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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摘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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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三十分,她下了办公室,预备回家休息。要走十分钟路,进一个城门,经过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街,方能回到住处。进城以前,得上一个小小山坡。到坡顶时,凭高远眺,可望见五里外几个绿色山头,南方特有的楠木林,使山头显得胖圆圆的,如一座一座大坟。近身全是一片田圃,种了各样菜蔬,其时正有个老妇人躬腰在畦町间工作。她若有所思,在城墙前山坡上站了一忽儿。天上白云和乌云相间处有空隙在慢慢扩大,天底一碧长青,异常温静。傍公路那一列热带树林,树身高而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树叶子被雨洗过后,绿浪翻银,俨然如敷上一层绿银粉。入眼风物清佳,一切如诗,如画。她有点疲倦,有点渴,心境不大好,和这种素朴自然对面,便好像心中撞触了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与她一同行走的,是个双辫儿女孩,为人天真而憨,向她说:

“大姐,天气多好!时间还早,我们又不是被赶去充军,忙个什么?这时节不用回家,我们到公路近边坟堆子上坐坐去。到那里看看天上的云,等到要落雨了,再回家去不迟。风景好,应当学雅人,作作诗!”

“作诗要诗人!我可是个俗人。是无章句韵节的散文。还是回家喝点水好些,口渴得很!”

双辫儿不让她走,故意说笑话:“你这个人本身就像一首诗,不必选字押韵,也完完整整。还是同我去好!那里有几座坟,地势高高的,到坟头上坐坐,吹吹风,一定心里爽快,比喝水强多了。××先生说,这也是一种教育!”

“像一首诗终不是诗!”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另外一种属于灵魂或情感的教育,就说:“什么人的坟?”

双辫儿说:“不知道什么人的坟。”又说:“这古怪世界,老在变,明天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这些百年前的人,究竟好运气,死了有孝子贤孙,花了一大笔钱请阴阳先生看风水,找到好地方就请工匠堆凿石头做坟,还在坟前空地上种树。树长大了让我们在下面歇凉吹风。我们这辈子人,既不会孝顺老的,也不能望小的孝顺,将来死后,恐怕连一个小小土堆子都占不上!”

“你死后要土堆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处!有个土堆子做坟,地方不太偏僻,好让后来人同我们一样,坐到上面谈天说地,死了也不太寂寞!”

因为话说得极可笑,双辫儿话说完后,觉得十分快乐,自己便哈哈笑将起来。她年纪还只二十一岁,环境身世都很好,从不知“寂寞”为何物。只不过欢喜读《红楼梦》,有些想象愿望,便不知不觉与书中人差不多罢了。“坟”与“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她都不大明白,也不必须明白的。

“人人都有一座坟,都需要一座坟?”她可想得远一点,深一点,轻轻吁了一口气。她已经二十六岁。她说的意义,双辫儿不会懂得,自己却明明白白。她明白自己那座坟将埋葬些什么。一种不可言说的“过去”,一点生存的疲倦,一个梦,一些些儿怨和恨,一星一米理想或幻念——但这时节实在并不是思索这些问题时节。天气异常爽朗,容易令人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愿意即早回家,向那双辫儿同伴说:“我不要到别人坟头上去,那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回家去喝点水,口渴极了。我是只水鸭子!”

双辫儿知道她急于回去另外还有理由,住处说不定正有个大学生,呆着等待她已半点钟。那才真是成天喝水的丑小鸭!就笑着说:“你去休息休息吧。到处都有诗,我可要野一野,还得跑一跑路!”恰好远处有个人招呼,于是匆匆走去了。

留下她一人站在城墙边,对天上云彩发了一会儿痴。她心中有点扰乱,与往常情形不大相同。好像有两种力量正在生命中发生争持,“过去”或“当前”,“古典”和“现代”,“自然”与“活人”,正在她情感上相互对峙。她处身其间,做人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有几个年轻女子出城,样子都健康而快乐,头发松松的,脸庞红红的,从她身边走过时,其中之一看了她又看,走过身边后,还一再回头来望她。她不大好意思,低下了头。只听那人向另外一个同伴说:“那不是××,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年看她在北平南海划船,两把桨前后推扳,神气多美!”

话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实在很高兴,却皱了皱眉毛,她只轻轻地自言自语说:“什么美不美,不过是一篇散文罢了。”

路沟边有一丛小小蓝花,高原地坟头上特有的产物,在过去某一时,曾与她生命有过一种稀奇的联合。她记起这种“过去”,摘了一小束花拿在手上。其时城边白杨树丛中,正有一只郭公鸟啼唤,声音低抑而闷人。雨季未来以前,城外荒地上遍地开的报春花,花朵那么蓝,那么小巧完美,孤芳自赏似的自开自落。却有个好事人,每天必带露采来,把它聚成一小簇,当成她生命的装饰。礼物分量轻意义却不轻!数数日子,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如今说来,这些人事好像除了在当事者心上还保留下一种印象,便已消失净尽,别无剩余了!她因此把那一束蓝花捏得紧紧的,放在胸膛前贴着好一会。“过去的,都让它成为过去!”那么想着,且追想着先前一时说的散文和诗的意义,慢慢地进了城。

郭公鸟还在啼唤,像逗引人思索些不必要无结果的问题。她觉得好笑,偏不去想什么。俨然一切已成定局,过去如此,当前如此,未来还将如此,人应放聪明一点,达观一点,凡事都不值得执着。城里同样有一个小小斜坡,沿大路种了些杂树木,经过半月的长雨,枝叶如沐如洗,分外绿得动人。路旁芦谷苦蒿都已高过人头,满目是生命的长成。老冬青树正在开花,花朵细碎而白,聚成一丛丛的,香气辛而浓。她走得很慢,什么都不想,只觉得奇异,郭公鸟叫的声音,为什么与三月前一天雨后情形完全一样。过去的似乎尚未完全成为过去,这自然很好,她或许正需要从过去搜寻一点东西,一点属于纯诗的东西,方能得到生存的意义。这种愿望很明显与当前疲倦大有关系。

有人说她长得很美,这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从十四五岁起始,她便对于这种称誉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到十六岁转入一个高级中学读书,能够在大镜子前敷粉施朱时,她已觉得美丽使她幸福,也能给她小小麻烦。举凡学校有来宾或会议需要用美丽女孩作为仪式装饰时,她必在场有份,一面有点害怕,有点不安,一面却实在乐意在公众中露面,接受多数人带点阿谀的赞颂。为人性格既温柔,眉发手足又长得很完美,结果自然便如一般有美丽自觉女孩子共通命运,得到很多人的关心。在学校时,一个中年教员为了她,发生了问题,职务便被开除了。这是第一次使她明白人生关系的不可解。其次是在学校得到了一个带男性的女友,随后假期一来,便成为这个女友家中的客人,得到女友方面的各种殷勤,恰与从一个情人方面所能得到的爱情差不多。待到父母一死,且长远成了女友家中的客人。二十岁时,在生活中又加入另外一个男子,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为人不甚聪明,性格却刚劲而自重,能爱人,又不甚会爱人。过不多久,又在另外机会接受了两份关心,出自兄弟两人。一年后,又来了一个美国留学生,在当地著名大学教书,为人诚实而忠厚,显然是个好丈夫,只是美国式生活训练害了他,热情富余而用不得体。过不久,又来了一个新鲜朋友,年纪较大,社会上有点地位,为人机智而热诚,可是已和别人订了婚。这一来,这些各各分际的友谊,在她生活上自然就有了些变化,发生了许多问题。

