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不要写,什么也不要读,什么也不要想,只要活着!
太古之形象,一如苍空。大家亦不要被苍空所骗。从未有对人类如此刻薄的形象。你连一枚铜币都没给过我,我死也不会拜你。我刷牙洗脸,然后在檐廊的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妻子洗衣服。洗衣盆里的水洒到黑土上,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水到渠成。如果有这样的小说,即使过了千万年,依然会留存世上。我称之为人工的极致。
故事的开头是,目光锐利的主人公来到银座,扬手叫住了一辆一日元出租车[2]。主人公怀有崇高的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尝尽千辛万苦,其堂堂的修罗形象攫住了千百万读者的心。这篇小说环环紧扣,首尾一致,——我就是要写这样真正的小说。我有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最近娶了一个穿洋服的妻子,那是一只狐狸变的。我虽然心里十分清楚,但怕朋友经受不住打击,一直不敢说出来。那个狐狸精很喜欢我的朋友。或许是心理作用,我眼见被一只野兽迷住的朋友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就佯作不知,将自己的看法揉入首尾完全一致的小说中,从而不露声色地告诉朋友,或许这样最好。我曾经看见那位朋友的书架上摆着一本《人生从四十开始》,他自诩生活健康,邻居们也都相信我的朋友很健康。如果朋友读了那篇小说后说:“你的小说拯救了我。”那么,我结果不是写了一篇有益的小说吗?
然而,我已经厌倦了。我现在亲眼看到水无声地向前流去,所以我讨厌骗子。小说就算是写出百篇杰作,那对于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约三个小时)我可没睡觉呀!对了,借你的话说,我是陷入了沉思。
我翻看着《枕草纸》[3]。“令人激动兴奋的是,饲养雏雀;走过幼儿玩耍之地;焚上品熏香一人独卧之时;发现一面略微模糊的唐镜[4]时……”我试着编织自己的语言。“双目模糊,听音难辨,虽捧掌中却不知不觉从指间流走,这是无人知晓深藏心底的虚幻之物。借了三日元故意不还。(因为我是贵族之子。)忽见侧卧着一个肌肤雪白的裸身女子。(因为是生者的悲哀象征。)容貌非我辈一族,令人可惜可畏。祭典活动。”就写到这里吧。我七岁时,看到一匹在赛马中获胜的马得意洋洋的样子,于是便手指着它嘲笑了一番。从那以后,我的不幸就开始了。我喜欢参加祭典活动,喜欢得要命,可是我却谎称感冒,那一整天躺在阴暗的房间里。
喂,写几页了?(我的邻居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名叫松子,我叫她帮我记录我的独白。)松子舔着食指数着。一页、两页,三页,四页。还有一页只写了三行。松子答道。可以了,谢谢。我从松子手里接过五页原稿看了看,平均每页约有三十个错字,但我并未责怪她,而是仔细地一一改正过来。只有五页,我感到有些沮丧。从前在江户番町曾有一个叫阿菊的幽灵数盘子,无论数多少遍,总差一个盘子,只少一个盘子。我深深地理解那个幽灵沮丧的心情。
这次,我躺在藤椅上自己写。
邻家的那个小姑娘坐在藤椅旁,轻倚着身旁的桌子,翻看着一本名叫《非望》的文学杂志。现在我就写一下有关她的事情。
我是昭和十年[5]的七月一日搬到这里的。八月中旬,我看到邻家庭院里的三株夹竹桃,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我非常想得到它。我让妻子去请求人家转让一株。妻子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给人家钱有些失礼,让我不如以后去东京时买一袋礼物送给人家。我说还是给钱比较好,然后就给了妻子两日元。
妻子从邻居家回来后说,那家的男主人是名古屋那边一个私营铁路的车站站长,每个月回来一次。家里只有太太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说到夹竹桃的事情,人家非常客气,说喜欢哪株就拿哪株。第二天我立刻找来镇上花木店的师傅,带着他去了邻居家。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迎了出来。她的面部小巧光润,身材略显丰满,嘴形十分可爱,给我的感觉也非常好。我选了三株夹竹桃中的中间那一株,然后就坐在檐廊上跟她聊了起来。记得我是这样说的。
“我老家在青森,很少见到夹竹桃。我喜欢盛夏开的花。比如合欢、紫薇、蜀葵、向日葵、夹竹桃、莲花,还有卷丹、夏菊、鱼腥草。我都非常喜欢。只有木槿我不喜欢。”
我兴奋地列举了许多花名。对于自己的这种忘乎所以的举动,我很生气,真是太不谨慎了!后来,我一句话也没说。临回去的时候,我对一直坐在太太身后的小女孩说:
