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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学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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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胡适之先生宣布“古文”是“死文学”,给它撞丧钟,发讣闻。所谓“古文”,包括正宗的古文学。他是教人不必再做古文,却显然没有教人不必阅读和欣赏古文学。可是那时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如吴稚晖、钱玄同两位先生,却教人将线装书丢在茅厕里。后来有过一回“骸骨的迷恋”的诗,也是反对做旧诗,不是反对读旧诗。但是两回反对读经运动却是反对“读”的。反对读经,其实是反对礼教,反对封建思想,因为主张读经的人是主张传道给青年人,而他们心目中的道大概不离乎礼教,不离乎封建思想。强迫中小学生读经没有成为事实,却改了选读古书,为的了解“固有文化”。为了解固有文化而选读古书,似乎是国民分内的事,所以大家没有说话。可是后来有了“本位文化”论,引起许多人的反感,本位文化论跟早年的保存国粹论同而不同,这不是残馀的而是新兴的反动势力。这激起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人,反对读古书。

可是另一方面,在本位文化论之前有过一段关于“文学遗产”的讨论。讨论的主旨是如何接受文学遗产,倒不是扬弃它,自然,讨论到“如何”接受,也不免有所分别扬弃的。讨论似乎没有多少具体的结果,但是“批判的接受”这个广泛的原则,大家好像都承认。接着还有一回范围较小,性质相近的讨论。那是关于《庄子》和《文选》的。说《庄子》和《文选》的词汇可以帮助语体文的写作,的确有些不切实际。接受文学遗产若从“做”的一面看,似乎只有写作的态度可以直接供我们参考,至于篇章字句,文言语体各有标准,我们尽可以比较研究,却不能直接学习。因此许多大中学生厌弃教本里的文言,认为无益于写作,他们反对读古书,这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但是流行的《作文法》,《修辞学》,《文学概论》这些书,举例说明,往往古今中外兼容并包,青年人对这些书里的“古文今解”倒是津津有味的读着,并不厌弃似的。从这里可以看出青年人虽然不愿信古,不愿学古,可是给予适当的帮助,他们却愿意也能够欣赏古文学,这也就是接受文学遗产了。

说到古今中外,我们自然想到翻译的外国文学。从新文学运动以来,语体翻译的外国作品数目不少,其中近代作品占多数,这几年更集中于现代作品,尤其是苏联的。但是希腊罗马的古典,也有人译,有人读,直到最近都如此。莎士比亚至少也有两种译本。可见一般读者(自然是青年人多),对外国的古典也在爱好着。可见只要能够让他们接近,他们似乎是愿意接受文学遗产的,不论中外。而事实上外国的古典倒容易接近些。有些青年人以为古书古文学里的生活跟现代隔得太远,远得渺渺茫茫的,所以他们不能也不愿接受那些。但是外国古典该隔得更远了,怎么事实上倒反容易接受些呢?我想从头来说起,古人所谓“人情不相远”是有道理的。尽管社会组织不一样,尽管意识形态不一样,人情总还有不相远的地方。喜怒哀乐爱恶欲总还是喜怒哀乐爱恶欲,虽然对象不尽同,表现也不尽同。对象和表现的不同,由于风俗习惯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由于地理环境和社会组织的不同。使我们跟古代跟外国隔得远的,就是这种种风俗习惯,而使我们跟古文学跟外国文学隔得远的尤其是可以算做风俗习惯的一环的语言文字。语体翻译的外国文学打通了这一关,所以倒比古文学容易接受些。

