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哲学之起源问题与周代宗法制度之合家庭社会政治道德以为一
(二)中国哲学智慧之起源,为古代宗教道德精神之升进,而非对之之怀疑与批评
(三)孔子之继往开来与继天道以立人道
(四)孔子之全面的合天与全面的人文精神,与孔子所开启之人文精神与哲学
(五)中国文化精神之形成与西方之不同
(一)中国哲学之起源问题与周代宗法制度之合家庭社会政治道德以为一
关于中西文化之起源之不同,由中西哲学之起源之不同更可证之。在印度与希腊,哲学之初起,皆起于古代传统宗教文化之解体,怀疑思想之兴起,与新旧文化思想之冲突。依唯物史观之说,则此一切皆归于社会上原居下层阶级之人,如商人平民之升起,及僧侣与贵族势力之没落。以此二者,说明希腊及印度之六派哲学之兴起,及希腊早期哲学兴起之外缘,皆可头头是道。近代之论中国学术文化史者,纽于西洋印度之例,故自夏曾佑、梁任公、胡适之、冯友兰以来,论中国哲学之起源者,大体皆注重说明中国古代之鬼神术数如何为先秦之哲学取代,孔老时代之怀疑思想批评精神之出现,及人民怨天思想之滋生,与贵族之如何腐化而没落,平民阶级之如何逐渐兴起,士之如何独立,以表示其间划时代之转变。此种说法,亦未尝无理据与史实足资证明。然据以前之旧说,则自庄子天下篇,刘向、歆父子,班固,直至清章学诚论先秦学术之起源,皆重在说明先秦学术如何承继周代文化精神而生起。即清末龚定庵之古史钩沉,民初张尔田之史微、江瑔读子卮言,皆同承此旧说。吾人今日若为平情之论,则吾意仍当依旧说为本,以说明先秦之哲学之如何自以前之旧文化生起,而又表现一新精神。
吾人之所以仍归于依旧说为本,以论中国哲学之起源者,由于吾人以为中国古代社会,实未有如希腊印度之阶级利害之剧烈矛盾,亦未尝如彼方之有新兴哲学与传统宗教文化之显明冲突。希腊哲学兴起之时,其社会有自由民,商人阶级与占人口大部分之奴隶阶级。印度哲学兴起之时,其社会亦有截然差别之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四阶级(人或谓印度宗教思想之轮回,即由生前所处之阶级之固定,故只有赖死后之轮回,以求转生云)。皆与中国诸子兴起时代中国社会之情形迥然不同。周之封建制下,贵族与庶民固可谓一阶级。然贵族庶民间,阶级利害之冲突,决不如希腊、印度阶级利害冲突之甚。凡古代贵族阶级之成立,大皆由于曾为战争中之胜利者。贵族阶级之权力,恒由战争之频仍,或与他国时在战争之势中以增强,得继续维持其统治之地位。印度古代,迄未统一。其哲学兴起之时,正战争频仍之世。希腊之诸小邦,亦互相独立,时在战争之情势中。故其下层阶级与平民阶级所受之压迫,永不易解除,社会阶级间之紧张关系,因以常存。然中国周代封建制度建立后,在春秋前,封建之诸侯间皆少互相战争之事。以古代恒患民少,土地待开发者多,故平民谋生之道较易,亦尽有运用其精力之所。因而阶级之对峙关系自较不紧张。承平既久,生齿日繁,阶级间之贫富地位之悬殊,未有不日趋于冲淡者。且周代之封建制度本身亦有一巧妙之处,可以使封建诸侯不致相争,而维持天下之一统之势者,此即由其与宗法制度之结合(此下本王国维先生殷周制度论之意而推衍之)。宗法制度有百世不迁之宗,以为社会之一贯的、不变的、纵的统一原则。有五世则迁之宗,以为社会生齿日繁时之变迁的、横的统一原则。宗法制度教为臣下者,由敬祖先以敬宗子,以敬国君,敬天子;教为君上者,由敬天敬祖宗,以爱同宗之族人,爱百姓而安抚庶民。由是而合家庭之情谊,与社会之组织、政治之统系、宗教之情操以为一,再文之以礼乐,则人不易生叛上作乱之心,而天下易趋于安定。
