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的。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后还要一方面打破,才能谈到创作。六朝末年及唐末,个人无特殊作风,只剩传统,没有创作了。老杜在唐诗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
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得到调和,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所以在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挣扎、奋斗精神比陶公还要鲜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实,并不集中。老杜在愁到过不去时开自己的玩笑,在他的长篇古诗中总开自己个玩笑,完事儿一笑了之,无论多么可恨、可悲的事皆然。不过老杜老实,大概是无意。(西洋小说中写一乞儿,临死尚与狗开玩笑。)
常人在暴风雨中要躲,老杜尚然,而曹公则决不如此。渊明有时也避雨,不似曹公艰苦,然也不如杜之幽默。老杜其实并不倔,只是因别人太圆滑了,因此老杜成为非“常”。他感情真、感觉真,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说了不能做。从他的诗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渊明之统一。
纯抒情的诗初读时也许喜欢。如李、杜二人,差不多初读时喜李,待经历渐多则不喜李而喜杜。盖李浮浅,杜纵不伟大也还深厚。伟大不可以强而致,若一个人极力向深厚做,该是可以做到。
中西两大诗人比较,老杜虽不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伟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伟大。其深厚由“生”而来,“生”即生命、生活,其实二者不可分。无生命何有生活?但无生活又何必要生命?[84]譬之米与饭,无米何来饭?不做饭要米何用?
一 杜甫七绝
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杜诗亦不好讲。今且说其七绝。
曾国藩[85]《十八家诗钞》选唐人诗多而好,沈德潜《唐诗别裁》则只重在“韵”,气象较小。老杜诗分量太重,每令人起繁赜之叹。可先读老杜七绝,得一印象,再以此作为读其五、七言古诗之门径。
(一)盆景,(二)园林,(三)山水,三者中,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无论做什么,皆应打倒恶劣同凡俗。常人皆以“雅”打倒,余以为应用“力”打倒。盆景太雅。园林亦为模仿自然之艺术,较盆景大,而究嫌匠气太重。真的山水当然大,而且不但可发现高尚的情趣,且可发现伟大的力量。此情趣与力量是在盆景、园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其三)一绝,真是高尚、伟大。(《绝句四首》其三)首两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清洁,由清洁而高尚。
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力,伟大。
前两句无人;后两句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后两句代表心扉(heart’s door)。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窗含”、“门泊”,则其心扉开矣。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门虽小,而“泊东吴万里船”。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看船则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是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乃象征,且为老杜人格表现。
老杜诗中有力量,而非一时蛮力、横劲(有的蛮横乃其病)。其好诗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费的,其力皆如河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故谓老杜为一伟大记录者。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状者,色彩虽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红、柳之绿,是内在生气、生命力之放射,不是从外面涂上的。且其范围不是盆景、园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论诗有《戏为六绝句》: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二)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三)
虽曰“戏为”,亦严肃,所写乃对诗之见解,可看出其创作途径、批评态度。前首“江河”及次首“数公”皆指王、杨、卢、骆。“看翡翠兰苕上”,精致、美丽、干净,而没力量;“掣鲸鱼碧海中”,或不美丽、不精致,而有力量。“玩意儿”是做的,力气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虽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而佩服。
