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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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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眼卷十一

采石之战有先备

虞允文之战采石也,以七千卒却虏兵四十万,厥功伟矣,忌者犹曰适然。岂知公于绍兴辛巳之前,已因轮对,面奏虏必叛盟,兵必分五道,正兵必出淮西,奇兵必出海道,宜令良将劲卒备此二境。其先事之识,已绝出众人之表矣。及虏叛盟,上令从臣集议,公独言虏兵必出淮。丞相善其言而未果行。及遣公劳师采石,事已大坏。公以书生收合亡卒,激励诸将,施置于仓卒之余,而破虏于俄顷之间。非忠诚素蓄于中,足以感人心、作士气,未易成此伟绩也。虏既败去,公又令设备于瓜州,区画悉定,乃徐请车驾还行都。此何等才识,而可以适然为之乎?丘琼山日:“古今水战,采石比赤壁尤奇且难。周瑜主将,而允文书生也;瑜握重兵,而允文空拳也;瑜有孔明为犄角,而允文只手也。”可谓不易之论。[按亮既至一江一 北,掠民船,指麾欲济。允文伏舟于七宝山后,令日:旗举则出。伺其半渡,卓旗于山,人在舟中踏车以行船,但见船行而不见人,虏以为纸船也。舟中忽发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而实以石灰、硫黄,炮自空而下坠水中,硫黄得水而火,自水跳出,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咫尺不相见,遂压虏舟,人马皆溺。此亦致胜之由也。]

守唐、一邓一 可以图恢复

虞允文自采石归镇襄汉,欲因唐、一邓一 胜势,以牵制虏兵。则陇右之师,可以平取长安。章奏凡十余上,且日:“朝廷必欲割唐、一邓一 以和,臣即挂冠而去。”是岁六月,孝宗受禅,尽弃陕西新复州郡。省符以公知夔州,又割海、泗、唐、一邓一 以和。按允文采石之胜,陕西州郡尽复归宋。既城唐、一邓一 ,而虏将萧定远以四千骑走汴矣。唐、一邓一 士民争持牛酒拜马前,邯郸之民健武者,聚义兵千余人,遮杀其归卒,以待宋师,而宋师不至,遂遇害。当时人心时势如此,若从允文之策,恢复在指日矣。盖是时海陵无道遇弑,而善将如兀术、斡离不又皆亡,比之武穆之势,难易倍悬。而宋之君孱臣奸,失此机会,楼船载国,胥沈予海,非不幸也,自取也。

中兴战功不纪武穆

宋乾道二年,定中兴十三处战功:张俊明州,吴玠和尚原、饶风岭、杀金平,韩世忠大仪,刘锜顺昌,张子盖海州,李宝海道,邵宏渊正月浦桥,虞允文采石,李道光化次湖,刘锜皂角林,王宣汲靖确山。凡十三,而不及岳武穆,盖秦桧之一党一 犹存,掩之也。

赵九龄遗功

宋绍兴甲寅、乙卯间,刘麟导虏南侵。时车驾驻平一江一 ,有赵九龄者,策士也,请决淮西水以灌虏营。朝廷不能用。已而韩世忠得虏酋约战书日:“闻一江一 南欲决淮西水,以浸吾军。”书到之明日,虏实退师。当时但以为却敌之功,殊不知九龄妙算实一陰一庇之也。

程、朱论《周官》法度

程子日:“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朱子从而衍之,日:“须是自闺门衽席之微,积之至熏蒸洋溢,无一民一物之不被其化,然后《周官》法度可行。”丘文庄日:如此,窃恐天地混沌,终无可行之日矣!

程子静坐之说类禅

程子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盖一陽一辟禅而一陰一用之也。孔门善学,莫如颜子,想其从夫子周流凡十余年,安得有一旬半月之暇,用禅士蒲一团一 工夫耶?且颜子以仰钻瞻忽求道,不言静功,以欲从末由望道,不言情尽想竭。然则静之一字,宋儒尚未梦见也。