故礼记大传曰:"自仁率亲,等而上之,以至于祖。自义率祖,顺而下之,以至于祢。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此上为臣民之敬君),敬宗故收族(下为君上之爱臣民),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罚中,刑罚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
礼记祭统谓:"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义一也,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
国语楚语观射父曰:"祀所以昭孝、息民、抚国家、定百姓也。……昭祀其先祖,肃肃济济,如或临之。于是合其州乡、朋友、婚姻,比尔兄弟、亲戚。于是弭其百苛,殄其谗慝,合其嘉好,结其亲昵,亿其上下,以申固其姓……致力于神,民所以摄固也。"
孝经谓:"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
中庸谓:"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论语谓:"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此类之语为后人所说,其用意乃在指出周之礼教、宗法制度之为合家庭、社会、政治、道德、宗教之精神为一,以安天下者。人之生而知孝弟,固中外人性之所同。然在中国古代宗法制度中,则本人之孝于其父母之心,而教人依理以充达其情于父之父、父之祖,以至于远祖,至以祖配享于天,敬祖如敬天之大祭,并将人对天之宗教上之崇敬,融摄于敬祖之中。又本人之敬其兄之心,而教人依理以充达其情,以敬吾之小宗,以至大宗之宗子。依天子国君皆立长立嫡之制,则天子国君,皆宗法制下之最大之宗子也。由是而敬君之心,亦可由自然孝弟之情以生出。于是人人同有之自然孝弟之情,皆为支援此宗法之社会制度及政治之统系者。故人能为孝子,即能为忠臣,而敬及于天子,亦及于天。是敬神、敬祖即敬人也。至于为君上者,则因知最早之祖先,必遍爱其子孙,而当顺尊祖之心,体其遍爱之志,自然爱及一切同族之人。于是天子诸侯当爱及同姓之诸侯卿大夫。凡为宗子者皆有收族之义务,天子复当承天意,诸侯当承社稷神之意,以爱百姓、安庶民。故天子诸侯,重宗庙社稷,则自当爱人安人。是敬祖敬神即爱人安人也。夫爱敬之始为孝弟,孝为纵贯之情,弟为横施之情,纵贯之情通上下百世,由吾身至祖而上;由祖而横施其敬及祖之兄,再顺而下,而至其宗子,至于君。横施之敬及于君,由重社稷而尊天子,此为臣之义也。君之由孝及于其祖,而体祖之爱,再顺而下之,爱及于一切同族同宗,由敬天、敬社稷神而爱百姓、安庶民,此君之仁也。义及于天子而间接通于天神,仁则本天心以爱人,此人德之齐于神,而人之爱敬仁义,乃弥沦于天地。此宗法制度之涵义,固不必为当时人所自觉,后来儒家乃自觉而发明之。然宗法制度之推行,必可多少冲淡诸侯之纷争、阶级之对峙,使人民不易作乱,天下易安定,而使中华民族日趋于凝合,则断断然也。
唯因周代之封建宗法之制度中,涵有此可安天下之"融摄家庭、社会、政治、宗教以为一"之伟大的文化精神,中国哲学之兴起,遂不该说为对传统之宗教文化之批评怀疑而兴起。夏曾佑、胡适之等说,老子为最早之怀疑思想家,实无是处。夫希腊哲学之所以起于反宗教传统者,一方面由于希腊之哲学乃自殖民地而入本土,一方由于希腊人不满于希腊传统宗教之神话,太多幻想,神之喜怒爱恶,互相冲突矛盾。苏格拉底与欧色弗洛( euthphoro )之谈话,即为指出神之爱恶无定,而怀疑世俗敬神之论者。柏拉图及其他诸哲,则大皆觉希腊人对神之所想,多为幻想而不满宗教者也。