老杜七绝,选者多选其《江南逢李龟年》一首: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选者必不懂老杜绝句,沈归愚《唐诗别裁》即然。此首实用滥调写出。写诗若表现得容易、没力气,不是不会,是不干;或因无意中废弛了力量,乃落窠臼。
看老杜诗:第一,须先注意其感觉。如其: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观“嫩蕊”句,其感觉真纤细,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细。这在别人的诗里纵然有,亦必落小气,老杜则虽细亦大方:此盖与人格有关。再如其“三绝句”: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老杜的诗有时没讲儿,他就堆上这些字来让你自己生一个感觉。即如其七律亦然,如《咏怀古迹》第五首: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上句字就不好看,念也不好听,而老杜对得好:“万古云霄一羽毛。”这句没讲儿,而真是好诗。文学上有时能以部分代表全体,一羽毛便代表鸟之全体。老杜只是将此七字一堆,使你自己得一印象,不是让你找讲儿。
看老杜诗:其次,须注意其情绪、感情。自“王杨卢骆”二首可以看出,感觉是敏锐、纤细,情绪是热烈、真诚。
此外另有一点,即金圣叹[86]批《水浒》说鲁智深之“郁勃”——有郁积之势而用力勃发,故虽勃发而有蕴郁之力。别人情绪或热烈、真诚,而不能郁勃。且老杜有理想,此自“两个黄鹏”一绝可看出。
如此了解,始能读杜诗。
杜堇《东山宴饮》副本
老杜七绝避熟就生。历来诗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诗,真是一日作100首也得。老杜七绝真是好用险,险中又险,显奇能。老杜七绝之避熟就生,即如韩愈作文所谓“唯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而韩之“陈言务去”只限于修辞,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无特殊,取材不见得好,思想也不见得高。老杜则不但修辞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如其七绝有《觅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归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有《觅松树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有《乞大邑瓷碗》: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次句“扣如哀玉锦城传”言音脆而长(“哀玉”之“哀”与魏文帝《与吴质书》“哀筝顺耳”之“哀”义同)。别人写此类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写得不雅,却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细。
写诗时描写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词句,应自己从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吾人生于千百年后,吃亏,否则安知写不出来“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句子?不过吾人所见意象究与古人不同,则所写的不必与古人同,写的应有自己看法。
别人作品声音是纤细的,而老杜是宏大的。如前所举“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此盖与天性有关。
诗人应有美的幻想,锐敏的感觉。老杜幻想、感觉是壮美的,不是优美的。在温室中开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诗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热。他开醒眼,要写事物之真相,不似义山之偏于梦的朦胧美。但其所写真相绝非机械的、呆板的科学描写。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写实,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义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睁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
老杜有《春水生》二绝: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其一)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其二)
好处在新鲜,而一览无余。此在老杜诗中不能算好诗,亦不能算坏诗。老杜此诗是“幼稚”,此亦有好、坏二意。幼稚非绝对不可取,以其新鲜。老杜写此诗盖用儿童的眼光去观察,成人之后则有传统精神,且为环境习惯所支配。幼童则未发展、沾染,故自有其想法、看法。