“来我家玩儿吧。”小女孩答了声“是”,然后就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来我家,一进我的房间就坐下了。具体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轻易地迷上了夹竹桃感到有些后悔,因此,我把移栽的事情都交给妻子去办,自己则坐在八叠的房间里跟松子聊起来。聊天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读一本书的第二三十页,有一种at home、温暖的感觉,以至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松子在我家的信箱里塞进了一张折成四半的洋纸。由于夜里没有睡好,那天早晨我起得比妻子还早。我一边刷牙,一边取出报纸,结果发现了那张纸。纸上是这样写的。
“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您绝对不能死。您谁都不认识。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情,随时可以为您去死。”
吃早饭时,我把这张纸拿给妻子看,并吩咐她说,那是一个不错的孩子,你去邻居家说一声,让她每天都来玩儿吧。从那以后,松子每天都来我家,从未断过。
“松子,你长得很黑,可以做接生婆什么的。”有一天我因其他事情心里有火,所以就这样说了。松子虽然算不上又丑又黑,但是她鼻子扁平,长得并不漂亮。不过,她上翘的嘴角显得人很机灵,黑黑的大眼睛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关于体态,我问过妻子。妻子说:“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算是个子高的吧。”对于穿着打扮,妻子说:“她总是穿得干净利索,看来太太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我跟松子聊天时,偶尔会忘记时间。
“我到了十八岁就去京都,到茶馆[6]里工作。”
“是吗?你已经想好了?”
“我妈妈的一个朋友开了一个大茶馆。”所谓茶馆,大概跟料亭[7]差不多吧。父亲是站长也得做这种工作吗?至于吗?我完全无法理解。
“做女招待吗?”
“是的。不过……听说在京都,那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正经茶馆。”
“那我去你那里玩儿吧。”
“一定要来呀!”松子兴奋地说道。然后,她望着远处,嗫嚅着说道,“请您一个人来吧。”
“那样比较好吗?”
“嗯。”松子停住捻着袖口的手,点了点头。“人多的话,我存的钱很快就会花光的。”松子打算请我在那里游玩。
“你存了那么多钱吗?”
“我妈妈给我上了保险,到了三十二岁,我可以拿到好几百日元呢!”
有一天晚上,我忽然又想起了一句话,懦弱之女生无父儿。我有些担心,松子看上去很有主见,实际上会不会是一个弱女子呢?这我可要问问松子。
“松子,你珍惜自己的身体吗?”
当时松子正在隔壁的六叠房间里帮我妻子拆衣服上的线。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松子回答说:“嗯。”
“是吗?那太好了!”我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我放心了。
前几天,我当着松子的面,将装满开水的铁壶往妻子那边扔了过去。我发现妻子背着我给我的一个穷朋友写信,想要偷偷给人家寄钱。我说,不要多管闲事!妻子平静地回答说,那是我的私房钱。我一下就火了。“我看你还敢自作主张!”说着,用力将铁壶向天花板扔去。我无力地躺在藤椅上,看着松子。松子手拿一把剪子站在那里。想刺我吗?想刺我妻子吗?我随时等着她来刺我,所以佯装没有看见。可是,我妻子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关于松子的事情,我不愿意再多写,我是不想写。我对这个孩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
松子已不在我的身边,我让她回家了。因为天已经黑了。
夜幕降临,我必须睡觉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想尽各种方法也没能入睡,反过来我却困得终日昏昏沉沉。这个时候,妻子反而比我更难受。她曾哭着对我说,你抱抱我吧,肯定能睡着。我尝试了一下,可是不行。记得当时邻村树林附近的一处灯光,在我的眼里仿佛一朵刺草花。
我现在应该睡觉,可是尚未完成的作品必须要有个结尾。于是,我就在枕边准备好了稿纸和bbb铅笔。
每天晚上,如万片花瓣飞舞在我眉宇间的滔滔不绝的词语洪水,今晚却不知为何,如同空荡荡的雪后天空,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羞愧得恨不得变成一块石头。我辗转反侧,用捕虫网捕捉在手不可及的远处天空中飞舞的蓝色蝴蝶,最后终于捉到了两三只。尽管都是一些空洞的词语,但毕竟还是捉到了。