印度哲学之起,亦由印度之旧宗教中迷信幻想尤多。然在中国固有之宗教,则以中国民族古代文化之务实际,对神之幻想较少,中国古代社会中,巫觋之地位亦不高,更无特反宗教之必要。至于诗经所载之怨天之诗,不过抒情之作,亦不能作为中国哲学思想始于反传统文化宗教之证。依吾人之见,孔、孟对周代之文化极其讚叹,孔、孟固未尝否认传统宗教中之天,而孔、孟之所谓仁,即原为天德而又自觉为人德者,此义今人盖多不能识。墨子反周之礼乐,亦未尝非诗书,且笃信天志。老庄所谓"大本大宗"之"天",与"生天生地"之"道",亦可谓由传统宗教意义中之"天帝之遍在自然"之自觉,而转成之概念。故吾论中国哲学之起源,不谓其起源于由反宗教、由消极的批评怀疑传统文化开出理性之运用;而谓其由于积极地自觉传统宗教文化之精神即开出理性之运用。因而中国哲学,乃直接承周代文化之发展所生,而非一更端另起一精神之所生。中国哲学之进于传统宗教文化精神者,唯在多有此一自觉理性之应用耳。
(二)中国哲学智慧之起源,为古代宗教道德精神之升进,而非对之之怀疑与批评
中国文化中,此种由宗教至哲学之历程,吾人以为主要由于中国古代之道德、宗教精神之发展与升进。吾尝论中国古代之道德观念之转变,在周以前所重之德,据尚书所载,不外敬慎、勿怠、宽容、勿矜,大皆帝王治者自守之德。周以后即渐重礼让忠信之德,左传、国语等书可以为证。宽容勿矜之德,乃所以自广气度;敬慎勿怠,乃所以兢业自勉;唯礼让忠信,乃真对等之人间相遇之德,而可行于一切人与人之关系中者。盖周之礼教立,而人与人之关系复杂,故道德不仅表现于君之爱臣民,与下之所以事上;亦表现于天子与诸侯、诸侯与诸侯、卿士大夫之相见相会之中,人伦之世界向横面开展而扩大,则礼教之本义,原偏重于敬神及行于君臣上下之间者,变为偏重于对等之人间之相敬,乃有礼让忠信之德之重视。及春秋以后,武士成为文士,国与野之分渐泯,士庶人之阶级渐不可分,而礼让忠信之德即可遍应用于一切人与人之间,而敬意亦可以行于一切人间。此仲弓问仁,孔子之答以"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也。然此对一切人之敬,亦皆可谓由原始敬天敬祖之精神,通过宗法关系而次第开出者。故亦可谓为敬天敬祖之敬,移至一切人,而成为向人表现之敬。人与人之彼此间,由重忠信礼让之德以表其相敬相尊,则人之自尊自信之心与责任意识,亦日益提高。此即春秋时有担当、有独立精神之贤士大夫之所以辈出。在人与人在之交往之中,尤其在朝、觐、聘、问之际,远地来会不易,礼仪因以繁重。此礼仪虽不必即为周公所手订,要是由历史习惯以次第形成。当其既已形成,则违之者为失礼。当人见人之失礼以后,则不能不念俗成之标准,以为评论。故左传中记诸侯之相会,常有评对方之无礼,并追究战争之发生,原于对方之无礼者。人与人相遇时,亦可由人之仪表,及处事之如何,以批评其内心。由是而有春秋时之道德批评。左传述一事后,恒继以君子曰之批评,此盖不必即孔子或作者之言,或正为当时人之道德评论,然此评论非自觉的另立一标准以反传统之道德,而是由自觉传统之标准,而予以解释,或随事而发者。吾意中国人之道德智慧、或智之德,当即是由此具体的礼尚往来之人间生活中之评论所逐渐养成,而非如希腊之智慧之德,乃初由惊奇、仰观俯察自然、了解数形之关系、分析理智概念而次第养成。故在希腊以智慧为首德,哲学家多尊数学。而中国则仁义礼智中,智为末德,周礼大司徒六德中,亦先仁义圣而后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数亦居末位。国语周语,谓"言智必及事",左传谓"智,文之舆也。"即谓智不离实际之事而言,智盖只所以知礼文之义而载运之,使行于天下者,故曰文之舆也。