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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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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我就对他们说“是,是”,开始得挺顺利。另一方面,黑人居民区依然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即使芝麻大的事,也会有一群人聚集拢来。几家商店橱窗被打碎,上午,发生了好几起公共汽车司机和乘客之间的冲突。报纸列举了夜里爆发的类似事件。一百二十五街上一家商店门面上装的镜子被砸了,我走过时看见一群男孩在参差不齐的镜玻璃碎片前跳着舞,一边望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影子。一群成年人在路边观看,警察赶也赶不开他们,口中还嘀咕克利夫顿的名字。我并不喜欢这种种征兆,尽管我很希望看到委员会狼狈不堪。

我一到办公室,就有会员向我报告区里一些地方冲突的情况,我一点也不高兴;这种暴力行动毫无意义,况且,由于拉斯在那儿顺水推舟,矛头实际上是对准黑人居民区本身。不过虽然我感到我违背了职责,我还是对情况发展感到满意,因此继续进行我的计划。我派会员出去混在人群中,要他们想方设法拖后腿,不让暴力行动进一步发展。我又写了封公开信给各报,指责他们“歪曲报道”并夸大了一些小冲突。

下午后半晌,我在总部汇报说,局势已逐渐平静,我们正在动员居民区里一大批人参加一场大扫除活动。这次大扫除的目的是把所有的后院、楼房之间的通道以及空地上的垃圾、废物清除掉,同时也将从哈莱姆区老百姓的心坎里把克利夫顿清除掉。这个策略太露骨了,以至于我站在他们面前时几乎把我是个看不见的人这一信念给丢了;可是他们却倍加赞赏。然后我交给他们一份新会员的假名单,这时,他们愈发兴高采烈。这么一来,事实证明他们是正确的啰,纲领是正确的,事情正在沿着他们预定的方向前进,历史在他们这一边,哈莱姆区人民热爱他们。我坐着听他们就此高谈阔论,心中只觉得好笑。我把我将要扮演的角色看得一清二楚,正如我看到杰克的一头红发那样。我的生平往事,有的记得比较清楚,有的早已忽略,这时一齐在我心头涌起,这种意识的跳跃犹如窥视一个角落那样具有讽刺意味。他们要我成为一个辩解人,任务是否认在哈莱姆全区有变化莫测的人的因素存在,这样,如果这个因素以任何方式阻碍他们的计划,他们就可以置之不理。我准备在他们面前把群众描绘成一群乐天派,温顺善良,任人摆布,一向乐意接受他们的每一步策略。在某种形势下,别人的反应是义愤填膺,而我则说,我们这儿风平浪静(如果说我们黑人愤怒了对他们有利,那很简单,只要在他们的宣传机器里编造一番,说我们很愤怒就行了;是否属实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有人为他们的策略感到迷惑不解,我就向这些人保证:我们能以爱克斯光一般的洞察力直窥真理。如果说有些群众团体对发财致富感兴趣,我就应该向兄弟会成员和其他区的一些怀疑分子保证,我们鄙弃钱财,因为金钱能腐蚀人,使人在本质上堕落。如果其他少数民族置怨恨于脑后,仍然爱这个国家,我就应该对委员会说,我们黑人丝毫不受其影响,并且绝对痛恨这种荒谬的人性和不纯的反应。这儿一个最大的矛盾是:他们可以谴责美国社会腐化堕落,而我却得说我们黑人奇迹般的健康,尽管我们与美国社会血肉相连,息息相关。“是,先生,是,先生!”我虽然是个看不见的人,但是我将向他们报告种种假象,让他们听了放心;我将比托比特走得更远,至于那个臭茅坑雷斯特拉姆——哼!我坐在那儿时,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把我发展了假会员一事乱吹了一通,说是有全国意义。一个幻觉正在创造出一个反幻觉。走到哪里才能了结?难道他们会相信自己的宣传?

后来在冥神大楼,往日情景又回到眼前。杰克的生日正是喝香槟的大好时机;大热的三伏天晚上,人们比往日更是易于借酒撒疯。我感到信心十足,可是后来我的计划稍稍脱了榫。埃玛兴致勃勃,也很体贴,但是她那硬邦邦的漂亮脸蛋上有一股神气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我估摸她虽然可能愿意顺遂我的欲念(为了满足她自己),她太精明、老练,对阴谋诡计很有一套,作为杰克的情妇,她不见得肯以这个地位为代价把重大机密透露给我。因此我一面和埃玛跳舞、争论,一面把目光在招待会上扫来扫去,希望能另外找到对象。

