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祖國的詩歌,自《詩經》以來,綿歷二千數百年之久,不斷産生着豐富多彩的新形式。這些新形式的産生,最初都是經過勞動人民的辛勤創作,和音樂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但是發展到了相當時期,它就會脱離母體而獨立生存,開拓它的廣大園地,在詩歌史上特放異彩。蘇軾在長短句歌詞上的偉大貢獻,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一般所説的詞,宋人也把它叫作樂府。它是依附唐、宋以來新興曲調從而創作的新體詩,是音樂語言和文學語言緊密結合的特種藝術形式。這種“倚聲填詞”的新形式,從唐、五代以迄北宋仁宗朝的作家柳永,積累了許多的經驗,把長短句的新體詩完全音樂化了。五、七言近體詩進一步發展以後,由於不斷的音樂陶冶,不期然而然地會有“句讀不葺”(李清照説)的長短句的新體格律詩的出現。蘇軾看準了這個發展規律,也就不妨“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胡寅《酒邊詞序》),從“曲子”中解放出來,在詞壇獨樹一幟,打開“以詩爲詞”(陳師道説)的新局面。這正好表示他的積極性和創造性,確是能够“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王灼《碧雞漫志》卷二)的。
在“横放傑出”的東坡詞派尚未崛興之前,對長短句歌詞形式的建立有很大功績的,在晚唐則有温庭筠,“能逐絃吹之音,爲側豔之詞”(《舊唐書》列傳卷一百四十下);在北宋則有柳永,爲教坊樂工所得新腔創作歌曲(《避暑録話》卷三)。這樣,把唐、宋以來新興歌曲的音樂語言和文學語言緊密結合起來了。一般不懂音律的詩人,有了這個定型的新形式,如令、引、近、慢等,就可以照着它們的固定形式,體會每一詞牌的不同情調,“從心所欲”地來説作者自己所要説的話。温、柳二家的開創之功,是不容抹殺的。南宋愛國詩人陸游也曾説過:“飛卿《南鄉子》八闋,語意工妙,殆可追配劉夢得《竹枝》。”(《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金奩集》)。蘇軾雖與柳永立於對立地位,但讀到他的《八聲甘州》“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還不免要贊美一聲:“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侯鯖録》卷七)蘇詞的作風,固然脱盡了温、柳二家的羈絆;但對創調方面,如果没有温、柳在前爲詞壇廣闢園地,那他也就很難寫出這許多“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藝概》卷四)的好詞來。飲水思源,不能不在這裏特提一下。
從九六〇年至一一二六年,就是所謂北宋時代。五代以來長期割據的分裂局面,到了宋太祖趙匡胤定都汴京(開封)以後,中國復歸於統一。人民經過長期的休養生息,社會經濟也漸漸繁榮了起來。孟元老《東京夢華録序》談到當日汴京的繁盛情形,是:“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絃於茶坊酒肆。”都市繁華達到這樣的程度,就爲新聲歌曲創造了發榮滋長的必要條件。柳詞所以爲當時廣大人民所喜愛,是有它的社會基礎的。可是統治階級的粉飾太平,掩蓋不了當時的階級矛盾。宰相吕蒙正就曾説起:“都城,天子所在,士庶走集,故繁盛至此。臣嘗見都城外不數里,飢寒而死者甚衆。”(《宋史》卷二百六十五)人民遭受到這樣悽慘的境遇,有良心的詩人,是不能熟視無覩的。加上仁宗朝(一〇二三—一〇六三)對西夏用兵的累遭慘敗,民族矛盾因之日益加深。富有愛國主義思想的詩人如蘇軾、黄庭堅等,就把西夏這個敵國刻刻放在心上,而有“甘心赴國憂”的雄圖。