易经之元、亨、利、贞,自易传言之,元即仁,亨即礼,利即义,贞即智。贞,定也,智亦定也,是中国古所谓智慧之用,唯在自觉人之仁义礼之德,而贞定之,确立之。春秋时之道德评论,即中国人自觉的道德智慧之流露之开始,其作用亦唯在贞定确立传统仁义之道。中国春秋时,孔子之作春秋,亦不过扩大此评论,而为二百四十年史事作系统的评论。孔子发明六艺之教,讲论德行之哲学智慧,亦只是承以前贤士大夫之道德评论而发展。孔子弟子与墨、孟、老、庄,盖皆不过承传统文化与孔子精神而更各引一端。则中国哲学唯是承以前之传统文化精神而升进一步之所成,其起源实迥不同于希腊哲学之起于对传统文化之批评怀疑矣。
(三)孔子之继往开来与继天道以立人道
孔子对中国文化历史贡献之巨,固夫人而知之。孔子所以兴起,由于其时代为一礼坏乐崩、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之乱世,亦夫人而知之。然春秋时之礼坏乐崩,人之道德堕落,实不同于苏格拉底、柏拉图时代希腊社会政治之乱。苏、柏时代之社会政治之乱,可归因于贵族阶级一般市民或商人阶级之争权,与哲人学派之怀疑论,及自利的个人主义之思想之兴起。然孔子时代之礼坏乐崩,唯由当时所谓贵族阶级中,诸侯与天子、诸侯与卿大夫上下相凌,与生活之腐化。孔子之使命,亦不同于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之欲凭理性之运用,以寻求道德之意义,与设计一理想国;而唯是欲正名分,使居其名位者,有其名位上原当有之德,而重建周之文教。故孔子之使命,乃一由继往以开来之使命,而非另建理想国之使命。而其以文王之既没,文不在兹乎自许,作春秋而又知春秋为天子之事,孔子实是无异以一平民,而居天子之位以评论一切,并承以前之文化而删诗书,订礼乐,以教后世。后今文家说孔子为素王,古文家则说孔子唯是一使古代学术由贵族而及于民间,别政与教,而于君道以外建立师道者。今古文家之言虽不同,亦未尝无相通之处。然吾人复须知,孔子之以天子之事自任,而以仁教弟子,即无异于教弟子以王者之德,天子之智慧。天子原须上承天心之宽容以涵育万民,孔子教人以仁,亦即教人直接法天之使四时行百物生之德,而使人皆有同于王者同于天之德。此乃孔子之由继往而下开万世之真精神所在,为生民以来所未有。柏拉图之精神与之相较,诚瞠乎后矣。孔子之真精神,亦中国哲学之真精神所自始也。
孔子对于周以来之传统文化之精神唯是承继之。孔子所进于以前者,唯是自觉其精神所在。不有孔子之自觉,则传统文化之精神唯存于礼仪威仪之社会文化中,有孔子之自觉,则此精神存于孔子之心,见诸孔子之行事,孔子以之垂教,乃使人人皆可知此精神而实践之。故孔子之智,对一以前之文化是成终,而对闻其教者则是成始,不有孔子,则周之礼文之道,只蕴于周之礼文之中,有孔子之自觉,则周之礼文之道,溢出于"特定时代之周之礼文"之外,而可运之于天下万世,而随时人皆可以大弘斯道,以推而广之。故孔子立而后中国之人道乃立,孔子之立人道,亦即立一人人皆以"天子之仁心"存心之人道。天子之仁心,即承天心而来。故孔子之立人道,亦即承天道。近人谓孔子之学非宗教,且不信古代相传之天神之存在,此实无可徵。可徵者,唯是孔子不重信天之本身,而重信天之所以为天之仁道。孔子信天道,中国人之自觉论天道,亦自孔子始,则信而有徵者。故孔子以前有人有文化,而人与文化之道未真被自觉,人之道未立,自孔子自觉之而后立。孔子以前亦有天,人亦知信天,而敬天学天之仁等;然自觉天之所以为天之道,即是此仁,而唯以仁道言天者,则自孔子始。唯孔子而后真知人文之道与天道,唯是同一之仁道,而立人道以继天道。此即孔子之所以通古今与天人,中庸曰:"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孔子之人格之所以通天人,而为天之直接呈现也。
