虚无的心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推测出其坚持到底的决心。这是自我牺牲的精神。其中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是一种无明确目标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到目前为止的道德标准来看,他们偶尔也会做出可以传为美谈的惊人之举,那也是源自于背后的这种精神。以上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而且也不是在书斋中找到的,都是我从自己的身体里听到的心声。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边,双脚荡来荡去,一边担心着脸上的纱布一边笑着。小菅的话就那么好笑吗?我在这里插入几行文字,举例说明一下他们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小菅这次放假去离老家三里远的深山中一个有名的温泉浴场滑雪,并在那里住了一夜。深更半夜上厕所时,他在走廊里与一个同在这里住宿的年轻姑娘擦肩而过。就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一个大事件。在小菅看来,仅仅擦肩而过也要给那个女子留下自己并不平凡的好印象。其实他并不指望演变成什么艳遇,他只是要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豁上性命摆出一个姿势。他在心底里对自己的人生怀有某种期待。就在那一瞬间,他对自己和那个女子之间即将发生的故事做了各种设想,心里不禁激动不已。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他们每天至少经历一次,所以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那天深夜,小菅上厕所的时候也穿戴好自己新做的蓝外套来到走廊。小菅与那个年轻姑娘擦肩走过后,对自己非常满意,庆幸自己出来时穿了外套。他长出了一口气,走到走廊尽头的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这才发现出丑了。在外套的下面,露出了穿着脏兮兮衬裤的两条腿。

“哎呀呀!”小菅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我的衬裤皱巴巴地撸起半截,腿上的黑毛都露出来了。脸也睡得有些浮肿。”

叶藏内心里并没有笑得那么厉害,他觉得这是小菅编的故事。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小菅大笑起来。朋友昨天发生了变故,小菅为了解开叶藏的心结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为了回报这份温馨的体贴,叶藏笑得十分开心。叶藏笑了,飞騨和真野也都跟着笑了。

飞騨彻底放下心来,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不过他还没有放开,正在犹豫着。

说得兴起的小菅却顺势说了出来。

“我们都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阿叶不也是如此吗?”

叶藏笑着未可置否。

“谁知道呢!”

“是啊,不能死!”

“算是失败吧。”

飞騨高兴得心怦怦直跳。最困难的石墙已经在微笑中坍塌了。这不可思议的成功全靠小菅那直率的人格,飞騨冲动得想把这个年少的朋友紧紧地抱在怀里。

飞騨舒展开淡淡的眉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不能简单地说是失败,首先连原因还没弄清楚呢!”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有些不妙。

小菅接过话头说:“弄清楚了。我跟飞騨进行了一番大讨论。我认为是思想上的苦闷所导致的。飞騨这家伙还像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另有别的原因。”话音未落,飞騨就回应道:“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未必只有那一个原因。我说的是感情方面。人不可能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一起去死。”

飞騨怕叶藏不愿意被别人胡乱臆测,于是便口不择言地急忙说出来。他自己听起来反而觉得很单纯。成功了!他在心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傲慢、懒惰懈怠、阿谀奉承、阴险狡诈、阴损缺德、疲劳愤怒、心生杀机、自私自利、脆弱无助、欺瞒骗人、病毒肆虐,一幕幕场景撕扯着他的内心。他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于是故意沮丧地咕哝说:

“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原因……”

“明白,明白。”叶藏还没说完小菅就抢着点头说道。“的确有这种情况。我说,护士不见了,是不是自觉回避了?”

我在前面还没有说完,他们的讨论除了互相交换意见以外,更主要的是为了把现场的气氛调整得更和谐。不说一句真话。不过听着听着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收获。在他们装腔作势的言语中,有时会感到直率得令人吃惊的弦外之音。不经意的一句话,往往包含着真实的内容。叶藏刚才说的“所有的一切”是不经意间吐露的心声吗?他们的心中只有混沌和无名的反感,或者可以说只有自尊心,而且是极度敏感的自尊心。任何一点儿微风吹过也会颤抖。一旦认定受到了侮辱,就会感到生不如死。因此,当叶藏被问到自杀的原因时,理所当然地会感到困惑。——是所有的一切。

那天过午时分,叶藏的哥哥来到了青松园。哥哥长得不像叶藏,身材十分魁梧,和服外面套着和服裤裙。

院长引领哥哥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时,病房里传出了愉快的笑声。哥哥似乎浑然不觉。

“是这里吗?”

“对。已经完全恢复了。”说着,院长推开了房门。

小菅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刚才跟叶藏换位躺在了床上。叶藏和飞騨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在打扑克,这时也一起慌忙站起来。真野原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织着东西,见院长进来也难为情地悄悄收拾起了编织工具。

“朋友们都来了,挺热闹的。”院长回头对叶藏的哥哥小声说着,迈步走到了叶藏的跟前。“已经没问题了吧?”

“是。”作答之后,叶藏油然产生了一种卑微的感觉。

院长的眼睛在眼镜的深处露出了笑意。

“怎么样?体验一下疗养院的生活吧。”

叶藏只是笑了笑,他生平第一次如同罪人一般感到十分惭愧。

哥哥趁这个工夫郑重其事地向真野和飞騨施了一礼,感谢他们照拂叶藏,然后又转向小菅表情严肃地问:“昨晚你住在这儿了?”

“是。”小菅挠了挠脑袋回答说,“隔壁的病房空着,所以我就和飞騨君住在这儿了。”

“那今晚就住到我那边的旅馆吧。我在江之岛的旅馆订了房间,飞騨先生,你也去吧。”

“是。”飞騨变得十分拘谨,手里拿着三张扑克牌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朝叶藏走去。

“叶藏,没事了?”