宋人损益经文

孔子修鲁史,不肯增阙文。汉儒校群经,未尝去本字。宋人《尚书》则考订《武成》,《毛诗》则尽去序说,吾未敢以为然也。

《纲目》之误

《纲目》一书,朱夫子拟经之作也。然其间不能无误,而学者又从而为之说。今漫摭数事。如北齐高纬以六月游南苑,从官暍死者六十人,见本纪。《通鉴》书曰“赐死”,赐乃暍之讹耳。《纲目》乃直书曰“杀其从官六十人”,而不言其故,其误甚矣。尹起莘乃为之说日:“此朱文公书法所寓”,且引《孟子》杀人以刃与政之说,不知《通鉴》误之于前,《纲目》承之于后耳。纬荒游无时,不避寒暑,从官暍死者六十人,据事直书,其罪自见,何必曲为之说耶?又郭威弑二君,《纲目》于隐帝书“杀”,于湘一陰一王书“弑”。尹又为之说曰:“此二君有罪无罪之别,此书法所寓也”。然均之弑君,隐帝立已数年,湘一陰一未成乎君,岂应书法倒置如此?又《通鉴》云:“补阙乔知之有婢名碧玉,美色善歌舞,知之为之不昏。”“昏”与“婚”古字通用,盖言知之惑溺此婢,不娶正室也。《纲目》去“不”字而云“知之为之昏”,盖误以婚姻之昏为昏惑之昏也,字义不明,文理不通矣。如此类甚多,姑举其一二耳。

帝在房州之谬

《春秋》周襄王之出,书“天王居于秋泉”。注:天子以天下为家,故所在称居;宅其有之谓居。鲁昭公之出,书“公居于郓”,郓鲁之邑也。其后书“公在乾侯”,乾侯乃晋地,不得书居也。《纲目》书“帝在房州”,唐一统之地,岂得以乾侯为比?当书“帝居房州”,乃合《春秋》之法。

朱、陆异同

晦庵之与象山,所为学虽若不同,其在孔门,犹由、赐之不同科也。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已童而一习一 之,独于象山则以其尝与晦庵有异,遂摭拾其唾余,且目之为禅,摈放废斥,使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夫晦庵折衷群儒之说,以发明六经《语》《孟》之言,其嘉惠后学之心,固无可议。而象山辩义利之分,立大本,求放心,其简易一精一实,斩截枝蔓,使学者开卷了然,其功宁可尽诬乎?尝闻包显道侍晦庵,有学者因无极之辩贻书诋象山者。晦庵复其书日:“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唯某与陆子静二人而已。某实敬其为人,老兄未可轻议也。”由此观之,晦庵亦末尝有成心也。赵东山为子静像赞,有云:“儒者曰其学似禅,佛者曰我法无是。超然独契本心,以俟圣人百世。”知言哉!

吾儒异端

异端之说,肇自《论语》,当时固未尝明有所指也。迨孟子辟杨、墨,周、程辟佛、老,后世遂指为射的。夫杨、墨姑不具论,孔子适周,问礼于老聃,尚有犹龙之叹。使与佛氏同时,其赞或不止于此。子贡日:“仲尼焉不学?”其亦奚择于二氏焉?愚谓今日之病,不在异而在假。所谓假者,儒心儒行已汨没于名利场中,而启口落笔又俱能言圣人之道,是所谓吾儒之异端也。一陽一明先生有云:“今世学者有能若墨氏之兼爱乎?杨氏之为我乎?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取杨、墨、老、释之言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辨于言词之间,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一习一 ,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一精一者之过与?居今之时,而有学仁义、求性命外,记诵词章而不为者,虽其陷于杨、墨、老、释之儒,吾犹且以为贤,彼其心犹求以自得也。夫求以自得,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噫,必如一陽一明先生之说,而吾儒之异端可祛也。学者不此之病,而切切焉惟彼之忧,何其谬耶!

夹杂道学

朱子答黄勉斋书日:“前此学徒,真伪难辨,今得此锻炼一番,夹杂者无所逃矣。”此盖韩侂胄禁伪学之后,朱子云云也,可谓君子不一党一 。由此观之,宋之道学,夹杂者多,朱子亦厌之。又岂唯宋哉?《论语》曰“为小人儒”,即夹杂也,孔于亦厌之矣。岂唯孔子厌之?《书》曰“象恭滔天”,尧、舜亦厌之矣。大抵有正色即有间色,正当辨其似是之非,不可护短匿瑕,以相标榜也。

儒语似佛

宋儒辟佛老者,目曰“虚无之教”。观之《诗》曰“无声之臭”,《诗》未尝以无为讳也。世亦有疑及“无声无臭”者乎?《易》曰“无方无体”,《易》未尝以无为讳也,世亦有疑及“无方无体”者乎?“无意、无必、无固、无我”,即《论语》又未尝以无为讳也,世亦有疑及“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者乎?又如曾子云“有若无,实若虚”,则是为道者政患不虚不无耳,世亦有疑及“若无若虚”者乎?使此数言者不出于儒书,而出于佛氏之口,人亦必吹毛而求其疵矣!