爱和怨,欢乐与失望,一切情形如通常社会所见,也如小说故事中所叙述,一一逐渐发生。人人既成为这个社会小小一群的主角,于是她就在一种崭新的情感下,经验了一些新鲜事情。轻微的妒嫉,有分际的关心,使人不安的传说,以及在此复杂情形中不可免的情感纠纠纷纷,滑稽或粗恶,种种印象。三年中使她接受了一份新的人生教育,生命同时也增加了一点儿深度。来到身边的青年人,既各有所企图,人太年轻,控制个人情感的能力有限,独占情绪特别强,到末后,自然就各以因缘一一离开了她。最先是那个大学生,因热情不能控制,为妒嫉中伤而走开了。其次,是两个兄弟各不相下,她想有所取舍,为人性格弱,势不可能,因此把关系一同割断。美国留学生见三五面即想结婚,结婚不成便以为整个失败,生命必然崩溃,却用一个简便的办法,与别的一个平庸女子草草结了婚,减去了她的困难,也算是救了他自己的失败。

年轻的男孩子既陆续各自走开了,对于她,虽减少了些麻烦,当然就积压了些情感,觉得生命空虚无聊,一个带点轻微神经质女孩子必然应有的现象。但因此也增加了她一点知识。“爱”,同样一个字眼儿,男女各有诠释,且感觉男子对于这个名词,都不免包含了一些可怕的自私观念。好在那个年纪较长的朋友的“友谊”,却因不自私在这时节正扩大了她生存的幻想,使她做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有了抬头机会。且读了些书,书本与友谊同时使生命重新得到一种稳定。也明知这友谊不大平常,然而看清楚事不可能,因此她就小心又小心缩敛自己,把幻想几乎缩成为一个“零”。虽成为一个零,用客气限制欲望的范围,心中却意识到生命并不白费。她于是从这种谨慎而纯挚的友谊中,又经验了些事情。另外一种有分际的关心,人为的淡漠,以及由此而来的轻微得失忧愁。一切由具体转入象征,一份真正的教育,培养她的情感也挫折她的情感。生活虽感觉有点压抑,倒与当时环境还能相合。不过,幻想同实际既有了相左处,她渐渐感到挣扎的必要,但性情同习惯,却把她缚住在原有的生活上,不能挣扎。她有点无可奈何,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就想,这是“命运”。用命运聊以自解,然而实不甘心长远在这种命运下低头。

战争改变一切,世界秩序在顽固的心与坚硬的钢铁摧毁变动中,个人当然要受它的影响。多数人因此一来,把生活完全改了,也正因此,她却解决了一个好像无可奈何的问题。战争一来,唯一的老朋友亦离开了。

她想:“这样子很好,什么都完了,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因为年纪长大一点,心深了点,明白对于某一事恐不能用自己性格自救,倒似乎需要一个如此自然简截的结局。可是中国地面尽管宽广,人与人在这个广大世界中碰头的机会依然极多。许多事先都料想不到,要来的还是会来。这些事凑和到她生活上时,便成为她新的命运。

战事缩短了中国人对空间的观念,万千人都冒险越海向内地流,转移到一个陌生地方。她同许多人一样,先是以为战事不久就会结束,认定留下不动为得计。到后来,看看战事结束遥遥无期,留在原来地方毫无希望可言,便设法向内地走。老同学本来北方有个家,生活过得很平稳有秩序,当然不赞成走。后来看看维持不过了,反而随同上了路。内地各事正需要人,因此到××不久,两人都在一个文化机关得到一份工作。初来时,自然与许多人一样,生活过得单纯而沉闷。但不多久,情形便不同了。许多旧同学都到了这个新地方,且因为别的机会又多了些新朋友,生活便显得热闹而活泼起来。生活有了新的变化,正与老同学好客本性相结合,与她理想倒不甚相合,一切“事实”都与“理想”有冲突,她有点恐惧。年龄长大了,从年龄堆积与经验堆积上,她性情似乎端重一些,生活也就需要安静一些。然而,新的生活却使她身、心两方面都不安静。她愿意有点时间读读书,或思索消化一下从十八岁起始七年来的种种人事,日常生活方式恰正相反。她还有点理想,在爱情或友谊以外有所自见自立的理想,事实日常生活倒照例只有一些麻烦。这麻烦虽新而实旧,与本人性情多少有点关系。为人性格软弱。无选择自主能力,凡事过于想做好人,就容易令人误会,招来麻烦。最大弱点还是做好人的愿望,又恰与那点美丽自觉需要人赞赏崇拜情绪相混合,因此在这方面特别增加了情感上的被动性。

老同学新同事中来了一些年轻男女。友谊或爱情,在日常生活、日常思索中都重新有了位置。一面是如此一堆事实,一面是那点微弱理想,一面是新,一面是旧,生活过得那么复杂而累人,她自然身心都感到十分疲倦。“战争”二字在她个人生命上有了新的意义,她似乎就从情分得失战争中,度过每一个日子,持久下去,自然应付不了。本来已经好像很懂得“友谊”和“爱情”,这一来,倒反而糊涂了。一面得承认习惯,即与老同学相处的习惯,一面要否认当前,即毫无前途的当前。她不知道如何一来方可自救。一个女子,在生理上既不能使思索向更深抽象走去,应付目前自然便是忍受,忍受,到忍受不了时便想,“我为什么不自杀?”当然无理由实现这种蠢事。“我能忘了一切多好!”事实上,这一切都忘不了。

幸好老朋友还近在身边,但也令人痛苦。由于她年龄已需要重新将“友谊”作一度诠释,从各方面加以思索,观点有了小小错误。她需要的,好像已经完全得到了,事实上感觉到所得的是极不重要的一份。她明白,由于某种性情上的弱点,被朋友认识得太多,友谊中那点“诗”与“火”倒给毁去了。因此造成一种情绪状态,他不特不能帮助她,鼓励她向上做人,反而因流行着的不相干传说,与别方面的忌讳,使他在精神上好像与她距离越远,谈什么都不大接头。过去一时因赌气离开了她的那个刚直自重的朋友呢,虽重新从通信上取得了一些信托,一点希望,来信总还是盼望她能重新做人,不说别的事情。意思也就正对于她能否“重新做人”还感到怀疑。疑与妒并未因相隔六年、相去七千里而有所改变。事实显明,这个人若肯来看看她,即可使她得到很大的帮助。但那人却因负气或别的事务在身,不能照她愿望行事。那两兄弟呢,各已从大学毕了业,各在千里外做事。哥哥还常来信,在信上见出十分关心,希望时间会帮他点忙,改变一些人的态度。事实上,她却把希望与兴趣放在给弟弟的信上。那弟弟明白这个事情,且明白她的性情,因此来信照例有意保留点客气的距离。她需要缩短一点这种有意做成的距离,竟无法可想。另外一种机缘,却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中级公务员,正想用求婚方式自荐。她虽需要一个家庭,但人既陌生,生活又相去那么远,这问题真不知将从何说起。另外又有一个朋友,习工科的,来到她身边,到把花同糕饼送了十来次后,人还不甚相熟,也就想用同样方式改变关系。两件事以及其他类似问题,做成同居十年老同学一种特殊情绪,因妒生疑,总以为大家或分工,或合作,都在有所计谋。以为她如不是已经与这个要好,就是准备与那个结婚,敌对对象因时而变,所以亦喜怒无常。独占情绪既受了损失,因爱成恨。举凡一个女人在相似情形中所能产生的幻想,所能做出的任性行为,无不依次陆续发生。就因这么一来,却不明白恰好反而促成身边那个造成一种离奇心理状态,使她以为一切人对她都十分苛刻。因疑生惧,也以为这个必然听朋友所说,相信事实如此,那个必将听朋友所说,以为事实又或如彼。一切过去自己的小小过失,与行为不端谨处,留下一些故事,都有被老同学在人前扩大可能。这种“可能”,便搅扰得她极不安宁,竟似乎想逃避而无可逃避。这种离奇心理状态,使她十分需要一个人,而且需要在方便情形下有那么一个人,各方面差一点也无妨,只要可以信托,就可以抵补自己的空虚。也就因此,生活上来了一个平常大学生。为人极端平常,衣服干干净净,脑子简简单单,然而外表好像很老实,完全可靠。正因为人无用也便无害,倒正好在她生活中产生一点新的友谊。这结果自然是更多麻烦!先是为了同学加于本身的疑妒,有一个仿佛可以保护自己情绪安定的忠厚可靠朋友在身边,自然凡事都觉得很好。随后是性情上的弱点,不知不觉间已给了这个大学生不应有的过多亲近机会。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中,且看出大学生毫无特长可以自见,生活观念与所学、所好都庸俗得出奇,如此混下去,与老朋友过去一时给她引起那点向上做人理想必日益离远。而且更有可怕地方,是习惯移人,许多事取舍意不由己。老同学虽在过去一时事事控制她,却也帮助了她幻想的生长。这大学生在目前,竟从一个随事听候使唤的忠仆神气,渐渐变而为独断独行主子样子。大学生既如许多平常大学生一般,生活无目的,无理想,读书也并无何种兴趣,无事可做时,只能看看电影,要她去就不能不去。一些未来可能预感,使她有点害怕。觉得这个人将来的麻烦处,也许可能比七年前旧情人的妒嫉与灰心,以及老同学的歇斯底里的种种表现,综合起来还有势力。新的觉醒,使她不知这生活如何是好。要摆脱这个人,由于习惯便摆不脱。尤其是老同学的疑妒,反而无形帮助了那大学生,使她不能不从大学生取得较多的信托,稳定自己的情感。