“嗯。”叶藏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哥哥突然变得健谈起来。

“飞騨先生,我们现在陪院长先生出去吃午饭吧。我还没好好看看江之岛,想请你带我去转转。我们这就走吧,汽车在外面等着呢!今天天气不错。”

我后悔了。让这两个成年人出场,把一切都搞砸了。叶藏、小菅、飞騨,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状态以及营造出的全新氛围被这两个大人弄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我本想把这篇小说写得充满浪漫气息,因此在开篇的几页设置了一些纠结的情节,然后再抽丝剥茧一点点地解开。尽管手法笨拙,但总算走到了现在。可是,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请原谅!我说谎了。我在装傻。这一切都是我有意为之。在写作过程中,浪漫气息这一类东西令我越来越感到难为情,所以我就故意去破坏。如果真的成功瓦解掉这种氛围,那反而是如我所愿。恶作剧!现在一直折磨我的就是这句话。假如这样称呼喜欢无理欺压他人的恶习的话,或许我的这种态度也是恶作剧吧。我不想输,不愿被人看透心思,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啊,难道作家都是如此吗?连坦白也要巧言辞令。我不是人吗?我能过真正人类的生活吗?在写这些的时候,我依然很在意自己的文章。

干脆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吧。实际上,我在小说的每一段情节描写之间自己都要出来发一番议论,那是我耍的一点儿小聪明。我是想趁读者不注意,以那个我不露声色地在作品中掺入一种独特的情调。我自诩在日本尚无这种新潮的写作手法。可是我失败了。不,我坦承失败也是小说写作计划中的一部分。可能的话,我本想在稍后说出这个想法。不对,我觉得就连上面这句话似乎也是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啊,不要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句也不要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博取新作家的荣耀吗?抑或是想获得金钱?不要做戏,如实招来!我承认,哪个都想要,日思夜想。啊,我又在睁眼说瞎话。这种谎话,人们不小心也会上当。在谎言中这也是最卑劣的。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实在难以回答。没办法。我不喜欢转弯抹角,一句话,就是“复仇”。

进入下一段描写吧。我是市场艺术家,不是艺术品。假如我那令人作呕的坦白也能为这篇小说带来某种情调的话,那纯粹是意外的幸运。

病房里只剩下叶藏和真野两个人了。叶藏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思考着什么。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着扑克牌。她把扑克牌放进一个紫色的小盒后说:

“是您哥哥吧。”

“嗯。”叶藏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答道,“我们长得像吗?”

作家在让自己的描写对象失去爱情后,马上就会遭到报应,从而写出这样的烂文章。算了,不再说了。这正经算得上乙等文章呢!

“像,尤其是鼻子。”

叶藏大笑起来。叶藏的家人都随祖母,长着一个长鼻子。

真野也笑了笑,然后问道:“多大了!”

“我哥哥吗?”叶藏扭脸看了看真野,“很年轻,才三十四。总是摆个臭架子,装腔作势!”

真野忽然抬头看了看叶藏,见他说话时皱着眉头,便又赶紧垂下了眼帘。

“我哥哥还算好的,我家老爷子……”

说到这里,叶藏又把话咽了回去,不再作声。他变成我的化身,选择了妥协。

真野站起身,走到病房一角的橱柜拿出编织工具,然后又像先前那样坐到了叶藏枕边的椅子上,一边织一边也在心里琢磨起来。她觉得叶藏的问题既不是思想上的,也不是恋爱方面的,而是更早就存在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说来说去,等于什么也没说。我感觉还没有真正接触到重要的事情。这是当然的。许多事情被遗漏了。这也是当然的。作家不了解其作品的价值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期待自己作品产生效果的我太愚蠢了。尤其不应该的是把效果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话一出口,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效果。当你推测会产生这种效果,转眼之间又会变成另一种效果。我扮演的就是永远在追求效果的愚蠢角色。我甚至都不想知道自己写出的是平庸之作还是差强人意的作品。或许我的这篇小说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此也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坦白地说,我失去了自信。

掌灯时分,小菅一个人回到了病房。刚一进屋,他就冲到躺在床上的叶藏的跟前,几乎贴着叶藏的脸含混不清地说:

“我喝酒了,别告诉真野。”

随后一口酒气扑到叶藏的脸上。喝了酒的人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小菅瞟了一眼坐在后面沙发上织东西的真野,然后大叫道:“我去江之岛转了一圈,很不错!”

随后马上又压低声音说:

“骗你的。”

叶藏起身坐在床上。

“一直喝到现在吗?没关系。真野,是吧?”

真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着答道:“不是没关系。”

小菅一头仰倒在床上。

“院长和我们三个人商量过了。你哥哥真有办法,没想到还挺能干。”

叶藏没有搭话。

“明天你哥哥和飞騨去警察局把事情做一个了结。飞騨这个笨蛋,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就住那儿了。我不愿意,所以就回来了。”

“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傻瓜。还说不知今后你还会干出什么呢?捎带着也说老爷子不好。真野小姐,可以抽烟吗?”

“可以。”真野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还能听到海浪声呀!这家医院真不错。”小菅叼着没有点火的烟,醉醺醺地喘着粗气,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突然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对了,我拿衣服来了,就放在那儿。”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叶藏的目光落在放在门旁的一个蔓藤图案的大包袱上,又紧锁了眉头。每每说到亲人时,他们都会做出这种略带伤感的表情。对于他们来说,一提到亲人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拿老妈没办法。”

“嗯,你哥哥也这么说。他说你母亲最可怜了。怕你冻着,还想着给你带衣服。没骗你,这是真的!……真野小姐,有火柴吗?”小菅从真野手里接过火柴,鼓着腮帮子看了看火柴盒上画着的马头。“你身上穿的衣服是院长借给你的吧。”

“这个吗?对,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哥还说我什么坏话了?”

“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小菅点燃了香烟,“你哥哥并不守旧,他挺了解你的。不过也不尽然。他总是装出一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我们一起分析了你这次事情的原因,真是笑死人了。”小菅吐出了一个烟圈,“你哥哥推测说,叶藏一定是放荡不羁,把钱都挥霍光了。他说得很认真呢!另外,下面这句话作为哥哥是很难说出口的。他说肯定是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最后自暴自弃。”小菅将蒙眬的醉眼转向叶藏,“怎么样?让你意想不到吧。”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租借隔壁的病房有些不值,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在这个病房凑合一宿。小菅睡在与叶藏的病床平行的沙发上。蒙着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设有机关,能够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就睡在那里。今晚小菅占了这张床,真野只好从办公室借来一张草席铺在了房间的西北角,位置正好在叶藏的脚下。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扇两折的屏风,将自己睡觉的地方小心地遮挡起来。

“警惕性挺高。”小菅躺在沙发上望着陈旧的屏风,一个人哧哧地笑了。“上面还画着秋七草[2]呢!”

