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如果说前篇“七缪”剖析的是“知人之难”的主观限制,那么本章则应是“知人之难”的客观困难。所谓“难”有二类:
一、难知之“难”:此为全书不断反复申明的,即人心实在难测,外表或外显的行为与内在的心理、性情等等,往往有极大的落差,没有伯乐,何来千里马?
二、知之而无由得效之“难”:即使能准确掌握人心,客观地评鉴人物,却并不等于说可以有效提拔人才,事实上,客观环境的诸种限制实在形形色色,以致伯乐再世,能识千里之马,亦不一定有机会给此神马一展所。结果,每每有怀才不遇,终身默默无闻。
由于人心难知,于是在刘劭的“先天决定论”框架下所理解的一般人,由于本身禀赋不足,唯有从外表来胡乱观人,怎样胡乱法?未讲之前,读者或有疑惑,刘劭全书处处教人观人,当中不少难道不是从外表来观人?要解答此疑窦不难,刘劭所观之外表,是扣紧他所提出的一整套分析架构来说,由外表所获得的信息,要经理论的筛选、过滤、调整、拆解、重组,才可安放进整套分析架构中恰当的位置上。还有,他架构中的每一环节,经互相印证,互为参考(cross-referencing)后,单一外表的信息,其义便可变得立体,朗现人前。由此可知,其与一般人的观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刘劭的分析,详尽而微,鞭辟入里之外,又感叹不少人才时不我与,一生无人闻问。读者诸君,若证之于人生、考之于历史,当会同意,类似情况,不算罕见!
盖知人之效有二难[1]。有难知之难,有知之而无由得效之难[2]。何谓难知之难?人物精微,能神而明[3],其道甚难,固难知之难也。是以众人之察不能尽备。故各自立度[4],以相观采[5]。或相其形容,或候其动作[6],或揆其终始[7],或揆其儗象[8],或推其细微,或恐其过误,或循其所言,或稽其行事[9]。八者游杂,故其得者少,所失者多。是故必有草创信形之误[10],又有居止变化之谬[11]。故其接遇观人也,随行信名[12],失其中情[13]。故浅美扬露[14],则以为有异。深明沉漠[15],则以为空虚。分别妙理,则以为离娄[16]。口传甲乙[17],则以为义理[18]。好说是非,则以为臧否。讲目成名[19],则以为人物。平道政事[20],则以为国体。犹听有声之类,名随其音。夫名非实,用之不效。故曰:名犹口进[21],而实从事退。中情之人[22],名不副实[23],用之有效。故名由众退,而实从事章[24]。此草创之常失也。故必待居止,然后识之。故居视其所安[25],达视其所举,富视其所与,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取,然后乃能知贤否。此又已试,非始相也[26]。所以知质,未足以知其略[27]。且天下之人,不可得皆与游处。或志趣变易,随物而化。或未至而悬欲[28],或已至而易顾[29],或穷约而力行[30],或得志而从欲[31]。此又居止之所失也。由是论之,能两得其要,是难知之难。
[1] 知人之效:认识人才并取得效果。
[2] 无由得效:没有取得成效的途径。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己虽知之,无由得荐。”
[3] 能神而明:深入他的精神世界进而了解他的才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欲入其神,而明其智。”
[4] 各自立度:各自确立自己的标准、角度。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以己所能,历观众才。”
[5] 以相观采:以此来对人才进行观察和使用。相,表示一方对另一方采取的动作。《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
[6] 候:观察。
[7] 揆:揣度。
[8] 揆其儗象:揣度拟想的形象。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以旨意取人。”
[9] 稽其行事:考查他做事的效果。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以功效取人。”
[10] 草创信形:草率地相信外表的东西。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色貌取人而行违。”草创,草率。《东观汉记·光武帝纪》:“时城郭丘墟,扫地更为,帝悔前徙之,草创苟合,未有还人。”