知孔子之精神在通古今与天人,则知孔子之精神与世界其他伟大人物,及先秦诸子之精神,唯是全足与偏至之不同。世界之一切宗教圣人,皆能归命于天,亦多能知天道之以仁为本,而依之以立人道,如耶稣是也。然彼等恒未能以通古今承古之文化历史,以开启未来文化历史自任。且世界一切宗教家对于天或神,皆重祈祷,而低级之祈祷恒夹杂私求与私意,如犹太教中有上帝选民之观念,此即将偏私自己之民族之心,注入于上帝,使上帝策划能够一偏私之上帝也。祈祷中有私意而求于上帝,及其求不得,则生哀怨之辞,此旧约中之所多有也。治西方宗教史者,皆知犹太教之上帝,乃逐渐由自私之上帝而成一无私之上帝。在耶稣以前之先知如 amos 等固亦有无私之上帝观念,至耶稣起,乃深发其义,并特重人当求上帝于内心,天国在天上,即在内心,而不在地上或外界之义;并教人绝去对上帝之私求,而教人爱敌如友,以绝去以前之自视为选民之意识。后之基督教徒,虽仍保持选民一观念,已改为纯宗教道德上之意义。在中古复加上"上帝之选择何人而对之赐恩,为不可以人意窥测者"一观念。此正所以免人自视为选民,而对他人存敌意。耶稣基督教之思想,在西方宗教文化思想中,乃表示一极高之宗教精神。然后来之基督教中,仍重祈祷,而祈祷之中,总不免求上帝满足其在世间之私求,如战争之祈祷上帝助我胜利,皆恒是依于一私心之祈祷也。然观孔子之教,则孔子盖根本不重人于天于神之祈求,故能"不怨天"。而孔子相传之教,唯言天之道为无私,为使四时行而百物生,为不已,为健行不息,人当承之以立人道。人对天对祖宗之神之情感,恒由人念天与祖宗之神对人有恩德以增益。故祭祀之义,不重祈祷而重报答,所谓大报本复始。夫重祈祷,乃视主动全若在神,不免自居被动。重报恩重报本复始,则纯为承天与祖宗之神之爱与恩德,加以摄受后,自动的引发伸展自己之仁心,以上达于天与远祖,所以使人德上齐于天德与神德,天德神德亦流行于自己仁心人德之中者也。夫然而人亦即更能以天地生物之心,祖宗爱后人之志,以成己而成物,赞天地之化育。基督教之承天心以爱人,虽亦是此义,然因其特重祈祷,或使人易杂偏私之欲,则精神不免卑逊于神之前,而不能极其上达之伸展,因而上帝易显其超越性,人在神前,乃多罪孽深重之感。唯依孔子之教,乃真可由其于天于神无所求之报本复始精神,而摄天心于人心;转天神之恩我,以推恩于世界,而人德可齐天德,由此而后可以见人与天之俱尊。人德齐天,而知人之善性亦齐于天,然后有天命即性之性善论,尽心知性即知天、存心养性即事天之孟子之学。此儒家之教包涵宗教精神于其内,既承天道以极高明,而归极于立人道,以致广大,道中庸之人文精神所自生。故谓儒家是宗教者固非,而谓儒家反宗教、非宗教,无天无帝无神者尤非。儒家骨髓,实唯是上所谓"融宗教于人文,合天人之道而知其同为仁道,乃以人承天,而使人知人德可同于天德,人性即天命,而皆至善,于人之仁心与善性,见天心神性之所存,人至诚而皆可成圣或如神如帝"之人文宗教也。
(四)孔子之全面的合天与全面的人文精神,与孔子所开启之人文精神与哲学
至于孔子之立教,与世界其他学者,及中国先秦诸子之教之不同者,亦由于孔子之达天德重人文为全面的。而其他人,则恒皆有所偏。盖孔子所承中国以前之传统文化精神,吾人以前已言其乃由经济而社会、政治、伦理、艺术、宗教、道德次第伸展,而前后互相包摄以成之一整体。故孔子之以六艺设教,即包含人类全部文化精神之品类于其中。六艺原为礼、乐、射、御、书、数,以六经为六艺,乃后来之说。然孔子盖亦实尝以六经之义为教。六经中,书者上古三王之事,多偏于政治经济方面。礼者周之礼,注重在教伦理道德。诗乐为文学艺术。易者古代之宗教精神之所寄託,天道也。