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要有:(一)知,(二)觉,(三)情。
有人以为宋诗说理,唐诗不说理,故宋不及唐。此语不然。如陶诗亦说理而好,是诗。南泉说禅“不属知,不属不知”(《景德传灯录》卷八)。小孩子拿诗念,然写不出诗。可见不知不成,仅知亦不成。宋有诗学(知),而不见得有诗。花本身是诗,然无知写不出诗。人有知故能写花,然但有知不成,须有知且有觉。
知是理智的,觉是感官。如李义山: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
(《咏史》)
二句但是知,故不能成为好诗。必须有感,始能成诗。如:
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
(苏东坡《别子由兼别迟》)
苏轼石像拓片
虽不好而是诗。二句写自己环境及立身,出发点亦理智。又如: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苏东坡《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与上所举“雨中荷叶终不湿”同义,比义山之“历览前贤”二句佳,在知外有觉。东坡本领即在“雨中荷叶终不湿”等句,有感觉。“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二句,比“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更似诗,盖前二句尚有知,而后二句只是觉。可见只有知,不能成诗;能成诗,亦须觉动之。但有觉倒能成好诗,如韩偓《香奁集》中“手香江橘嫩,齿软越梅酸”(《幽窗》)二句,没意义,可是好。
理智是冷静的,感觉是纤细的,情是温馨或热烈的。
老杜“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中有感觉;“风吹草低见牛羊”(北朝乐府《敕勒歌》)亦妙在感觉。觉得结果常易流于欣赏。欣赏原是置身物外,而又与物为缘。矛盾中得到调和即是欣赏,其根在觉。“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无马,不是马,然就是马。而但注意纤细的感觉又常流入浮而不实,出而不入。老杜也能欣赏,然另有东西,长于入,短于出,然非不能出。如写无寐: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倦夜》)
然老杜之与众不同,仍不在此而在情: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情如火燃烧、江澎湃,回肠荡气。而后人诗都不成,是否冷静的头脑及锐敏的感觉破坏了热烈的情?后人诗学、诗才都有,而往往没有诗情。普通把回肠荡气看成喊、豪气,而老杜不是豪气是真情。老杜此首五律非无“知”,因此乃其人生观。人只要有一口气在,便当努力去生活。对自己不要太骄(娇)纵,太骄(娇)纵必无成就。而老杜人生观甚严肃,此在中国诗人、思想家中不多见。老杜此首五律亦非无感,“迥立向苍苍”,形色、音色皆好。若感觉不锐敏,何能如此?长吉之“洞庭明月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帝子歌》),此诗句有感而无情;“露压烟啼千万枝”(《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有姿态而无情。
情莫切于自己,然而一大诗人最能说别人,说别人即说自己,说自己即说别人。老杜写马即把马的情写出,写马亦即写自己。
惆怅东风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东坡《东栏梨花》)
有人以此为东坡好诗,其实此情感,诗人写得太多了,太成熟。东坡“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二句较此生硬。诗自然是成熟好,而与其那样成熟,反不如生硬。
要在普遍中找出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