我们在酒吧间相遇了。她名字叫西比尔,她跟某些妇女一样,同样认为我作的有关妇女问题的讲演不是只看到问题的政治方面就能作得出来的,而是由于我对问题有深入的了解。她曾几次暗示愿意和我结交。我一直佯装不懂,一方面因为我在这方面的初次经验告诉我要回避这种局面,另一方面因为她在冥神大楼常常喝得醉醺醺的,仿佛另有企求。这种类型的已婚妇女,很容易被人误解,即使我对她有意,我也会像逃避瘟疫似的远远避开。不过她此刻显得郁郁不乐,况且她是一个大头头的妻子,这两点又使她成为我理想的目标。她很孤独,因此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在喧嚣的生日招待会上——次日晚上还有一次公共集会庆祝——没人会注意到我们,她没多久就走了,我送她回家。她感到丈夫老是忙忙碌碌,把她怠慢了。我告别的时候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在我的住所会面,她丈夫乔治将参加生日庆祝会,不会想到她的。

一个燥热的八月之夜。东方天空中电光闪闪,潮湿空气中有一股紧张气氛,简直叫人透不过气来。我借口不舒服离开了办公室,以免不得不去参加庆祝会,花了整个下午作准备。我既无欲念,也没有什么收藏的名画来诱惑对方,只是在起居室里有一瓶中国百合花,在床头桌上放了一花瓶美洲红蔷薇。我准备了相当数量的葡萄酒、威士忌和烈性甜酒,绰绰有余的冰块,从“凡杜姆”食品店里买来了各式水果、奶酪,还有胡桃、糖果以及各种精制零食等。总之,我认为赖因哈特会怎么准备我就怎么准备。

可是我一上来就显得笨手笨脚。酒太凶——她就是喜欢烈酒;我过早地谈起政治——她讨厌极了。虽说她经常和意识形态接触,她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也不了解她的丈夫昼夜筹划的计谋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儿。她可对酒深感兴趣,我只得一杯一杯地陪她饮酒;她喜欢凭空编造一些与乔·路易36、保尔·罗伯逊有关的戏剧性小场面。我性情和这两人不同,地位又远远不及,因此无法扮演这两个角色,而她竟然以为我能连续不断地哼唱《老人河》,或者凭借肌肉的力量,显示几手绝招。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又暗自好笑,结果我们两人之间仿佛在进行一场竞赛,我这一方竭力想使我们不脱离实际,而她这一方却想入非非,以为我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兄弟。

这时天色已晚,我再次取酒端到卧室里。她坐在床上,散开了头发,牙缝里咬了根金发夹向我晃上晃下,算是招呼我过去,一面说:“小宝贝儿,到妈妈这儿来。”

“请喝酒,夫人,”我说着,递上一杯酒,希望这杯酒能打消掉她的什么新主意:

“来吧,亲爱的,”她忸怩作态地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说。

“我得悄没声儿地说,宝贝儿。”

我坐了下来,她随即把嘴唇凑近我的耳朵。她的话顿时把我吓软了,我挪开身子,她坐的姿势端庄、拘谨,可是她提的小小的建议却是希望我和她一起参加一项恶心的仪式。

“什么!”我说,她又说了一遍。难道生活突然变成一幅瑟伯37画的疯疯癫癫的漫画了吗?

“为了我,你会答应的,是不是,宝贝儿?”

“你是在说真的?”

“对,”她说,“当然是真的!”

她脸庞上有一股纯朴的、不受腐蚀的正气,这更使我心烦意乱,因为这说明她既不是在捉弄我,也不是想侮辱我;我不知道跟我在说话的是出于天真的恐怖呢,还是当晚暧昧的预谋尚未扼杀掉的天真。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错误。她既然不能提供任何情报,我决定及早把她打发走,免得在不知道她是恐怖的化身还是天真的化身的情况下被迫跟她切切实实地打交道,而在目前我至少还可以一笑置之。我寻思:赖因哈特遇到这种局面会怎么办,这么一想,我暗下决心不让她挑逗我干暴力性的行为。

“可是,西比尔,你看得出我不是那号人。我一见了你就忍不住想保护你,体贴你——你看,这儿热得像蒸笼,我们穿好衣服上中央公园散步去怎么样?”

“可是我需要,”她说着,把叠着的大腿放下,急忙坐正身体。“你能行,这对你很简单嘛,宝贝儿。我如果不依你,你就威胁要把我杀了。瞧,对我讲话要狠,宝贝儿。我有一个朋友说过,有个家伙说:‘把内裤脱下来’……就——”

“他说这个!”我说。

“他真的说了,”她说。

我望了望她。她脸绯红,两个腮帮子,甚至那长满雀斑的胸脯,都红得发亮。

“说下去,”我说,这时她又往后一躺。“后来怎么样?”