佛语通儒

性命之理,孔子罕言之,老子累言之,释氏则极言之。孔子罕言,待其人也,故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然其微言不为少矣,第学者童一习一 意纷,翻成玩狎,唐疏宋注,锢我聪明,以故鲜通其说者。内典之多,至于充栋,大抵皆了义之谈也。古人谓暗室之一灯,苦海之三老,截疑网之宝剑,抉盲眼之金篦。故释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无二理也。张商英日:“吾学佛然后知儒。”诚为笃论。

佛典辅儒教而行

或病佛离人伦、去妻子,与儒道异。管登之曰:“佛离今比丘辞亲出家,当其说法,人天毕集,比丘特其中一类耳。夫释迦既示同比丘之迹,金粟如来复现净名身,示同一居 士之迹,正以表六亲之不障道也。况佛度尽众生,反遗其眷属,必无此理,其敕比丘出家,所谓令先出生死,而后随顺众生入生死者也。人道非稼圃不生,而孔子鄙樊迟之请学。非妻子不续,而佛听比丘之出家,盖必有不学稼圃者,而后可以安天下之为稼圃者,亦必有不恋妻子者,而后可以度天下之有妻子者。今之人无志于了性命,而逆忧其乏妻子,皆戏论也。”陈眉公日:“西方之书,其容已乎?宗教,《易》之髓也;译受,《书》之法也;偈赞,《诗》之叶也;戒律,《礼》之卫也;果报,《春秋》之赏罚也。甚矣,佛氏之能辅经而行也!其辅经者,以辅世也。西方之书,其容已乎?然则佛藏之必后六经而兴者何?嘻!祖龙生,文字烬,占今之圣言寥寥矣,是故垂汉明而竺乾之传遂出。今其至六千余卷,不列藏者,尤不可胜计,比之儒林之经史子集,殆将倍蓰过之,何言之昌也!天其或者以此补秦劫之遗灰与?乃命缮写经目,以示子孙,剪俗儒之故闻,裁神圣之种智。倘有毁大乘、訾正法者,姑语之日:一切诸佛,其若古先辈视也;一切诸经,其若古异书视也,则亦庶乎可以存而论、论而议矣。”余按眉公之言委而风,登之之言切而著,并录之,以动异议者之皈依。

陈同甫格言

陈同甫与朱子书,略云:“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画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亦过矣!”数语叙次如画,晦翁顶门一针也。

传注相沿之误

古人未为训传。子思、孟轲欲发明《论语》,皆别自为书,《中庸》与七篇是也。《道德经》之有《列》、《庄》,亦犹是也。《易》之《彖象》、《系辞》,本不与经文相附,至王弼乃以合之,非其初矣。《尔雅》之于《诗》,汇聚而校释之,则真传矣。至毛公传《诗》,孔安国传《书》,而传注遂有定体名矣。然是时意见各出,不嫌矛盾,专以明经为主。如注疏家所称“先郑”者,郑众也,“后郑”者,郑玄也,观《周礼》之注,则先郑与后郑十异其五。刘向注《春秋》主《公羊》,刘歆主《左氏》,故有父子异同之论。由是观之,汉人说经,虽天亲父子不苟同也。孔子以“一贯”传道,而曾子以忠恕说一贯,曾子作《大学》,而子思受业曾子,作《中庸》。由是观之,圣贤师弟子亦不苟同也。今之学者吾惑焉,摭拾宋人之绪言,不究古昔之妙论,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无惑乎其日趋于陋也![大抵注书之法,妙在隐隐跃跃、若明若昧之间,如詹尹之卜,取意不取象,行人之官,受命不受辞。龙不挂钩,龟不食墨,悬解幽微,斯之谓也。故古之解经者,训其字不解其意,使人深思而自得之。汉儒尚然。至于后世,解者益明,读者益略,粗心浮气,不务沉思,譬之遇人于涂,见其肥瘠短长,而不知其心术行业也。]