[11] 居止变化:地位或职位的变化与内心不一致。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或身在江海,心存魏阙。”
[12] 随行信名:轻易地相信他的行为和名声。
[13] 中情:内心的实际情况。
[14] 浅美扬露:心智肤浅显扬表露。
[15] 深明沉漠:心智深邃内心明白而不外露。
[16] 离娄:古代传说中的人物,视力极好。
[17] 口传甲乙:勉强地分别等级次第。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强指物类。”
[18] 义理:道理。
[19] 讲目成名:勉强地分辨人的贤能和愚昧。
[20] 平道政事:胡乱谈论政事。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妄论时事。”
[21] 名犹口进:名声通过众人之嘴而宣扬提升。
[22] 中情之人:真正的智慧在内心的人。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真智在中,众不能见,故无外名,而有内实。”
[23] 名不副实:指中情之人的名气和实际不相符的情况。
[24] 实从事章:做事效果显著而名声彰显。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效立而名章。”章,彰显。
[25] 居视其所安:没当官的时候看他安心于什么。居,指赋闲未仕。《文选·补亡诗》:“彼居之子,罔或游盘。”李善注:“居,谓未仕者,言在家之子。”
[26] 始相:仅仅凭眼睛看。
[27] 未足以知其略: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略在变通,不可常准。”
[28] 未至而悬欲:志向还没达到就因欲望的诱惑而改变。悬,诱惑。《文子·守平》:“知养生之和者,即不可悬以利;通内外之符者,不可诱以势。”
[29] 已至而易顾:已经达到了志向却又发生了改变。
[30] 穷约而力行:穷困贫贱却努力行动。穷约,穷困,贫贱。《晏子春秋·谏上五》:“使民饥饿穷约而无告。”
[31] 从欲:纵欲。从,同“纵”。
译文
认识人才并取得效果有两个难点。一个是认识人才本身的难处,一个是认识人才而没有取得成效的途径的难处。什么是认识人才本身的难处呢?人的才智是无形无状奇异精妙的,能够深入他的精神世界进而了解他的才智,这本身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所以说认识人才本身就不是容易的事。因此一般人审察人才的方法不可能是彻底完备的。所以各自确立了自己的标准,以此来对人才进行观察和使用。有的看人的外貌,有的观察人的举动,有的揣度他的出发点是否正确,有的揣度对他拟想的形象,有的审察他的细微之处,有的忽略他的过失和错误,有的听取他的言论话语,有的考察他做事的效果。上述八种做法是杂乱没有系统的,所以在审察任用人才上所得者少,所失者多。所以必然会有草率地相信外表的失误,也会有所用人才地位或职位的变化与内心不一致的谬误。因为他交结观察人才的时候,轻易地相信他的行为和名声,不掌握他内心的实际情况。所以一个人心智肤浅显扬表露,却被认为是异于常人。一个人心智深邃内心明白而不外露,却被认为是空洞无物。一个人把道理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被认为是离娄式的人物。一个人勉强地分别事物的等级次第,却被认为是精通义理。一个人随意评论是非,却被认为是明白善恶。一个人勉强地分辨人的贤能和愚昧,却被认为是善于知晓人物。一个人胡乱谈论政事,却被认为是国家栋梁。这就好像听见一类事物的声音,就根据声音为之命名一样。名实不副,就没有人们预期的效用。所以说:名声通过众人之嘴而宣扬提升,而实际却因为事实而下降。真正的智慧在内心的人,名气和实际也不相符,但任用他们却可以取得成效。所以说明因为众人不认识而减退,但实际却因做事效果显著而名声彰显。这些都是审察人才草率而常有的失误。所以说一定要观察行动,才能认识他的才能。在他没当官的时候看他安心于什么,在他当官以后看他所举荐的人,在他富裕的时候看他所施与别人的东西多少,在他窘困的时候看他所作所为,在他贫穷的时候看他索取是否正当,通过这一系列观察然后才能知道他贤能与否。这样做是通过考验知人,不是仅仅凭眼睛看。所以了解一个人的本质,还不足以清楚他所采用的方略。况且天下之人,不能够全部与他们交往相处。有的人志趣改变,随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有的人志向还没达到就因欲望的诱惑而改变,有的人已经达到了志向却又发生了改变,有的人处于穷困贫贱却努力行动,有的人得志后却纵欲而为。这又是考察人才顾及情况的变化而发生的失误。由此论之,考察人物既要了解他的性情,又要考察他的变化,两方面都做到,这就是难以知人的困难。