“嗯……他骂了她一句脏话,”她忸怩地支支吾吾。由于年岁不小,她的皮肤已经发皱,天然细浪形的一头栗色头发成扇形披在枕头上。她脸通红。这是为了挑逗我,还是一种不自觉的欲火突旺的表现?

“那话真脏,”她说。“哦,他是个野人,高大个子,白牙齿,人家叫他‘牛’。他说,‘母狗,把内裤脱下来’,然后他就干上了。那女人挺可爱,皮肤细嫩得就像奶油和草莓。你不可能想象竟然有人这样称呼她。”

她又坐了起来,两肘支在枕头上,眼睛盯住我的脸。

“后来怎么了,他们把他抓住了吗?”我说。

“喔,当然没有,宝贝儿,她只告诉了我们两个小姐妹。她可不能让她丈夫知道这件事。他……唉,说来话长。”

“真糟,”我说。“你看我们是不是去……”

“糟透了,不是吗?一连几个月她的情绪一直乱糟糟的……”她脸部表情蓦地闪了闪,变得迟疑起来了。

“怎么啦?”我怕她会哭起来。

“喔,我只是在想她当时的真实感受是怎么样的。真的。”突然间,她神秘地瞥了我一眼。“我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你,我能信得过你吗?”

我坐直身子。“那女人不会就是你吧。”

她微微一笑。“喔,不是,那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不过,宝贝儿,你知道吗?”她上身前倾仿佛在吐露机密,“我看我是个色情狂。”

“你?不不不……”

“嗯。有时我会胡思乱想做起春梦来。不过我从来没依过他们,可我确实这样看自己。像我这样的女人得有坚强的自我克制力。”

我暗自感到好笑,她马上就会身材粗壮,有一个小小的双下巴,腰腹部得勒上三层紧身褡。发粗的脚踝上套了根细细的金链。但是我同时越来越发觉她身上有一种女性美,暖洋洋的,但是又撩人发怒。我伸出手去抚摩她的手。“你为什么这样看自己呢?”我说。这时她抬起身子,扯拉枕头的一角,接着从里面抽出一根带麻点的羽毛,顺手把绒毛从羽杆上拉下来。

“压抑,”她用饱经沧桑的口吻说。“男人把我们压得太厉害啦。他们以为我们应该放弃种种做人的乐趣。可是你知道还有一个秘密吗?”

我垂下头。

“我说下去你不会腻烦吧,宝贝儿?”

“不,西比尔。”

“好吧,我知道那件事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打那时起,我就希望我也能遇上这类事。”

“你是说你朋友遇上的那类事?”

“嗯。”

“老天爷,西比尔,你把这事告诉过别人没有?”

“当然没有。我怎么敢呢?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可是,西比尔,你为什么告诉我呢?”

“哦,那是因为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我知道你会理解的;你不像别的男人。我们有点儿相似。”

这时她莞尔一笑,伸手轻轻推了推我,而我想,这下又来了。

“躺下来,让我看看你躺在白床单上的模样。我一直认为你很美。就像纯洁的白雪上一根温暖的乌木,瞧你这人,迷得我做起诗来了。‘纯洁的白雪上一根温暖的乌木’,这像不像诗?”

“我这人很敏感,别开我的玩笑。”

“可是你确实像嘛。而且我跟你在一起感到很自在,这你可能还不知道呢。”

我望着胸罩在她皮肤上留下的红色印痕,心想,谁在向谁报仇?不过何必大惊小怪呢?他们一生就听到这类话;别人教诲他们说,要崇拜各种力量,那么当这类事也成为一种伟大的力量,又有什么可惊奇的呢?尽管有种种警告,有些人总是跃跃欲试。征服者永远在征服别人。说不定有许多人偷偷摸摸地需要它;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既然这类事最没有可能性,于是他们就叫喊得最起劲——

“这就对啦,”她绷紧着嘴说。“就这样瞧着我,就像要把我撕了似的。我就爱你这样瞧着我!”

