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艺术精神下之自然观
(二)泛论中国文艺精神与西方之不同
(三)建筑
(四)书画
(五)音乐
(六)雕刻
(七)中国各艺术精神之相通
吾人以上论中国之人生理想在生活之礼乐化,礼之义偏于道德,乐即可以统艺术。故吾人欲知中国文化之精神之具体表现,除知中国社会文化生活之形态外,即须知中国之艺术文学精神。中国之艺术文学之精神,皆与吾人上述之中国先哲之自然宇宙观、人生观,及社会文化生活之形态,密切相连者。艺术文学之精神,乃人之内心之情调,直接客观化于自然与感觉性之声色,及文字之符号之中,故由中国文学、艺术见中国文化之精神尤易。吾人当于此章先一论中国艺术精神下之自然观,次论中国文学、艺术精神与西方之不同,次略分论中国艺术精神,而于下章专论中国文学精神。
(一)中国艺术精神下之自然观
所谓中国艺术精神下之自然观,亦即中国哲学中之自然观,表现于中国人对自然之审美的感情者,吾人以前已论中国先哲亦之自然观,为视自然万物皆含德性(第五章),人与自然又直接感通,且人当对自然有情(第七章),人在日常生活亦重在顺自然而生活(第八章)诸义。故中国人恒能直接于自然中识其美善,而见物之德,若与人德相孚应。中国学者最能乐自然中之生活。"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语,早发于孔子之口。曾点之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霓,咏而归"亦为孔子所特加称许。庄子游心万化,更重观天地之大美。西方中古奥古斯丁尝忏悔其好美术,有中世僧人,见瑞士山水之美,至不敢仰视,亦视山水为物界之诱惑,此乃一明显之对照。中国哲人之观自然,乃一方观其美,一方即于物皆见人心之德性寓于其中。此实至少为一种不私人心之德,以奉献于自然,而充量的客观化之于自然万物之大礼。故依中国先哲之教,君子观乎天,则于其运转不穷,见自强不息之德焉;观乎地,而于其广大无疆,见博厚载物之德焉;见泽而思水之润泽万物之德;见火而思其光明普照之德;此易教也。中国古以农立国,川原交错于野,于水观柔谦善下之德者,老子也;于水观其虚明如镜之德者,庄子也;于水观其泉源混混,不舍昼夜,放乎四海,如性德之流行者,孟子也;于水观其明察鬚眉,平中淮之德者,荀子也;而法家之言法,亦取乎水平之义。荀子载孔子尝答子贡君子何以喜观大水之言曰:"夫水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必循其理,似义。其光光乎不掘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穀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绰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絜,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此中国艺术精神下,先哲之所以观无生物之德也。