赏析与点评
一般人的胡乱观人法,前面已有提到,这里可就此类观人法所导致的恶果,再作一点补充。依刘劭的看法,草率观人会有以下几种常见情况出现:
一、只要对方张扬外露,不管他思想肤浅,便以他为奇异人才;
二、只要对方沉默寡言,忽视他思想深刻,便以他为胸无点墨;
三、一见对方有点分析力,不管能否验证,便以他为智力过人;
四、一见对方滔滔雄辩,不理他只是鹦鹉学舌,便以他为深明义理;
五、只要对方判是断非,便以他为判断力强;
六、只见对方表达具条理,便以他为人才;
七、只见对方褒贬时政,便以他为治国良才。
正因胡乱观人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刘劭才提出他的“五视法”,务求从多种实际情况中,观察此人的方式与心态,对他作全面剖析。
何谓无由得效之难?上材已莫知[1],或所识者在幼贱之中[2],未达而丧[3]。或所识者未拔而先没[4]。或曲高和寡,唱不见赞[5]。或身卑力微,言不见亮[6]。或器非时好[7],不见信贵。或不在其位,无由得拔。或在其位,以有所屈迫[8]。是以良材识真[9],万不一遇也。须识真在位[10],识百不一有也。以位势值可荐致之[11],宜十不一合也[12]。或明足识真,有所妨夺[13],不欲贡荐[14]。或好贡荐,而不能识真。是故知与不知,相与纷乱于总猥之中[15]。实知者,患于不得达效。不知者,亦自以为未识。所谓无由得效之难也。故曰知人之效,有二难。
[1] 上材已莫知: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已难识知。”
[2] 幼贱之中:指还没进身显达的时候。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未及进达。”
[3] 达:进达。
[4] 没:通“殁”,死亡。
[5] 唱不见赞:所唱不被别人赞赏。
[6] 亮:相信,信任。《尚书·周官》:“寅亮天地,弼予一人。”孔安国传:“敬信天地之教,以辅我一人之治。”
[7] 器非时好:才干不是当权者所喜欢的。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引用汉代的例子说:“窦后方好黄老,儒者何由见进?”
[8] 屈迫:受压抑迫害。
[9] 良材识真:良才遇到真正的赏识者。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才能虽良,当遇知己。”
[10] 须识真在位:等到赏识良才的人在位具有权力。
[11] 以位势值可荐致之:因为举荐者在位有权又正在寻找人才。
[12] 宜十不一合:大概十个人里碰不到一个。
[13] 妨夺:因遇到妨碍而被迫改变。刘昺在解释这句话时说:“虽识辨贤愚,而屈于方多,故又不欲。”
[14] 贡荐:荐举。汉代地方向朝廷推荐人才曰贡。
[15] 总猥:聚合在一起。
译文
什么叫“无由得效之难”?上等人才已经很难辨识,有的已经识别出来的人才在幼贱时,还没进身显达就丧失了性命。有的已经识别出来的人才还没等到提拔任用就先辞世了。有的曲高和寡,所唱不被别人赞赏。有的位卑力小,所言不被信任。有的所具才干不被当权者所喜欢,不能够被信任重视。有的识才者不在其位,没有提拔人才的权力。有的识才者在其位,但受到压抑迫害。所以良才遇到真正的赏识者,一万个人里也遇不到一个。等到赏识良才的人在位具有权力,一百个人里也不见得有一个。识才者在位有权又正在寻找人才,大概十个人里碰不到一个。有的英明足以辨识真才,但因遇到妨碍而被迫改变,不想举荐人才。有的喜欢举荐人才,但不能识别真正的人才。所以能够识别人才和不能够识别人才,相互交错纷杂地混在一起。真正能够认识人才的人,有不在其位不能够取得识别任用人才效果的忧患。不能够真正识别人才的人,虽然身在其位但却不能识别任用人才。这就是所说的“无由得效之难”。所以说认识人才并取得效果,有两个难点。
赏析与点评
本节所谈举荐人才之七种困难(见“本篇导读”),究其实为两大类,一类是“适时性”问题,亦即该名人才被推荐时,本人或推荐人是否还健在,若已殁,则根本无法推荐。第二类则牵涉推荐人的心理质素,此人若生忌才之心,或“阶级性”太强,瞧不起对方地位低微,即使知悉其具大才,恐怕都不加推举,徒令人才淹没于人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