朱子浅于说经

焦弱侯曰:朱子解经,不谓无功,但于圣贤大旨及一精一微语,辄恐其类禅,而以他说解之。是微言妙义独禅家所有,而糟粕糠粃乃儒家物也,必不然矣。赵学士孟静复王敬所书云:昔读朱子私抄,未尝不惜晦翁之不啬于言而勇于争论也。往读荀卿讥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未尝不骇其言也。及探道日久,心稍有知,然后知孟子之禽一兽 杨、墨,其持论过严,不暇深考,未免如荀氏所讥。至谓“不知其统”,则不敢以为然。何者?统者,道之宗也,言之所由出也。立言而无其宗,如瞽在途,触处成室,岂宜以论孟氏也?孟氏之宗,持志养气是也,义即子思之中和也。夫晦翁法孔、孟,法尧、舜,尧之授舜曰“执中”,而子思训中为喜怒哀乐之未发,翁则以为人自婴儿以至老死,无一息非已发,其未发者,特未尝发耳,其非子思之旨明矣。至其末年,乃叹师门尝以为教,顾已狃于训诂文义而未及求。至老年,尚起望洋之叹,不知翁之姑为是谦退耶?抑所造实若此耶?使所造实若此,则翁所法孔子之统者何在?夫晋鄙之未遇魏公子也,犹三军之主也,及公子一旦夺符,而鄙休矣。故三军从符而不从将者也。千圣之统,一符也;千古之圣贤,一公子也;千古智愚之心灵,一三军也。翁之统一诸子者,不能合符孔氏,则虽评骘之工,讥弹之尽,椎击之便,剥剔之一精一,但服其口而不能服其心矣。盖自孔子没,大义已乖而微言绝,纷纷好饮食而鲜廉耻,以《诗》《书》发冢者塞路矣,故荀卿斥之为贱。而庄生欲《齐物论》也,程、邵大儒,尚不之察,乃去其“论”字,直以庄生为“欲齐物”,如孟子称物之不齐之物,乃曰庄生欲齐物,而物终不可齐。嗟乎!文义尚不知解,况肯会其意乎?后之善谈道术若庄生,又莫过太史公也。太史公尝论六家旨要矣,日:吾于道家取其长焉耳,吾于儒家取其长焉耳,吾于墨家、名家、法家、一陰一陽一家皆取其长焉已耳,其短者吾将弃之已耳。所贵于折群言之衷者,不当若此乎?且学术之历古今,譬之有国者。三代以前,如玉帛俱会之日,通天下之物,济天下之用,而不必以地限也。孟、荀以后,如加关讥焉,稍察阻矣。至宋之儒,殆遏粜曲防,独守溪域,而不令相往来矣。陈公甫尝叹宋儒之太严,唯其严也,是成其陋也。夫物不通方则国穷,学不通方则见陋。且诸子如董、扬以下,苏、陆以上姑不论;翁法程、张矣,而不信程、张;尊杨、谢矣,而力辟杨、谢,凡诸灵觉明悟、通解妙达之论,稍涉易简疏畅,则动色不忍言,恐堕于异端也。昔项氏父子起一江一 东,以尊号与楚心;刘伯升兄弟起南一陽一,以尊号与更始,皆授人以柄而后争,则久已出其下矣。晦翁之论,以为辟禅而不知其实尊禅也。夫均一人也,其始可以学禅,可以学儒也,谓灵觉明妙,禅者所有,而儒者所无,可乎?非灵觉明妙,则滞窒昏愚,岂谓儒者必滞窒昏愚而后为正学邪?子思日:惟天下聪明睿智,足以有临。《大传》日:古之聪明睿智,神武而不威。是岂尘埃浊物,昏沈钻故纸而已耶?仆往日读朱子书,其论如此。又欲因暇日披览抉摘,取其合者为一编,别为书以表白诸子,凡经朱氏掊击者,明其学之各有宗也。附于庄生道术之后,以继邹鲁缙绅之论。以关涉颇大,力未必能,遽为而止也。[余之录此,非敢为朱子忠臣也。见吾儒之堂奥,原自渊源,而传注世界之外,复有世界。我辈须大着眼看可也。若谓余树好异之标,则有赵孟静、焦弱侯两先生在。]

名教之累

李卓吾日:“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是已。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是以宁为曳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币;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不知天下事果可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得之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卓老此论甚快。余考忧民忧君二语,出范希文《岳一陽一楼记》。在希文言之,犹是情境相迫,程、朱以后,遂据为儒家铺面,出不成其出,处不成其处,正谚所谓“骑两头马”者是也。其误学术、事功不浅,故录其说著于篇。