不但蘇詞有“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江城子·獵詞》)的豪語,連黄庭堅謫貶黔中時,還把“静掃河西”(《山谷詞·洞仙歌·瀘守王補之生日》)寄希望於他的朋友。這些情況,反映到詩人們的思想感情上,是不容許再像柳永那樣,把生活圈子局限在“淺斟低唱”的“偎紅倚翠”中了。“關西大漢,鐵綽板,銅琵琶,唱大江東去”(《吹劍録》),恰好是適應時代要求,發揮了蘇軾的創造性,用來打開南渡諸愛國詞人的新局面,這不是什麽偶然的。
蘇軾是一個“奮厲有當世志”(《墓誌銘》)的文人。雖然他的政治見解偏向保守,和王安石立於反對地位,但他畢竟具有愛國思想,而且是站在人民一邊的。他到處興修水利,抑制豪強,連在謫貶黄州和惠州、瓊州時,都和農民相處得很好,並不把個人遭遇戚戚於懷。這是何等坦蕩的胸襟,何等壯闊的抱負!他自己説:“作文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當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雖嬉笑怒駡之詞,皆可書而誦之。”(《宋史》卷三百三十八本傳)他的散文和詩、詞,風格都是一貫這樣的。蘇轍替他作的《墓誌銘》,提到他的思想發展,最初是留意於賈誼、陸贄的政論;後來又愛好《莊子》,説是:“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終乃深契於佛教的禪宗,“參之孔、老,博辯無礙”。他的思想無疑還有消極的一面,但他在實際行動中,關心人民的痛苦,所以能够在顛連困苦的謫貶生活中,得到廣大羣衆的同情和敬愛。同時他的胸襟開闊,不介懷於個人的得失,不以一時挫抑動摇他的心志,一直抱着積極精神來追求現實和真理。像那最爲廣大讀者所傳誦不衰的作品,如《赤壁賦》及《水調歌頭·中秋》詞,都是這種思想感情的表現。他的創作方法是“隨物賦形”,做到“非有意於文字之爲工,不得不然之爲工”(《遺山文集》卷三十六《新軒樂府引》)。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所謂“不自緣飾,因病成妍”。(同上)就是説他不過分注意文字的雕琢,而作品中貫串着真實的思想感情。這是從多方面的學養和實際生活的體驗中得來的。
所謂“横放傑出,自是曲中縛不住”的東坡詞,不等於説他全不講究音律。王灼説:“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碧雞漫志》卷二)陸游説:“先生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聲律耳。”(《歷代詩餘》卷一百十五)這都只是説明蘇詞不肯犧牲内容來遷就形式,千萬不可誤解,認爲學習蘇詞可以破壞格律。破壞格律,就不能够算作長短句歌詞;死守格律而不能够充實内容,那也就會失却它的文學價值。陸游曾經聽到晁以道説起:“紹聖初,與東坡别於汴上,東坡酒酣,自歌古《陽關》。”(同上)我們再看他自己寫的《陽關曲》“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把來和王維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逐字對勘,連四聲都不肯輕易出入。他在黄州,櫽栝陶淵明《歸去來辭》作《哨遍》,明明説道:“使就聲律,以遺[董]毅夫。使家僮歌之,時相從於東坡,釋耒而和之,扣牛角而爲之節。”(《東坡樂府》卷二)這難道不是作者重視詞的音律的最好證明嗎?南宋以後所謂“豪傑之詞”,自儕於蘇、辛一派,如陳亮、劉過、劉克莊等,雖然集子中也有些“壯顔毅色”、“可以立懦”的佳作,但是充滿了生硬字面,讀來格格不易上口,失掉了詞的音樂性,這是不能藉口學蘇而自護其短的。
