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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里的老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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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大小衙门,都请得有老夫子,多者十位八位,少者也有三位两位。所谓老夫子,是衙门里上上下下,对师爷的尊称。一提师爷,大家总会联想到绍兴师爷,其实师爷并不全是绍兴人,哪一省哪一县都有作幕当师爷的。不过绍兴人作幕的多,加上父以荫子,亲戚至交互相吸引,人数越来越多,而且熟能生巧,案例瓜滚流熟,名幕迭出,因之师爷,好像是绍兴人专用的名词啦。当年新官一授职,还没上任,首先要物色适当可靠的师爷,有的是自己聘请的,有的是亲友引荐的。反正什么样的官,请什么样的师爷。从来没有跟过督抚,又到府门去当老夫子的,您固然不敢请,他也不会来屈就。严格说起来,所谓师爷也分三六九等,您要请西席,也得恰如其分,办起事来,才能左右逢源呢。

师爷在衙门里的地位,颇像现在各部会的参事,又像机要秘书,可是师爷如果得到主官的充分信赖,予以授权,加上主官有权而不轻用,那这位师爷可以乾纲独断,他说了算数,不但现在参事秘书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就是秘书长以至于主官本人,要是本机关最高会议把这件事否决了,主官也只有干瞪眼莫法度,还不如旧式衙门里红师爷的威风赫赫呢。

师爷在地方机关,要按现在职位分类来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管刑名,一类主管钱谷。要是中央行政部门,或者够得上专折奏事的衙门,师爷也分两种,一种是专司笔札应酬文字的叫书启师爷,一种是专拟奏折公文的叫总文案(背后又叫红笔师爷)。主管刑名的师爷,等于司法官,有权批判刑民诉讼,可以说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主管钱谷的师爷,等于现在的税捐处,所有钱谷田赋以及财务上的征收事宜,统统归钱谷师爷掌管。

在彼时主官跟师爷,算是东宾关系,延聘的西席,不是长官对部下,从属关系。所以主官对师爷,不管是掌文案的司书启的,刑名也好,钱谷也罢,一律都称呼老夫子,师爷则称呼主官为东家,或者是东翁。无论是州、县、府、道,或者是藩臬、督抚,只要请到品学兼优、有为有守的老夫子,他们各自掌管职司,那身为主官的,真可以说是优哉游哉,垂拱而治了。

那些作幕的师爷,不但是世袭罔替,各有绝活儿,而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他们好像有个同业公会,互通往来,非但声息相通,而且彼此全有关照,知道怎样趋吉避凶,怎样大事化小。尤其是新任交接,他们都能面面俱到,既不会吃亏,也不至于受骗。总之吃这碗饭的,全是世守为业,自然特别爱惜羽毛绝不肯做些有辱声名的事,否则一旦传扬开来,一提某某师爷,人人摇头,那岂不就得改行换业了吗?

所谓师爷,还有一项特别的,就是东家一定要让老夫子住在衙门里,不但供膳宿,住处还得宽敞幽静,膳食更要丰盛适口,每位老夫子,还得派一个聪明灵巧的书童伺候起居饮食。像当年于式枚在李鸿章幕府里,另外设一小厨房,给予晦若专用,您就可以想象当年督抚对于得力的老夫子是怎样的重视尊敬了。

到了民国有位总长,不但性情暴躁,甚且到了骄纵狂妄的程度,而且有一个怪脾气,员司呈阅的文稿,稍有不合,立刻把公文往地上一摔。有一次,一位司长拿件文稿亲送总长书行,总长一犯狗熊脾气,把公文又摔在地上,哪知那位司长,不但是老公事,而且是老油条,立刻一弯腰,把公文拾起往头上一顶,冲着窗户跪下。当时那位总长也愣住了,一面拉一面问,这位司长说,来文上有大总统印,扔在地上,就犯了大不敬罪,这在前朝那还得了,所以跪在地上替总长祈福。他不说赎罪,而说祈福,足见这位司长的口才迅捷。经过这一跪,居然把眼高于顶的总长大人的坏毛病给纠正过来了。

光绪初年曾国荃,由两广总督内调,署理礼部尚书。到任之后,有位司官把文稿呈堂书行,做惯了方面大员的曾九帅,简直就跟土皇帝一样,根本就没把一般司官放在眼里,大马金刀昂然而坐,没站起来接稿。哪知这位司官,守正不阿,愣是拿着公文不放,并且退出厅堂,声色俱厉地对值日书办叱责说:“曾大人久做外官,不懂得京里规矩,几时见过司官送稿,堂官不站起来接的,你没有事先禀明,是你办事疏忽,去拿戒尺来,自己打手掌十下。”曾九大人一听,知道自己失仪,赶紧作揖谢过。从此知道京城长官对部属彼此都是有尺寸的,比外官难做,没过半年又谋求外放啦。

袁项城由直隶总督奉调军机大臣,达拉密(档案房执事)拿案卷去见他,袁项城当然也不懂枢垣制度,坐在座位上用手去接,达拉密拿着案卷往后一退,袁再伸手探身去拿,不想达拉密又往后退了一步,袁比曾来得机智,连忙站起来,才把案卷拿到手。敢情按照清朝旧制,官文书是属于朝廷的,堂官司员不论官大官小都是给朝廷办事。这种制度不仅是一种体制,更是对国家公文和公务员的一种崇敬,也就是敬业的意思。所以清朝六部员司见堂官洽商公务,堂官必须站起来听,核阅公文也是站着判行。