真野把叶藏头上的电灯用包袱皮包起来使屋内变暗,然后向二人道了晚安就隐在屏风的后面去了。

叶藏一直难以入睡。

“好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嗯。”小菅也噘着嘴附和道,“我的酒醒了。”

真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盖上点儿吗?”

叶藏闭着眼睛答道:“我吗?不用。我只是睡不着,海浪声太吵。”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不言而喻,这完全是成年人的情感。其实,可怜的不是躺在那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处于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说是那种境遇的一般抽象。成年人受到过这种情感的良好训练,所以常常同情别人。我就为自己易于落泪而感到骄傲。青年人有时也容易动感情。成年人首先是出自善意来看待这种训练。假如说成年人是通过与自己的生活妥协而得到的话,那么青年人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呢?是从这种无聊的小说中吗?

“真野小姐,讲点儿什么吧。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

小菅多管闲事,为了让叶藏转换一下心情,涎着脸求真野讲故事。

“没有。”真野在屏风后面笑着答道。

“吓人的故事也行。”他们总想被吓得浑身发抖,想得心里直痒痒。

真野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马上回应。

“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哟!”真野先叮嘱了一句,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是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敢听,敢听。”小菅来了兴趣。

那是真野刚当上护士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那一年她十九岁。一个青年也是因为女人企图自杀,被发现后送到了一所医院,当时真野是陪同护士。患者是利用药物自杀的,因此全身布满了紫斑,已经没救了。傍晚时,患者醒来一次。他看到窗外石墙上有许多小小的肉球近方蟹爬来爬去,不由得感慨地说:“好美呀!”那种蟹活着的时候甲壳就是红色的。“好了以后,一定要抓几只带回去。”患者说完就又失去了意识。当天夜里,患者呕吐了两洗脸盆后死去了。在其家人从老家赶来之前,病房里只有真野和那个青年。真野强忍着在病房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忽然,她隐约听到身后发出了声响。她屏住呼吸,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这回听得很清楚,好像是走路的声音。她猛地回头一看,原来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红色的小螃蟹。她看着小螃蟹,不由得哭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那真是一只螃蟹,活的螃蟹。我当时甚至想不干了。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会过得很好。我跟父亲一说,结果被他笑话了一番。……小菅先生,这个故事怎么样?”

“真刺激!”小菅故意夸张地大叫道,“是在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大庭先生来的时候,我曾想拒绝医院的指派,心里害怕呀!不过,来了一看就放心了。恢复得这么好,而且事先就告诉我可以自己上厕所。”

“我是说医院。莫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对,就是这儿。不过请您一定要保密,因为这关系到医院的声誉。”

叶藏好像半睡半醒似的问道:“不会就是这个房间吧。”

“不是。”

“不会是……”小菅模仿着叶藏的口吻说,“我们昨天睡的那张床吧。”

真野笑了起来。

“不是,放心吧。要是知道您这么在意,我真不该说。”

“是甲号病房。”小菅悄悄地抬起头,“从窗户里能够看到石墙的只有那个房间。一定是甲号病房。喂,一个姑娘住在那里呀!好可怜。”

“别闹了,快睡吧。没有的事,都是我编的。”

叶藏在思考着别的事情。变成幽灵的小圆在他的心里化为一个美丽的身影。叶藏就是这样一个性情淡泊的人。对于他们来说,神这个词不过是授予愚钝之人的兼有揶揄和善意的无所谓的代名词,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过于接近神的缘故。如此轻率地谈论“神的问题”,诸位一定会用浅薄、轻率之类的词语口诛笔伐吧。啊,请原谅我。无论多么穷困潦倒的作家,都想让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悄悄地接近神。因此,可以说,他才像神。就像智慧的女神密涅瓦微笑着注视自己宠爱的大鸟猫头鹰在黄昏的天空中翱翔。

第二天一大早,疗养院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外面飘起了雪花。疗养院前庭一千多棵低矮的海滨松被白雪所覆盖,下面的三十多级石阶一直到沙滩都积了一层薄雪。雪断断续续一直下到中午才停。

叶藏趴在床上,面对雪景画着素描。他让真野买来了木炭画纸和铅笔,待雪完全停止后才开始作画。

病房在白雪的映衬下变得十分明亮。小菅躺在沙发里看着杂志,偶尔也伸长脖子偷看一眼叶藏的画。小菅对艺术有一种朦胧的敬畏,那是因对叶藏的信赖而产生的情感。小菅自幼就认识叶藏,觉得他异于常人。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叶藏一切怪异的举动小菅都认为是头脑聪明所致。小菅从年少时就喜欢穿着时尚、善于骗人、放荡好色,甚至有些残忍的叶藏,尤其是爱慕学生时代的叶藏在说老师们坏话时兴奋的眼神。不过,小菅爱叶藏的方式与飞騨不同,纯粹是欣赏的态度。也就是说,爱得聪明。小菅追随叶藏有底线,闹得不像话时他会抽身出来作壁上观。这是小菅比叶藏和飞騨更新的思维方式。如果说小菅对艺术有些许敬畏之心的话,那与先前穿蓝外套打扮自己具有完全相同的意义,是想在人生长长的白昼中用内心去感受一个期待的对象。像叶藏这样的男人是挥汗如雨创造出来的,肯定是不同凡响的。小菅只是简单地这样认为。从这一点来看,小菅对叶藏还是十分信赖的。可是,也有失望的时候。现在,小菅偷看了叶藏的写生画后,就感到很失望。木炭画纸上画的只是大海和岛屿的景色,而且还是极为普通的大海和岛屿。

小菅感到索然无味,转而认真地看起了杂志上的人物访谈。病房里寂静无声。

真野不在病房,她正在洗衣间给叶藏洗毛衣。叶藏正是穿着这件毛衣跳海的。毛衣里散发出淡淡的海水味儿。

到了下午,飞騨从警察局回来了。他猛地推开了病房门。

“我回来了!”飞騨一看见正在写生的叶藏就大呼小叫起来。“你真行,不错!艺术家还是工作第一呀!”