她于是在这种无可奈何情形中活下去,接受一切必然要来的节目,俨然毫无自主能力来改变这种环境。痛苦与厌倦中,需要一点新的力量鼓起她做人的精神。从朋友方面,得不到所需要时,末后还是照习惯跟了那个大学生走去,吃吃喝喝,也说说笑笑,接受一点无意义的恭维,与不甚得体的殷勤。

这自然是不成的!正因为生活中一时间虽已有些新的习惯很不大好,情感中实依然还保留了许多别的印象和幻想。这印象和幻想,无不如诗的美丽与崇高,可与当前事实对比时,不免使她对当前厌恶难受。看看“过去”和“未来”,都好像将离远了,当前留下那么一个人。在老同学发作时,骂大学生为一个庸俗无用的典型,还可以激起她反抗情绪,产生自负自尊心,对大学生反而宽容一点。但当老同学一沉默,什么都不提及,听她与大学生玩到半夜回转住处也不理会,理性在生命中有了势力,她觉得不免有点惭愧。

然而,她既是一个女子,环境又限人,习惯不易变,自觉还是只能那么想想,“我死了好”,当然不会死,又想“我要走”,一个人往哪里走?又想“我要单独,方能自救”,可是同住一个就离不开,同住既有人,每天做事且有人做伴同行,在办事处两丈见方斗室中,还有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办公,回到住处,说不定大学生已等得闷气许久了。这世界恰像是早已充满了人,只是互相妨碍,互相牵制,单独简直是不可能的梦想!单独不可能,老同学误会多,都委之于她的不是,只觉这也不成,那也不对,于是反抗埋怨老同学的情绪随之生长。先一刻的惭愧消失了。于是默默地上了床,默默地想,“人生不过如此”。就自然在不知觉间失去不少重新做人气概。因为当前生活固然无快乐可言,似乎也不很苦。日子过下去,如不向深处思索,虽不大见出什么长进,竟可说是很幸福的!

可是世界当真还在变动中,人事也必然还有变迁。精神上唯一可以帮忙的朋友,看看近来情形不大对,许多话说来都无意义,似乎在她自己放弃向上理想以前,先对她已放弃了理想,而且由正面劝说她“应当自重”,反而恶作剧似的,要她去同明明白白配不上她的一个人去“好好做爱”,好好使用那点剩余青春了。几个求婚者呢?相熟一个出了国,陌生一个又因事无结果、无勇气来信,至于留在五千里外那个朋友,则因时间、空间都相去太远,来信总不十分温柔,引不起她对未来的幸福幻想,保护她抵抗当前自弃倾向。……更重要的是,那个十年相处的女同学,在一种也常见也不常见情绪中,个人受尽了折磨,也痛苦够了她,对于新的情况不能习惯。虽好像凡事极力让步,勉强适应,终于还是因为独占情绪受了太大打击,只想远远一走,方能挽救自己情感的崩溃,从新生活中得到平衡。把一切近于歇斯底里表现,一一都反应到日常生活后,于是怀了一脑子爱与恨,有一天当真就忽然走开了。

起始是她生活上起了点变化,仿佛因老同学一走,一切“过去”讨厌事,全离开了,显得轻松而自由。老同学因爱而恨,产生各式各样诅咒,因诅咒在她脑子中引起的种种可怕联想,也一起远离了。老朋友为了别的原因,不常见面了。大学生初初像是生疏了许多。可是不久,放了暑假,无事可做,自然更多空闲。由空闲与小小隔离,于是大学生更像是热烈了许多。这热烈不管用的是如何形式表现,既可增加一个女人对于美丽的自信,当然也就引起她一点反应。因此在生活上还是继续一种过去方式,恰如她自己所谓,活得像一篇“无章无韵的散文”。不过生命究竟是种古怪东西,正因为生活中的实际,平凡而闷人,倒培养了她灵魂上的幻想。生活既有了变化,空闲较多,自然多了些单独思索“生活”的机会。当她能够单独拈起“爱”字来追究追究时,不免引起“古典”和“现代”的感想,就经验上即可辨别出它的轻重得失。什么是诗与火混成一片,好好保留了古典的美丽与温雅?什么是从通俗电影场面学来的方式,做作处只使人感到虚伪,粗俗处已渐渐把人生丑化?因此,一面尽管因习惯与大学生生活混得很近,一面也就想得很远很远。由于这种思索,却发现了许多东西,即平时所疏忽,然而在生命中十分庄严的东西。所思、所想,虽抽象而不具体,生命竟似乎当真重新得到一种稳定,恢复了已失去的做人信心,感到生活有向上需要。只因为向上,方能使那古典爱中的诗与火,见出新的光和热。这比起大学生那点具体而庸俗的爱时,实在重要得多了。

然而她依旧有点乱,有点动摇。她明白时间是一去不返的,凡保存在印象中的诗,使它重现并不困难。只是当前所谓具体,却正在把生命中一切属于“诗”的部分,尽其可能加以摧残毁灭。要挣扎反抗,还得依赖一种别的力量,本身似乎不大济事。当前性格同环境两样东西形成的生活式样,要打破它,只靠心中一点点理想或幻念,相形之下,实在显得过于薄弱无力了。

她愿意从老朋友或老同学方面得到一点助力,重新来回想老同学临行前给她那点诅咒。在当时,这些话语实在十分伤害她的自尊心,激起她对大学生的护短心。这时节已稍稍不同了一些。

老同学临行前说:“××,我们居然当真离开了。你明白我为什么走。你口上尽管说舍不得我走,其实凭良心说,你倒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你以为一离开我就可以重新做人,幸福自由在等着你。好,我照你意思走开!从明天起,你就幸福自由了!可是我到底是你一个朋友,明白你,为你性格担心。你同我离开容易,我一走了,要你同那个又穷又无用的大学生离开恐不容易。这个人正因为无什么学问和生活理想,可有的是时间,你一定就会吃亏到这上头。你要爱人或要人爱,也找个稍像样子的人,不是没有这种人!你目前是在堕落,我说来你不承认,因为你只觉得我是在妒嫉,此外再不会想到别的事情。我一提及就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到你明白真正什么叫作自尊心时,你完了。末了你还可以说,‘只要我们相爱,就很好!’好,这么想你如果当真可以快乐一点,就这么想。”

女同学自然不会明白她并不爱大学生,其所以和大学生来往亲密,还只是她激成的。老朋友呢,友谊中还有点误会,忌讳又多,见面也少起来,以为是对她好,其实近于对她不好。

什么是“爱”?事情想来不免重新又觉得令人迷糊。她以为能做点事,或可从工作的专注上静一静心。大学生当然不会给她这点安静。事实上,她应当休息休息,把一颗心从当前人事纠纷中解放出来,方可望恢复心境的平衡与常态。但是这“解放”竟像是一种徒然希望,自己既无可为力,他人也不易帮忙。