至于有生之物,则中国传统之言曰,马有武德,牛有负重之德,羊有善美之德,犬有忠德,鸡以五德闻。六畜之中,豕唯知眠食,独为缺德。植物之中,松柏有后凋之德,梅有清贞之德。自屈原以兰桂比君子,依其洁志以广称芳物,诗人之咏花卉之德者,不可胜数。中国园艺之闻名于世界,皆以其乐观花卉之载德也。中国动植之学之不尚解剖,皆以其于动植皆有情也。情之至也,念人中有圣人焉,充艺术性之想象,乃不私圣人为人中所独有,于是乃谓非人之禽兽中,亦有圣兽、圣禽。麒麟之不践生草,兽之圣也。"凤飞群鸟从以万数",禽之圣也。西洋人言兽,恒称狐狸之狡与狮虎之猛,而中土小说,则化狐狸为多情之美人,中国之麒麟则传能击狮子。孔子作春秋止于获麟,悲人之仁道之穷,亦悲兽中之失仁兽也。乐彼仁兽之在于兽,此人之大仁之心,不忍人中独有仁人也。西洋诗人咏鸟,多咏百灵鸟、夜莺,凤盖即孔雀与雕之和,而西洋人言孔雀,恒止于其羽毛之美,而不取其朋友之德。中国以麟凤龙龟,为走飞麟介四类动物中之四灵,介壳之物中,西人恒称甲壳虫之能御侮杀敌,而中国人独称龟之悠久无疆,含和抱德。龙即蛇也,西方人于蛇,只观其葡匐而行,居于阴暗,故以之为引诱亚当坠落之媒。中国则化蛇为龙,龙之为物,冬而潜渊,春而升天,自上而下,周行海陆空三界,易经以比君子之与时变化,不忍蛇之长居阴暗,故升蛇为龙以比君子。人为万物之灵,而物类亦各有其灵而具人之德,此在科学无可徵信,然为依人之仁心,以观万物之审美精神所必至也。
夫仁者之心,必乐观万物之并育、并行而不悖,故中国人之视天地万物之关系,恒重其"连而不相及,动而不相害"一面,故其于自然界之动植物与无生物,亦喜其无争强斗胜之心者。动物中上言之麟凤龙龟,固皆与世无争。于草木中,中国人之特爱松竹梅,一方诚是爱其为岁寒之三友,一方也是爱其不与万卉百花争荣。故菊之独荣于秋,亦见赏于君子。松柏与竹,直上直下,乃象徵一无求于外,而通天地之精神。松柏之叶如针,上凌长空而生长极慢,如依其自然之性,以伸展上达,而无凌驾他物,或傲慢争雄之心者。西式公园,修剪树木,使不相犯,而迫柏树以如球、如角锥、如队队之人马,皆以人力制自然。而中国人则乐观松竹梅柏之疏朗萧散、朴素无华、与世无争。西方人恒喜赴荒郊蛮地以探险开荒,接触自然之原始生命力,爱高山峻岭,与瀑布之奔流,大海之波涛无既。康得、叔本华论美极于壮美,叔本华以为在狂风暴雨雷鸣电闪下,心无所动,见最高自然之壮美。康得谓壮美由伟大而显示。其论自然之伟大有数量性之伟大,有动力性之伟大。动力性之伟大,即由自然之无尽力之显示,而人之内心有对此无尽自然力之体验与精神之超拔感无限,遂有壮美感。然一切只表现力量之自然,恒不免是相迫协、相凌驾而相争之自然。此中人心灵之感一无限,亦即心灵赖自然力之推荡,而冒起于自然之上之高卓感。而中国古人对自然之审美意识,不向此而发展。中国文学哲学中,几从未有单纯讚颂自然力、自然生命力者。西方所谓自然生命力,中国名之为天地之"生机"或"生意"、"生德"。谓之曰"命"、曰"力",则用字已嫌粗放迫促,谓之曰"生机"、"生意"、"生德",则舒徐而有情味。观天地万物之无限生机生德,并不须自物之表现强大之力量者上看,故周濂溪从窗前草不除,而见天地生意,程明道畜小鱼数尾,而见万物自得意。荒郊蛮地之中,唯见自然生命力之"争",实与中国古代文人哲人之情调不合。中国人固未尝不能爱大海瀑布与高山峻岭,而尤能爱泉石与烟霞。中国人固未尝不善游名山大川,而亦能爱盆景。泉石烟霞盆景,皆不以力显,而与物无争。中国诗人视茂林丰草之可爱,亦在其与长空广漠相配,若无长空广漠,则茂林丰草,不如疏林春草矣。盘根错节之树,枝干互相凌驾,常必俟其成老树,乃入诗人之笔。老则力弱,而其夭矫非相争之势矣。牡丹之为花王,固可谓之生命力丰盈,然其花瓣团团围绕,富厚而无所凌压,故亦为中国人之所喜也。