我哈哈一笑,碰了碰她的下巴颏儿。犹如在一场拳击赛中她把我制服了,我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既无法挥拳出击,也不感到怒火中烧。我考虑要不要教训她一顿,让她注意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对一起睡觉的人应有一定的礼貌,可是转念一想,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以为我了解这个社会,以为我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况且,我想,在她眼里你只不过是个供人消遣的人罢了。这也是他们受到的一条教诲。

我举起酒杯,她凑了过来和我一起一饮而尽。

“宝贝儿,你肯吧,是吗?”她像小孩子一样噘起嘴唇;由于没涂唇膏,嘴唇显得粗糙。干吗不让她消遣消遣呢,作一个她眼中的所谓绅士,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人物——她以为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驯养的强奸犯,当然啰,也是一位妇女问题的专家。也许这就是你的身份,驯养得俯首帖耳,只要一喊,就像按了下键,你就跳出来供太太们消遣。好啊,我真是在作茧自缚。

“拿着,”我说着,又把一杯酒往她手里一塞。“再喝一杯就会舒服些了,也会更现实些。”

“哦,对,好极了。”她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举目而视。“我对我的生活方式感到腻透了,宝贝儿。我就要人老珠黄了,不会遇见什么新鲜事儿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乔治唠唠叨叨谈什么妇女权利,可是他对女人的需要又懂得多少呢?他讲起话来无非是四十分钟的大吹大擂加上十分钟的吵吵嚷嚷。哦,你不知道,你真是替我做了好事。”

“你同样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少忙,我的好西比尔。”我又把酒杯斟满。我的酒意终于上来了。

她一抖长发,让它披落在肩上,同时脑袋开始晃荡起来;交叉起双膝,眼睛直朝我盯着。

“别喝得太多,宝贝儿,”她说。“乔治一喝多就没有劲儿了。”

“没关系,”我说。“我喝醉了强奸起来可厉害呢。”

她脸色一惊。“哦哦哦……那再给我来一杯。”她蹦了一蹦,急忙伸出酒杯,高兴得像个孩子。

“这儿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说,“新民族诞生了?”

“那你说呢,宝贝儿?”

“没什么,一句蹩脚的笑话。别提了。”

“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宝贝儿。你还没说过一句下流笑话呢。来,宝贝儿,”她说,“斟吧。”

我给她斟了一杯又一杯;实际上,我为我们两人都斟了不少酒。我仿佛身在异地;这一切与我,与她都不相干,我感到一种模糊不清的怜悯,而我并不希望产生这种感情。这时她又举目看我,眯细的眼缝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目光所到之处正是使我感到痛楚的地方。

“来吧,老爹,打我几下——你——你这个黑大个。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她说。“快,把我打翻,你难道不要我啦?”

我气得真想扇她几下。她躺在床上,一副恶狠狠的挑逗相,可同时又是那么柔顺;全身绯红,肚脐与其说像一只高脚酒杯,不如说像地震区里一个凹凸不平的大坑,坑面绷得紧紧的。她说道:“来吧,来吧!”我则应声说:“就来,就来。”我一面疯狂地四面张望,一面把酒往她身上泼,随即住了手,因为这时我的性欲已被锁住;刚好我看到她的唇膏放在桌上,就一把抓起,嘴里应声说,“好,好”,同时像醉汉得了灵感似的弯下腰在她肚子上疯疯癫癫地涂抹上:

西比尔,你被强奸了

圣诞老人

干的

惊奇

涂完后我全身哆嗦,双膝跪在床沿上,俯身在她上方,而她却紧张地期待着。唇膏带锈紫色;紧张的等待使她不住地喘气,这样一来,肚子上的字母好像沿着山坡上下伸展、抖动,而她全身就像一面发光的广告招牌。

“快,小宝贝,快,”她说。

我望着她,一面在思索着。等吧,等到乔治看到这些字母——但愿他有机会看到。到那时他就可以在妇女问题某一他从未想到的方面找到演讲题目了。她就像一个陌生妇女躺在我的眼皮下面,直到我看到她的脸才认出是她,只见她脸庞受到欲火的摆布,而我却不能满足她。我寻思:可怜的西比尔,她找到一个儿童来干成人的活,结果大大出她意料之外,就是黑大个子也干不了。她已醉得无法控制自己,突然我俯下身体吻了吻她的嘴唇。

“嘘嘘,别出声,”我说,“你不能这样,你是在被——”她鼓起嘴唇等着,我又吻了她,这样她才安静下来,打起盹来了。我决定结束这场闹剧。这种把戏不是我该干的,赖因哈特才这样干呢。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取了块湿毛巾回来把我的罪证抹掉。那些字母就像罪孽那样死死咬住皮肤不放,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抹掉。水没有用,威士忌酒味重,最后我只得去找汽油。幸亏她已昏昏睡去,一直到我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才醒了过来。

“你干过了吗,宝贝儿?”她说。

“当然啰,”我说。“你不是就需要这个吗?”

“是啊,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我瞅了瞅她,忍不住要笑。她很想定睛看我,可是收不拢眼神,她的脑袋不停地往一边摆动,不过她倒是一心要定睛看我。突然,我心情变得挺轻松。

“顺便问问,”我说着摆弄起她的头发,“你叫什么名字,太太?”