说着,飞騨走近床前,越过叶藏的肩膀瞧了一眼画儿。叶藏急忙把画折了起来,然后又对折了一下难为情地说:

“不行了。好久不画,手都跟不上脑子了。”

飞騨也没脱外套就在床边坐下了。

“这不奇怪,是你太心急了。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因为你对艺术太专注了。反正我是这么看的。……你到底在画什么呢?”

叶藏手托着腮,用下巴指了指窗外的景色。

“画了画大海。天空和大海全是黑色的。只有岛屿是白的。画着画着我又觉得有些矫揉造作,所以就停下了。情调像是个外行人。”

“这有什么呀!大艺术家都有像外行人的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开始是外行,以后逐渐变成内行,然后又变成外行。就拿罗丹来说,那家伙就看出了外行的可取之处。不过,我说的也不一定对。”

“我不想画画儿了。”叶藏将折起来的木炭画纸揣进怀里,打断了飞騨的话。“绘画太耗费工夫,雕刻也是一样。”

飞騨向上捋了捋长发,想都没想就表示同意了,“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可能的话,我想写诗。诗不会说谎。”

“嗯,写写诗也不错。”

“其实,诗也没什么意思。”叶藏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也许我最适合做艺术投资人,既能赚到钱,还能把很多像你这样的优秀艺术家招到麾下保护起来。干这个怎么样?说道艺术我都感到羞耻。”叶藏依然手托着腮望着大海。说完以后,他静静地等着飞騨对自己一番话的反应。

“也不错嘛!那也是一种精彩的生活。实际上这样的人也是不可缺少的。”说着,飞騨犹豫不定起来。自己连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俨然就是一个帮闲,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他所谓的艺术家的自豪感,终于把他的认识提高到了现在这个高度。他暗暗地为自己说出后面的话做好了准备!

“警方是怎么说的?”

小菅忽然问道。他期待的是不痛不痒的回答。

飞騨内心的纠结由此找到了出口。

“决定起诉,罪名是协助自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不过最终可能会暂缓起诉吧。”

躺在沙发上的小菅腾地坐起来,啪地拍了一下巴掌。“这下可麻烦了。”他本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可是没有成功。

叶藏一扭身子仰面躺在了床上。

杀了一个人好像没事似的,诸位对他们这种若无其事的态度也许感到愤懑,并为终于走到这一步而拍手称快吧。活该!然而,这对他们太苛刻了。他们怎么会若无其事呢?倘若你能理解他们的话,就会了解到他们常与绝望为邻,脆弱的戏谑之心未经风雨,从而生出莫名的悲哀。

飞騨为自己一句话所产生的后果惴惴不安,于是隔着被子轻轻敲了一下叶藏的腿。

“没关系,没关系。”

小菅又躺进沙发里。

“协助自杀罪?”他还在拼命地开着玩笑,“法律上有这一条吗?”

叶藏缩回腿说道:“有,还规定了刑期呢!你是学法律的,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

飞騨难过地笑了笑。

“没关系,你哥哥能搞定。有这样一个哥哥还是很幸运的。他做事很认真。”

“非常能干。”小菅庄重地合上了双眼,“也许没必要担心,你哥哥很有办法。”

“贫嘴!”飞騨笑了起来。

他从床上下来,脱下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

“我还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飞騨双腿跨在门旁的陶制火盆上说道。“那个女人的丈夫……”他踌躇了一下,然后伏下眼皮接着说,“那个人今天来到警察局跟你哥哥单独谈了一下。后来听你哥哥讲了谈话的内容,我有点感动。他说不要一分钱,只想见见你。可是被你哥哥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病人现在情绪还不稳定。最后他满脸遗憾地说,请向你弟弟转达我的问候,请他不要担心我们的事,保重身体……”他突然噤口不说了。

飞騨为自己说的话激动起来。叶藏的哥哥说,死者的丈夫衣着寒酸,好像是个失业者。他说话时嘴角还露出轻蔑的微笑。飞騨强压着心头的郁愤,尽量把过程说得很平淡。

“我该见见人家。真是多管闲事!”叶藏盯着自己的右掌说。

飞騨扭动了一下偌大的身体。

“不过……最好别见面,还是这样互相不认识为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你哥哥把他送到了火车站,听说还给了他两百元的奠仪。他还出具了一份今后不再联系的保证书。”

“解决得真利索!”小菅噘起了薄薄的下嘴唇,“只给了两百元?真拿得出手。”

飞騨的脸色阴沉下来,那张大圆脸被炭火烤得油光发亮。他们极端害怕在自我陶醉时被泼冷水,因此也认可对方的自我陶醉,并努力地加以配合。那是他们之间达成的默契。小菅现在打破了这种默契。小菅没想到飞騨会那么激动。他恨那个丈夫太窝囊,同时也觉得叶藏的哥哥不该欺人软弱。他只不过依然把这当作了一般的聊天。

飞騨踱步走到叶藏的枕边,鼻尖几乎贴在玻璃上望着阴沉沉的海面。

“是那个人了不起,并不是叶藏的哥哥多么能干。我看人家并非软弱,而是了不起!这是一个人达观的心态产生的美。听说今天早上刚刚火化,他把骨灰带回去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坐上火车的身影。”

小菅终于理解了飞騨的心情。他叹了一口气:“真感人呀!”“感人吧?令人感动吧?”飞騨把脸转向小菅,心情又好了起来,“我一听到这样的事情,就感到活着真好。”