中国诗人哲人之观自然,原不视自然为诸力争衡之场所,故亦不注重自表现自然力、自然生命力之景物观天地之大美。中国人所喜之自然与艺术美,皆期其物质材料最少者,故波西尔著中国美术,曾特称美中国雕刻之精致。中国雕刻中,恒于小方金铜、玉石、象牙、犀角上雕精美之字画。而所谓神镌者,能于径寸之面积内,刻数百字或赤壁泛舟图。中国之书画,恒以寥寥之数种点线,表层出不穷之意境。中国音乐多以微弱之振动,达深厚之情。推而极之,遂有陶渊明之"但识琴中意,何劳弦上音"之音乐观。中国诗文,尤善于以文约义丰见长,绝诗二三十字,恒能出神而入化,故多以一字而为人师之故事。而人或以为崇尚此类之美,始于宋元以后,且表示中国民族精神力量、心力之衰弱,故不能摄受表现无尽生命力之自然美、艺术美。斯言非无理据,而不必尽然。盖艺术中之纳大于小,亦依于一至高度之精神力量与心力。即就自然之审美言,吾人亦可谓于最少物质,见更多之美,表现更丰富之精神活动或心之活动。魏晋人所谓"会心处不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豪濮间想",乃一善于移情于物,使"小者亦大'之言。心力富而善移情者,故能视盆景如长林丰草,观流泉即瀑布长江,于一丘一壑,见泰山沧海。太虚之中,烟霞之里,皆为精神之所运,乃见山川灵气之往来,天地化机之流行。则谓此类美之崇尚,见中国人精神力、心力之衰弱,未必是也。依先秦哲人之教,儒者固言万物并育并行之道,庄子亦言,彼是双成,万物一体之意。循乎此教,则其表现于审美意识者,自当于人物之间,别之以理,亦通之以情。艺术精神之下,寄情万物,皆以养德。乐于观物之并育并行,而不喜观其相凌驾以相争。不重单纯之自然力、自然生命力之表现,而能于至小以观至大,于一物见一太极。于是于自然界无往而不见此心仁德之流行,而未尝见万物之相碍而相忍,此即为中国古人对自然之审美之最重要精神所在,而亦遥通于中国政教礼乐之大原者。
(二)泛论中国文艺精神与西方之不同
言西方文化之高卓一面,必言其宗教精神。其宗教精神之高卓性,表现于其"上帝自无中创造天地万物"之信仰。上帝是否自无中创造世界,今非论究之所在。而上帝自无中创造世界之信仰,固足以使人精神凸显以高临,而若超越于天地万物之上。其引人上达之价值,乃不得否认。而西方哲学精神之伟大处,亦皆表现于其能追踪上帝之高卓性,而与之俱往,其运思乃能上际于天,下蟠于地。故西方文学、艺术家之最伟大之精神,亦在依一宛若从天而降之灵感,而使人超有限以达无限,而通接于上所论之宗教哲学精神。其未能直接通接于无限之神者,亦必其所示之理想,可使人精神扬升而高举,其想象之新奇,意境之浪漫,足诱引人对一生疏者、遥远者之向往,而其表现之生命力量,又足以撼动人心者,乃为真能代表西方文化特有之向上精神之第一流文艺作品。悖此者,谓之不足代表西方文化之特殊精神,唯表现人性所同然者可也。故艺术中,如中古时期高耸云际之教堂,上达神听之讚美诗;文学中,如写人依层级而历地狱天堂之但丁之神曲,写人之循序而行天路入天城之本仁( bunyin )之天路历程,固为西方宗教性的文艺精神之代表作。近代之罗丹、米盖朗基罗之雕刻,大力盘旋,赋顽石以生命。贝多芬、瓦格纳之交响乐,宛若万马奔腾,波涛澎湃。今日西方,有数十百层之高楼,及一切激发理想,开闢想象,而一往震撼人心,引生超越感之文学,皆可为西方文艺精神之代表。而西方之悲剧,则为此类文学中,世界无能相匹者。西方之悲剧吾尝括而论之,或为表现神定之命运之无可逃之希腊悲剧。或为表现内心之矛盾冲突、性格决定命运之莎士比亚之悲剧。或为表现一无限的自我肯定、自我否定之精神奋斗历程之歌德之浮士德悲剧。或为表现良心与私欲之罪恶之交战之托尔斯泰之悲剧。或为表现冷酷之自然、盲目之意志与机遇播弄人生之哈代之悲剧。或为表现个人之自由与社会之冲突之易卜生之悲剧。或为表现一神秘梦寐凄凉之感之梅特林克之悲剧。其悲剧之气魄之雄厚,想象之丰富,命意之高远,皆可引动人之深情;使人或觉一不可知之力之伟大,或觉此心若向四方分裂而宾士,或觉登彼人生之历程,以上升霄汉而下沉地狱,恒归于引出一宗教精神中之解脱感、神秘感、人生道德价值之尊严感,吾皆尝读之而爱之,感佩作者之能引发吾之超越精神,而叹其为中国印度之所未有也。
