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里有两座白塔,一大一小,小白塔在北海的琼华岛上,大白塔在阜成门大街妙应寺里。这两座喇嘛塔,玻璃珂雪,插云对竖,可以说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琼华岛春阴的小白塔有金章宗御制《小白塔纪事》,说明此塔是仿照妙应寺的大白塔建造,挖池叠石而成。由此可证大白塔兴建在先,小白塔敕造于后了。
中国古代农业社会,商贾货物定期辐辏最早叫“务”,后来演变结果,南方叫“趁墟”,北方叫“赶集”。北平因为是历代皇都,既不叫墟,又不叫集,因为都在寺庙前交易,于是称之曰庙会。从若干年前,北平的庙会就规定每月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五六白塔寺,七八护国寺,九十隆福寺。这些都是定期的庙会。至于正月初一到落灯的游厂甸、火神庙,正月初二财神庙借元宝,正月初八白云观顺星会神仙,三月初三蟠桃宫给王母娘娘祝寿,八月初三皂王庙给皂王奶奶庆生辰,等等,那些一年一度的庙会,更是数不胜数。
白塔寺原来叫妙应寺,因为庙里有座巍峨庄严的白塔,大家都叫它白塔寺,叫来叫去妙应寺的本名,反而其名不彰。外省人到北平要是跟人打听妙应寺在哪儿,十之八九都问不出所以然来的;如果问白塔寺,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寺在阜成门大街路北,阜成门跟西直门都属于内城,也是北京城西方的锁钥。阜成门又叫平则门,故都父老叫白啦,愣叫它平贼门,说是当年吴三桂请清兵,赶走闯王李自成,闯王抱头鼠窜出的就是阜成门。阜成门里路南有个胡同叫追贼胡同,胡同里还有一座小庙供的是金甲韦陀,据说韦陀曾经显过圣,是从这个胡同把闯王追走的,所以这个胡同才改叫追贼胡同。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咱们也只好姑且听之吧!
据庙里喇嘛说:“当初北海小白塔系仿妙应寺的大白塔建造,那时候因为琼华岛地势比较狭窄,塔座子底盘塔的高度,尺寸只好缩减了四分之一,所以后来一个叫白塔,一个叫小白塔。”两座塔的格局乍看一模一样,实在不容易分出大小来,可是细看就大小有别了。
有一年已故的章嘉活佛在白塔寺主持护国佑民息灾降福法会,到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德圆满那一天,举行一次善男信女念佛转塔大典。白塔平素塔门深扃,等闲难得登眺遐观,这种机会难得,笔者也随众登临瞻礼。刚一走近塔座之前,尚未登临,猛古丁子(“骤然间”的意思)抬头仰望,崇墉屹屹,白雪皑皑,玉峰矗竖,崔巍擎天,一想塔底就是海眼传说,令人立刻产生一种郁郁森森的感觉。一进塔门,虽在盛暑,自然冷意袭人,暑气顿消。塔里第一层佛殿,高堂邃宇,杰阁四耸,正中锦云圆拱,供奉着诸天菩萨圣容,丹漆卤簿,彩绘幢幡,供桌上铺锦列绣,众彩焕烂,海螺羯鼓,饤盘油檠。还有若干叫不出名堂的供品法器,佛前氤氲袅袅,檀藿藏香,汇成一种蓊勃异味,简直滑息难舒。