老杜七绝以“两个黄鹂”一首为最好,以其中有理想,而老杜理想之流露乃无意的、自然的,不是意识到的。此在西洋人则不然,西洋人乃“三w”主义:what(什么)、how(怎样)、why(为什么)。老杜的诗在理想上有而不以此胜,却以新鲜胜,其好处在气象。老杜的气象是伟大的。如《夔州歌十首》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此与《春水生》二首不同,前二首只是新鲜,此首则气象伟大。开端既提出“武侯”来,是伟大的,则后数句所写必须衬得住。一、二句“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写武侯之伟大、武侯祠堂之壮丽,衬得住。三、四句“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所写亦衬得住。而老杜写时是不曾意识到的,若吾人如此写则是意识了的。老杜所用词句是能表示出武侯之伟大的,而在他写时,绝非意识到的,而是直觉的,非如此不可。若将首句“不可忘”改为“系人思”,虽意义同或更好,而一点劲儿没有,“不可忘”三字用声音表示伟大。(《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则坠坑落堑,入窠臼矣。传统规矩乃无形束缚,此不能代表老杜。)
此诗平仄:
多用“三平落脚”(诗中术语,谓七言句末三字皆平声)。又如老杜之: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三绝句》之一)
平仄不合,第二句乃“三平落脚”。“三平落脚”要落得稳,此在七古中好用。老杜七古叶平韵者,用“三平落脚”句甚多。如《曲江三章五句》之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
故将移往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
看射猛虎终残年。
一首七古,用“三平落脚”,沉着有力。老杜作七绝亦用此法。
近代的所谓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写得多,越抓不住其意象。描写应用经济手段,在精不在多,须能以一二语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参天长”七字,便写出整个庙的庄严壮丽。“干戈满地”客自愁,而至武侯词堂,对参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好是多方面的,说不完,只是单独的咸、酸,绝不好吃。“干戈满地”、“客愁”而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凉”,即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生在乱世,人是辗转流离,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人承受之,乃不得已,是必在消灭之,不能消灭则求暂时之脱离。如房着火,火不能消灭,人可以跑出去。对于苦难,若既不欢迎,不能消灭,不能逃脱,又忍受不了,只可忘记。人真是可怜虫,说到忘记必须麻醉。任何一国,抵抗苦难的麻醉力量无超过中国者,中国人所以爱麻醉即为的是忘记。老杜则睁了眼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一)消灭,(二)脱离,(三)忘记,(四)担荷。老杜此诗盖四项都有,消灭、脱离、忘记,同时也担荷了。
老杜之七绝与当时一般人所作不同。人以为他不会作“绝”,错了。老杜与陶公固不能相提并论,但也有共同之点:从修辞上看,二人皆有许多新鲜字句,这是在外表上的革新。此外,关于内容方面,别人不敢写的他们敢写。凡天地间事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就怕你没有胆量,但只有胆量写得鲁莽灭裂也还不行。便如厨师做菜,本领好什么都能做。所以创作不仅要胆大,还要才大。胆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胆大。俗说,艺高人胆大。二三流作家所写都是豆腐、白菜。
老杜绝句《漫兴九首》之四: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古所谓“村”,即今北平所谓“土”。杜诗便令人有此感。闻一多说:“一个诗人只要肯用心用力去写,现在也许别人不承认为诗,但将来后人一定尊为好诗。所以写得不像诗也不要紧。”老杜在当时就如此。
老杜说“二月已破三月来”,“破”有二解:(一)破坏,(二)完结。此处是第二解。“二月已破”,二月完结之意。而老杜不说“二月已完”、“已尽”、“已过”,而说“二月已破”,“破”字太生,“三月来”,“来”字又太熟。但老杜便如此用。“破”字不是“生”,便是“土”。
“二月已破三月来”,平仄| | | | — | —,别人作近体,岂敢如此用?后两句平仄虽对,但与前两句拗。
余作诗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为古人没这样用过。
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二句,普通看这太平常了,但我看这太不平常了。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作不出来了。“莫思身外无穷事”是说“人必有所不为”,“且尽生前有限杯”是说“而后可以有为”。
老杜这两句有力。但如太白“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便只是直着脖子嚷。
二 杜甫拗律
老杜诗中自言“老去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写的诗以七言为主,于格律反渐细。青年往往不管格律,只凭一腔热血、热情去写,若是天才,则写的诗是多少年纪大的人写不了的。青年勇往直前,老年诗思枯竭,只剩下功夫而韵味少了。老杜入蜀后作拗律甚多,他颠倒平仄,非不懂格律,乃能写而偏不写,其不合平仄正是深于平仄。