过去一时,她曾对那老朋友说:“人实在太可怕了,到我身边来的,都只想独占我的身心。都显得无比专制而自私,一到期望受了小小挫折,便充满妒和恨。实在可怕。”

然而那老朋友对于这个问题却回答得很妙。“人并不可怕。倘若自己情绪同生活两方面都稳得住,友谊或爱情都并无什么可怕处。你最可担心的事,是你关心肉体比关心灵魂兴趣浓厚得多。梳一个头费去一点钟,不以为意,多读半点钟书,便以为太累。且永远借故把日子混下去,毫无勇气重新好好做个人,这对你前途,才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是,这是谁的过失?爱她,了解她,说到末了,不是因妒嫉就是因别的忌讳,带着不愉快痛苦失望神情,远远走开,死的死去,陌生的又从无勇气、无机会来关心她,同情她。

只让她孤单单无望无助地,活到这个虚伪与俗气的世界中。一个女人,年纪已二十六岁,在这种情形下,她除了听机会许可,怀着宽容与怜悯,来把那个大学生收容在身边,差遣使唤,做点小小事情,同时也为这人敷粉施朱,调理眉发,得到生命的意义,此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满足一个女人那点本性?

所以提到这点时,她不愿意老朋友误解,还同老朋友说:“这不能怪我,我是个女人,你明白女人有的是天生弱点,要人爱她。哪怕是做作的热情,无价值、极庸俗的倾心,总不能无动于衷,总不忍过而不问!姐姐不明白,总以为我会嫁给那一个平平常常的大学生,所以就走开了。就是你,你不是有时也还不明白,不相信吗?我其实永远是真实的,无负于人的!”

老朋友说:“可是这忠实有什么用?既不能做你不专一的辩护,也不能引起你做人的勇气。你明白的。若忠实只在证明你做爱兴趣浓于做人兴趣,目前这生活,对你有些什么前途,你想象得出!到你真真实实感到这个老朋友为你不大自重,同你已当真疏远时,你应当会有点痛苦的。尤其是你若体会得出将来是什么,对你实在十分可怕!”

她觉得有点伤心,就赌气说:“大家都看不起我,也恨我。什么我都不需要,我希望单独。”

老朋友明白那是一句反话,所以说:“是的,这么办你当然觉得好。因为可以使你单独享受大学生的殷勤,这对你目前不是一件坏打算!可是,一个人绝不能完全放下‘过去’,也无法不考虑‘将来’,你比别人更理会这一点。一时不自量的结果,对于一个女人,将来会悔恨终生。你自己去好好想三五天,再决定你应做的事。”

于是老朋友沉默了。日月流转不息,一切过去的,自然仿佛都要成为一种“过去”,不会再来了。来到身边的,果然就只是那个大学生。不是她思索的结果,只是习惯的必然。

她回到住处后,一些回忆咬着她的心子。把那束高原蓝花插到窗前一个小小觚形瓶中去,换了点养花水,无事可做,便坐下来欣赏这一丛小花。同住的还不回来,又还不到上灯吃饭时候,黄昏前天气闷热而多云。她知道她实在太累,身、心两方面若果都能得到一个较长时期的休息,对于她必大有帮助。

过了一阵,窗口边那束蓝花,看来竟似乎已经萎悴了,她心想,“这东西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处。”可是并不去掉它。她想到的,正像是对于个人生命的感喟,与瓶花又全不相干。因此联想及老朋友对于一个人生命的一点意见,玩味这种抽象观念,等待黄昏。

“其实生命何尝无用处,一切纯诗即由此产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与美丽。任何肉体生来虽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陈代谢,到某一时,必完全失去意义,诗中生命却将百年长青。”

生命虽能产生诗,如果肉体已到毫无意义,不能引起疯狂时,诗歌纵百年长青,对于生命又有何等意义?

一个人总不能用诗来活下去,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如此。尤其是她,她自以为不宜如此。

不过,这时节她倒不讨厌诗。老朋友俨然知道她会单独,在单独就会思索,在思索中就会寂寞,特意给了她一个小小礼物——一首小诗。是上三个月前临离开她时留下的。与诗同时还保留下一个令人难忘的印象。她把诗保留到一个文件套里,在印象中,却保留了一种温暖而微带悲伤的感觉。那诗在一般说来有点怪。

小瓶口剪春罗还是去年红,

这黄昏显得格外静,格外静。

黄昏中细数人事变迁,

见青草向池塘边沿延展。

我问你,这应当“惆怅”,还应当“欢欣”?小窗间有夕阳薄媚微明。

青草铺敷如一片绿云,

绿云相接处是天涯。

诗人说“芳草碧如茵,人远天涯近”,这比拟,你觉得“近情”?“不真”?世界全变了,世界全变了,

是的,一切都得变,

心上虹霓雨后还依然会出现。

溶解了人格和灵魂,叫作“爱”。

人格和灵魂需几回溶解?

“爱”是一个古怪字眼儿,燃烧人的心,

正因为爱,天上方悬挂千万颗星(和长庚星)。你在静中眼里有微笑轻漾,

你黑发同苍白的脸儿转成抽象。

温暖的文字温暖了她的心。她觉得快乐,也觉得惆怅。还似乎有点怜悯与爱的情绪,在心上慢慢生长。可是弄不清楚是爱自己的过去,还是怜悯朋友的当前。又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欲念生长,然而这友谊却已超过了官能的接近,成为另外一种抽象,契合多日了。为了对于友谊印象与意象的捕捉,写成为诗歌,这诗歌本身,其实即近于一种抽象,与当前她日常实际生活所能得到的,相隔好像太远了。她欣赏到这种友谊的细微感觉时,不免有点怨望,有点烦乱,有点不知所主。

小瓶中的剪春罗也已萎悴多日。池塘边青草这时节虽未见,却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芜中向高处延展,迷目一望绿。小窗口长庚星还未到露面时。……这一切都像完全是别人事情,与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心上也虚廓无边,填满了黄昏前的寂静。

日头已将落尽,院子外阔大楠木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动摇,恰如有所招邀。她独自倚靠在窗口边,看天云流彩,细数诗中的人事,不觉自言自语起来:“多美丽的黄昏,多可怕的光景!”正因为人到这种光景中,便不免为一堆过去或梦景,身心都感到十分软弱,好像什么人都可以把她带走。只要有一个人来说,“我要你,你跟我走,”就不知不觉会随那个人走去。她要的人,既不会在这时走来,便预感到并不要的那个大学生会要来。只好坐下来,写点什么,意思像是文字可固定她的愿望,带她追想“过去”,方能转向“未来”,抵抗那个实际到不可忍受的“当前”。她取出纸笔,试来给老朋友写一个信,告他一点生活情形。

××,我办公回来,一个人坐在窗边发痴,心里不受用。重新来读读你那首小诗,实在很感动。但是你知道,也不可免有一点痛苦。这一点你似乎是有意如此,用文字虐待一个朋友的感情,尤其是当她对生活有一点儿厌倦时!天气转好了,我知道你一定还留在桂林。你留下的意思是不见我。好个聪明的老师,聪明到用隔离来教育人!我搬来已十五天,快有三个月不见你了,你应当明白这种试验对于我的意义。我当真是在受一种很可怕的教育。我实在忍受不了,但我沉默忍受下去。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可是,你公平一点说,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同住处一位《红楼梦》的崇拜者,为人很天真可爱,警报在她想象中尽响,她只担心大观园被空袭,性格爱娇处可想而知。这就是你常说稀有的性格,你一定欣赏。