宋儒不知诲君之义

高帝欲易太子,张子房但能使太子安耳,不必使帝之必去戚夫人也。袁盎止慎夫人与后并坐,亦不必使帝之必去慎夫人也。盖内阃燕私,人臣之分自有不敢与者,若果能使二帝去二夫人,亦岂人臣之福乎?孔子不止鲁之女乐,管仲不去齐之六嬖,古圣贤自有深心。而宋之儒者,遇此等处,辄以道德仁义之说绳其后,不啻三尺。一旦有滔天之巨祸,与积薪之隐忧,不为纳约之牖,而为激水之石,何怪其百投而一不效也!

韩侂胄内批之报

韩侂胄日夜谋去赵汝愚,问计于刘{弜攵},{弜攵}日:“唯有用台谏耳。”侂胄问:“若何而可?”{弜攵}日:“御笔批出是也。”侂胄然之,遂内批拜给事中谢深甫为中丞,又内批以其一党一 刘德秀属深甫为御史,由是刘三杰、李沐等牵连以进,排斥正士。闰月,内批罢朱熹矣。十二月,又内批罢彭龟年矣。一日史弥远入对,请诛侂胄。皇后杨氏素怨侂胄,因史弥远怀中出御笔批云:“韩侂胄久握国柄,轻启兵端,使南北生灵枉罹凶害,可罢平章军国事。”遂殛杀于玉津园。王抩以韩侂胄与苏师旦首至金,金主璟御应天门,备黄麾立仗受之,百官上表称贺,悬二首并画像于通衢,令百姓纵观,然后漆其首藏于军器库。侂胄以内批斥逐人,而终以内批自一杀。天道好还,岂不可畏哉!

历代宦寺之祸

自秦以历汉、唐、宋,其所以灭亡之故,俱出阉宦。尝试论之。秦若无沙丘之诏,安得有望夷之刃?汉若无蕃、武之戮,安得有董卓之进?唐若无甘露之变,安得有白马之祸?宋若无灭辽之举,安得有二帝之行?故刘、项、曹操、朱一温一 、阿骨打,此灭秦代汉、篡唐蹙宋之人;而赵高、曹节、王甫、仇士良、田令孜、童贯实启之。上下数千年,败亡如出一辙。

唐、宋始祖之非

有天下者,必推其祖以配天;既立宗庙,必推其祖为太祖,礼也。于是后之有天下者,莫不由此。夫文王受命作周者也,汉之高帝、唐之神尧、宋之艺祖,庶乎其可拟矣。曹孟德、司马仲达以下诸人,逞其奸雄诈力,取人之天下国家,以遗其子孙,上视文王,奚啻瓦釜之与黄钟?然其为肇造区夏、光启王业,事迹则同。为子孙者,虽以之拟文王可也。独拟后稷之祖,则历代多未有以处。于是或取之遥遥华胄,如曹魏之祖帝舜,宇文周之祖神农,周武氏之祖文王是也。其三圣人者,其功德固可配天矣,而非魏与二周之租也,是以当时议之,后代哂之,以为不类。至于唐既以神尧拟文王矣,求其所以拟后稷者,则属之景帝。宋既以艺祖拟文王矣,求其所以拟后稷者,则属之僖祖。夫景、僖二帝,虽唐、宋之始祖,然其在当时,则无功业之庸夫也,上视周室,仅可比不窟之流,而以后稷尊之,过矣。是以不特后世议其非,而当时固哗然以为不可,盖无以厌服人心故也。于是献议者始为导谀附会之说以申之,老聃姓适同乎唐,乃推聃以为始祖,尊之曰玄元皇帝,是盖以玄元为太祖,拟周之后稷,而其祖宗则俱为昭穆矣。至宋太中祥符间,天书、封禅之事竞兴,推所谓司命保生天尊大帝以为圣神,建立景灵宫,是盖以圣祖殿居中为太祖,拟周之后稷,而祖宗则俱为昭穆矣。不知所谓圣神者,果有功德之可称如后稷、谱系之可寻如稷之于文武成康乎?则不类更甚矣。所以徒重后人之检点也。

宋兴亡相类

宋祖以乙亥命曹翰取一江一 州,后三百年乙亥吕师夔以一江一 州降元;以丙子受一江一 南李煜降,后三百年丙子帝歞为元虏;己卯灭汉,混一天下,后三百年己卯宋亡于崖山。宋兴于周显德七年,周恭帝方八岁,亡于德祐元年,少帝止四岁,讳显,显、德二字又同,庙号亦曰恭帝;周以幼主亡,宋亦以幼主亡;周有太后在上,禅位于宋,宋亦有太后在上,归附于元。何其事事相符,岂亦报应之说耶?