夜间的词语。
“但丁——波德莱尔[8]——我。如同一条钢铁般的直线。除此以外再无任何人。”“死也要向前。”“为长命百岁而活着。”“蹉跌之美。”“只说fact。夜晚我外出游逛,明知对身体无益,心里却十分痛快。我手拿一支竹手杖。(我知道附近的人都称它为鞭子。)少了这个,散步的乐趣就会减半。我一定会用它来戳电线杆,敲树干,打倒脚下的杂草。附近就是渔村,周围已是夜深人静,因为人们还要早起。下面是浑浊的海水,我穿着木屐向海里走去。我咬紧牙关,一心想去死。一个男人大声呵斥,(没志气,振作起来!)我喃喃自语,(我怕你更没志气。)船桥[9]这一带狗很多。一只一只朝我狂吠。一个艺妓乘坐的黑色人力车超过了我。她回头透过薄薄的布篷看了我一眼。八月末的一天,妻子去澡堂洗澡回来告诉我,有两个皮肤不太好的艺妓闲聊到了我,说我仔细看上去挺不错。(你这张脸,一定招二十七八岁的艺妓喜欢,下次请哥哥给你说一个二房吧。我是说真的。)妻子走在梳妆台前,一边施着薄粉一边说道。(如果早一年,不,早半年的话!)房檐低矮的屋子里,有一个挂钟当当地响起来。我拖着残疾的左腿跑了。不,这个男人逃走了。碾米店老板拼命赚钱,全身沾满了白白的米粉,为了养活他的妻子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拼命地工作。我,(别小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是在卖力地赚钱吗?我完全不感到丢人。)周围响着碾米机的声音。”“按佐藤春夫[10]的话来说是极端的低级趣味,因此在这里企图表现的是夸张的美。”“文士相轻。文士相重。有来有往。——一台称量安眠药的精致的量具。面无表情的护士粗暴地搬动着量具。”
始发电车。
已经天光大亮,可我却起不来。逢到身体不适的早晨,我就叫妻子给我在杯子里倒一点儿酒端过来。我本想该起来刷牙了,可是身子却一动不动,真是可悲。此时孩子会跑来叫我起床。对我来说,喝酒可以提神。我一边喝酒一边望着院子。忽然,我瞪大了惺忪的双眼。只见院子中央建起了一座三平方米左右的扇形花坛。我想起,在渐渐感到秋凉时,自己曾在妻子面前念叨过一句:“院子里要是有点什么就好了。”没想到将近二十种草花的球根在我睡觉的时候就被种上了,而且在扇形花坛里林林总总插满了写着草花名字的白纸牌。
“铃兰。”“鸢尾。”“藤本月季。”“君子兰。”“白孤挺花。”“西洋锦风。”“流星兰。”“长太郎百合。”“毛茛。”“留蒙西斯。”“鹿子百合。”“长生兰。”“米斯安拉丝。”“电光玫瑰。”“四季牡丹。”“郁金香。”“芍药。”“名叫黑龙牡丹的细茎石斛。”我把这些一一写在枕边的稿纸上。我流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裸露的胸前。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出丑了。扇形的花坛以及毛茛。活该!已经无可挽回了。所有望着这个花坛的人一定都发现了隐藏在我心中的土气的迟钝。扇形,扇形,啊,呈现在我眼前的这幅极其像我的残忍冷酷的讽刺画。
邻家的松子如果看到这篇小说,恐怕不会来我家了吧。是我伤害了松子。我的眼泪是为此而不断涌出的吗?
不,不,扇形似乎在谴责我。我不需要松子。我为这篇小说走到了其当然的位置而哭泣。我死也要巧言令色,这是一个铁的原则。
现在,在与读者告别之际,可以说我感到非常自豪,在这十八页小说中我列举了伸出十指都数不过来的自然草木的名称,同时,对其姿态没有一行,不,哪怕一句随意的描写。那么,走吧!
“这水,能够顺应你的容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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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借用《枕草子》的谐音。《枕草子》是日本平安时代(794—1192)中期女作家清少纳言(约966—约1025)的散文集。
[2] 一日元出租车是日本出租车的旧称。20世纪上半叶出现在东京和大阪街头。市内车费均为一日元。
[3] 《枕草纸》同《枕草子》。
[4] 唐镜指从中国进口的高级镜子。
[5] 昭和十年即1935年。
[6] 茶馆是供客人饮酒、吃饭、作乐的地方。日本的这种茶馆大多在京都。
[7] 料亭是指主要供应日本菜的饭馆。
[8]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19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等。
[9] 船桥位于日本千叶县西北部,濒临东京湾。
[10] 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代表作有《田园的忧郁》、《佐藤春夫诗集》、《晶子曼陀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