从我们住处窗口望出去,穿过树林的罅隙,每天都可望到你说的那颗长庚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心那么硬,知道我的寂寞,却不肯来看看我。我有时总那么傻想,应当有个人,来到我这里,陪陪我,用同样心跳,在窗边看看蓝空中这颗阅尽沧桑的黄昏星,也让这颗星子看看我们!哪怕一分一秒钟也成,一生都可以温习这种黄昏光景,不会感到无聊!我实在很寂寞,心需要真正贴近一颗温柔而真挚的心。你尽管为我最近的行为生我的气,你明白,我是需要你原谅,也永远值得你原谅的!写到这里,不知不觉又要向你说,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是照例无力抵抗别人给她关心的,糊涂处不是不明白。但并不会长远如此。情谊轻重,她有个分量在心中。说这是女人的小气也成。总之,她是懂好歹的,只要时间稍长一点,她情绪稳定一点。负心不是她的本性。负气也只是一时间的糊涂。你明白,我当前是在为事实与理想忍受双重磨折。

理想与我日益离远,事实与我日益相近。我很讨厌当前的自己。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是一个能在一种轻浮中过日子下去的人。我盼望安静,孤独一点也无妨。我只要一个……我要的并未得到,来到我生活上,紧附在生活上的是一堆,我看得清清楚楚,实在庸俗而平凡。可是,这是我的过失?别的人笑我,你不应当那么残忍待我。你明白事情,这命运是谁做主?我要挣扎,你应当对于我像过去一样,相信我能向上。这种信托对我帮助太大了。而且也只有这种信托,才能唤回我做人信心。

信写成后看看,情绪与事实似乎不大相合。正好像是一个十九世纪多情善感的女子,带点福楼拜笔下马丹波娃利风格,来写这么一封信。个人生活正在这种古典风格与现代实际两种矛盾中,灵魂需要与生活需要互相冲突。这信保留下来即多忌讳,多误会。寄给老朋友只增多可怕的流言,和许多许多不必要的牵连,因此写成后看看,便烧掉了。信烧过后又觉得有点惋惜,可惜自己这时节充满青春幻想的生命,竟无个安排处。

稍过一时,又觉得十九世纪的热情形式,对当前说来,已经不大时髦,然而若能留到二十世纪末叶的人看看,也未尝不可以变成一种动人的传奇!同时,说不定到那时节还有少数“古典”欣赏者!对这种生命形式感到赞美与惊奇!因此重新从灰烬中去搜寻,发现一点残余。搜寻结果,只是一堆灰烬。试从记忆中去搜寻时,却得到些另外东西,同样保留了些十九世纪爱情的传奇风格。这是六年前另外一个朋友留下的。这朋友真如自己所预言,目下已经腐了,烂了,这世界上俨然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些印象,一些断句,以及两人分张前两天最后一次拌嘴,别的一切全都消灭了。

她把这次最后拌嘴,用老朋友写诗的方式,当成一首小诗那么写下来:

我需要从你眼波中看到春天,看到素馨兰花朵上那点细碎白;我欢喜,我爱。

我人离你远,心并不远。

你说“爱”或“不爱”全是空话,该相信。也不用信不信。

你晚瞧,天上一共是多少颗星?我们只合沉默,只合哑。

谁挂上那天上的虹霓,又把它剪断?那不是我,不是我,

你明白这应当是风的罪过。

天空雨越落越大了,怎么办?

天气冷,我心中实在热烘烘,有炉火闷在心里燃烧。

把血管里的血烧个焦,好。

我好像做了个梦,还在做梦。

能烧掉一把火烧掉,

爱和怨,妒嫉和疑心,微笑的影子,无意义叹息,都给它烧个无踪无迹;

烧完后,人就清静了,多好。

向顶远处走,

让梦和回想也迷路,

我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这个人一走开后,当真就像是梦和回想也迷了路,永远不再回到她身边来了。可是她并不清静。试温习温习过去共同印象中的瓦沟绿苔,在雨中绿得如一片翠玉。天边一条长虹,隐了又重现。秋风在疑嫉的想象中吹起时,虹霓不见了,那一片绿苔,在这种情形中,已枯萎得如一片泥草,颜色黄黄的:“让它燃烧,在记忆中燃烧个净尽。”她觉得有点痛苦,但也正是一种享受。她心想,“活的作孽,死的安静”。眼睛业已潮湿了。过去的一场可怕景象重复回到记忆中。

“为什么你要走?”

“为了嫉妒。”

“为什么要妒嫉?”

“这点情绪是男子的本性。你受不真心,不专一,不忠实,所以我……”

“你不了解我,我永远是忠实的。我的问题也许正是为人太忠实,不大知道作伪,有些行为容易与你自私独占情绪不合。”

“是的,你真实,只要有人说你美丽可爱,你就很忠实地发生反应。一个荡妇也可以如此说,因为都是忠实的。”

“这也可说是我的一种弱点。可是……”

“这就够了!既承认是弱点,便自然有悲剧。”

她想,“是的,悲剧,你忍受不了,你要走,远远地走,走到一个生疏地方,倒下去,死了,一切都完事了。让我这么活下来,怎么不是悲剧?一个女子怕孤独的天性,应当不是罪过!你们男子在社会一切事实上,都照例以为女子与男子绝不能凡事并提,只是一到爱情上,就忘却我们是一个女子,忘了男女情绪上有个更大的差别,而且还忘了社会对于女子在这方面多少不公平待遇!假如是悲剧,男子也应当负一半责任,至少负一半责任!”

每个朋友从她的身边走开时,都必然留下一份小小的礼物,连同一个由于失望而灰心的痛苦印象。她愿意忘了这一切人事,反而有更多可怕的过去追踪而来。来到脑子后,便如大群蜂子,“嗡嗡营营”,搅成一团,不可开交。“好,要来的都来,试试看,总结算一下看。”忽然觉得有一种兴趣,即从他人行为上反照一下自己,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兴趣。

小手提箱中还留下另外几个朋友一些文件,想找寻出一份特别的信看看。却在一本小说中,得到那几张纸。她记得《茶花女》故事,人死时拍卖书籍,有一本《漫郎摄实戈》,她苦笑了一下。这时代,一切都近于实际,也近于散文,与浪漫小说或诗歌抒写的情境相去太远了。然而在一些过去遇合中,却无一不保存了一点诗与生命的火焰,也有热,有光,且不缺少美丽形式。虽有时不免见出做作处,性格相左处,不甚诚实处,与“真”相去稍远,然而与“美”却十分接近。虽令人痛苦,同时也令人悦乐,即受虐与虐待他人的秘密悦乐。这固然需要资本,但她却早已在过去生命上支付了。

她把那些信一一看下去。第一个是那个和她拌嘴走开的大学生写的。编号三十一,日子一九三五年八月。

世界都有春天和秋天,人事也免不了。当我从你眼波中看出春天时,我感觉个人在这种春光中生息,生命充实洋溢,只想唱歌,想欢呼,俨然到处有芳草如茵,我就坐在这个上面,看红白繁花在微风中静静谢落。我应当感谢你,感谢那个造物的上帝,更感谢使我能傍近你的那个命运。当我从你眼睛中发现秋天时,你纵理我、敷衍我,我心子还是重重的,生命显得萎悴而无力,同一片得秋独早的木叶差不多,好像只要小小的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刮跑!刮跑了,离开了我的本根,也离开了你,到一个不可知的水沟边躺下。我死了,我心还不死。我似乎听到沟中细碎流水声音,想随它流去,可办不到。我于是慢慢地腐了,烂了,完事。但是你在另外一种情形中,一定却正用春天的温暖,燃烧一些人的心!也折磨人的心……

简直是一种可怕的预言,她不敢看下去了。取出了另外一个稍长的,编号第七十一,三年前那个老朋友写给她的。日子为四月十九。

黄昏来时,你走了,电灯不放亮,天地一片黑。我站在窗前,面对这种光景,十分感动。正因为我手上仿佛也有一片黑,心上仿佛也有一片黑。这黑色同我那么相近,完全包围住我,浸透了我这时节的生命。××,你想想看,多动人的光景!