而春秋,则孔子之所以本天道之仁,居天子之位,以评论"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世"之社会文化,而开拓未来之世界文化者也。孔子著春秋,在其晚年。其一生之行事,与周游列国,在望得用我者,而兴东周。春秋亦不托空言,谓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中国文化开始即重实践,孔子亦先求行道。及道不行,乃退而与弟子,删诗书,订礼乐,修春秋以教来世。是孔子之精神为全面文化之精神,而又求直接实现之于全面社会之精神。其言教,皆系属于其行事。西方印度之哲人,恒先建立一知识系统,人生社会之理想,先著书论学,聚徒讲学,再求用世,恒未及有实践之行为,而身已殁,或则最初目的,即自限于求真理,与著书讲学。孔子之精神实与之皆不同,观孔子之好学而无所不学,学不厌,其对人文之各方面,由经济、政治、社会、伦理、道德、艺术、文学、宗教,皆一一予以重视,而以本末终始条贯之,亦世界学术之其他派别所罕有。西哲中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得、黑格尔等,在理想上,盖能及此,终不免求知立说之意味重。彼等与西方宗教圣徒,社会革命家之重行而忽知,皆同是一偏,不如孔子之人格所表现之知行合一之精神矣。孔子之人格,表现对人文之全面皆加以重视而无所不学,及知行合一精神,此在原则上,为一神足漏尽而无遗之人格精神。故孔子以后中国之学术文化,无论如何发展,而在人格之典型上,文化之究极理想上,皆不能不归宗孔子。人无论在人类文化中,重某一特殊精神,亦莫不可多少由孔子之言与六经中,得其根据与渊源。因人类学术文化活动止此数种,原不能溢于其外也。夫然故中国后人之归宗孔子,亦未尝真窒息学术文化之发展,后人尽可言孔子所未言,详孔子所未详,而补孔子对人文之认识之所不足,然由孔子人格所显示之学不厌,对全面人文皆加以尊重,及知行合一之精神之本身而言,则为一当下具足之整体,而无可以过之者。中国文化经孔子而文化之大统立,万脉分流,同出昆仑,百家腾跃,终入环内。此非孔子之个人之有何威力,唯因孔子所承之文化,原是全面,而人之精神只能在全面文化中活动也。孔子之伟大处,孔子固未尝自言唯彼有之,后人亦不以唯孔子有之,人人皆可尽心知性而知天,而如神如帝成圣,人人皆可以学孔子作春秋之精神,而居天子之位,以评论世界,而以天下为己任,而如王,如天子,或以延续文化教育为己任而为师,即人人皆可为孔子。自孔子之教立,而人人皆可自觉其有"能行仁道之心",而此心即启示人之有无尽之尊严性、崇高性、广大性。人之可如神,如帝,如天子,为师,为承继阻止文化而发扬之以延续社会生命之孝子,与为圣,为孔子,此数者,实为一事。中国后世之神位之所以有天地君亲师者,盖以必有所敬者在彼,而后有所成就者在我。非以天地君亲师,在我之外,非我所能为之谓也。依孔子之教,正是谓人人皆可体天地君亲师之德之心,而与之同其德同其心。五而一,非五而五。此五者在中国文化之发轫时,唯有天地人,唯有原始宗教思想中之敬天神地祗之心,与人在天地中之劳作。自禹而后始有协和万邦之君。自周行封建严宗法,而后真有亲。自孔子,而后自觉天地君亲之仁德仁心,而有学术之讲习,有教,而有师。孔子之教立,人皆知修德而人德可同于天德,而后有墨子之教,欲人学天之兼爱;而后有庄子、老子之教人知天而同天;孟子明性善,喜言仁政;荀子化性起伪,善言礼制;法家则由礼以言法。自诸子百家分流,而中国哲学之门庭显矣。自孔子而后,士之责任感自尊心增强,于是或敝屣尊荣,不事王公,高尚其志。或游说卿相,取合诸侯,为王者师。孟子、荀子皆言尧、舜禅让,与汤、武征诛。由荀子而有韩非、李斯,乃专以尊君为念。由商鞅、李斯助秦之政,而周之封建诸侯,与周天子俱灭。