我得出来说句话,不然就写不下去了。这篇小说一片混乱,把我弄得焦头烂额。我处理不好叶藏,处理不好小菅,也处理不好飞騨。他们令我这稚拙的笔法无法应付。我只好拼命拖住他们,叫他们等我一下,我好重新整顿一下阵容。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本来这篇小说就没什么意思,只是摆出了一个架势。这样的小说写一页跟写一百页没什么区别。不过,我一开始就估计到了这一点。我只是乐观地认为,在写作过程中也许会出现某个闪光点。我爱摆架子。虽说是摆架子,但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吧。我对自鸣得意的烂文章感到绝望,我翻遍所有的地方,希冀找到哪怕是一个、仅仅一个闪光点。我渐渐变得僵硬,已经筋疲力尽了。啊,写小说要无欲无求!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句话是最大的灾难。如果不痴迷,怎么能写出小说?一句话,一段文章,似乎有多种不同的意思撞击着我的内心,我恨不得把笔折断扔掉。叶藏也好,飞騨也好,小菅也好,没必要煞费苦心地一一展现出来。反正早晚都会现出原形的。不要太认真,不要太认真,要无欲无求。

那天晚上,叶藏的哥哥半夜三更来到了病房。叶藏正在跟飞騨和小菅玩着扑克。昨天叶藏的哥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也在玩扑克。不过,他们并不是整天都在玩扑克。他们甚至有些讨厌玩扑克,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们才会把扑克拿出来,而且,那些不能充分发挥自己个性的玩法他们肯定不玩。他们喜欢用扑克变戏法,每天晚上都想出各种戏法变给大家看,然后故意把底露出来逗大家笑。还有一种玩法,就是扣上一张扑克牌,然后一个人叫大家猜,其他人则按自己的想象胡乱猜黑桃皇后、梅花骑士什么的,最后把牌翻开。他们并不认真去猜,但是却盼望能够蒙对。要是猜中了,那该多高兴啊!总之,他们不喜欢很久才能见胜负,而是喜欢碰运气,立见分晓。因此他们并不常玩,一天也就十分钟,玩这么短的时间却被叶藏的哥哥撞上两次。

哥哥走进病房,略微皱了一下眉头。他以为叶藏他们经常玩扑克。这种不幸的事,人生中会常常遇到。叶藏上美术学校的时候也有过类似不幸的经历。有一次上法语课的时候,他打了三次哈欠,偏偏在那几个瞬间他跟教授的视线碰在了一起。的确只有三次。那位教授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法语学者,当他第三次看到时似乎已忍无可忍,于是大声说道:“你在我上课时不停地打哈欠,一堂课打了一百次。”那么多次哈欠教授好像认真数过似的。

啊,看看无欲无求的结果吧。我一刻不停地往下写着,已经到了不得不整顿阵容的地步了。无欲无求的境界我是无法企及的。不知这篇小说写成了什么样子,还是回过头来看一看吧。

我是从海滨的疗养院写起的。这一带景色宜人,而且疗养院里的人们也都不是坏人,尤其是其中的三个年轻人,啊,那是我们的英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让那些费解的理论见鬼去吧!我只表现这三个人。好,就这么定了。再不好也不变了。什么也不要说了。

叶藏的哥哥跟大家简单地寒暄了一下,然后对飞騨耳语了几句。飞騨点了一下头,紧接着用目光示意小菅和真野出去。

待三个人出去以后,哥哥才开口说话。

“灯太暗了。”

“嗯。这个医院不让病房里的灯太亮。坐下吧。”

“嗯。”哥哥并没有坐。他好像很注意电灯,不时地抬头看着,并且在狭小的病房里踱起步来。“跟死者这边总算了结了。”

“谢谢。”叶藏嘴里说着,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倒没什么,可是你回家以后还会有麻烦。”哥哥今天没穿和服裤裙。不知为何,黑色短外褂上没缝系带。“能做的我都做了,你最好也给老爷子写封信,说点儿好话。你们好像还不当回事,麻烦还在后面呢!”

叶藏没有搭话。他把一张散落在沙发上的扑克牌拿在手上愣愣地看着。

“你不愿意就不写吧。后天跟我去一趟警察局。警察那边也特意把传讯的时间往后推了推。今天我和飞騨作为证人受到了传讯。警察问到了你平时的表现,我说你一向很老实。还问你在思想言论上有什么可疑之处,我说绝对没有。”

哥哥停下脚步,叉开双腿站在叶藏前方的火盆旁,伸出两只大手在炭火上烤着手。叶藏隐约看见那双手在微微发抖。

“警察还问了那个女人的情况,我说完全不知道。飞騨被讯问的内容好像也是这些,他跟我的回答基本一致。你照这样说就行。”

叶藏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但是却佯作不知。

“不要说多余的话,问什么答什么。”

“会被起诉吗?”叶藏用右手的食指在扑克牌的边缘画着圈,低声问道。

“不知道。还不清楚。”哥哥加重语气说,“我想反正得在警察局里待四五天,你准备准备吧。后天早晨我来这儿接你,咱们一起去警察局。”

哥哥将目光投向炭火沉默了一会儿。雪融的水滴声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传进屋里。

“借着这件事……”哥哥突然冒出了一句,随后又语气轻松地侃侃说起来,“你不能老是不考虑自己的将来呀!家里也不是总那么有钱。今年地里的收成非常不好,其实告诉你也于事无补,咱家的银行现在也很危险,闹得人心惶惶。也许你会感到不屑,但是我认为,艺术家也好,其他什么也好,首先要考虑的是生存问题。不过你今后只要改变生活态度、奋发努力就行。我该回去了,让飞騨和小菅住到我那儿去。在这里每晚吵吵闹闹影响不好。”

“我的朋友都不错吧。”

叶藏躺在床上有意背对着真野。从这天晚上起,真野又回到沙发上睡觉了。

“嗯。……那位叫小菅的先生……”真野轻轻地翻了一个身,“他很风趣。”

“噢,他还很年轻,比我小三岁,才二十二岁,跟我死去的弟弟一般大。那家伙总是学我不好的地方。飞騨很了不起,人很成熟,做事非常稳重。”叶藏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小声补充说,“每当我闯祸的时候他都拼命地安慰我。他总是配合我们的情绪,对其他事情都处理得很好,就是对我们总是小心翼翼的。这一点不行。”