律诗中三、四句为一联,五、六句为一联,每联都要对仗。律诗中的平仄有固定格式——此乃“定格”,而拗律是“变格”。如李白“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其平仄为“— — —i— — —”,即拗律,这种拗律弄不好便成“折腰”。
老杜《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此首在杜诗之拗律中,为最拗之一首。
太白拗律可予人以清楚印象,如“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又如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亦然。老杜无一句如此。晚唐诗是要表现“美”,老杜诗是要表现“力”。天下之勉强最不持久,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勉强最要不得,其实努力也还是勉强。仁义是好,假仁义是不好,假的不好。勉强何尝不是假?美是好,不美勉强美便不好了。力好,而最好是自然流露,不可勉强。诗最好是健康,不使劲,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如“芳洲之树何青青”。晚唐病在不美求美,老杜病在无力使力。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一句,“芳洲之树”底下非是“何青青”;而老杜“城尖径仄旌旆愁”一句,“城尖径仄”底下怎么是“旌旆愁”?老杜此首“江清日抱鼋鼍游”句最好,然也不好讲,于字太使力。
老杜《昼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拗律不但与格律有关,与文学精神亦有关。格律与文学精神之表现有关,而实所表现者又绝不同。如“芳洲之树何青青”、“白云千载空悠悠”,每个字除平仄外,又有其音色,“空悠悠”有形无色,“何青青”有形有色。老杜《昼梦》首句“二月饶睡昏昏然”亦为拗律,“昏昏然”三字亦为平、平、平,但却不如“白云千载空悠悠”之形意飞动,又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之颜色鲜明,只是漆黑一团。(“眼自醉”:眼饬。)
才大之人易为拗律。如此则太白之拗律应多于老杜,其实不然。盖太白乃无意之拗,老杜则有意拗矣。李,不知;杜,故犯。李是才情,性之所至,“大爷高兴”;杜是出力,故意为此。
若论有意与无意,古代伤感多为无意。如:
积雪明林表,城中增暮寒。
(祖咏《终南望馀雪》)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宿建德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登乐游原》)
此等皆为无意,若除写诗而外,并无他意,谓之“无所谓”。如“积雪明林表”一句是景,下句“城中增暮寒”,是好是坏未言。若前为“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罗隐《雪》),则“城中增暮寒”即坏事矣。此为有意,但诗味不及前者,而“长安”二句,看这“乏”劲儿,似白乐天。
有意时往往不易写成好诗。而诗有意写愁,且将其美化了,便好了,便能忍受了,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87]。若写出者使人不能忍受,便是诗味不够。如老杜之“垢腻脚不袜”(《北征》),这样句子真不是诗。不是不能写,是不能这样写。其不成诗还不在于与人不快之感。人吃菜酸甜苦辣都能吃,可是那要是菜才行,要做得是味。诗中并非必须写美,如菜中之臭豆腐也能好吃,可是要味好。诗中也能写丑,但要写的是诗。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明明点出愁来,但经过诗化了,不但能入口,而且特别有味。是凄凉、是冷,但诗味给调和了,能忍受了。“野旷天低树”一句是荒凉,但并不恐怖,经过美化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二句有其悲哀,但也诗化了,读“夕阳”二句,总觉爱美情调胜过悲哀。“野旷”二句,冷落;“夕阳”二句,悲哀;最无意是“积雪明林表,城中增暮寒”。
古代无意之诗多,但如老杜《昼梦》一首则全为有意。前所讲拗律只拗一、二句,无如此首之几乎全不合格律者。(此《昼梦》一首仅“普天无吏横索钱”是律句,两联对句亦合律诗要求。)二、四句末二字“分眠”、“相牵”落平;六、八句末二字“虎边”、“索钱”落仄平,均是有意的;又二、四两句平声太少,居十四分之五,五、六句平声字占十四分之九。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是偶然,老杜是成心。
老杜《崔氏东山草堂》: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此首较前首顺,盖情调不同,写前诗时在抑郁中,不如彼之拗表不出其抑郁。“高秋爽气相鲜新”,虽为人工,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但已有点意思了。
老杜拗律与崔氏《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不同,崔、李他们对仗有时不工,老杜虽平仄拗,但对仗甚工。崔、李是自然而然,老杜是故意。
老杜七言拗律二首: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暮归》)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晓发公安》)