秦亡而汉高祖以平民为天子,汉儒言五德终始与禅让,有德者应继无德兴,即孔子作春秋以天子之事自任之精神所开启。原始之宗教既经孔子之融化,乃本人德可齐于天之思想,再与庄子游于天地之思想相与合流;而渐有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之神仙思想。而后之佛学之所以为中国人所喜,亦因佛学始于不信超绝之梵天,而信人人皆可成佛,而如神,如梵天,如上帝。则中国以后道佛之宗教精神,亦孔子天人合德之思想之所开,人诚信天人合德,而人德可齐天,则人之敬圣贤之心,敬亲之心,亦可同于敬天之心。此即后来之宗教精神之所以于天帝崇拜之外,尤重对圣贤祖先之崇拜之故。孔子信天敬祖,后人则敬孔子如天,而或忘单纯之天。于是原始敬天之宗教精神,若归于减弱。敬祖之教,在西周,原所以支援封建政治者,由孔子之教,而孝之本身,纵不连于事君,亦所以显人之仁德,而有其本身之价值。故敬祖之教,不随原始宗教精神之减弱,不随封建宗法制度之崩坏而消灭,乃反以增强,此乃孔子以后之文化面目,异于孔子以前之最重要者。而其所以致此之故,虽不必原出于孔子一人之力,然要必为孔子之精神之所首先开启者。
(五)中国文化精神之形成与西方之不同
吾人以上论孔子以前及孔子与孔子所开启之文化精神,目的在指出中国文化根本精神与西方文化精神之形成之不同。尤重在说明中国文化之所以有统之故,即在中国文化根本精神之形成,依于次第之升进,亦可谓依于层层包涵之环展。故其启后之处,即直接由其承前之文化,而加以自觉以来。故由夏至孔子,以至孔子以后之文化精神之推进,皆未尝经明显剧烈之冲突矛盾。此即养成中国人对历史文化之亲和感,与文化统绪之意识。同时减弱人之求超越现实超越古人,以另造一理想世界或超越境界之超越精神。而人类之超越精神,又大皆由宗教中之神与人隔离,神高高在人之上以引起。中国之天神,因素富于内在性,及孔子发天人合一之义,孟子发性善之义以后,即使人更不复外人而求天。由孔子之重视自天之道之表现于其生物之处,以观天德;及老子、庄子之重由自然以观天观道,更谓道在蝼蚁、稊稗,牛马四足谓之天。更使天神失其超越性。中国古代之文化,又皆由人群之实际生活中所形成,及周而严伦理宗法。孔、孟虽尊个人,然其尊个人即尊个人之能及一切人,而通于一切人之仁性仁心。老、庄精神,虽或忽略人在社会伦理中之责任,而重个人精神之自由。然其所尊之有精神自由之个人,必须是能自个人之意志欲望解脱者。杨朱或不免重个人情欲之放肆,然亦非重意志自由之概念之本身者。墨家重社会之集体生活,法家重政治之集体生活。故西方近代人所重之个体之意志自由,亦非中国文化大统中所重之精神。至于西洋人所重之理智的理性活动之客观化之精神,其为中国所忽亦甚明。吾人上论,中国文化自开始即重实践,孔子亦先求行道而后讲学,故智德居于末德,数居六艺之末。儒道墨之初起,皆唯以论人生政治德性为事。公孙龙墨辩、庄子齐物论篇、荀子正名篇中之知识论、逻辑、科学思想,皆由诸家之论辩而后引起,只为诸家末流所尊尚。则知在西方居哲学科学思想之首位者,正为中国学术思想中之居末位者。西方言哲学者,必先逻辑、知识论,再及形上学、本体论,而终于人生哲学伦理、政治。而中国古代学术之发展,适反其道而行,乃由政治、伦理以及人生之道。而由人生之道以知天道与性,而终于名学知识论之讨论。墨辩及名家兴,而诸家之学衰,而后世中国之学术,亦未尝改而以名学、知识论为哲学科学之首。则为西方文化精神之特殊精神之所在者,如吾人前所谓文化之分殊的发展、超越精神、个体性之自由之尊重,与理智的理性之客观化之四者,皆中国文化精神中之所忽,由上述之中国古代文化精神,已确乎可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