门旁并有善众劝告前来随喜的少妇们,最好就在塔外焚香,不要进内瞻拜,即或入内亦不可在佛前久站,因为怀孕妇女闻藏香(又名降香)太多太久,容易堕胎。白塔宝顶之下,有一铜胎七宝华盖,重檐之下玉箔叮当,璎珞悬珠,平时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要登临转塔,才能一览无遗。令人奇怪的是,这样金碧辉煌的塔盘里,悬挂着一只盛石灰麻刀的木盘(当年没发明水泥之前,砌墙用青白石灰掺和麻丝以求坚固)和泥瓦匠用的工具瓦刀一把。
当时觉得不伦不类、非常奇怪,下塔之后,有一位老北平讲了一段神话才明白塔上刀盘的由来。他说:“北京城里老早就传说,白塔底下是一座海眼,白塔就是为镇压海眼才砌的,如果塔一崩坍,就水淹北京啦。有一年有人忽然发现白塔的塔肚子裂了很大的一条缝,如果白塔一塌,北京城岂不真的沦为海底了吗?大家都忧心如焚,踧踖难安。可是白着急谁也想不出好主意来,因为塔身太大,没有法子把它箍起来。不久白塔寺一带来了一位面貌猥琐的锔碗匠,可是他大言不惭,整天吆喝着要锔大家伙。谁家有破碎的锅盘碗盏拿出来让他或锔或补,他总回说他是锔大家伙的,小东西不锔。一位妇人一生气说:‘既然你不锔盆碗,专锔大家伙,那么白塔裂了个大缝子,你去锔吧!’谁想夜晚真就有人听见锔碗儿的弓子嗖嗖乱响,第二天大家抬头一看,果然白塔塔身裂大口子的地方,居然用一道大铁箍给箍上了,而且铁箍还用石灰给抹上。要是猛然一看,还看不出加了一道铁箍呢!据说那是鲁班爷显圣,因为赶了一夜的活累了,灰盘儿、瓦刀一忙忘了拿下来,就挂在塔盘底下啦。”这种离奇神话,各地所在多有,人家姑妄言之,咱们也就不必较真儿了(北平土话“认真”的意思)。
北平庙期虽然不少是固定的,可是要说整齐,还得属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三处,因为这些摆摊子的生意人,不但这三处每个会期必到,而且每个摊位无形之中仿佛固定不移。你逛隆福寺想买刮头篦子或者别头发用的骨头簪子,如果觉着大小尺寸不合意,你可以跟他约好,等下期庙会,或是别的庙会,让他给你预备好带来准保没错。
各庙摊子的摆法位置也大致相同,譬如说一进山门都是卖山货的,二门门道两边就全是卖玩具的了,再不就是假珠假宝的各样首饰摊。卖两把头戴的大门花,或是鬓边的绒花、绢花以及卖剪花样的,一律都是靠墙根儿。因为他们的货色既怕风吹又要防日晒,只有靠墙根儿搭个布篷才安全保险呢。至于吃食摊、杂耍场子,那是一般市民吃喝玩乐的去处,跟真正上庙会买东西的人混不到一块儿。庙里最后一进院里宽敞豁亮,得吃得瞧,就成了这班人的固定地盘了。
虽然说各庙会卖的货色都差不了许多,可是也有个别另样的。例如有些喇嘛摊专卖玛瑙松石念珠手串,白银镶嵌的首饰,嘴上说是西藏来的,其实都是尼泊尔的产品。护国寺因为附近花厂子林立,爱花有癖的,都喜欢到护国寺溜达溜达,寻找点儿奇花异草,或买一两盆盆景玩玩。
白塔寺的喇嘛平素不太热衷承应佛事,可是颇有陶朱遗风,对做买卖都有两手。他们摊子上摆满了手工做的木盘木碗,咱们当碗用,可是藏胞自己是用木碗当灯盏的。其实他们主要生意是卖藏香、藏红花、藏青果、当门子一类东西。藏香是以西藏出产的苦楸木为主要原料制成的,这种香是棕褐色,有五尺长,比拇指还粗,黄纸加封,用红绒绳跟细麻秆扎好,论枝来卖,不然香太长,一挤一碰就断了。在西藏这是佛前专用极品供香,北平各王公府邸的影堂(小祠堂)到了除夕,每幅喜容或放大影像之前都要点上一枝,以示慎终追远礼仪隆重。就是烧剩下的藏香头,也算稀罕物儿,遇到孕妇临盆生产不顺利,把藏香在孕妇面前点上,不一会儿瓜熟蒂落如响斯应,准保生个胖娃娃。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说,是否真的那么灵验,可就不得而知了。