到了民国北洋政府时期王克敏做财政总长,大概还承袭点前代遗风,不论大小官员,到总长办公室报告公事,他一定站起来请来员坐下,他然后归座,有的时候敬一支烟,然后谈公事。王叔鲁说属员进总长办公室,心里一起尊,已经局促不安,长官再一绷脸,胆小的属员,应该说的话,都吓回去了,十成话连三成也说不完全,岂不误了大事。所以他对僚属来回公事,总是和颜悦色,起身让座奉烟,然后再谈公事。王叔鲁后来虽然当了汉奸,可是他这种举措,倒也有点儿道理,不可因人废言呢。同时也可以明了当年长官对部属,也有一定的尺寸,不是一味乱摆官架子的。闲言搁下,再表正题。

老夫子既不需要到办公室办公,也没有固定办公时间,当然更谈不上签到签退了。所有文稿,大半都是在自己起居室里构思拟办。跟现在主官一会儿叫某参事来,一会儿叫某秘书来气氛完全两样。主官如果有要公跟老夫子商谈,大半都是屈驾移尊,就教高明。所以在当时读书人抑郁不得志,退而为人幕府,仍旧维持自己确然不拔的节操,不像后来读书人为了赡家糊口,就是被人家又摔又骂,也只好充耳不闻,忍辱吞声地干下去啦。

笔者有位忘年交郑伯孚先生,他是广东董姓名幕的入室弟子,据他说学幕并没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诀窍,一切都是经验累积,如能神而明之,自然左右逢源。从前某军门独子,在市街驰马伤人致死,按照大清律应予抵命。老夫子灵机一动,把“驰马”改为“马驰”,则其罪在马而不在人,所以军门独子,得以保全。又某年值慈禧皇太后六旬万寿,闽浙总督札委仙游县县令赉送贡品晋京呈纳。其时正当钱粮下忙时期,县令一走,当然影响入息。县太爷没办法,拿重金拜托老夫子婉为说词写张禀帖请求另派,大意是:“今逢皇太后千春万寿,如由仙游县赉送寿贡晋京,罔知顾忌,单单派仙游县令,似有未妥,乞请钧裁。”上官一看,当然准如所请,另派别员。后来闽浙总督,认为该员顾虑周详,在另外一件保举案,反倒把该员以才长心细膺列特保。这些事都是有得力老夫子才想得到呢。

还有一样,不论大小衙门,凡是师爷,有滴酒不沾的,可是没有不抽烟的,有的爱抽旱烟筒,有的喜用水烟袋。而且所有师爷好像一个科班训练出来的,一律不用墨盒墨汁,全用砚台研墨。郑伯孚说,这也是作幕的一项门道。因为偶或有些最速件,主官坐在老夫子屋里,等候看稿,这时候老夫子必定先拿烟袋抽上两袋,一方面盘算,一方面打腹稿。如果两袋烟抽完,腹稿还没拟好,那就把砚台注好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磨研,等墨磨好,腹稿也就完成,振笔直书,一挥而就啦。

至于人家传说,师爷拜师学幕都有一套秘密传授,那都是猜测之词,平常老师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学生,让学生知所趋避,那倒是有的。什么本门心法、学幕要诀一类的风传,那简直越说越神了,其实没有那么八宗事。不过学档案的,倒有一套管档案的方法,在当年的确有用。现在进入电脑时代,一切案卷可以用电脑管理,那些心传口授的档案管理方法,也就全都落伍了。

衙门师爷的待遇,都是保密的,只有本人跟东家知道,这倒跟欧美现在各大企业管理方法,不谋而合。从前一位官员,升迁调派,官声如何,大部分都操在师爷手中。所以养士酬庸之道,也变化多端。例如每月月初月半,那是规定宴集,岁时令节,更要准备丰盛筵席,款待全部师爷。遇到时蔬瓜果上市东家借名荐新,请师爷们打打牙祭,要是久雨快晴、丰年瑞雪、对月、赏花,都是犒劳大家的好题目。有时即兴吟诗、拈韵作诗钟,也都酒肴杂陈,笙歌助兴。宾东之间,真是其乐融融。再则就是老夫子的双亲三节两寿,主官可能不惜派人跋涉关山,备办寿礼,贵重补品,一声不响,用晚生侄辈名帖,送到老夫子的府上去。主官在老夫子原籍偷偷买房子置地,也不乏其人,等老夫子告老还乡,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彼时虽然没有什么绩效奖金、年终加发等名堂,可是冬有炭敬、夏有冰敬,除了老夫子的月例之外,随时都会想个点子贴补贴补。

此外在督抚衙门的师爷,遇到办理保举,得力的老夫子,主官都把他们列名,可以混个出身。三年幕府,相处乳水的宾东,又要给老夫子张罗引见。进京引见之前,大张盛筵,当众致送优厚程仪。如果是督抚衙门的老夫子,则司道府县,为讨好上官,自然踊跃解囊。同时老夫子受主官这样推重倚畀,就是进京引见分发,大半都弃而不就,仍旧再追随原东家,代为筹谋策划。那些司道府县,焉能不尽量巴结,设法攀交。所以凑个万儿八千的程仪,是指顾间的事。老夫子进京引见之后,名也得啦,利也有了。回到原幕,给老主东办事,还能不鞠躬尽瘁,忠诚不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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