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这才说得上接受古文学。但是这是现代,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再弄清楚古文学的立场,所谓“知己知彼”,然后才能分别出那些是该扬弃的,那些是该保留的。弄清楚立场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着,一面批判着。自己有立场,却并不妨碍了解或认识古文学,因为一面可以设身处地为古人着想,一面还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场上批判的。这“设身处地”是欣赏的重要的关键,也就是所谓“感情移入”。个人生活在群体中,多少能够体会别人,多少能够为别人着想。关心朋友,关心大众,恕道和同情,都由于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甚至“替古人担忧”也由于此。演戏,看戏,一是设身处地的演出,一是设身处地的看入。做人不要做坏人,做戏有时候却得做坏人。看戏恨坏人,有的人竟会丢石子甚至动手去打那戏台上的坏人。打起来确是过了分,然而不能不算是欣赏那坏人做得好,好得教这种看戏的忘了“我”。这种忘了“我”的人显然没有在批判着。有批判力的就不至如此,他们欣赏着,一面常常回到自己,自己的立场。欣赏跟行动分得开,欣赏有时可以影响行动,有时可以不影响,自己有分寸,做得主,就不至于糊涂了。读了武侠小说就结伴上峨眉山,的确是糊涂。所以培养欣赏力同时得培养批判力,不然,“有毒的”东西就太多了。然而青年人不愿意接受有些古书和古文学,倒不一定是怕那“毒”,他们的第一难关还是语言文字。

◎ 《十二金钗图册》 清 费丹旭 绘

打通了语言文字这一关,欣赏古文学的就不会少,虽然不会赶上欣赏现代文学的多。语体翻译的外国古典可以为证。语体的旧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现在的读者大概比二三十年前要减少了,但是还拥有相当广大的读众。这些人欣赏打虎的武松,焚稿的林黛玉,却一般的未必崇拜武松,尤其未必崇拜林黛玉。他们欣赏武松的勇气和林黛玉的痴情,却嫌武松无知识,林黛玉不健康。欣赏跟崇拜也是分得开的。欣赏是情感的操练,可以增加情感的广度、深度,也可以增加高度。欣赏的对象或古或今,或中或外,影响行动或浅或深,但是那影响总是间接的,直接的影响是在情感上。有些行动固然可以直接影响情感,但是欣赏的机会似乎更容易得到些。要培养情感,欣赏的机会越多越好,就文学而论,古今中外越多能欣赏越好。这其间古文和外国文学都有一道难关,语言文字。外国文学可用语体翻译,古文学的难关该也不难打通的。

我们得承认古文确是“死文字”,死语言,跟现在的语体或白话不是一种语言。这样看,打通这一关也可以用语体翻译。这办法早就有人用过,现代也还有人用着。记得清末有一部《古文析义》,每篇古文后边有一篇白话的解释,其实就是逐句的翻译。那些翻译够清楚的,虽然啰唆些。但是那只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启蒙书,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五四”运动以后,整理国故引起了古书今译。顾颉刚先生的《盘庚篇今译》(见《古史辨》),最先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是要打破古书奥妙的气分,所以将《尚书》里诘屈聱牙的这《盘庚》三篇用语体译出来,让大家看出那“鬼治主义”的把戏。他的翻译很谨严,也够确切,最难得的,又是三篇简洁明畅的白话散文,独立起来看,也有意思。近来郭沫若先生在《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一文(见《青铜时代》)里翻译了《诗经》的十篇诗,风雅颂都有。他是用来论周代社会的,译文可也都是明畅的素朴的白话散文诗。此外还有将《诗经》《楚辞》和《论语》作为文学来今译的,都是有意义的尝试。这种翻译的难处在乎译者的修养,他要能够了解古文学,批判古文学,还要能够照他所了解与批判的译成艺术性的或有风格的白话。