當柳七樂章風靡一世的時候,蘇軾挺身而出,指出向上一路,和他對抗。雖然他的朋友和學生如陳師道、張耒、晁補之等,都不但不敢明目張膽地起來擁護他的主張,而且還是抱着懷疑態度,但他自己却憑着滿腔的“逸懷浩氣”,只管“我自用我法”地不斷寫作。這也證明他是確有遠見卓識,看準了長短句歌詞的發展道路,纔有勇氣這樣堅持到底的。風氣一開,於是他的學生黄庭堅、晁補之跟着他走了,他的後起政敵葉夢得也仿效起他的作風來了。北宋末、南宋初期,所有詩人志士,於喪亂流離中,往往藉這個長短句歌詞來發抒愛國思想,以及種種悲憤激越的壯烈懷抱,有如岳飛的《滿江紅》,張孝祥的《六州歌頭》,張元幹的《賀新郎》、《石州慢》等,以至陳與義、朱敦儒、韓元吉、向子諲、楊萬里、范成大、陸游、陳亮、劉過等的某些作品,幾乎没有一個不受東坡影響的。這個“横放傑出”的詞風,一方面也推向北方發展,有如金代作家吴激、蔡松年等,以及元好問《中州集》中所録諸作家,也很少不是蘇詞的流派。辛棄疾懷抱“喑嗚鷙悍”(劉辰翁《辛稼軒詞序》)的雄才,突騎渡江,以恢復中原自任;同時把移植金國的蘇詞種子,挾以俱南,於原有基礎上作進一步的發展。所謂“稼軒斂雄心,抗高調;變温婉,成悲涼”(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蘇詞發展到了稼軒,於是文學史上所大書特書的“蘇辛詞派”纔得正式建立,從而使這個特種藝術形式充實了它的内容,不妨脱離音樂而獨立生存,爲長短句歌詞延長了七八百年的生命。宋末作家如劉克莊、文天祥、劉辰翁等,金末作家如元好問,以迄清代作家如陳維崧、吴偉業、曹貞吉、顧貞觀、蔣士銓、王鵬運、文廷式、朱祖謀等,雖然因了作者的身世不同而異其造詣,都或多或少地受到東坡詞格的熏陶,在一些代表作品中,還凜然有它的生氣。窮源竟委,蘇軾在詞學上的地位,是不可動摇的。
二十二年前,我曾從南陵徐積餘先生借得舊鈔傅榦《注坡詞》殘本,並依朱彊村先生編年本《東坡樂府》重加排比箋釋,寫定爲《東坡樂府箋》三卷。初版剛出,遇到日本侵略者來犯,傳本遂稀。兹因各方要求,略爲訂補,並增蘇轍所撰《墓誌銘》及各家對蘇詞的評語,仍託商務印書館重印。試論蘇詞的特點和它的影響所及,以供參考。不當的地方,希望讀者隨時指正。
一九五七年九月十四日,龍榆生寫於上海。
序一
詩文集非出手定,爲後人所輯録者,往往次序凌獵,讀者不得尋迹相證,以窺其旨,於是乎有編年;摛藻遣詞,字有來歷,校正譌舛,必詳其源,於是乎有箋注。東坡詩前有百家王注,毗陵邵長蘅、海寧查慎行、桐鄉馮應榴、仁和王文誥踵起編年校補,可謂備矣。獨其詞别本單行,未有從事編注者。歸安朱漚尹侍郎,始爲之校訂編年,刊之《彊村叢書》中。吾友萬載龍君榆生,好學深思,以能詩詞,先後教授於廈門、上海諸大學。暇日復取漚尹所編本,考證箋注,精覈詳博,靡溢靡遺。夫詞於文章,先輩所視爲小道也。然以古例今,街巷謳謡,輶軒所采,士夫潤色,升歌廟堂,《三百篇》亦周代之詞耳。古今文字嬗降,詩變爲五七言,又變而爲詞,爲南北曲,愈近則愈切於民俗國故。詞莫盛於趙宋,《樂章》、《片玉》,幾乎家絃户誦。東坡在當時,異軍特起,孤抱幽憂,託於風人微旨,宜榆生好之篤而考訂之勤也。比集朋輩爲漚社,月課一詞,座中榆生年最少,著述最矜慎。箋方畢,齎稿就予,殷殷求益。予不能有助於榆生也,因爲序言以歸之。新建夏敬觀。
序二
宋人論蘇子瞻詞者曰:東坡樂府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工,終非本色。又曰:東坡詞如天仙化人,飛空無迹。綜二者之説,似東坡詞不得爲正宗者。吾謂古今中外之文學,皆以表其心靈。故胸襟見識、情感興趣,觸景而發,遂成詠唱,初無一定之矩矱也。後人艱於創作,自縛於窠世而不能出,遂反奉爲金科玉律。其合者固亦足趾美前修,下者遂馴致遺神存貌。聲病嚴而詩道衰,九宫格出而字學壞,豈不皆以是歟?東坡詞之於律何如,今已不能詳析,抑亦無事争辯。要其胸襟見識、情感興趣,非猶乎其時之人之作也。前之李重光、馮延巳、大小晏、歐陽永叔,後之辛稼軒、王碧山,肸蠁潛通者,僅此而已。