我今天真到了一个崭新境界中,是真实还是梦中,完全分不清楚,也不希望十分清楚。散步花园中,景致实在稀有少见。葡萄园果实成熟了,草地上有浅红色和淡蓝色小小花朵点缀,一切那么美好,那么静。你眉发手足正与景色相称,同样十分柔静。在你眼睛中,我看出一种微妙之火;在脚踵和膝部,我看到荷花红与玉兰白的交溶颜色;在另外一部分,我还发现了丝绸的光泽,热带果的芳香。一切都近于抽象,比音乐还抽象。我有点迷糊,只觉得生命中什么东西在静悄悄中溶解。溶解的也许只是感觉……已近黄昏,一切寂静。唉,上帝。有一个轻到不可形容的叹息,掉落到我或你喉咙中去了。

这一切似乎完全是梦,比梦还缥缈,不留迹象。

黄昏来时先是一阵黑。等不久,天上星子出现了,正如一个人湿莹莹的眼睛。从微弱星光中我重新看到春天。这些星光那么微弱,便恰像是从你眼睛中反照发生的。(然而,这些星光也许要在太空中走一千年!)有什么花果很香,在微热夜气中发散。我眼前好像有一条路,那么生疏又那么熟习,我想散散步。我沿了一行不知名果树走去,连过两个小小山头,向坦坦平原走去。经过一道斜岭,几个干涸的水池,我慢慢地走着,道旁一草一木都加以留心——一切我都认识得清清楚楚。路旁有百合花,白中带青,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十分轻盈,十分静。山谷边一片高原蓝花,颜色那么蓝,竟俨然这小小草卉是有意摹仿天空颜色做成的。触目那么美,人类语言文字到此情形中显得贫弱而无力,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我摘了一朵带露百合花,正不知用何种方式称颂这自然之神奇,方为得体。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恰与故事中修道士对于肉体幻影诱惑感到恐惧相似,便觉醒了。我事实上生活在完全孤独中,你已离开我很久了。事实上,你也许就从不曾傍近过我。

当我感觉到这也算得是一种生命经验时,我眼睛已湿;当我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抽象时,我如同听到自己的呜咽;当我明白这不过是一个梦时,我低了头。这也就叫作“人生”!

我心里想,灵魂同肉体一样,都必然会在时间下失去光泽与弹性,唯一不老长青,实在只有“记忆”。有些人,生活中无春天,也无记忆,便只好记下个人的梦。《雅歌》或《楚辞》,不过是一种痛苦的梦的形式而已。

一切美好诗歌,当然都是梦的一种形式,但梦由人做,也就正是生命形式。这是个数年前一种抒情的记载,古典的抒情实不大切合于现代需要。

她把信看完后,勉强笑笑,意思想用这种不关心的笑把心上的痛苦挪开。可是办不到。在笑中,眼泪便已挂到脸上了。一千个日子,人事变了多少!当前黄昏如何不同。

她还想用“过去”来虐待自己,取了一个纸张顶多的信翻看。编号四十九,五年前三月十六的日子。那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因为发现她和那两兄弟中一个小的情感时写的:

露水湿了青草,一片春。我看见一对斑鸠从屋脊上飞过去,落到竹园里去了。听它的叫声,才明白,我鞋子裤管已完全湿透,衣袖上的黄泥也快干了。我原来已到田野中走了大半夜,现在天亮又回到了住处。我不用说它,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

我到这地方来,就正是希望单独寂寞把身心同现实社会一切隔绝起来。我将用反省教育我自己。这教育自然是无终结的。现在已五个月了,还不见出什么大进步。我意思是说,自从你所做的一件可怕事情,给我明白后,我在各方面找寻一种可以重新使生命得到稳定的碇石,竟得不到。可是我相信会有进步,因为时间可以治疗或改正一切。对人狂热,既然真,就无不善。使用谨慎而得体,本可以作为一个人生命的华鬘,正因为它必同时反映他人青春的美丽。这点狂热的印象,若好好保留下来,还可以在另外一时温暖人半冷的心,恢复青春的光影,唤回童年的痴梦!可是我这几年来的狂热,用到些什么地方,产生了什么结果,我问你?正因为这事太痛苦我,所以想对自己沉静,从沉静中正可看守自己心上这一炉火,如何在血中燃烧,让它慢慢地燃烧,到死为止!人虽不当真死去,燃烧结果,心上种种,到末了,只剩余一堆灰烬,这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我有许多天都整夜不曾合眼,思索人我之间情分的得失,或近于受人虐待,或近于虐待他人。总像是这世界上既有男女,不是这个心被人践踏蹂躏,当作果核,便是那个心被人抛来掷去,当作棋子。我想从虚空中证出实在,似乎经验了一种十分可怕的经验,终于把生命稳住了。我把自杀当成一件愚蠢而又懦怯的行为,战胜了自己,嫉与恨全在脑子中消失,要好好活下来了。

我目下也可以说一切已很好了。谢谢你来信给我关心和同情。至于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意思,我很懂得。你的歉仄与忏悔都近于多余,实在不必要。你更不用在这方面对我做客气的敷衍,因为我们关系已超过了需用虚伪来维持友谊或爱情。你是诚实的,我很相信。由于你过分诚实,便不可免发生悲剧,我也相信。总之,一切我现在都完全相信,但同样也相信我对于两人事情的预感,还是要离开你!来信说,你还希望听听我说的梦。我现在当真就还在做梦。这算是最后一次,在这黯黯灯光下,用你所熟习的这支笔,捕捉梦境。我照你所说,将依然让这些字一个一个吻着你美丽的眼睛。你欢喜这件事,把这信留下,你厌烦了这件事,尤其是那个税专学生到每天有机会傍近你身边,来用各种你所爱听的谄媚话赞美你过后,再将那张善于说谎的嘴唇吻你美丽的眼睛时,这个信你最好是烧了它好。我并不希望它在你生活上占一个位置。我不必须,我这种耗费生活的方式,这应当算是最后一次了。

世界为什么那么安静?好像都已死去了,不死的只有我这一颗心。我这颗心很显然为你而跳已多日,你却并不如何珍重它,倒乐意(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践踏它后,再抛弃它。是的,说到抛弃时,你会否认,你从不曾抛弃过谁。不,我不必再同你说。这些话、这些事说来实在毫无意义。

我好像在一个海边,正是梦寐求之的那个海边,住在一个绝对孤僻的小村落一间小房中,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从小窗口望到海上。海上正如一片宝石蓝,一点白帆和天末一线紫烟。房中异常素朴,别无装饰。我似乎坐在窗口边,听海波轻轻地啮咬岸边岩壁和沙滩。这个小房应当是你熟悉的地方,因为恰好是你和我数年梦想到的海边!可是目下情形实在大不相同,与你所想象的大不相同。

“什么人刚刚从小房中走出,留下一点不可形容的脂粉余香?究竟是什么人?”没有回答。也许不止一个人。我自己作答了。

这一定不会是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女人。我蓦想有那么一个女人,先前一刻即在这个小房中,留下了许久,与另外一个男子做了些很动人的事情。我望着嵌在衣柜门那一个狭长镜子,镜子中似乎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长颈弱肩的柔美影子,手足精美而稚弱,在被爱中有微笑和轻颦。还看到一堆米黄色丝质物衣裳在她脚边,床前有一束小小红花,已将枯萎,象征先一刻一个人灵魂在狂热中融解的情形。我明白那香味了,那正是这个具有精美而稚弱手足的女子,肉体散放出的香味。我心中混乱起来了,忽然间便引起一种可怕的骚扰。小房中呆不住了,只好向屋外走去。