翻译之外,还有讲解,当然也是用白话。讲解是分析原文的意义并加以批判,跟翻译不同的是以原文为主。笔者在《国文月刊》里写的《古诗十九首集释》,叶绍钧先生和笔者合作的《精读指导举隅》(其中也有语体文的讲解),浦江清先生在《国文月刊》里写的《词的讲解》,都是这种尝试。有些读者嫌讲得太琐碎,有些却愿意细心读下去。还有就是白话注释,更是以读原文为主。这虽然有人试过,如《论语白话注》之类,可只是敷衍旧注,毫无新义,那注文又啰里啰唆的。现在得从头做起,最难的是注文用的白话;现行的语体文里没有这一体,得创作,要简明朴实。选出该注释的词句也不易,有新义更不易。此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叫做拟作。谢灵运有《拟魏太子邺中集》,综合的拟写建安诗人,用他们的口气作诗。江淹有《杂拟诗》三十首,也是综合而扼要的分别拟写历代无名的五言诗人,也用他们自己的口气。这是用诗来拟诗。英国麦克士·比罗姆著《圣诞花环》,却以圣诞节为题用散文来综合的扼要的拟写当代各个作家。他写照了各个作家,也写照了自己。我们不妨如法炮制,用白话来尝试。以上四条路都通到古文学的欣赏,我们要接受古代作家文学遗产,就可以从这些路子走近去。

了解与欣赏

了解与欣赏为中学国文课程中重要的训练过程。儿童从小就能对于语言渐渐的了解,不过对于文字的了解必须加以强制学习的训练。成年人平时读书阅报大都是采取一种“不求甚解”的态度。这是一般综合的实用的态度。但在国文教学,教师准备时,必须字字查清楚,弄明白。学生呢,在学习时也必须字字求了解。这与一般不求甚解的态度刚好相反。然而不求甚解的那分能力正是经过分章析句的学习过程而得到的,必须有了咬文嚼字的教学培养后,才能真正达到那种不求甚解的境界;没有经过一番文字分析的训练,欲不求甚解,也不易得呢。通常教授国文的,大都很注重字义。实在除掉注重字义的办法以外,还应当顾及下面的几种分析的方法。

◎ 《开明国语》小学第二册教师用书 叶圣陶编

一、句子的形式(句式)

某种特殊句子的形式,不仅是作者在技巧方面的表现,也是作者别有用心处。讲解国文时必须加以说明。如鲁迅先生的《秋夜》的开端: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不是普通的叙说,句子的形式很特殊,给人一种幽默感。作者存心要表现某种特殊的情感。这儿开始就显示出一个太平凡的境界,因为鲁迅先生所见到的窗外,除掉两株枣树,便一无所见。更使人厌倦的是人坐屋里,一抬头望窗外,立刻映入眼帘的东西,就只是两株枣树,爱看也是这些,不爱看也是这些,引起人腻烦的感觉。一种太平凡的境界,用不平凡的句式来显示,是修辞上的技巧。明白了这两句的意思与作用,就兼有了了解与欣赏。又如同篇: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

这是作者在文字排列上用工夫,两句都不是普通的说法。上半句表现两层意思:(一)枣树上的天空,(二)夜的天空。两层意思而用一音位表示,是修辞上的经济办法。文字的经济便是一种文字的技巧。平常的语言,可有两式:

夜间这上面的天空……

上面的天空在夜间……

读起来便都有了停顿,时间上显得十分不经济,意思也没有原句透露。下半句“奇怪而高”,口语中常说“高而奇怪”,单词习惯大多放在前面。现在说“奇怪而高”,句法就显得别致,作者在这里便用来表示秋夜天空的特殊。

二、段落

写段落大意是中学国文课上常用的方法。但通常只把各段的大意写出,而于全文分段的作用与关系,往往缺少综合的说明。教师指导学生写段落大意,每段大意,常只用一二句话表示。这里便应当注意语句间的联络,要能显出原文的组织和发展的次序。

三、主旨

教师必须提醒学生注意一篇文章中足以代表全文主旨的重要语句,和指导学生研究全文主旨如何发展。古文称文章中重要的语句为“警句”。警句往往是全篇的线索。读一篇文章最要紧的事便是要能找到线索。文章的线索作者往往把它隐寓在文中的一二句重要的语句里面,例如龚自珍《说居庸关》,“疑若可守然”五字是全文的主旨所在,教师便须注意此主旨的发展。