“西比尔,”她气恼地说,简直要哭出来了。“宝贝儿,你知道我叫西比尔。”

“我一把抱住你的时候可记不得了。”

她眼睛张得大大的,一丝笑容掠过她的脸庞。

“对啦,你记不住啊,是不是?你过去从来没见过我嘛。”她高兴了,我几乎能目睹她脑中这个想法形成的过程。

“对啦,”我说,“我是直接从墙里跳出来的。在空无一人的门厅里我把你制服了——你记得吗?你吓得直叫,可是给我压住了。”

“嗯,我有没有拼命反抗?”

“就像母狮保卫幼狮一样。”

“可是你这个野人,个子大,又有一身蛮力,你逼我屈服了。我不愿意,是吗,我的宝贝儿。是你逼我的。”

“对啦,”我捡起一件绸衣服。“你引得我野性发作,我把你制服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思索了一会儿,顿时脸抽动起来,仿佛要哭,不料展现的却是微笑。

“我这个色情狂不错吧?”她在仔细注视我。“确实不错吧?”

“好得没法再好了,”我说。“乔治应该对你特别留心。”

她生气了,不停地扭摆着身子。“呸!那个乔治老王八,即使一个色情狂睡到他床上,他也像根木头!”

“你妙极了,”我说。“说说乔治的事吧。谈谈那位伟大的社会变革家,怎么样?”

她定了定眼神,皱起了眉头。“谁,乔治?”她的目光从一只迷迷糊糊的眼睛里斜射到我身上。“乔治瞎得像洞里的鼹鼠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十五年了!嗨,你在笑什么,宝贝儿?”

“笑我自己,”我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我自己……”

“我从没见过别人像你这样笑法,宝贝儿。真太妙了!”

我把她的衣服往她头上一套,发闷的声音从绸料衣服里传了出来。我随即把衣服拉到她的臀部,她涨红了的脸摇摇晃晃地从领子里露了出来,头发又乱糟糟地披了下来。

“宝贝儿,”她吹着气说,“你什么时候再干一次?”

我走开几步,一面瞅着她。“什么?”

“求你了,漂亮的小宝贝儿,求你了,”她尴尬地笑道。

我笑了起来。“肯定,”我说,“肯定……”

“什么时候呢?宝贝儿,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我说。“每星期四晚上九点钟怎么样?”

“喔喔……宝贝儿,”她说着,用一种古板的方式搂住我。“我从没看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真的吗?”我说。

“真的,没看见过,宝贝儿……我起誓……该信了吧?”

“是啊,能给人看见倒是不错,不过我们得走了,”我看她又想软绵绵地往床上一倒。

她把嘴一噘。“宝贝儿,临睡前我还想喝点酒,”她说。

“你已经喝了不少了,”我说。

“啊,宝贝儿,就一杯……”

“好吧,就一杯。”

我们又喝了一杯。我端详着她,一面感到怜悯和对自己的厌恶感又涌了上来,不禁沮丧起来。

她板起脸看我,头侧向一边。

“宝贝儿,”她说,“你知道小西比尔在想什么吗?她在想你正设法甩掉她呢。”

一种深沉的空虚感笼罩着我,我向她看了看,接着又把她和我的酒杯都斟满。我对她干了些什么?我又让她干了些什么?这一切我都理解了吗?我的行动……我的——这个痛苦的字眼就像她那尴尬的微笑一样时断时续地在脑中出现——我的责任?这一切?我是个无形人嘛。“喂,”我说,“喝吧。”

“你也喝,宝贝儿,”她说。

“我也喝,”我说。她钻进了我的怀抱。

我刚才一定打了个盹,忽然听见冰块在玻璃杯内喀啷啷响,接着铃声大作。我深深感到悲伤,好像冬天在这个时刻内突然降临人间。她躺着,栗色头发下垂,一双眼皮沉重、眼圈蓝黑的眼睛注视着我。这时从远处又听到一个新声音。

“别理它,宝贝儿,”她说,突然响起的声音和她的口形动作并不合拍。

“什么?”我说。

“别理它,让它响去吧,”她说着,伸出涂红指甲的手指。

我明白了过来,马上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别理,宝贝儿,”她说。

它又在我手中响起,这时,不知什么原因,童年时代的几句祷告词像急流一般在我心头淌过。于是:“喂,”我说道。

是区里打来的,声音急躁,听不出是谁。“兄弟,你最好马上到这里来——”那个声音说道。

“我病了,”我说。“出了什么事?”

“出了乱子了,兄弟,你是唯一能——”那声音说道。

“什么乱子?”