走出那个小房子后,经过一堆大小不一的黛色石头,还看见岩石上有些小小蚌壳粘附在上面发白。又经过一片豆田,枝叶间缀满了白花、紫花。到海滩边我坐了下来。慢慢地就夜了。夜潮正在静中上涨,海面渐渐消失于一片紫雾中。这紫雾占领了海面同地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绝对孤独,生命俨然在向深海下沉,可是并不如何恐怖。心想你若在我身边,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多好的事!过不久,星子在天中出现了,细细碎碎,借微弱星光,看得出那小房子轮廓。砂子中还保留一点白日的余热,我把手掌贴到上面许久。海水与我的心都在轻轻地跳跃,我需要爱情,来到这个海滩上就正为的是爱。我预感到这砂滩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就是在小房中留下一些肉体余香,在镜子中依稀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小腰白齿微笑影子的人。她必然正躺在这个砂地上某一处休息,她应当有所等待!我于是信步走去,沙滩狭而长,我预备走一整夜。天空中星光晦弱下去了。我心中却有一颗大星子照耀。是的,当真有一颗星子的光耀,为的是五个月前在这海边我曾经有过你。可是你同星子一样,三个月以来,离我已很远很远了。

我问你,一个人能不能用这种梦活下去,却让另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同你去证实那种梦境?忘掉我这个人,也忘掉我这最后一个荒唐梦,因为你需要的原不是这些。我几年来实在当真如同与上帝争斗,总想把你改造过来,以为纵生活在一种不可堪的庸俗社会里,精神必尚有力向上轻举,使“生命”成为一章诗歌。可是到末了,我已完全失败。上帝虽关心你的肉体,制作时见出精心着意,却把创造你灵魂的工作,交给了社会习惯。你如同许多女子一样,极端近于一个生物。从小说、诗歌上认识了“爱”字,都颂扬赞美这个字眼儿,可是对于这个字的解释便简单得可怕。都以为“你爱我,好,你就爱吧。我年纪小,一切不负责!(连好好认识一下这个字的责任也不负!)到后来再说”。感觉这个字的意义,都是依傍了肉体,用胃和肢体来证实,与神经几乎全无关系。神经既不需要一种熔金铄石的热情,生命便无深度可言。也不要美,不要音乐和诗歌——要的只是照社会习惯所安排的一个人,一种婚姻,以及一分无可无不可的生活!生存无理想,生活无幻想,为的是好精力集中生儿育女!虽有一点幻想或理想,来到都市中,使用在头发型式和衣服长短的关心上,也就差不多了。这就是我所谓女子“更符合生物的”一面。它在人类生活上真正有了势力,能装点少数人生活,却将破坏大多数人习惯!你始终只知属于肉体的美丽的意义,自然更证明你是个女人,适宜于凡事“照常”。我想同上帝争斗,在你生命中输入诗或音乐的激情,使你得到一种力量,战胜一个女子通常的弱点,因之生命有向上机会。结果只做成一件事,我已完全失败。你的需要十分正常,在爱情上永远是被动,企图用最少力量,得到一个家庭,再储蓄了最多力量,准备抚育孩子。柔弱的性情即见出宜于为母的标帜。一个女子在生物学观点上,卖弄风情正是婚前的本性,必到为母后方能情感集中。所以卖弄风情也并非罪恶。从行为上说来,你是一株真正的“寄生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永远不用希望向上自振。星空虽十分壮丽,不是女性生物所宜在。你虽然觉得一切超越世俗的抽象观念,美丽与崇高,其实你却更适宜于生活在一种卑陋实际中,任何高尚理想都不能在你生命中如男子一般植根发芽,繁荣生长。我已承认这种失败,所以只有永远同你离开。你还年轻,至少还可以说有些剩余青春,适宜于去同一些男子用一种最合社会习惯方式去耗费它,前途不会是很难堪的。尤其是我离开了,你绝不会很难堪。凡吝啬一文钱的人,也许可以保留到明天作别的使用;凡吝啬生命给予的,这流动不居一去不返生命,你留不住,像待遇我那么方式更留不住。真想留住青春,只有好好使用这点青春。爱惜生命不是拒绝爱,是与一个人贴骨、贴心的地爱。到将来寂寞时,再温习过去,忍受应有的寂寞!

不,这些事是不用我说的!你明白的已经够多了。你按照一个生物学上的女性说来,就不会寂寞的。诗人都想象女子到三十岁后,肉体受自然限制,柔美与温雅动人处再不能吸引男子关心时,必然十分寂寞。这可说完全出于男子荒唐的想象!上帝到那时已为你安排一群孩子,足够你幸福满意活下去。文学作品中的闺怨诗,大都是男子手笔,少数女子作品意识范围,也只表示“不能为母”的愿望。我虽知你轻浮而走,再也不会妒嫉你的轻浮了。正因为这几个月的单独,读过了几本大书,使我明白,轻浮来源是每个女子的本性。不过,我稍稍为你担心,忧虑你这点性情必然使生活烦累而疲倦。尤其是在那么性情中又还加上一点理想。性格既使你乐意授受多方面轻浮的爱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马马虎虎与一个人结婚,因此一来,必然在生活中有不少纠纠纷纷。好在你常常喜说“一切有命”,我也就用不着在此事上饶舌了。我应当祝你幸运。

信看完后,留下的一些过去印象把她心变软了。她自言自语说:“是的,因为我的为人,一切朋友都差不多用同一理由,很残忍地离开了我。我不会寂寞,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作寂寞!可是你们男子懂得什么?自以为那么深刻认识女人,知道女人都有一种属于生物的弱点。从类型看个体,发掘女人灵魂如此多,为什么却还要凡事责备女人,用这信来虐待我!明知女人都有天生的弱点,又明白环境限人,社会待女人特别不公平,为自卫计,女人都习惯于把说谎掩饰一部分过失,为什么总还诅咒女人虚伪?既明白女人都相当胆小怕事,可无一不需要个忠诚的爱人和安定的家庭,为什么有求于女人时,稍稍失望,就失去了做人自信心,远远地一走了之?不能完全,便想一死,这是上帝的意思,还是人类的不良的习惯?在女人,爱情固不能把灵魂淘深;在男子,究竟为什么,许许多多灵魂淘深以后,反而把心腔子变得如此狭小?一个人懂别人那么多,为什么懂自己反而那么少?对生命如此明白,对女子为什么反而还是不能相谅?是的,不管懂不懂寂寞,轻浮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要爱情还是要婚姻,我自己的事当然自己可以处理。不管将来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要活下去,我就照我方式活下去。社会不要我,我也就不用管社会。”

想来越走越与本题离远,她觉得这不成。她有点伤心起来。似乎还预备同这个朋友拌嘴。但如果这时节朋友到她身边,她一定什么话都不说。她实在需要他爱她,也需要他更多一点认识她。信中不温柔处,她实在受不了。

本来意思正想用“过去”来抵制“目前”,谁知一堆“过去”事情丛集到脑中后,反而更像是不易处理。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把几封信重新一一折好,依然夹到那本《爱眉小札》中去。随意看了几页书,又好像从书中看出一线微弱光明或希望。作者是个善于从一堆抽象发疯的诗人,死去已快近十年了。时间腐烂了这个人壮美的身体,且把他留在情人友好记忆中的美丽印象也给弄模糊了。这本书所表现的狂热,以及在略有装点做作中的爱娇、寂寞与欢乐的形式,目下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已看不大懂。她看过后却似乎明白了些他人不明白的事情。

她想,我要振作,一定要振作,正准备把一本看过大半的小说翻开,院中响起皮鞋声音。那个日常贴在身边的大学生,换了一套新洋服,头上光油油的,脸刚刮过,站在门边谄媚地笑着。她也笑着。两人情绪自然完全不同。这一来,面前的人把她带回到二十世纪世界中了。好像耳朵中有个声音:“典型俗物。”她觉得这是一种妒嫉的回声。因为说这话的人已离开她很远很久了。她镇静了一下,双眉微皱问大学生:“衣服是刚做的?”

那二十世纪的典型,把两只只知玩扑克牌的手插在裤袋里,做成美丽电影中有情郎神气,口中含含糊糊地说:“我衣服好看吗?香港新样子。你前天那件衣才真好看!我请你去看电影,看七点通场,《魂归离恨天》。”

“你家里来了钱,是不是?”心里却想,“看电影是你唯一的教育。什么时候你才‘魂归离恨天’?”