杜甫晚年为病所苦,又有诗云:“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江村》)人往前看总觉得来日方长,而到老年时回头看已是逝者如斯,人愈老此种感觉愈迫切。七言拗律二首即有此种感觉。人要自己要强,天助自助者,否则虽天亦无力,况于他人?从拗律讲,崔颢、太白之拗是“忘”,杜甫是“成心”。不知者不宜罪,罪有可原;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天才差一点的人爱找“辙”,走着省劲。创造力薄弱的人即如此。有天才的人都是富于创造力的人,没有创造力的人是继承传统、习惯(继承别人是传统,自己养成是习惯),没有本领打破传统、习惯,或根本不曾想打破传统、习惯。老杜律诗继承初唐,有固定格律,然而老杜不安于此传统、习惯。一个天才是最富创造力者,天才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最不因循。小孩子好奇,即创造力之一种;而因循是麻醉剂,如鸦片、白面儿、海洛因,把多少有天才的人毒害了。鲁迅先生创造式地说话,很少使人听了爱听,其实是人的毛病太多。鲁迅先生明知道说什么让人爱听,可我偏不爱说,杜甫拗律亦然。如“张弓”(拉紧弓弦开弓),老杜深得“张”字诀,近代作家只有鲁迅先生,现在连“顺”都做不到,何况“张”?连“不会”都没有,何况“会”?说食不饱,须自己吃。杜诗都是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张弓。可惜老杜之拗律以晚年所作为多,杜诗晚年于“诗律细”,但意境并不高,并不深。所以对老杜入蜀后的诗要加以挑拣,多半是坏的多,好的少,即因他只在格律上用力,而未在意境上用力。但如今日所举上述二首拗律,真好,后人只山谷可仿佛一二(山谷学杜,而力量不及,狠劲不够),别人望尘莫及。百石之弓,千斤之弩,没有力便扳不开,不用说发弓射箭了。
老杜七言律诗之结实、谨严,如为杨小楼配戏之钱金福[88],功夫深,如铁铸成,便小楼也有时不及,可惜缺少弹性,去“死”不远矣。创造就怕这个。青年幼稚,没功夫,但有弹性,有长进;老年功夫深,但干枯了,再甚便入死途了。我们要在这二者之间找出一条路来,在青年时能像老年功夫那样成熟,在老年时要像青年那样活泼,此便为矛盾之调和。从诗之“拗”来看,《黄鹤楼》如云烟,太白如水,老杜则如石。如《暮归》第三句“客子入门月皎皎”七字六仄一平,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七字六平一仄,石、水之不同。可供参考。
《暮归》一首,后四句没劲,年老力不及之故。“年过半百不称意”怎样呢?“明日看云还杖藜”,真没劲。《晓发公安》(公安:在湖北)盖出峡后作。“邻鸡”与“野哭”仍“如昨日”,而“物色生态能几时”,真凄凉。“江湖远适无前期”,“无前期”即预先无规定之谓,仍是凄凉。
以下参考宋人苏、黄拗律。
苏轼拗律一首: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黄庭坚拗律二首:
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
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
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
(《落星寺》其一)
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
北辰九关隔云雨,南极一星在江湖。
相粘蠔山作居室,窍凿混沌无完肤。
万鼓声撞夜涛涌,骊龙莫睡失明珠。
(《落星寺》其二)
杜甫《蜀相》诗意图
近人为诗喜作七言,五言较七言好凑,可不见得好作。作,to write;凑,to make。余学七言律在先,学五言律在后,七言律长进在先,五言律长进在后。
清末宋诗抬头。近人有意为诗者多走此路,盖因宋诗有痕迹可循。唐人诗看起来千变万化,其实简单,只是太自然。至宋人诗则内容繁复,故学宋人诗可用以写吾人各种感情、思想。唐人大气磅礴,如工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但学此不能写自己之感情、思想。唐人诗好是好,然与我们不亲切。宋人诗七言律好者多,而五言古、五言律则不行。苏、黄五言亦不成,而其七言纵横开阖,有的虽老杜亦不及,为老杜所未曾写。苏、黄够得上诗人,可是怎么五言诗作得那么糟而不自觉?也许他们觉得五言诗就该如此,此乃大错!
无论如何旧诗这种体裁已是旧的功夫,五言到宋朝便已不行。同是取火,由柴而煤而电气,此即工具之演进。在今日而以旧诗表现吾人思想感情,便如在美国烧玉米秆做饭,总觉不甚合适。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其演进自有其不得已;由古文而变为白话,亦然。并不是因为白话比古文易懂,是因为白话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所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的利器。四言五言七言,七言离我们最近,所以好作。词比诗好作,曲又比词好作。白话文比古文好学(虽然好学不好学,不是好不好)。
诗原是入乐的,后世诗离音乐而独立,故其音乐性便减少了。词亦然。现代白话诗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胡适之先生对此之议论如何,余于此不说,然虽有人说将旧诗之音乐性除去便是新诗,此实大错。盖一切文学皆须有音乐性、音乐美,何况诗?如何能将诗之音乐性除去?其实不但文学,即语言亦须有音乐性,始能增加语言的力量。音乐家刘天华[89]逝世后,其兄刘半农[90]为之作传,说刘天华并无音乐天才,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音乐家,尤其是在南胡上。即如刘半农先生,实亦无音韵学天才,但在音韵学上,他也有他的发明。我们人在天才上都有缺陷,这要用努力去弥补。对诗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