西方文艺表现之精神伟大,诚不可企及。然不能使人无憾。所憾者何,即吾人欣赏之时,不能无自己渺小之感是也。高耸云霄之教堂,与埃及之金字塔,数十百层之高楼,万马奔腾之交响乐,及西方之悲剧,伟大诚伟大矣,然皆震撼人之心灵,夺人之神志,而使人自感卑微渺小,而无以为怀也。西方之论美学者之言曰,当吾人立于伟大之物旁,而自感渺小卑微,则吾此心已连系于伟大之物,而分享其伟大,故立于奔流瀑布之旁,,则吾心亦具千军万马之势,入于高耸云霄之教堂,吾心亦上与天齐。斯言是也,然此与彼俱伟大之心,仍依于吾人最初之自觉渺小之感。若渺小之感与伟大之感,不能相容而俱存,此中内在之矛盾不能自为消解,将不免或失此自觉渺小之感,而伟大之感亦失所依以俱泯,或则重归于渺小之感。彼伟大之物以其自身伟大,而锡人以渺小之感,是未尝真洋溢其伟大,以使人分享之,则非充实圆满之伟大。吾于是感西方文艺之伟大,多英雄豪杰式之伟大,而罕圣贤式、仙佛式之伟大。英雄豪杰式之伟大,使人惟有崇敬之、膜拜之。舍崇敬膜拜,则我心无交代处,亦终不能无自己渺小,甘心为其臣仆之感。而圣贤式、仙佛式之伟大,乃可使人敬之而亲之,而涵育于其春风化雨、慈悲为怀之德性下,使吾人自身之精神,得生长而成就。夫然,故圣贤仙佛之伟大,乃不特其自身伟大,且若以其伟大赐予他人。他人之受其感召,日趋伟大,则反若见圣贤仙佛之未尝伟大,而只平凡。此乃圣贤仙佛之所以为真伟大。西方之文艺之伟大,盖罕至乎圣贤仙佛之化境,而中国文学艺术精神之伟大,则庶几近之矣。
吾人谓中国文学艺术之境界,较西方有更进一层处,首可由西方之美学名辞(注意:非指理论内容)以取证。西方美学之论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皆以模仿为根本观念。康得则以超实际利害之观照为言。黑格尔、席勒以理性之表现于感性为言。叔本华以意志情绪之客观化或表现为言。利蒲斯以移情于物为言。现代之克罗齐则以直观表现之合一为言。吾昔亦尝综括艺术之精神于欣赏(观照)表现,以通物我之情,以为可以尽美学之蕴。夫通物我之情是矣,然言欣赏、观照,则有客观之物相对。言表现或表达,则有我在。言移情于物,将此注彼,直观表现合一,终未必能表物我绝对之境界。真正物我绝对之境界,必我与物俱往,而游心于物之中。心物两泯,而唯见气韵与丰神。孔子所谓游于艺之游,与中国后代诗文书画批评中所谓神与气,在西方皆无适当之名词足资翻译。谓游为游戏,神为想象力,气为表现力,皆落入主观,于其义犹未尽。此诸字之义,盖皆只可意会而不易言传。然要为完全泯除物我主观客观对待分别,不似模仿、欣赏、观照、表现之辞,不免物我对峙之意味,此乃人皆可读中国古代文艺批评之论神气者而知之者也。
(三)建筑
中国美学中神与气之观念,言不易传,今暂不论。然孔子所谓游于艺之游,则可姑试说之。中国文学艺术之精神,其异于西洋文学艺术只精神者,即在中国文学艺术之可供人之游。凡可游者之伟大与高卓,皆可亲近之伟大与高卓、似平凡卑近之伟大与高卓,亦即"可使人之精神,涵育于其中,以自然生长而向上"之伟大与高卓。凡可游者,皆必待人精神真入乎其内,而藏焉、息焉、修焉、游焉(借礼记学记语),乃真知其美之所在。既知其美之所在,即与之合一,而忘其美之所在,非只供人之在外欣赏,于其美加以讚叹崇拜而止者。故西方之高耸云霄之教堂,使入于其中者,可仰望而叹其高卓,,然人不能游于其顶下之半空,是高卓不可游者也。中国之塔传自印度,而遍立于中国之城郊。塔非不高卓也,然人可拾级而登,以远望四方,则其高卓,乃可游之高卓也。中国之宫殿,未尝无上达霄汉者,然高大者必求宽阔,如阿房宫、未央宫、建章宫之千门万户,四通八达,则建筑之伟大而可游者也。胡兰成先生之中国文明之前身与现身,谓西洋封建时代之建筑,有教堂,有堡垒,而无闾阎廛阡。今按教堂堡垒对外面观者言,皆自成界限,非外人可任意游息之所。