真野没有搭腔。

“我跟你说说那个女人的事吧。”

叶藏背对着真野,尽量放缓语气说道。他有一个可悲的毛病,就是不知道如何避开尴尬的场面,只是一味地尴尬下去。

“这事挺没意思的。”没等真野开口,叶藏就开始讲起来。

“你大概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她叫小圆,在银座的一个酒吧里工作。其实,那个酒吧我只去过三次,不对,是四次。她的事连飞騨和小菅都不知道,我没告诉他们。”就说到这儿?“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是因为不堪生活之苦而死的。在她临死之前,我们互相之间甚至想的事情都完全不一样。小圆投海之前对我说,你长得很像我家的老师。她有一个事实上的丈夫,两三年前在一所小学当过老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起死,也许是喜欢她吧。”已经不能再相信他的话了。他们这些人在讲自己的时候怎么这么笨呢?“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还做过左派的工作呢!我发过传单,参加过游行,这些有失身份的事我都干过。真是滑稽。不过,我心里非常矛盾。我只是受到了作为先觉者备感光荣的诱惑。这不是我这种人做的事。无论我如何挣扎,最后还不是破灭了吗?我也许很快就会变成乞丐,家里要是破产了,我立刻就没饭吃了。我什么也不会干,最终只能去讨饭吧。”啊,真是莫大的不幸!我越写越感到自己的不诚实和虚伪。“我相信宿命,所以我认命。其实我想画画儿,非常想画。”叶藏挠了挠头笑了,“希望能画出好画。”

他说希望能画出好画,而且还是笑着说的。这些年轻人一旦认真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特别是在说心里话的时候,常常一笑带过。

天亮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昨天下的雪已消融殆尽,只在松树下和石阶的缝隙间还残存着少量已变成褐色的残雪。海面上笼罩着一片雾霭,雾霭的深处传来了渔船的发动机声。

院长一大清早就来病房看望叶藏。他仔细地检查了叶藏的身体之后,眨着藏在镜片后的小眼睛说:“我这样说也许有些失礼,希望你今后专心学习。”

院长说罢,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转向了大海。

叶藏也感到有些难为情。他坐在床上,把脱下的和服穿上,沉默不语。

这时,随着一阵笑声门被推开了。飞騨和小菅一起涌进了病房。大家互道了早安。院长向他们俩道过早安后,语气含混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有点难舍难分吧?”

院长离去后,小菅率先开口说道:“真圆滑,长得像个章鱼。”他们对别人的长相很有兴趣,往往依据相貌去判断一个人的全部价值。“食堂里有他的画像,胸前还挂着勋章呢!”

“画得很差!”

飞騨丢下这句话,去了阳台。他今天借了叶藏哥哥的一件和服穿在身上。和服是茶色的,显得十分庄重。他拉了拉领口,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

“飞騨现在这个样子,颇有大家风范嘛!”小菅也来到了阳台。

“阿叶,玩扑克吗?”

三个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又玩起了自创的玩法。

玩到一半,小菅认真地咕哝起来。

“飞騨耍赖!”

“还说我呢,瞧你手上的动作那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哧哧地笑起来,同时一起向旁边阳台望去。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的患者都躺在日光浴的躺椅上,羞红着脸看着三个人发笑。

“栽到家了。这回知道了吧。”

小菅张大嘴,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个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他们时常上演这样的滑稽剧。当初小菅一说玩扑克,叶藏和飞騨马上就心领神会了,对于一直到谢幕的大致过程也已了然于胸。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就不由自主地要演戏。这也许是为了留下纪念。今天的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然而此时的笑声却引发了一个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疗养院的护士长恨恨地训斥了一顿。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到了护士长的房间。护士长让她保持病房的安静,并严厉地训斥了她。她几乎哭着跑出护士长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此时他们正待在房间里,已经不玩扑克了。

三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兴高采烈上演的滑稽剧遭到了严酷现实的嘲笑,被击得粉碎。这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

“别这样,我没什么。”真野反过来又去安慰他们,“这个病区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乙号病房患者的母亲在走廊里碰到我时还高兴地说,病房里难得这么热闹。她还说每天能听到你们说笑感到非常开心。挺好的,没关系。”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好!是我们让你受了委屈。那个臭护士长,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把她叫来!如果那么讨厌我们,那就马上让我们出院!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医院!”

三个人在这一瞬间,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医院了。而叶藏则想得更远,他想象着四个人乘车沿海边逃走的快乐的身影。

飞騨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笑着说:“走啊,我们都到护士长那儿去,教训我们?想都别想!”

“出院!”小菅轻轻地踢了一下门,“这种蹩脚的医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要训人也没关系,但是她那态度让人不痛快,好像我们都是不良少年似的。她肯定把我们看成了又笨又愚只会夸夸其谈的资产阶级摩登青年。”

说罢,他又比先前更用力地踢了一下门,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叶藏重重地倒在了床上,“这么说,我现在就成了恋爱至上的小白脸了。这可不行。”

他们对受到这个野蛮人的侮辱虽然还在耿耿于怀,但感到索然无味后,又想随便调侃一下。他们总是这样。

然而真野却十分率真。她双手背在身后倚着墙,嘴噘得老高。

“您说得对,她太过分了。昨天晚上,很多护士都聚到护士长室里玩纸牌,嚷嚷的声音可大了。”

“对,一直闹到十二点多呢!有点不像话。”

叶藏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把掉落在枕边的一张木炭画纸拿起来,然后躺在床上在上面胡乱涂画起来。

“自己不干好事就看不到别人好的地方。听人说,护士长还是院长的情妇呢!”

“噢,还有好的地方。”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丑闻看成美德。认为这样的人才靠得住。“勋章是靠情妇得来的呀!果真有好的地方。”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大家开善意的玩笑只是为了开心吗?请不要在意,尽情地闹吧,没关系。反正只有一天了。大家都是没有挨过骂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说着,真野一只手掩面啜泣起来,然后哭着打开了门。

飞騨拉住她低声说:“别去找护士长,别去!这算得了什么呀!”