藏香虽然也是香,可是北平香蜡铺没得卖,只有雍和宫、白塔寺两处有藏香卖。雍和宫僻处东北城角,谁又专程跑趟雍和宫跟喇嘛们打交道呢?所以白塔寺卖藏香无形中变成独门生意了。喇嘛们所卖的藏红花、藏青果、麝香,全说是西藏特产,从西藏来的倒是不假,其实十之八九,都是从产地不丹、尼泊尔运到西藏,再转运到北平的。喇嘛们最看重麝香,假如你说买麝香,他们会很神秘地领你到他们住处,拿出大盒小盒来,跟你大盖特盖,劝你既买麝香,又要买当门子。麝香来自雄鹿身上,雄鹿有个阴囊,分泌一种香液,作用是求偶期引诱雌鹿的,在麝囊迎门口的一撮叫当门子,药效最高。麝香假的特多,一不小心就碰上假货。据有经验的人说,凡是在外面油纸刻着一个“杜”字的,喇嘛们保证是真品,如假包换,所说固然难以百分之百相信,不过你到同仁堂、鹤年堂大点的药铺买当门子,有“杜”字戳记的要比没“杜”字戳记的贵三成,那倒是实情。喇嘛摊卖的藏青果虽然也坚如木石,可是颗粒有葡萄干大小,比药铺卖的体积大逾一倍还多,吃到嘴里也是甘涩微苦,味道大致相同,就不知道功效是不是一样啦。这些东西只有白塔寺有几个摊子上卖,其他各庙间或也有,可是就不多见啦。白塔寺里除了喇嘛的住处,两庑不开锅伙(大伙儿出钱,单身汉共同做吃食卖的小本生意人),不租闲杂人等,只租茶馆棋社,所以两廊的情形,比隆福寺、护国寺稍微整齐干净一点。
白塔寺买卖人里有两位特殊人物倒是在国际上出过风头。一个是捏江米人儿的叫玉子,一个是做棕人的海爷,两人都住在宫门口,每逢五六都在白塔寺摆摊,别处庙会他们就很少趁热闹了。玉子尊姓大名差不离的人都不知道,他参加巴拿马赛会得到优等奖状,上头写着“得奖人玉子良”,由此大家才知道他叫玉子良。他得奖作品是《天女散花》。有一张得奖的着色照片(当时还没有发明彩色照片)他视同瑰宝,不轻易给人看,笔者是做成他一笔好交易才看见过一次。照片上如来佛宝相庄严坐在莲台上说法,金翅大鹏在霭霭祥云中展翼呵护,文殊、普贤各坐青狮白象,十八罗汉怒目低眉姿趣各异。散花天女锦衣珠履,顾盼烨然,素绢垂香,轻裾缥缈。侍儿花奴手持花篮,也是明珠金翠,妙舞无伦。整个戏出装在一只七八寸古色古香素锦糊的玻璃盒子里,布局用色固然秾缛壮美,就是远近离合,也能恰到好处,甚至于人物的眉目衣纹、神情姿态也都刻画入微,宛然有致。笔者所见只是照片,如果是实物,当然更是栩栩逼真了。无怪当年评审结果给他的评语大意说:“巧心妙手,是手工艺品中的伟大杰作。”他捏的江米人的特色是,不论摆多久,不龟裂、不变形,而且不褪色、不发霉。据他自己说:“我这个画面是脱胎于梅兰芳《天女散花》,天女的服饰甚至于眉眼神情都跟梅老板仿佛,这份展览品有的地方改了又改,捏了再捏,费了三个月时间才完成的。现在上了几岁年纪,这么细致的活儿,自己眼力指力都欠灵活,也捏不出随心满意的活儿来啦。”笔者曾经拿余叔岩在《洗浮山》饰贺天保的一张剧照,头戴罗帽,身穿黑箭衣,背插双刀,手拿马鞭,一个趟马姿势请他照样捏,他捏了三天才完工,果然捏得仔细传神,就连身段脸上神情,都捏得惟妙惟肖,简直绝了。笔者在文玩阁子里摆了两三年,都丝毫没走样。后来被余迷票友何友三看见,连要带夺地拿去了。