而中国之闾阎廛阡,则虽一连数百家,而一望乃横铺地面。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长安道上,户户皆种垂杨,垂杨迎风摇曳,即若向人招手,不似堡垒之与人相阻隔。中国古之人家多重门深院,"庭院深深深几许……帘幔无重数。"则堪人之游息。西式之洋房,恒重高大,缺平顺与深曲。洋房开窗,直见外面之世界,如人之张目而视,终日寻求,使人不能安息。诚然,西洋住家之屋,亦外有林木花卉,而内部之陈设,亦因物质文明之发达,而日趋精致。然洋房有卧室、客厅、书房,而无堂屋;洋房多瓦与墙齐,无簷下;有过道而无回廊,有窗户多不讲究窗櫺,有屋顶而无飞簷飞角;材料则用石与士敏土,而少用木与茅;道途中有旅舍,而无十里长亭;有纪念碑而无牌坊楼阙。此皆西方建筑,原则上不如中国者。桑代克世界文化史,亦谓方亭、楼阙、塔,为中国之特殊建筑,唯彼未论其意义耳。
中国住家房屋之堂屋,正如中国古代之明堂,天地君亲师之神位在焉,婚丧之礼在焉,老人之教子孙在焉。中国人有堂屋,而行婚丧之礼,不须赴教堂与殡仪馆。生于家,婚于家,乃终身不离家庭之温暖。家庭真可以为人生安息之所。吾曾谓天地君亲师之神位中,天地为自然、上帝,君代表政治,亲为父母祖宗,代表社会生命之延续,而师则代表教育与学术文化之延续。夫妇交拜而行婚礼于其前,则夫妇之道通于天地之道、政治社会、教育文化之道,其意味可胜于只在代表上帝之牧师之前宣誓矣。死而停柩在堂,则死而未尝与天地君亲师之人间文化相离矣。晨昏礼敬于神位之前,则堂屋之中,皆人类政治、社会、教育、文化之精神所流行,为人之责任之感、向上之心所藏修息游之地。吾人前又曾谓西方人赴教堂学校,而有文化生活,退休于家,则为私生活,故宗教家与哲人,多不屑于有家,而寄情高远。中国之堂屋,与其中之神位,则庄严家庭而神圣化之,以融文化生活之精神于私生活之中,纳高远于卑近,其义深矣。
至于中国房屋之有簷下之回廊,亦所以使人之精神随处有藏修息游之地。夫瓦与墙齐,则内外自成界限;有簷下之空间,则虚实相涵,内外相通;徘徊簷下,漫步回廊,皆所以息游。额外人房屋材料之用木与茅等有生命之物,亦较用石与士敏土者,更觉生意相通。窗櫺之用,,亦所以通内外。飞簷飞角之飘逸,宛若与虚空同流,亭子聚集四面八方风景。故杜工部有"乾坤一草亭"之句。而楼阙使两方行人相望,牌坊壁立途中,使两头之风景,交流聚合。亦皆以其能以虚涵实,而通内外。然凡虚实相涵之处,皆心灵可悠游往来之处。而此中美感之所自生,亦即在此心之无所滞碍,玲珑自在,以悠游往来。故吾谓中国建筑之美,在其表现一可游之精神。斯宾格勒于《西方之衰落》中,曾称道中国园林之曲径回环,花木幽深,较西式公园之便于游息,而未真知此乃遍于中国建筑之精神者也。
(四)书画
凡虚实相涵者皆可游,而凡可游者必有实有虚。一往质实或一往表现无尽力量者,皆不可游者。瀑布大海、高山峻岭、高耸之教堂与金字塔,皆美之可观、可赏、可讚美,而不可游者,以其皆缺虚灵处也。故吾人谓中国艺术之精神在可游,亦可改谓中国艺术之精神在虚实相涵。虚实相涵而可游,可游之美,乃回环往复悠扬之美。此皆似属于西方之所谓优美而非壮美。西方哲人论美之最高境界,恒归于壮美。如康得、叔本华,皆持此论。而中国人论美则尚优美,凡壮美皆期其不悖优美。叔本华以意志之无尽表现而客观化,与意志之屈于悲剧之下,见最高之壮美。康得以内在力量之无限,见最高之壮美。彼等皆不长于论优美。席勒美学论文中,独谓希腊美神佩飘带,而由飘带精神论风韵( grace )之优美。然飘带精神,则实非西方文学艺术之所长。飘带之美点,在其能游、能飘,即能似虚似实而回环自在。印度传飘带至中国,中国女子早知佩飘带。西方女子古装,有百摺裙,亦有长裙曳地者,而无长袖。百摺裙可极华丽,而装造得机械。曳地长裙,多少有地上之飘带之意味。然中国古代女子衣服,则兼有长袖。长袖善舞,长裙曳地,身游于衣中,而衣服通体如一飘带,则不仅如希腊美神之只佩一飘带而已。吾为此言,亦所以喻中国艺术中所崇尚之优美之极至,在能尽飘带精神。极优游回环虚实相生之妙,而亦可通于壮美。此除可由中国之建筑以取证外,兼可由中国之书法、绘画、音乐等以证之。