此數子之作,其有當於詞之本色否歟?抑别有其本色,如詩之墨守聲病,字之牢依九宫格,然後爲工歟?蓋聲病、九宫格,規矩準繩之事也。胸襟見識、情感興趣,神而明之之事也。舍神明而拘繩墨,斯正軌歟?所謂上繼風騷者,僅如是歟?抑宋代詞家多矣,卓然名世者,無慮數十,撦撏規橅,籠罩至今。自元訖今,仿晏、張、秦、柳、周、賀、姜、辛、吴、王,以至花間、陽春、南唐二主者,蓋靡所不有,獨未聞有真能學蘇者。粗才摇筆稱學蘇、辛,實則蘇、辛真諦毫未夢見,此不能稱爲學蘇也。豈超絶古今,直不容人學步歟?蓋東坡之詞,純表其胸襟見識、情感興趣者也,規矩準繩,乃其餘事。故論者至以爲非本色,而不能以學。所謂天仙化人,殆亦此意。爲詞者不究其胸襟見識、情感興趣,而徒規矩準繩之是務,宜其於蘇門無從問津也。此乃論詞之體格耳,偭越者幸勿以爲藉口。張皋聞、周保緒頗知此意,故所作間涉藩籬。近日,王幼遐、文道希益暢其説。緣是詞之體益尊而境益廣,斯實詞學興衰一大關鍵,論學者所不可不察也。治詞者沿此以求其本,猶習畫者冥通摩詰、道子,復何院本之足云?故論詞而尊蘇,實爲正眼法藏,而非旁門左道。至力薄者舉鼎絶臏,貌取者畫虎類犬,則學者之過,而非師之咎也。東坡詞夙少完本,兹龍君萸生萃各本互勘,寫定爲《東坡樂府箋》三卷,體例詳贍,搜采廣博,于詞之獨到處,尤多發微。余喜其志之同也,漫述所見如右,期相印證。至編校之精核,有目共賞,固無事贅言也。是爲序。一九三二年五月,番禺葉恭綽。
序三
昔李東陽論坡詩,謂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不得著細事長語。杜詩稍爲開闢,韓一衍之,蘇再衍之,於是情與事無不可盡。此説也,予以爲尤合於論坡詞。蓋詩至玉川、逋翁,縱横奇詭,已非杜、韓所能牢籠,雖坡無以遠過。若其詞横放傑出,盡覆《花間》舊軌,以極情文之變,則洵前人所未有。擷其粗迹,凡有數創焉。杜、韓以議論爲詩,宋人推波以及詞,若山谷、聖求、坦庵、竹齋諸家之論禪,重陽、丹陽、磻溪、清庵諸羽流之論道,以及稼軒、中庵、方壺、西崖之論文,徐鹿卿、陸牆東之論政,枝歧蜕嬗,溯其源實出於坡之《如夢令》、《無愁可解》,仲淹、半山,未足比數。此其一也。曹公謝客,好摭經子入詩,在詞則坡之《醉翁操》、《西江月》、《浣溪沙》爲其權輿。後來龍洲、竹齋之用《語》、《孟》,稼軒、方壺之用《詩》、《騷》,清庵、虚靖之用《易》、《老》,以及方壺衣絮之取義《淮南》,蘆川稷雪之數典《詩疏》,雖落言筌,無嫌質實。《樂府指迷》以不用經典爲清真冠絶者,非可持繩諸賢不羇之駕。此其二也。湯衡序《于湖詞》,謂元祐諸公嬉弄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發自坡公。此殆指《水調歌頭》之櫽括韓詩,《定風波》之裁成杜句。他如以《歸去來辭》諧《哨遍》,以《山海經》協《戚氏》,合文入樂,尤坡之創製。繼起如石林、陽春、遯庵、道園、後村、竹山,皆有括淵明、李、杜之詩,馬遷、蘇、歐之文。吾鄉林正大《風雅遺音》且裒爲專集,固近緒餘,亦見創格。此其三也。荆公、子野始稍稍具詞題,然寂寥短語,引意而止。坡之《西江月》、《滿江紅》、《定風波》,皆繫詳序,《水龍吟》一章,尤斐然長言,自成體製。效之者稼軒、明秀、遺山、秋澗、蘋洲,皆二百餘字,方是間之《哨遍》,明秀之《雨中花》,皆逾三百字,白石且以四百數十字序《徵招》。詩人製題之風,浸淫及詞,撢其朔亦必及坡。此其四也。要之,令詞自晏、歐以降,其勢漸窮,耆卿闡其變於聲情,東坡肆其奇於文字,昔之以瑩冰暉露、不著迹象爲尚者,至是泮爲江河而沛然莫禦,蓋自凝而散,合其道於詩文矣。四端旨要,無以逾此。雖云禁囿既開,横流亦濫,其功罪未可遽論,然此豈暖姝拘墟之徒所當容議哉?榆生此箋,繁徵博稽,十倍舊編,東坡功臣,無俟乎揚贊。委爲弁言,聊舉碎義,祈爲讀坡詞者之一助。若云管窺筐舉,未覽其全,則詹詹固無所逃難也。一九三四年十月,永嘉夏承燾敬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