“很糟,兄弟;他们想——”

这时听筒里传来远方的玻璃砸碎声,尖脆、纤细,接着哗啦一响电话就断了。

“喂,”我说道,看见西比尔在我面前摇晃,嘴唇的口形是在说:“宝贝儿。”

我马上拨起号来,只听见忙音在我耳边跳动:阿门,阿门,阿门,啊——人38;我呆坐了一阵子。这是不是圈套?他们知道她跟我在一起吗?我放下听筒。她的目光从蓝色的眼圈里落在我身上。“宝——”

我这时站了起来,拽起她的胳膊。“我们走吧,西比尔。城北需要我。”——我终于明白我得走了。

“不,”她说。

“得走啦。起来。”

她为了表示不愿意,偏偏往床上一倒。我放开她的胳膊,四周张望,不禁糊涂起来了。这个时辰会出什么乱子?我何必去呢?她瞟着我,眼睛在蓝色阴影中闪闪发光。我心一沉,深深感到悲伤。

“回来,宝贝儿,”她说。

“不行,我们去吸点新鲜空气吧,”我说。

为了躲开那红光油亮的指甲,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她起来朝门口走去。我们步履蹒跚,在门口两人还在摇摇晃晃,她的嘴唇擦了擦我的嘴唇。她偎依着我,一刹那间,我也把她搂紧,同时心中感到无比伤感。这时她打起嗝来,我则回头木然地端详着这间屋子。玻璃杯中的琥珀色酒液在灯光下闪烁。

“宝贝儿,”她说,“生活可以变得这样不同——”

“可是永远是老样子,”我说。

她说:“宝贝儿。”

电扇呜呜响着。在一个角落里,我的公文包蒙上了点点灰尘,仿佛是当年那晚上格斗的记录。我感到她的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的身上,于是轻轻把她推开,让她在门框上靠定,然后急匆匆地走过去拿起公文包,仿佛刚才突然想起的儿时祈祷一般;我把公文包在腿上蹭了蹭,灰尘蹭掉后就把它往腋下一夹;公文包出乎意料地重。有件东西在里面丁当一响。

她还在瞅着我,我一搀她的胳膊,她的眼睛就又发亮了。

“西比尔,你怎么样?”我说。

“别走了,宝贝儿,”她说。“让乔治去处理吧。今天晚上没演说。”“来吧,”我紧攥她的胳膊,不顾她在叹着气就把她拽走,她用感到不满足的渴望的脸向着我。

我们顺顺当当地走到街上。由于酒力,头还是昏得厉害,当我眺望空空荡荡的夜色时,不禁要流下泪来……城北出了什么事?我何必为那批官僚主义者,那批瞎子担忧呢?我是看不见的啊。我向寂静的街上望去,同时又感觉到她在我身旁跌跌撞撞地走着,口里还哼着小曲,曲调既新鲜活泼又无忧无虑。西比尔,我的过早而又过迟的情人……啊!我的咽喉在抽搐。街上的热浪紧贴在我们的身上,我四下寻找出租汽车,可是一辆也没有驶过。她还在我身旁哼哼唧唧,身上的香气在夜空中像是幻觉一般。我们走过一个街口,还是没有出租汽车。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东磕西碰地橐橐响着,我让她停下步子。

“可怜的宝贝儿,”她说,“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像触了电似的转过头去。“什么?”

“无名的野人,漂亮的公牛。”她的嘴上露出了隐隐约约的笑容。

我瞧着她,只听得她的高跟鞋橐橐地在人行道上掠过。

“西比尔,”我好像不是在叫她,而是在自言自语,“这事什么时候能了结?”我心中一动:得走了。

“啊啊……”她笑了,“在床上。别起来,宝贝儿,西比尔会替你铺好被子的。”

我摇摇头。星星,高高的悬在那儿,在旋转。我随即闭上眼睛,星星变成火红的光点在我眼皮后滑行;当我感到稍稍定了神以后,我抓住她的胳膊。

“喂,西比尔,在这儿等一分钟,我到第五大道去找一辆车来。就在这儿站着,亲爱的,别走开。”

我们踉跄地走到一座看起来很古老的建筑物跟前,所有的窗户全是黑洞洞的。正面,许多巨大的希腊式圆雕饰被一圈圈光照耀着,底下是黑沉沉的石雕迷宫图像。我让她倚在一根饰有石雕怪物的门柱上。她披头散发地靠在那儿,注视着站在街灯下的我,一面笑着。她的脸庞不住地摆向一边,同时拼命用力闭起右眼。

“好,宝贝儿,好,”她说。

“我马上回来,”我边说边后退着。

“宝贝儿,”她叫了起来,“我的宝贝儿。”

我在想,听听这种真情实意、这种对大狗熊五体投地的声音吧,我越走越远了。她叫我宝宝、乖乖还是心肝……?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是别人看不见的嘛……

我在深夜里万籁俱寂的街道上行走,希望在走到五马路前就能看到一辆出租汽车。前面五马路那儿灯火通明,有几辆车箭一般地穿过十字路口张开的大嘴,头上和远处的树木——巨大、阴暗、高耸。我琢磨着: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晚还叫我——又是谁叫的呢?