中国之绘画,本与中国之书法同源。中国古代之书法,虽用刀刻,然不似巴比伦楔形文字之尖锐。钟鼎文之笔锋,已求其近乎浑圆。秦以后发明毛笔,由是而开出重纯粹之形式美、韵味美之书法世界。西方古代以鹅翎管写字,而不知发明毛笔。今用钢笔,乃复返而近似古代以刀刻字之风。西洋纸只有平面光滑之洋纸,而无绢纸与宣纸。毛笔之妙,在其毫可任意加以铺开,而回环运转,于是作书者,可顺其意之所之,而游心于笔墨之中,轻之重之,左之右之,上之下之,横斜曲直,阴阳虚实之变化遂无穷。绢纸宣纸之妙,在可供浸润,纸与墨乃可互相渗透,融摄不二。由是书法之中,笔力乃可透纸背,而有人所谓如"锥划沙"、"印印泥"、"屋漏痕"之"立体美""深度美"。洋纸病质实而不虚,故字形皆浮于纸面。绢纸宣纸,可供浸润渗透,有虚处以涵实,故能有沉著苍劲之美也。中国书法,用笔能回环运转,游意自如,又有立体美深度美,故可开出一纯粹之形式美韵味美之书法世界,为人之精神所藏修息游之所矣。中国之画与书法同源,故亦重用线条。用线条则有书法美。有虚白处,而能有疏朗空灵之美。西方油画,必需以颜料涂满,则质实而只可远观。中国之画,由汉与魏晋之人物画,而隋唐壁画之故事画,李思训之金碧山水画,王维之水墨画,至宋元以降所谓文人画,而达画中最空灵之境界。文人画之高,即全在善于用画中之虚白处,元人所谓虚白中有灵气往来是也。
又中国画与西洋画之别,今人皆知在西洋画,重光色之明暗,重远近大小之不同。此乃假定观者有一定之观景。然在中国之画,则恒远近不分,阴影不辨。若不识有所谓观景者。西方画家,有一定之观景,由于其站立于一定之地位。宗白华先生,尝论中国画家之无一定之观景,由于其作画之时,即游心于物之中,随时易其观景。故其所作之画,亦必俟观者之心随画景委迤,与之俱游,而后识其妙。故远近之物之大小,皆若相同而无阴影之存在也。而中国山水画,重远水近流,萦回不尽,遥峰近岭,掩映回环,烟云绵貌,缥缈空灵之景,亦皆所以表现虚实相涵,可往来悠游之艺术精神也。
(五)音乐
中国音乐最明显之缺点,人谓不重西洋所谓和声,故不能有如西洋之伟大之交响乐。然中国古人言音乐,或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今暂先舍器乐而论声乐。西洋之独唱如唱高音,其步步升高,恒响入云霄,其壮美之音,善表发扬蹈厉之精神,亦能表现悲壮慷慨之情绪。优美之音,亦能极婉转凄颤之致。然其壮美之音,不同京剧中老生之沉鬱顿挫。其优美之音,无昆曲之悠扬安和者。夫高唱入云,发扬蹈厉,悲壮慷慨,皆精神一往向上, ? 稛 o 馀者也。而沉鬱顿挫,则回肠荡气之所出。婉转凄颤之音,未尝无往复之趣,而不如悠扬安和之音,其往复之顺适也。中国古人言歌声之美者曰"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曰"馀音绕梁,三月不绝。"馀音之回绕,盖中国音乐之所特重。沉鬱顿挫之音,即盘旋回绕之馀音所凝结。而悠扬安和之音,即迴旋之音舒展疏达者也。故吾闻京剧中沉鬱顿挫之音,宛然声音之凝结而成立体。吾闻昆曲中悠扬安和之音,则宛然声音之环开平面。故皆可为吾精神藏修息游之所,若将终身焉。而闻西洋之歌唱之表现壮美如悲壮慷慨者,则使吾之精神奋发而提起耳。其表现优美而婉转凄颤者,使吾之精神柔嫩而富情耳,而不觉吾之精神得藏修息游之所也。世固多有兼能欣赏中西之歌唱者,请自验之。