宋元亡征

德祐元年,元军驻钱塘一江一 沙上。太皇太后祝日:“海若有灵,波涛大作。”三日潮汐不至。迨至正壬辰、癸巳间,浙一江一 潮不波。其时彭和尚以妖术为乱,陷饶、信、杭、徽等州,未几克复,又为张九四所据,浙西不复再为元有。宋、元之亡,皆以海潮不波,亦奇矣。

宋仁厚立国之报

宋少帝降元,封瀛国公,及世祖以公主配之。一日与内宴,酒酣,立傍殿楹间。世祖恍惚见龙爪拿攫状。时有献谋除灭者,世祖疑而未许。瀛国公密知之,乃乞为僧,往吐蕃学佛法,因挈后、公主、姬御遁居沙漠,易名合尊。长子亦为僧,名完普。顷之,复诞一子。时明宗为周王,亦遁居沙漠,与少帝、公主往来,遂乞少帝子与其妻迈来的为子,长名妥欢帖睦尔,即顺帝也。我太祖北伐,元后妃大臣俱被俘戮,顺帝之子爱猷识理达腊独能逃去。今其子孙世长沙漠,亦天道好还之报,而宋室仁厚立国,宜其绵绵未斩也。

张千载高谊

张千载,字毅甫,庐陵人,文山友也。文山贵显,屡以官辟,皆不就。文山自广还,至吉州城下,千载来见,日:“丞相赴京,某亦往。”遂寓于文山囚所侧近,日以美食奉之。凡留燕三年,潜造一椟。文山受刑后,即藏其首。仍寻访文山妻欧一陽一夫人于俘虏中,俾出,火其一尸一,千载拾骨置囊,舁椟南归,付其家葬之。次日,其子梦文山怒云:“绳讵未断!”其子心动,毅然启视之,果有绳束其发。众服公英爽可畏,而千载高谊,亦千载而下所不多见也。

刘辰翁节行

庐陵刘辰翁会孟,号须溪,于唐一人诸诗及宋苏、黄而下,俱有批评;三子口义、《世说新语》、《史》《汉》异同,皆然。士林服其赏鉴之一精一,而不知其节行之高也。元人张孟洁赠须溪诗云:“首一陽一饿夫并一死,叩马何曾罪辛巳?”“渊明头上漉酒巾,义熙以后为全人。”盖宋亡之后,须溪竟不出也。

雁足书

雁足传书,世传为苏武事,但武实未尝以书缚雁足,盖汉使者常惠托言耳。元中统间,有宣慰副使郝经,充信使使宋,宋留之真州,十六年不还。有以雁献经者,经畜之,雁见经辄鼓翼引吭,似有所诉。经感悟,择日率从者具香案北向拜,舁雁至前,手书一诗于尺帛,系雁足而纵之。其诗日:“露落风高恣所如,归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缴,穷海累臣有帛书。”复书于左:“中统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获者勿杀,国信大使郝经书于真州忠勇军营新馆。”虞人获之以献,元主恻然日:“四十骑留一江一 南,曾无一人雁比乎?”遂进师南伐,越二年,宋亡。此又效苏武而为之也。然武留一胡一 中十九年始还,汉家不能为武问罪于一胡一 。经留宋十六年始还,而元主卒以此灭宋。为之一叹!

许衡有一江一 汉之思

许衡家于新郑,以金太和九年生,固非宋人也。逮显于元,伐宋之举,一时名公卿人受攻取之略,而公独言:“惟当修德,以致宾服,若以力取,必戕两国之生灵,以决万一之胜负。”盖有一江一 汉之思与?丘文庄著论,谓公不当仕元。观公之卒,嘱其子曰:“吾平生虚名所累,竟不能辞官。我死,尔慎勿请谥,勿立碑,但书许某之墓四字,使子孙识其处足矣。”则公固自恨所遇之不幸也。而或者罪公不力劝世祖,以尼南伐之师。呜呼,此何如举动,而责行止于一夫之缓颊耶?亦甚冤矣!