我脚步踉跄地匆匆走去。

“宝贝儿,”她在我背后叫道,“宝宝宝贝儿!”

我头也不回地摇了摇手。再也不干了,决不,决不。我向前走去。

第五大道上有一辆出租汽车驶过,我想喊停,只听得人声忽起,又兴高采烈地飘忽而过。我向通亮的马路上望去,冷不防一阵刹车的尖叫声,转身一看,一辆车停了下来,一只雪白的手臂伸出车窗向我打招呼。车倒驶过来,滚到近旁停下时还窜了一下。我笑了,是西比尔。我跌跌撞撞走到车门口。她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我微笑,脑袋仍然向一边摆,波浪形的头发披了下来。

“进来,宝贝儿,带我去哈莱姆……”

我摇摇头,我感到头沉甸甸的,心中一阵难受。“不,”我说,“我还有工作,西比尔。你还是回家吧。”

“不,宝贝儿,带我去吧。”

我转身面朝司机,把手搭在车门上。司机个子不大,一头黑发,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交通灯的红光染红了他的鼻尖。

“喂,”我说,“送她回家吧。”

我把地址和最后一张五美元钞票给了他。他拿的时候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不,宝贝儿,”她说,“我想去哈莱姆,我要和你在一起!”

“再见。”我从人行道沿往后退一步。

我们的位置是在两个街口的中间地带,我望着车子起动。

“不行,”她说,“不,宝贝儿。别走开……”车窗口露出她那煞白的脸庞和慌乱的眼睛。我站在那儿,望着司机带着鄙夷的神情迅速把车开走,车尾的红灯就像他的鼻尖一样红。

我闭起双眼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同时又竭力想把头脑清醒一下。接着我张开眼睛,穿过马路到公园这一侧,然后沿着铺着鹅卵石的便道前进。在前面上坡的地方,一辆辆汽车沿着车道绕圈子,车前灯亮得刺眼。所有出租汽车都满载乘客驶往市南区。重心是在那儿。我不顾头晕,步履维艰地往前走着。

在一百一十街附近我又见到了她。她等在一座街灯下向我招手。我丝毫不感到奇怪;我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慢慢走近时听到她在笑。她在我前面跑了起来,光着双脚,悠悠然地仿佛在梦中一般。跑。东倒西歪,但是很敏捷;我感到惊奇而且无法赶上她,两腿重得像铅,看她在前面直跑,我便喊道:“西比尔,西比尔!”在公园这一侧我拖着铅一样重的双腿奔跑着。

“来吧,宝贝儿,”她尽管跌跌撞撞还是不停地回头喊道。“来追西比尔……西比尔。”她赤脚沿公园墙脚跑着,腰带也没系上。

我也在跑,胁下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某种感觉告诉我:一定得去办公室……“西比尔,等一等!”我喊道。

她跑着,衣裙的颜色在夜间的灯光下像火焰一般闪耀着。动作发出沙沙声,两腿笨拙地在身体下踢来踢去,白后跟一闪一闪,裙子扬得高高的。让她去,我想。可是这时她已在发狂地穿过马路,跑到人行道沿后就马上摔在地上,她站了起来,又啪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现在她一股冲劲已经消失,人不住地摇来晃去。

“宝贝儿,”我追到她身旁时她说,“他妈的,宝贝儿,是你推的吗?”

“起来,”我并没有发怒,“起来。”我抓住她柔软的手臂。她站了起来,两臂大开,想要抱住我。

“不行,”我说,“这不是星期四。我非去不可……西比尔,他们打算怎样对付我?”

“谁啊,宝贝儿?”

“杰克和乔治……托比特等等?”

“宝贝儿,是你追得我摔倒了,”她说。“别管他们……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废物……你知道吗,早就不起劲了。不是我们造成这个腐败的世界的,宝贝儿。忘了吧——”

我这时刚好看到一辆出租汽车从街角疾驶过来,后面一辆双层公共汽车在两条街口外行驶,车身隐约可见。出租汽车司机头伸出车窗看了看,只看他高高坐在驾驶盘后,迅速调转了头后驶到我们身旁。他一脸狐疑和惊讶的神情。

“来吧,西比尔,”我说,“别耍花招了。”

“对不起,老伙计,”司机以关切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把她带到哈莱姆去?”