至于器乐之中,吾人上已言,中国音乐不重和声,缺伟大交响乐,确为中国音乐之不及西洋者。然西方交响乐之伟大,多是英雄豪杰式之伟大。西方宗教音乐,非英雄豪杰式,而颇有庄严神圣之美,足表现西方之圣贤情调。吾尝于成都参加孔子祭典,闻奏古乐,其音浑沦而肃穆,使人心广大和平。古乐多不传,读古人乐论,意者皆类是,而表现中国式之圣贤心情之伟大者也。至于七弦琴之谱及洞箫之曲调,则山林之音,引人于清幽悠远之境,而表现仙佛式之心情之伟大者也。至于就乐器而论,西方之乐器,主要为钢琴与提琴。钢琴音脆响,而提琴音劲急,皆欠优和之致。中国之胡琴来自异域,亦不免劲急。中国七弦琴之音,则本身即有舒徐淡宕之致。洞箫之音,则本身即有清幽优和之致。盖七弦琴之弦长而振幅大。焦桐之质,疏而不密。洞箫之构造,洞达而中空。振幅大而质疏,洞达而中空,远离紧密,故虚无之用彰,其声能舒徐淡宕,清幽优和也。辅助之乐器中,中国古代八音齐奏,钟鼓磬击之地位皆重要。西洋之教堂有锺,而无鼓与磬。钟声使人警策而激动。中国之寺庙,独兼有暮鼓,使人反虚入浑而发深省。磬声则使人沉抑而意远。西方一般音乐中之鼓,只所以增大音响,军乐中之鼓,只所以激动情志,中国亦有之。然鼓之此二用,皆不能尽鼓之性。鼓之声依于鼓中之有空,故振动之声音四散,而还入于空气之中,乃尽鼓之性。唯在深山旷野之中,寺鼓之音,扩散渐远而沉入虚无,乃意味无穷,而尽鼓之性。西方教堂之钟声,可以提起人之宗教情绪,可谓有壮美。深山闻暮鼓,则使吾人之宗教情绪,随鼓声扩散,而弥漫于全心灵与全宇宙,则极壮美而同于优美。忆吾尝于成都青羊宫畔,闻寺鼓声、磬声而塔然丧我,因叹发明鼓磬之人,乃人中之大圣。而鼓磬之伟大,正在其中为虚空,其声之浑沦清远,足以泯人之意念而"藏"之,使人之精神"游"于无何有之"乡",而"息"焉"修"焉者也。
(六)雕刻
中国艺术以书画为主。中国书画之妙,在纯以线条为主,以最少之物质性,表极高之形式美与精神意味。故画中不重彩色。王维山水诀第一句,即谓"画道之中,以水墨为上"。中国画家,恒有惜墨如金之语。故画家之中,恒有画数笔水墨之兰竹,而名闻一世者。即或设色,亦重在"取气而不在取色"(王麓台自题仿大痴山水),而期于淡雅。读佩文斋书画谱,见中国之品评书画者,盖皆以逸品神品为最高。神品逸品之高,正由其胸襟廓然,毫无渣滓,故落笔点墨,化机在手,气色微茫,而风神超越,逸韵横生。夫艺术之原则,原是表现精神于物质界,则以愈少之物质形色,表现愈多之精神意境,而堪为人之精神藏修息游之所,其价值宜为最高。故以中国书画与西方之绘画较,中国书画,至少在此点上,实居于较高境界。至于中国音乐与西洋音乐相较,中国音乐不重积累众音以成和声;建立高一层著音乐世界乃其短。然今所存昆曲、京剧,其长处亦在其能尽悠扬或顿挫之致,而堪为人之精神所藏修息游。至于中国之雕刻,在中国艺术中之地位,则远不如其在西洋艺术中地位之高。在中国艺术中,代替西方之雕刻之地位者,乃瓷器。故西方人以中国为瓷器之国。斯宾格勒尝以瓷器与图画为中国人之代表艺术。瓷器所赖以存者乃柔软之土,雕刻所处置者,为顽硬之石。石乃物质性最重者。故人欲表现其征服及重造自然界之生命力者,乃在艺术中特重雕刻。此盖即西洋艺术中,自希腊、罗马及近代皆特重雕刻之故。西洋雕刻之一特徵,即除刻于建筑物如教堂上之所谓浮雕者外,人物之雕像,恒期其为一独立之个体。与其外立空间,虚实分明,界限划别。或剥去衣服以成裸体,卓尔而立,更无依恃。如罗丹、米盖郎基罗之雕像,更因其表现宗教精神与生命力量,恒不免舒筋露骨,剑拔弩张。西洋之英雄或纪念人物之雕像,或独立于街头之石柱上,任人瞻仰,亦任其风吹雨打。然在中国之雕刻,则其始源为商周之鼎彝上所刻之花纹与鸟兽,钟鼎文盖由之出。后之汉代石刻,亦在石上。至于自外传来之佛像雕刻,大皆依山岩而雕,或位于山洞之中。