真野双手掩面连着点了两三下头就出去了。

“正义的代表。”真野走后,小菅冷笑着坐在了沙发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被自己说的话感动了。平常说话虽然像个成年人,但毕竟是女孩子嘛!”

“不对劲儿。”飞騨在狭小的房间里大步绕着圈子,“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儿。好奇怪。她哭着要跑出去时,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要去找护士长呢!”

“不会的。”叶藏若无其事地说着,将乱画的木炭画纸抛向小菅。

“画的是护士长吗?”小菅笑弯了腰。

“给我看看。”飞騨也凑了过去,“像个女妖怪。这是一幅杰作。像吗?”

“太像了!她跟院长到这里来过一次。画得真像。把铅笔给我。”小菅从叶藏手里接过铅笔,在木炭画纸上又加了几笔。“在这个地方长出犄角,这样就更像了。把这个贴到护士长的门上怎么样?”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个懒腰。伸懒腰的同时,他嘴里还叨咕着,“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岂不成了通俗小说吗?我着手炮制的这一幕对于动辄僵硬的我的神经以及也许跟我一样的诸位的神经,希望有些许消毒作用,不过看起来我过于乐观了。我的小说倘若成为古典的话,——啊,我是不是疯了——诸位反而会认为我的这些注释碍事吧。随意推测连作家本人都未想到之处,然后就会大声指出其成为杰作的原因吧。啊,死去的大作家真幸福。依然在世的笨作者为了让更多的人喜爱自己的作品,只顾拼命地增加毫无用处的注释,结果最后变成了一部满足注释的冗繁的平庸之作。我缺乏一往无前的坚毅精神。我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吗?我还不成熟。对,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我的内心还不成熟。正是因为不成熟,我才需要暂时休息一下。啊,随便吧,别管我了。所谓戏谑之心恐怕至此就要凋零了,而且是带着丑陋和污秽凋零的。我憧憬完美,我向往杰作。“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是自己!”

真野偷偷地躲进了盥洗室。她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对着镜子,抹去眼泪,理了理头发,然后去食堂吃已经晚了的早餐。

己号病房的大学生在食堂门边的餐桌旁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空汤盘。

一看见真野,他的脸上泛起了微笑,“您的患者精神好像不错。”

真野停下脚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桌角说:“是的。总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逗我们乐。”

“那很好。听说是一个画家?”

“对。说是想画出一幅杰作,他总念叨这个。”说到这里,真野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他这个人很认真的!就是因为太认真,就是因为太认真才给他带来了痛苦。”

“是呀,是呀!”大学生也赧红了脸,真心地表示赞同。

大学生近期就将出院,因此对人越发宽容起来。

这种不成熟怎么样?诸位讨厌这样的女人吗?他娘的!笑我是老古董吧!啊,我没脸再休息下去了。不加注释我甚至连一个女人都不会爱。愚蠢的男人连休息都会把事情搞糟。

“在那儿,就是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透过梨树的枯枝隐约看到的一块平坦的巨大岩石说。岩石上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昨天下的雪。

“我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滑稽地转动着眼珠说道。

小菅没有作声。他忖度着叶藏的内心是否真的那么平静。其实叶藏的心里并不平静,只不过他有自然地说出这番话的高明伎俩。

“回去吧。”飞騨将和服的下摆掖进腰间。

三个人转身向海边的沙滩走去。海风很大,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叶藏向海中投出了一颗石子。

“一切烦恼都没有了。如果现在跳进海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债务、学院、故乡、后悔、杰作、羞耻、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和鲜花等等都与我毫无关系。想到这些,我就在那块岩石上开心地笑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小菅为掩饰激动的情绪,拼命地拾起贝壳来。

“别引诱我们。”飞騨挤出了一丝微笑,“净胡思乱想。”

叶藏也笑了起来。三个人沙沙的脚步声传进各自的耳朵里,听起来令人心情愉悦。

“别生气,刚才我说得有点夸张。”叶藏碰了碰飞騨的肩膀。“不过,这回我说真的。告诉你,那个女人临跳海前说了什么。”

小菅狡猾地眯起燃烧着好奇的眼睛,故意与两人拉开了距离。

“我身边至今还回响着那句话。她说,我真想说说家乡话。他的老家在最南边。”

“不行,我没那么好骗。”

“真的!我没骗你,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

一条大渔船被拉到沙滩上休整,渔船的旁边翻倒着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筐。小菅将捡到的贝壳用力投向黑黑的船身。

三个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窘境。倘若继续沉默哪怕是一分钟,他们也许会索性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去。

小菅突然叫了起来。

“快看,快看!”他手指着前方的海浪拍打的沙滩边,“是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

两个姑娘不合时宜地打着白阳伞,漫步向这边走来。

“重大发现!”叶藏也立刻活跃起来。

“咱们过去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上的沙子,眼睛盯着叶藏。只要一声令下,他马上就会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表情严肃地按住了小菅的肩膀。

阳伞停下了。两个姑娘站在原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转身又背对着这边慢慢向前走去。

“要追上去吗?”这回叶藏又跃跃欲试。他见飞騨低着头没有说话,于是又说,“算了吧。”

飞騨感到十分落寞。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变冷,与眼前的两个朋友正在渐行渐远。他认为是生活所致。他在生活上略显贫困。

“不过这样挺好。”小菅模仿西方人耸了耸肩膀。他试图打破眼下的尴尬局面。“看到我们散步,她们也来了。还是年轻呀!真可爱。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咦?她们在拾贝壳!干吗跟我学?”