元世弊政

元世祖之立国也.贬孔子为中贤,第儒流于娼后;国有大事,华人仕于其朝者,虽大臣不得与闻;台省正官,非其族类则不任,其贱士似秦始皇。尊事沙门,其名为帝师者,正衙朝会,百官班列,而帝师专席于帝隅,与其君同受于群臣朝贺,帝后妃主皆受其戒,所以敬礼之者无所不至,其奉佛甚梁武帝。蒙古之制,凡攻城不降,矢石一发,得则屠之,其残忍过曹操。命西僧杨琏真珈伐故宋诸陵,其贪暴倍项羽。征日本,则十万之师弃于海岛,愤其败衄,复欲征之,其穷兵不仁胜隋炀帝。用奸臣阿合马、卢荣、桑哥辈,头会箕敛,以取于民;遣使括云南金,遣使往马八国求奇宝,责安南陈氏以金人代身,其黩货等汉桓、灵。然则史谓其信用儒术,爱养黎元,皆溢语也。士生斯世,何不幸哉!总之,夷夏倒置,已是古来未有之变,何论其他!

中华名士耻为元虏用

胜国初,欲尽歼华人,得耶律楚材谏而止。又欲除张、王、赵、刘、李五大姓,楚材又谏止之。然每每尊其种类而抑华人,故修洁士多耻之,流落无聊,类以其才泄之歌曲,妙绝古今,如所传《天机余锦》、《一陽一春白雪》等集,及《琵琶》、《西厢》等记.小传如《范张鸡黍》、《王粲登楼》、《倩女离魂》、《赵礼让肥》、《马丹一陽一度任风子》、《三气张飞》等曲,俱称绝唱。有决意不仕者,断其右指,杂屠沽中,人不能识。又有高飞远举、托之缁流者,国初稍稍显见,金碧峰、复见心诸人,俱以瑰奇深自藏匿。姚广孝幼亦避乱,隐齐河一招提为行童。古称一胡一 虏无百年之运,天厌之矣!

郭守敬历法

古历《大衍》为一精一,一行和尚藏却金针,世徒传其鸳鸯谱耳。于是守敬独得一法,曰弧矢圜算,如所谓横弧矢,立弧矢,赤道变为黄道,黄道变为白道者,最为园机活法。自此黄、赤、白三道之畸零可齐,而气朔之差可定。此法不唯儒生不晓,而三百年来历官亦尽不晓矣。今监中有一书颇秘,名曰《历源》者,郭氏作法根本,所谓“弧矢圜术”颇在焉。试问之历官,亦乐家一哑钟耳。六艺之学,昔人以为数可陈而义难知,在今日历家,却是义可知而数难陈。盖得其数而不通其义者有之矣。若谓得其理而不得其数,则施之实用,既无下手处,而并其所谓义者,亦脱空影响,非真际也。虽然,今历家自谓得其数矣,而历家相传之数,如历经立成通轨云云者,郭氏之下乘也,死数也;弧矢圜术云云者,郭氏之上乘也,活数也。死数,言语文字也;活数,则非言语文字也。得其活数,虽掀翻一部历经,不留一字,尽创新法,亦可以不失郭氏之意。得其死数,则挨墙傍壁,转身一步倒矣。近见一二儒者,亦有意象数之学,然不得其传,则往往以儒者范围天地之虚谈,而欲盖过畴人布算积分之实用,亦过矣。

元人修史之陋

史始于《尚书》、《春秋》,大抵皆一人之笔。《尚书》虽杂出,然而纪一事自一篇,一篇自一人。《春秋》则孔子特笔,而门人一辞不能赞者矣。《春秋》三传各以其意释经,而其事传焉。若《国语》,若《世本》,若《战国策》,皆一家言。自《史记》下,十七代史书,亦皆一人成之。《唐书》虽文忠与景文共之,然而卷帙互分,两美相合。至元修宋、辽、金三史,此法坏矣。原其所以,由一胡一 人在位,大臣寡学,不欲中国之人擅其所长,故不唯其人唯其官,不唯其实唯其名,形迹之拘忌,义例之蒙昧,于是乎不复有史矣。呜呼!元所坏者,宋一代史,犹之可也,而其法遂使嗣代袭用之。今日一代之史,可以一人成,不以为骇,则以为狂矣。其贻害于中国祸于斯文者,可重为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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