即近似雕刻之塑像,亦多笼之一龛,且皆不重使其生命力量之表现于外。故法力无边之佛,亦唯以有限之圆满丰硕之形像状之。德哲凯萨林在其哲学家旅行日记中,亦曾特提此一点,深致讚叹。彼因此谓中国文化精神,为西人所最难解者,即于精致中见深厚。中国圣贤仙佛及英雄人物之雕像塑像,必有衣可服,有山岩可倚,有山洞可居,有神龛可坐。亦即外有护持掩蔽之者,而绝不单独成立一个体以暴露于外。瞻礼之者亦觉其有隐约之致,觉其物质性亦因而减少。夫暴露与隐约之别,即有所藏与无所藏之别。有所藏,则瞻礼之心亦得而藏焉修焉。故入中国寺庙及山洞瞻礼圣贤仙佛及豪杰之士,恒使人怀先生之风,若山高而水长,低回流连,不忍遽去。观西方英雄像巍然伫立于街头之石柱,更无掩映,以销蚀其独立性与物质性,则至多使人仰望而崇拜耳。
(七)中国各艺术精神之相通
吾昔年尝论中国艺术精神,尚有一种极堪注意之点,即重在各种艺术精神相互为用,以相互贯通。西洋之艺术家,恒各献身于所从事之艺术,以成专门之音乐家、画家、雕刻家、建筑家。而不同之艺术,多表现不同之精神。然中国之艺术家,则恒兼擅数技。中国各种艺术精神,实较能相通共契。中国书画皆重线条。书画相通,最为明显。如唐寅谓"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王世贞谓"画石如飞白,木如籀,画竹干如篆,枝如草,叶如真,节如隶。"故郭熙之画树,文与可之画竹,温日观之画葡萄,皆自草法中得来。中国之图画,又与中国之建筑雕刻相通。逐个雕刻之倚山岩而雕,中国房屋建筑,不重高耸云霄,多围以树,恒使屋顶掩映于积翠重阴之下,皆所以含若隐若现似虚似实之画意。故中国古代宫殿庙宇,恒遍绘以各重花纹及其他图画于梁柱及屋檐。冯文潜先生,昔年尝著文论中国建筑之重门深院,阶梯之上下,回廊之曲折,乃最能表现音乐精神者(此文颇为人所注意,惜忘所载刊物)。叔本华尝以"西方建筑为凝固的音乐",乃与音乐精神本身相反者。而中国之建筑则舒展的音乐,与音乐精神最相通也。中国人又力求文学与书画、音乐、建筑之相通。故人论王维之诗画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宋赵孟潆以画为无声之诗,邓桩以画为文极,此中国之画之所以恒题以诗也。中国文字原为象形,则近画。而单音易于合音律,故中国诗文又为最重音律者。诗之韵律之严整,固无论,而中国之文亦以声韵铿锵为主。故文之美者,古人谓之掷地作金石声。过去中国之学人,即以读文时之高声朗诵,恬吟密咏,代替今人之唱歌。故姚姬传谓中国诗文皆须自声音证入。西方歌剧之盛,乃瓦格纳以后事。以前之歌剧,皆以对白为主。而中国戏剧则所唱者,素为诗词。戏中之行为动作,多以象徵的手势代之,使人心知其意,而疑真疑幻,若虚若实。戏之精彩全在唱上,故不曰看戏,而曰听戏,是中国之诗文戏剧皆最能通于音乐也。中国之庙宇宫殿,及大家大户之房屋,恒悬匾与对联,则见中国人求建筑与诗文之意相通之精神。此种中国各种艺术、文学精神之交流互贯,可溯源于中国文学家、艺术家恒不以文学艺术之目的在表现客观之真美,或通接于上帝,亦不在儘量表现自己之生命力与精神,恒以文学、艺术为人生之余事(余乃充馀之义),为人之性情胸襟之自然流露。然人之性情胸襟,原为整个者,则其流露于书画诗文,皆无所不可,而皆可表现同一之精神,亦自当求各种艺术精神之贯通综合,使各种文学、艺术之精神不相对峙并立,而相涵摄。然此各种艺术精神之互相涵摄,亦即可谓每种艺术之精神,能超越于此种艺术之自身,而融于他种艺术之中,每种艺术之本身,皆有虚以容受其他艺术之精神,以自充实其自身之表现,而使每一种艺术,皆可为吾人整个心灵藏修息游所在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