飞騨的心情又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看到叶藏歉意的目光,两人不由得脸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互相尽力安慰对方,保护对方的弱点。

三个人沐浴着微暖的海风,眺望着远处的阳伞。

最后一天的晚上,真野显得异常兴奋。躺下以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朴素的家庭以及引以为豪的祖先。随着夜深,叶藏沉默起来。他依然背对着真野躺在床上,一边随口回应着真野,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真野讲起了自己眼皮上的伤疤。

“我三岁的时候,”她本想平静地说这件事,结果没有做到。她的喉咙哽咽起来。“油灯倒了,把我烧伤了。那时我很孤僻。上小学的时候,这个伤疤比现在大得多,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话语中断了一下。“同学们就是这样叫我的。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想,将来一定要报这个仇。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出人头地。”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傻吧。我怎么可能出人头地呢?我是不是应该戴眼镜?戴眼镜的话,可以遮挡一下这个伤疤?”

“不要,那样反而会怪怪的。”叶藏突然插了一句,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他仍然保持着古风,当他喜欢上一个女人时,就故意不给人家好脸色。“这样挺好,不太明显。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分别了。哎呀,我是他什么人呀?没羞!没羞!我也有自己的尊严。真野又是咳嗽又是叹气,然后不停地翻身,弄出很大的声响。

叶藏佯作不知。至于他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却是个秘密。

我们还是聆听海浪声和海鸥的叫声吧。然后再从头回忆一下这四天的生活吧。自称现实主义者的人也许会说,这四天充满了刺激。既然如此,那我来回答吧。我的原稿在编辑的桌子上好像承担着茶壶垫儿的工作,寄回来的原稿上被烧黑了一大片也是讽刺;追问妻子不幸的过去,令我感到一喜一忧也是讽刺;钻进当铺的门帘还要系好衣领,展示自己的风采以掩饰落魄,这种事也是讽刺。我们自身过的就是充满讽刺的生活。你如果无法理解一个在现实重压下的男人强迫自己忍耐的态度,我和你就永远形同陌路。总之,讽刺也是有益的讽刺,是真实的生活。啊,话扯远了。至少,我要让人们慢慢了解这充满人情的四天。仅仅四天的回忆有时会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仅仅四天的回忆,啊,有时会胜过一辈子。

真野那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叶藏不堪万千思绪的煎熬。他扭动长长的身子想翻到真野那边,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停!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天蒙蒙亮时,两人已经起来了。叶藏今天出院。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这恐怕是一个笨作者的无聊感伤吧。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也想拯救叶藏。不,我是想让一只没有变成拜伦而失败的泥狐得到原谅。这是我在痛苦中唯一的小小愿望。然而随着这天的临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加空虚的情形再次向叶藏、向我悄悄袭来。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没有任何飞跃,没有任何解脱。我似乎过于注重形式了。因此,这篇小说甚至可说庸俗。我用大量的语言一味地叙述事件,而且还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事情。这种说法也许有些矫情,但是倘若我活得够久,有机会若干年后再度捧起这篇小说的话,那将是多么的难堪呀!恐怕一页尚未读完我就被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再也读不下去了。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再读前面的部分了。啊,作者不能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示出来。那是作家的失败。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我把这句话说了三遍,而且我也认同。

我不懂文学。从头再来吧。请问,从何处入手好呢?

我就是混沌和自尊心的混合体。这篇小说不就是这样的吗?啊,我为什么急于对所有的一切下结论呢?对所有的想法不加以总结归纳就活不下去,我这种小家子气的劣根性是跟谁学的呢?

写吧,写青松园最后的早晨吧。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野邀叶藏去看后山的景色。

“那里的景色非常好,现在肯定能看到富士山。”

叶藏戴上一条黑色的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面套上一件松叶图案的和服外褂,脸几乎埋在了围在肩上的红色毛披巾里。两人穿着木屐一起走向疗养院的后院。后院的北面是一堵高高的赭土断崖,下面架着一段直通崖顶的铁梯。真野抢先敏捷地顺梯子爬了上去。

后山上是一片又深又密的枯草,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

真野哈着白气温暖着两手的指尖,几乎小跑着走上了山路。山路弯弯曲曲坡度平缓,叶藏也踏着晨霜随后追了上去。在寒冷的空气中他开心地吹起了口哨。山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情。他不想让真野担心发生那种事。

他们来到了一片洼地,这里也都是又深又密的干枯的茅草。真野站住了,叶藏也在她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旁边有一顶白色的帐篷。

真野指着那顶帐篷说:

“这是日光浴场。轻症患者都光着身子集中到这里。现在也是。”

帐篷上的白霜晶莹闪亮。

“往上走吧。”

不知为何,叶藏焦躁起来。

真野又是一路小跑。叶藏紧随其后。他们来到了两边长满落叶松的林荫路上。两人也累得放缓了脚步。

叶藏大口喘着粗气高声问道:

“你在这儿过年吗?”

真野没有回头,也大声回应道:

“不,我打算回东京。”

“那,来我那儿玩儿吧。飞騨和小菅几乎每天都去我那儿。我怎么也不至于在牢房里过年吧。我肯定会没事的。”

叶藏甚至在心中画出了从未谋面的检察官那和蔼可亲的笑脸。

在这儿结合吧!从前的大作家会在这样的地方颇有深意地让人结合在一起。可是无论叶藏还是我,恐怕连诸位都会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慰藉。过年、牢狱。检察官,对于我们来说都无所谓。

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把检察官的事放在心上,我们只是想上山看看。看看那里有什么,会有什么。我们上去只是怀有些许的期待。

终于登上山顶了,山顶上只是简单地平整了一下,有十坪左右的赭土裸露出来。正中央有一个用圆木建的矮亭,还修了几处假山。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晨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

真野喊道。她的鼻尖都冻红了。

“从这边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藏指了指阴云笼罩的天空。朝阳还没有出来。现出奇异色彩的碎云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沉淀,然后又缓缓地流动起来。

“没关系,这也很好看。”

寒冷的微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

叶藏俯瞰着远处的大海。脚下是三十丈高的断崖,下面的江之岛显得很小。浓重的晨雾下面是涌动翻滚的海水。

而且,不,只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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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之岛是位于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境内的旅游度假胜地。

[2] 秋七草指秋天开花的具有代表性的七种草花,即胡枝子、芒草、葛、石竹、败酱、佩兰、桔梗。但说法上稍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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