四声始于齐、梁,沈约[91]所创,沈约为中国文学史承上启下之人物,值得注意。六朝皇帝文采风流,据云:某帝问:“何谓四声?”答曰:“天子圣哲。”[92](平、上、去、入)四声,个人并不是用来限制我们,束缚我们,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作出诗来,自然好听,没有音乐天才的人按平仄作去,也可悦耳。而许多好听的有音乐美的诗并不见得有平仄。如“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
不也是很美吗?和谐。可见平仄格律是助我们完成音乐美的,而诗的音乐美还不尽在平仄。如老杜“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虽拗而美,并不是拗口令;但“城尖径仄旌旆愁”则似拗口令矣,此则不可。拗律中拗得愈甚,对得愈工。虽然如崔颢《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也并不对仗,但那是天才,是神来之笔。且唐人律诗前四句往往一气呵成,一、二句不“对”,故三、四句不“对”尚可,但五、六句非“对”不可,如崔颢接下来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太白接下来的“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峡桃花锦浪生”,对仗工整。而“空悠悠”、“何青青”,皆“三平落脚”,盖因上句七字及下句前四字连在一起太乱,气太盛,太“散行”,末三字必“三平落脚”,非使其凝练不可。拗律拗得愈甚,对得愈工,尤其在老杜,平仄虽拗,而对句绝不含糊。宋之黄山谷似之。而东坡之“青山久与船低昂”,并不甚好,但有音乐性,美。有人盖谓此乃送行人久立烟水苍茫之中,而出行者虽望而不见也——太绕弯子,弯绕得不小,有什么意思?简直想疯了心。
作诗要写什么是什么,但还要有意义。若费半天劲写出来,而写出来就完了,又有何取?老杜诗有时写得很逼真,但不明是什么意思。如“圆荷浮小叶”(《为农》),应该说“小荷浮圆叶”。山谷《落星寺》第一首之“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二句即如此,只是说宝坊庙乃落星寺。近人作诗亦犯此病,所谓做态。而三、四句“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乃山谷看家本领。学诗者皆多在此上用功,而不在意境上用功。此二句后句好,上句平常。五、六句以后乱七八糟。《落星寺》第二首音节之结实颇似老杜。“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真好,一起便好,盖用字沉着故也。“正俗先生”,古之隐士,居落星寺山上。“水所都”,水所聚也。“北辰九关隔云雨”,谓帝京遥远。“南极一星在江湖”,人谓东坡远贬。“蠔山”,蠔所结成之山。末句“骊龙莫睡失明珠”,凑的,此句用典真笨。
三 杜甫五言诗
方寸之中,顷刻楼台,顷刻灭尽。
中国古诗以五言最恰,四言字太少,七言字太多。(五言诗开合变化成功者仅杜工部一人。)但此指中国古人情调而言,现在则五言不够,而七言格律太繁,难作好。现在事情本来变化就多,而加以诗人感觉锐敏,变化更多。近世是散文时代,已不是诗的时代,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富裕的时间、精力去安排词句,写东西只能急,就没有工夫酝酿,没有蕴藉。酝酿是事前功夫,酝酿便有含蓄。大作家是好整以暇,而我们到时候便不免快、乱。“巧迟不如拙速。”现在要练习速写(sketch),不像油画那么色彩浓厚,也不像水彩画那样色彩鲜明,也不像工笔画那么精细,但是有一个轮廓,传其神气。若能扩充,自然更好。
酝酿是“闲时置下忙时用”,速写是“兔起鹘落,稍纵即逝”(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要个劲还得要个巧,劲与巧还是平时练好的本领。我们在现在的情势下,要养成此种眼光手段。速写写得快,抓住神气写。现在是要如此,但酝酿的功夫还要用。创作上速写也要酝酿蕴藉的功夫。
王摩诘诗是蕴藉含蓄,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了。常言动静、是非、善恶是相对的,而诗之最高境界是绝对的,真、善、美,三位一体。“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很难说。又孟浩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首》),20个字,道尽人生世界,而读之如不着力。
现在作品多是浮光掠影,不禁拂拭,使人感觉不真实、不真切。不真实还不要紧,主要要使人感觉真切。如变戏法,不真实而真切,变“露”了倒很真实,可那不成。文学上是许人说假话的。电影、小说、戏曲是作的,而是艺术。读小说令人如见,便因其写得真切。但不要忘了,我们说瞎话是为了真。说谎是人情、天理所允许,而不要忘了那是为表现真。如诸子寓言、如佛说法、如耶稣讲道,都是说小故事,但都是表现真。现在文学不真实、不真切,撒谎都不完全。
谈到蕴藉,中国民族德性上讲“谦”,今欲将德性上的“谦”与文学上之“蕴藉”连在一起。中国古代安土重迁,人情厚重,不喜暴露发扬。楚辞《离骚》暴露发扬,那是南方的作品,班固以为《离骚》“露才扬己”,可见北边人之厚重,故德性重迁,不喜暴露。也不是说中国人厚重即美德,日本便轻浮浅薄,而日本的好处在进取。我们真佩服,也真惭愧。而中国人凡事谦逊,坏了就是安分守己、不求进取、苟安、腐败、灭亡,因果相生,有好有坏。现在日本自杀的自杀,但在台上的还真在干,在不可为之中还要干。中国是一盘散沙,若谁也不肯为国家、民族负责任,只几个人干,也不成。中国人原是谦逊,再一退安分守己,再一退自私自利,再一退腐败灭亡了。我们能否在进取中不轻薄,在厚重中还要进取?