他憨笑着不作声,似乎对方口上说的、心中想的他全明白。因为他刚好从一个同乡处借了五十块钱,并不说明,只做出“大爷有钱”样子。过一会,用手拍拍裤腰边又说:“我有钱呐!我要买楼上票。换你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我们俩都穿新衣。”话说得实在无多趣味。可是又随随便便地说,“他们都说你美!”

她高兴听人家对她的称赞,却做成不在意,相信不过,且略带抵抗神气,随随便便地问大学生:“他们是谁?是你那些好朋友吧?”

大学生不会注意这种询问,因为视线已转移到桌上一小朵白兰花上去了。把花拈到手中一会儿,闻嗅了一下,就预备放进洋服小口袋中去。

她看到大学生这种行动,记起前不久看《日出》中的胡四抹粉洒香水情形,心中不大愉快,把花夺到手中。“你不要拿这个,我要戴它。”

“那不成。我欢喜的。把我好了。”

“我不欢喜。一个男人怎样用这种花?又不是唱戏的。”

“什么,什么,我不演戏!我偏要它!”大学生做成撒娇的样子,说话时含糊中还带点腻。她觉得很不高兴,可是大学生却不明白。到后来,还是把花抢去了,偏着半扁葫芦头,谄而娇地笑着,好像一秒钟以前打了一次大胜仗,又光荣,又勇敢。声音在喉与鼻间压出:“同我看电影去,我要你去,换了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

她不快乐地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去。你就只会要我做这些事情,别的什么都不成。我们坐下来谈谈不好吗?为什么只想出去玩?”

“我爱你,……”他不再说下去,因为已感到今天空气稍微和往常不同。想缓和缓和自己,于是口中学电影上爱情主角,哼了一支失恋的短歌,声音同说话一样,含含糊糊,使她觉得庸鄙可笑。在笑里她语气温和了好些。

“你要看,你自己去看,我今天不高兴同你出去。”

大学生做成小家子女人被妒嫉中伤情形,咬一咬嘴唇,“约了别人?”

她随口答应说:“是的,别人约了我。我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他。你走了吧。”

大学生受了伤似的,身材本来短短的,于是缩得更短了,腮帮子涨得通红,很生气地说:“那我就走了。”随即又稍转口气说:“为什么不高兴?”又趋激昂地说:“你变了心。好,好,好。”

她只是不作声。

大学生带着讽刺口吻又悻悻地说:“你不去,好。”

她于是认真生气说:“你走好,越快越好。以后不要到我这里来。”

可是大学生明明知道她的弱点,暴雨不终日,飘风不终朝,都只是一会儿。他依然谄媚地笑着,叫着,他特意为她取的一个洋文名字,向她说:“×××,我到那里等着你,我买两张票子。”

“我不会来的。不用白等。”

“你一定会来。”

“我绝对不来。”

“那我也不敢怨你!我走了。”

大学生走去后,她好像身心轻松了许多,且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态度有点诧异,为什么居然能把这个人打发开。

二十世纪典型离开了这个小房间后,过了一会,窗上的夕阳黄光重新把她带回到另外一种生活抽象里去。事情显然,“十九世纪今天胜利了。”她想了想,不觉笑将起来。记起老朋友说的“眼睛中有永远春天,笑中有永远春天”,便自言自语:“唉,上帝,你让我在一天中看到天堂,也贴近地面,难道这就叫作人生?”停了一会儿,静寂中却仿佛有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回答:“我买了票子等你。你来了,我很快乐。你不来,我就要生气,失望,喝酒,失眠,神经失常。你怕不怕?”

“你可有神经?你也会害精神病?”

“我走了,让你那个女同学回到身边来,你怕不怕?”

这自然毫无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那一会儿时间。时间过去了,她总得想!她想到大学生,那点装模作样神气,和委屈小心处二而一,全为的是爱她。她的情绪不同了。忘了那点做作可笑处,也忘了“诗”与“火”,忘了“现代”与“古典”在生命中的两不相容,觉得刚才不应当使大学生扫兴。赶忙把镜子移到桌子边,开了灯,打开了粉盒,对镜匀抹脂粉。两点钟后,两人已并排坐在电影院里柔软椅子上,享受那种现代生活,觉得是一对现代化人了。到散场时,两人都好像从《魂归离恨天》电影上得到了一点教育。两人在附近咖啡馆子吃了一点东西,又一同在大街上年轻男女队伍中慢慢散步。大学生只就他脑子所能想到的默默地想:“我要走运,发了十万块钱财多好。”她呢,心中实在受了点刺激,不大愉快。两人本来并排走着,不知不觉同他离开了些,忽然开口问大学生。

“××,你毕了业怎么办?”

“我正在找事做。这世界有工作才有饭吃。”

“是的,有工作才有饭吃。可是你做什么事?是不是托你干爹找事?”

大学生有点发急,话说得越加含糊:

“××,这简直是你那老同学口气,取笑我。谁是我的干爹?我不做人干儿子!我托同乡周先生帮我忙,找个事做。得不到工作,我就再读两年书。我要研究学问。不如理想,我就去滇缅公路跑单帮,有同学跑一次就发了财,有了钱,什么都好办!”

她心想:“你能读什么书?研究什么学问?”记起老同学的诅咒,因此口中却说:“你要赌点气,努努力才好。一个男子总得有点男子气!”

“我一定要——有人帮我说话!”

“为什么要人帮忙,不自己努力?你这是在做人,做一个男子!做男子是不靠人帮忙的。”

“运气不好,所以……”

“什么叫运气?我觉得你做人观念实在不高明。”

因为语气中对大学生有一点轻视意思,一点不愉快意思,大学生感到不平,把嘴嘟着不再作声。话不曾说出口,他想的是:“世界不公平事情很多,大家都不规矩,顶坏的人顶有办法。我姓×的纵努力,读死书到读书死,有什么用?我也要做人,也要做爱!我现在是在做爱,爱情一有了着落,我就可以起始考虑认真做人了。”但怎么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在他脑子里却并无什么概念。恰如同许多事情一样,想了一下,无结果,也就罢了。说是跑单帮,也不过说说而已。

大学生对于生活作“最近代”的想象设计时,她也想着,一种古典的情绪在脑子里生长中。她想:“我为什么会同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庸人混下去?读书毫无成就,头脑糊糊涂涂,就只是老实。这老实另一面也就正是无用。这算是什么生活?”

她说:“我头有点痛,我要坐车回去。”

上车后,回头还看到这个穿新衣便觉快乐的大学生,把手放在嘴边抹抹,仿照电影上爱人,抛了一个吻给她。她习惯地笑了一笑。回到住处时,头当真有了一点儿痛。“诗”与“火”离开生活都很远很远了,从回想中也找不回来。重新想起那几封信,回到住处,想给五千里外十年老友写一个信,到下笔时,竟不知写什么好。心里实在乱糟糟的,末了却写下那么几个字在日记本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这所谓命运又正是过去一时的习惯,加上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而形成的。”

当她搜寻什么是自己的弱点时,似乎第一次方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女人”。这就很够了。老朋友说过的,一个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组织上,是不宜于向生命深处思索。不然,会沉陷到思索泥淖里去,无从自拔。

她觉得身心都很疲累了,得休息休息。明天还是今天的继续,一切都将继续下去,并且必然还附带着那个长长的“过去”。一串回忆,也正是一串累赘,虽能装饰青春,却丝毫无助于生活的重造。她心想,“我为什么不自杀?是强项还是懦弱?”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虽想起这事却并不可怕,因为同时还想起大学生爱她的种种神气,便自言自语,“一切人不原谅我也好”,那意思就是我有人了解,不必要更多人了解,单独了解有什么用?一切关心都成麻烦,增加纷乱。真正的了解,应当是一点信托和宽容,忠诚无二,与无求报偿的服务当差,完全没有自己。不过,她这时实在已经累了,需要的还是安静。可是安静同寂寞恰正是邻居,她明白的。她什么都似乎很明白,只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方法可以将生活重造。

她实在想要哭一哭,但是把个美丽的头俯伏在枕上去,过不多久,却已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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