四、组织

文章组织的变化,也是作者在技巧上用的功夫,说明这种文章组织的变化,是了解与欣赏范围内极重要的事。例如上举《说居庸关》,“疑若可守然”五字,一段中连用五次;又“自入南口”连用六次。这是叠句法,亦是关键语,在组织上增加一种节奏。最后三小段文章最堪注意,在整齐的组织中寓有变化。末两段一写蒙古人,一写漏税,指出间道,均逼出居庸关之不足守,与前文相应答。这是组织上的一种变化,读者容易忽略过去的,教时应当加以说明。中间写遇到蒙古人,说了一大段,表示清朝的威严,作者是用赞叹的口气。

五、词语

在一篇文章中应当注意作者惯用的词语和词语的特殊意义。例如上举《说居庸关》中“蒙古”一词指的是蒙古人。

六、比喻、典故、例证

先讲比喻。

康白情的《朝气》,内容是描写农家种植的生活,题目何以称为“朝气”呢?农家生活的描写与朝气究竟有何关系呢?这些问题教师是要暗示学生提出来详细讨论的。农家生活的描写实在是一个比喻,作者是别有寄托的。文学作品中的具体故事,往往带上一些抽象性。大概一个比喻的应用,包含三方面的意义。如“朝气”:

(一)喻依—农家的生活。

(二)喻体—劳工的趣味。

(三)意旨—由趣味的工作得到美满的结果,显示出生活中朝气的景象。这是文学上表达技巧很重要的一条原则,应当让学生区分得很清楚的。又如谢冰心的《笑》,用重复的组织,对于雨,月夜,花连说出三个笑容,表示爱的调和。“如登仙界,如归故乡”,是极普通的比喻,但能显示出纯洁快乐的意味。

次讲典故。

古文中的用典是学生最感觉麻烦的事情。讲解古文时说明古典出处也是极占时间的。但是教师往往只说明古典本身的意义,而常忽略了这个典故在本文里的作用。这样使读者只记古典出处,便感觉乏味了,更谈不到欣赏。原来用典的使用,也是使文字经济的一种办法,作者因为要表达心中的事或情,不必完全直说,借用过去的一桩熟悉的而且与当下相关的事物来显示。大凡文学上的典故都经过许多作家的手改造过,而成为很好的形式。因此用典的作用,一方面是使文字经济,一方面也是避免直说,增加读者的联想,使内容丰富。现代语体文中典故也是常见的。如冰心的《笑》里用“安琪儿”一词,教时也应当说明其出处。

再讲例证。

在说明文和议论文中有些时候往往遇到抽象的概念,教师在说解时必须要设法用一两个较具体的例证加以说明。如蔡元培的《雕刻》里面,许多美术上的概念,教师应当设法举出浅显的实例,加以说明。又如东坡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也应当举出实例,说明诗与画两者之间所以沟通的道理。

总结起来说,关于了解与欣赏应该特别注意的有三点:

一是语言的经济。注意句读顿停多少与力量是否集中。

一是比较的方法。讲散文时可用诗句作比较,讲诗时可用散文作比较。文中的语句可与口中的说话比较,读鲁迅先生的《秋夜》,便可与叶绍钧先生的《没有秋虫的地方》比较。比较的方法对于了解与欣赏是极有帮助的。

一是文字的新变。一个作家必须要能深得用字的妙趣,古人称为“炼字”,便是指作家用字时打破习惯而变新的地方,教师就也要在这方面求原文作者的用心。

训练的方法,除教师讲解外,在学生方面,熟读的功夫是不可少的。吟诵与了解极有关系,是欣赏必经的步骤。吟诵时对于写在纸上死的语言可以从声音里得其意味,变成活的语气。不过在朗诵时,要能分辨语气的轻重,要使声调有缓急,合于原文意思发展的节奏。注意本文的意思,不要被声音掩盖了,滑过去。默读是不出声的,偏于用眼,但也不要让意思跟了眼睛滑过去。

最后,问题的研究,在读文章时是常有的事。但是问题的提出要有分量,要有意义。最好教师只居于被动地位,用暗示方法,帮助学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国文月刊》二十期,一九四三年,署“朱自清先生讲,叶金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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