总之德性是谦,文学是蕴藉含蓄。孟浩然“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二句,比前面“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二句还好,没有露才扬己,然味厚。李太白“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听蜀僧弹琴》)是露才扬己。(文学本表现,露才扬己也是表现。)明乎此,可知中国文学之好处何在、坏处何在,而且可知此种作风是否可供我们参考、采取。
杜甫有五律《得弟消息》二首: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
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
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
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
生理何颜面,端居且岁时。
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
老杜“天宝乱”后辗转流离,而他还写了那么多的诗、那么好的诗。老杜在唐诗是革命,因他打破历来酝酿的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我们抗战胜利前后的作品多拖着一条光明的尾巴;老杜诗虽没拖着光明尾巴,但也不是消极,因为他有热、有力。现在拖着光明尾巴的作品,即使有光也是浮光,有愉快也是浮浅,因为没热、没力。老杜诗虽没光明、愉快,但有热、有力,绝不会令人走消极悲观之路。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真有热、有力,字有字法,句有句法,谁比得了?普通读杜对字法、句法多往艰深处求,固然。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破”、“在”犹平常,而“春”字颇艰深。但老杜更高处是用平常的字,而字法、句法用得更好。如“遥怜舍弟存”,“怜”字,连欢喜、悲哀全有了。“啼垂旧血痕”,常人以为好,其实使过劲了。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一点光明也没有了,而仍有热、有力。或曰:“招魂”不知兄招弟,抑弟招兄?但那样不能说“几人”。此言“几人”,是说我们已经老了,而年轻的还死在我们前面,不用说我活不了多久,不能招几人魂,就算招得成几人魂,这感情我也受不了。黄三唱《华容道》[93],满口求饶,骨气不倒。不但作诗、作文,演戏亦要有意境。老杜即不散板,老头子有力。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音节真好。而与王、孟之蕴藉不同,与屈、李之露才扬己也不同,真真切,就是苦心里也嚼出水来。“汝懦”、“吾衰”,弟兄见不着了,真悲哀,而一点没散。
“生理何颜面,端居且岁时”,这是老杜——老憨气;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文人气;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白《听蜀僧弹琴》)——才子气。
老杜——老憨气。“端居”,这是悲哀,老是待着别动;“且岁时”,还不知待到何时,谁也不能见谁,这真是老杜本来面目。“两京三十口”,老弟在东京,老杜在西京。
天下人所以不懂诗便因讲诗的人太多了,××道,××道……而且讲诗的人话太多,说话愈多,去诗愈远。有一故事说某人走黑道,点灯一望,始知岔路太多,反不知何往。故不知道瞎走也好,知道了明白也好,就怕知而不清。“无令求悟,唯益多闻”(《圆觉经》),《楞严》说未学如此,人最好由自己参悟。“隔江望见刹竿,好与汝三十棒。”(贞邃禅师[94]语)要懂,未听我讲,便懂;望见刹竿,便该懂。
1月3日北平《新报》有《关于诗》一文,其中举华滋华斯(wordsworth)[95]之言曰:“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抒情歌谣集·序言》)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二句,真是如此。余不喜欢w氏作品,其写自然的诗实不及我国之王、孟,其名作《高原的刈禾者》,亦未见甚佳。人说他写大自然、写寂寞写得最好,其实不及中国,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二句,真好。写一种生动激昂的情绪以西洋取胜,盖西洋文字原为跳动的音节。如雪莱(shelley)[96]之if winter comes: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诗难于举重若轻,以简单常见的字表现深刻的思想情绪。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上来。老杜诗之病便因写得深,表现也艰难,深入而不能浅出;王、孟有时能深入浅出。if winter comes一首便是深入浅出,而其音节尤其好,是波浪式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是圆的,此中西文学之根本不同。
w氏之言,但只对了一面,我们还要承认另一面也能写出诗来,虽然也要求必须沉静。无论写多么热闹、杂乱、忙迫的事,心中也须沉静。假如没有沉静,也不能写热烈激昂。因为你经验过了热烈激昂,所以真切;又因你写时已然沉静,所以写出更热烈、激昂了。悲哀、痛苦固足以压迫人,使人写不出诗来,太高兴也写不出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杜甫《新安吏》)
屈原是热烈、动、积极、乐观,杜甫是冷峭、静、消极、悲观。而其结果,都是给人以要认真活下去的意识,结果是相同的。
杜甫入蜀后佳作少,发秦州以前作品生的色彩、力的表现,鲜明充足,后作渐不能及。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杜工部《人日两篇》之一)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
(辛稼轩《鹧鸪天》)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
(余之《踏莎行》拙句)