“不,这位太太去市南区,”我说。“西比尔,进去。”

“宝贝儿真像个霸王,”她对司机说,司机则默默瞅着我,仿佛我是个疯子。

“一匹种马,”他喃喃说,“真是匹种马!”

可是她还是上了车。

“真是个霸王,宝贝儿。”

“喂,”我对司机说,“把她一直送到家,别让她中途下车。我可不想让她在哈莱姆里东跑西蹓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太太,很高贵——”

“行,伙计,我不怪你,”他说。“那儿出事啦。”

车子已经开动了我才喊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闹翻了天,”他在换挡时高声喊道。我目送他们驶去,接着朝公共汽车站走去。这次可不能再生枝节了,我想;我走到街心向一辆公共汽车打招呼叫停,随即上了车。她即使回来也找不到我了。我强烈地意识到我得抓紧,可是心头层层迷雾,还是定不下神来。

我闭起双眼坐在车上,手里紧紧抓住公文包,只感到车在我脚下疾驶。不一会儿就要到第七大道了。西比尔,原谅我。汽车向前滚滚开去。

可是当我睁眼一看,车正在拐进河滨大道。我对此并没有感到吃惊,整个晚上都乱了套了。我酒喝得太多。时光流动,无影无形,只是令人暗淡神伤。向车外望去,我看见一条船向上游驶去,移动的灯火在夜间点点发亮。停泊的船只、昏黑的河水和奔涌而过的灯火迅速地形成混沌一片;在这里我闻到了凉飕飕的大海气息,浓重而又连绵不断。江对岸就是泽西,我回忆起初进哈莱姆区的情景。那是很久以前了,我想起,很久以前了。我仿佛已经沉到河底。

在我的右面和前方,教堂尖顶高高耸起,顶端闪着红色的警告灯。这时我们驶过英雄墓,我想起了曾来此瞻仰过。你走上阶梯进入墓内,向下远远望去就能看到英雄身披旗帜长眠于内……

一百二十五街很快就到了。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车,面对河水,耳边听见车开走的声音。微风徐来,可是由于我这时伫立不动,炎热又回到身上,仿佛死缠不放似的。在远方的黑暗中我看到宏伟的大桥上一串串灯火横渡水面,稍近些,我看到高耸在江岸线上的大峭壁,它所象征的独立战争的革命阵痛已消失在游览滑行铁道的喧闹灯火之中了。横渡江面的标语开头几个词是“是时候了……”,我笑了一笑,想:历史的钉靴正在我身上践踏,还考虑什么时间呢?我穿过街心走到饮水池边,感到水下肚的时候一阵清凉;我把手帕浸湿,拍拍脸和眼睛。汩汩的流水闪着光向外飞溅,我把脸凑近,只觉得凉湿宜人,耳中听着泉水正发出婴儿般的欢笑声。接着我听见了另一种声音:既不是河水声,也不是在黑暗中闪烁的曲线行驶的汽车发出的声音,这是远方的人群发出的声音,或者是奔腾的河水涨潮声。

我向前挪动脚步,找到台阶就朝下走去。在引桥下有条石河——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我看着波浪起伏的鹅卵石道仿佛以为这儿真的是条河,仿佛顶上的泉水是从这儿汲取的。不过我还是得穿过这里上哈莱姆去。在台阶下,电车轨道闪着金属的色泽。我急急忙忙走着,这声音越来越近;当我向坡道下走去时,驳杂的声音嗡嗡作响地包围着我,使空气也麻木了。吱喳声、咕咕声、低沉的吼声,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又好像要传话给我。我停下脚步四周眺望;桁架有节奏地向黑暗中行进,鹅卵石上红灯盏盏。这时我已走到引桥下面,仿佛这些红灯在等待着我,再也没有旁人了——一心一意地专门在等我——为了走向永恒。我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忽然间我心头升起鸟翼的形象——什么东西击中我的脸部后顺着脸往下流,与此同时我既闻到了臭气,看到了硬结的鸟粪倾泻而下,又感觉到鸟粪打在我的上衣上以后正在向下流淌;我连忙举起公文包盖在头上,撒腿就跑,只听得鸟粪像大雨点一般在四周劈劈啪啪。我这是在受夹道鞭打刑啊。我想,甚至鸟,甚至那些鸽子、麻雀和他妈的海鸥!我盲无方向地奔跑,怒火、绝望和惨笑在心中翻腾。躲掉了鸟的袭击后向哪儿逃呢?我不知道。我奔跑。天哪,我怎么会在这儿的呢?

我穿过夜色奔跑,在内心中奔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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