海爷就更是怪人了,就连他左邻右舍也不知道尊姓大名,只知道海爷,大家所能了解的是,他是京剧票友,常在阜成门外关厢一个戏园子里票戏,后来忽然塌中(嗓子唱不出亮音来,梨园行称之为“塌中”),一字不出,他一灰心,就做起棕人儿来消遣。他把泥人儿完全戏剧化,铠甲旗靠,冠冕相貂,绮袖丹裳,瑁簪絺绣,每个人物都能做得精细逼真。就是净丑的脸谱,挥戈持戟十八般兵器,也做得一丝不苟。他把每个人物袍服锦裾之下,都用小棍和硬猪鬃环绕粘固,把一个个金玉其外胶泥其中的细巧绫人,放在铜茶盘里,用稻秸秆儿敲打茶盘边缘,棕尾人受了震动回旋游走,不时发生异常的动态,非常有趣。海爷的玩意儿,虽然没有参加过国际展览,可是抗战之前铁道部举行过一次铁路展览(简称“铁展”),海爷的摊子摆在西厢的走廊,被一位意大利籍专门研究各国民俗舞蹈的学者发现,罄其当时所有成品,运回意大利,在一处博物馆展览,让大家欣赏,并且还拿到法国展览过一次。世交江振青在巴黎大学攻研美术,看了之后写信来托我买了十几出戏的棕人寄去,敢情当时巴黎人都认为家里摆几个小棕人,算是最时髦的陈列品呢。
平则门教堂一位神父说:“我们教堂跟宣武门里安利甘大教堂,都是明代兴建的,李自成攻陷北京,在金銮殿倒坐门槛儿十八天,当了几天土皇帝,是从巡捕厅胡同经过平则门一带败走的。残兵败将哪还免得了烧杀掳掠,白塔寺一带遭劫最重,受灾最惨,教堂圣坛破坏不算,而且烧光。白塔寺靠近后塔院,一层大殿几乎夷为平地,坍陷梁柱都是上品的金丝楠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每人自顾不暇,那些木料,凡是好的全被乱民盗走变卖,就连圣坛里长祭台,奉献祭器的条案,都是在变乱弭平之后,花了高价才从附近老百姓家买回来的呢。到现在祭坛有一篇勒石记载得非常详细,还嵌在墙上当纪念。”咱因为不谙意法文字,所以始终想去瞧瞧而没去成。
白塔寺后面宫门口,东廊下、西廊下一带,六七十间一所的大房子,还有带花园子的,很有几处,像宣统业师梁节庵、伊犁将军后裔恩泽臣住的,都是四进宅子外带小花园。最奇怪的是那些宅子正房都特别高阔轩敞,东西两厢的配房似乎矮小了好多,两者颇不相称。后来跟老一辈儿人谈起,才知道东西厢下,有几所大宅子,正房梁柱就是白塔寺拆下来的梁柱盖起来的。尺寸虽然嫌大,可是木料好,舍不得破开,就着原材料盖好,因此两厢群房的尺寸,就显着不合格啦。好像两条胳膊比原来部位低下了两三寸,非常地不受看。
宋明轩主持冀察政务委员会时代,有三个歌女方红宝、郭小霞、姚俊英,被称为华北三艳,非常走红。姚河南人,是唱河南坠子的,鬓发如云,辫子长可委地,天生一对眯眯眼,颇能风靡一时。抗战前她在西廊下买了一所四合房,她嫌门楼太高,打算拆了重盖,哪知拆下木料一看,从门楼到过道、檐牙、椽桷,全是上好金丝楠木。她把好木料卖了,添了少数几个钱,在宣外大马神庙又赚出一栋小四合房来。照此旁证,明末清初李自成兵败平则门,火烧白塔寺是不假了。这些老古董的事,现在知道的人大概已经不太多啦,把它写点儿出来,大家以后逛白塔寺的时候,可以作个印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