老杜“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二句无生的色彩,也无力的表现,不及稼轩之二句。文学是表现,不是论述、说明。论述在诗中尚有佳作,说明最下。稼轩二句是表现,老杜二句是论述,余之二句是说明(语本上述雪莱诗句)。
佛罗贝尔(flaubert)对莫泊桑(maupassant)说,一个文人不允许和普通人同样生活。但丁(dante)《神曲》、歌德(goethe)《浮士德》,他们一辈子就活了这么一首诗,这是其生活结晶,而非重现。这样才不白活,活得才有价值、有意义。法国蒙德(法文:mendée),写一皇后,貌甚美,而国王禁止国人蓄镜,皇后苦不能自见其美。后帝欲杀之,皇后在刀光中见自己影子,为其平生最快乐时。
常人为生活而生活,诗人为诗而生活。而其作品当如拍电影,真事外须有剪接,绝非冷饭化粥。
老杜作诗如《三国志》上张飞,真粗,而粗中有细。如其:
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述怀》)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羌村三首》其一)
写来不但干净、清楚,且看他劲头,有劲。老杜《梦李白二首》中: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此二句亦好。宋人亦发泄,而不成。如苏东坡《寒食雨》: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煑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宋人能不如唐人莽,宋人深不如唐人浅;宋人思之深而实浅,唐人诗思浅而实深。五言诗若从“小屋”句入手则坏了,此乃偏锋,应用中锋。苏尚好,其余则野狐禅[97]。
老杜《北征》,宋人对之只许磕头,不许说话。余对之一手抬一手搦,半肯半不肯,其诗后半真不是诗,而前大半真高。先看《北征》之开端: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诗不能玩技术,而又不能不注意技术。老杜则大笔一抹就行了。
《北征》接写还家路上所见、所经、所想: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
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老杜才气不说,力气真够。以上所讲乃老杜“还家路上”一段之前、后部分,中间还有一段更好: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若无此段,也仍是好诗,然便非老杜诗了。大诗人毕竟不凡,大诗人虽在极危险时,亦不亡魂丧胆;虽在任何境界,仍能对四周欣赏。
老杜诗波澜老成、生活丰富,盖因其明眼玩味、欣赏生活,故自然丰富。否则,模糊印象,如何能写好诗?老杜为大诗人,写得大。
年节最能体现生的色彩,又是力的表现。过年、过节,鞭炮龙灯,是生、是力,而中国诗人不爱写。
唐初苏味道有《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金吾”之“吾”,当读作衙。《后汉书·光烈阴皇后纪》:“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星桥铁锁开”句,储皖峰[98]先生以为当为象征;“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二句,不是魔道,也是自杀。物不能只认做物,是象征,如立春之“咬春”[99]。
物的描写表现,即心的描写表现,即生与力之表现。杜甫《杜位宅守岁》(杜位乃老杜之侄):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不是势利眼,老杜是好,真是生与力之表现。而此仍是个人,不是全体,不能看出整个民族精神。诗中“盍簪”出自《易经·豫》:“勿疑,朋盍簪。”盍,合;“盍簪”,言聚首。周处《风土记》:元日造五辛盘、椒花酒、松柏颂。《晋书·列女传》:“刘臻妻陈氏者,善属文,尝正旦献《椒花颂》。”五辛,辣;椒花、松柏,辣,能刺激人。此风俗不仅是浪费,是严肃;然若仅有严肃意义没有好玩、兴趣,则严肃不能持久。清人文廷式有《鹧鸪天·即事》云:
劫火何曾燎一尘。侧身人海又翻新。闲凭寸砚磨砻世,醉折繁花点勘春。闻拆夜,警鸡晨。重重宿雾锁重闉。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
末二句“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真横。文氏盖真能懂得古人五辛盘之意。人皆喜甘厌苦,而在甘的环境中养不出大人物。人不当生于甘美,当生于苦辛,故元日首嗜五辛,尝辛,才有人生意义。然人厌辛喜甘,又厌故喜新。人生世上一方面有新的憧憬,一方面还有旧的留恋。人若没有厌故喜新,就没有进步、进化了。短处即长处,人就在此矛盾下生活。
杜甫七言中,亦有年节诗,如《立春》: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
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
土头土脑,不像诗,而正是代表老杜诗,一气端出。宋人黄山谷、杨诚斋学老杜此点,而有点做作气。老杜诗“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山谷、诚斋无此句,老杜诗眼见而写成。苦最能摧残生机,故过年吃辛、吃苦;而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得到一点生机,苦中要有生发气象。诗中“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二句,不甚好,而诚斋辈专学此。
杜甫《元日示宗武》:
汝啼吾手战,汝笑吾身长。
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
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
训谕青衿子,名渐白首郎。
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
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此诗写来意深而语拙。老杜与义山有时皆不免意深而语拙,后人则意浅而语拙。作诗“滑”不好,而治一经,损一经,太涩也不好。放翁诗就滑。有志于诗者应十年不读放翁诗。诗甜滑,容易得人爱,而易使人上当;涩,有一点不好,而无当可上。学诗学滑易,学涩难,但太涩就干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