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明珠餐馆,在桌子旁坐下。那块被子弹打烂的橱窗玻璃已经配好了;玻璃陈列柜也修好了。许多加利西亚人[古巴曾沦为西班牙殖民地,故西班牙加利西亚人后裔在古巴甚多。]坐在酒吧柜前喝酒,有几个在吃东西。一张桌子旁,已经有人在玩多米诺骨牌。我花一毛五分钱,要了黑豆汤和炖牛肉加煮土豆。要了一瓶阿图埃[阿图埃(hatuey):古巴东北部卡马圭省一城市。]牌啤酒,付的钱增加到两毛五分。我跟那个服务员谈起那场枪战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愿说。他们都吓坏了。
我吃罢饭,背靠在椅子上,点上一支烟卷,愁得快要发疯了。接着,我看到弗兰基从门外走进来,背后跟着一个人。黄种人,我暗自在想。原来是黄种人。
“这位是辛先生,”弗兰基说,微笑着。他确实办事很利索;他自己也知道。
“你好!”辛先生说。
辛先生可以算是我见到过的最圆滑的人了。他是个十足地道的中国佬,可是他讲起英语来像个英国人;他穿一套白西服和丝衬衫,系着一条黑领带,戴着一顶一百二十五块美元一顶的巴拿马草帽。
“你来杯咖啡吗?”他问我。
“你要的话,也来一杯。”
“谢谢,”辛先生说。“咱们在这儿没有别人了吗?”
“要是把泡在这酒馆里的人除外的话,”我跟他说。
“这不相干,”辛先生说。“你有一艘船?”
“三十八英尺长,”我说。“一百匹马力,克尔马思造船公司造的。”
“啊,”辛先生说。“我原来想,船要大些。”
“空船的话,可以装两百六十五个货箱。”
“你愿意把它租给我吗?”
“什么条件?”
“你用不着去。我会配备船长和船员的。”
“不,”我说。“它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明白了,”辛先生说。“请你走开一下,好不好?”他跟弗兰基说。弗兰基仍然显出一副注意的模样,对他微笑。
“他耳背,”我说。“他英语懂得不多。”
“我明白了,”辛先生说。“你会说西班牙语。告诉他待一会儿再来见我们。”
我伸出大拇指对他摇了摇。他站起身来,向酒吧柜走去。
“你不会说西班牙话?”我说。
“啊,会,”辛先生说。“唔,是什么情况会——使你考虑……”
“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我明白了,”辛先生说。“那艘船欠什么人钱吗?它可能被控告吗?”
“不。”
“原来是这样,”辛先生说。“你的船容得下多少我的不幸的同胞?”
“你的意思是说运送?”
“正是这个意思。”
“去多远?”
“一天航程。”
“我不知道,”我说。“要是没有一点行李的话,能运十一二个人。”
“他们没有行李。”
“你要把他们运到哪儿?”
“我会让你看着办的,”辛先生说。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在哪儿上岸由我定?”
“你要把他们往托尔图加斯[托尔图加斯(tortugas):在墨西哥海湾内,美国佛罗里达州沿海的小群岛,其中最大的一个小岛就是下文提到的蠵龟礁。]运,那儿有一艘纵帆船把他们接走。”
“听着,”我说。“托尔图加斯小群岛的蠵龟礁上有座灯塔,那儿有无线电设备,为两国[指美国和古巴。]工作。”
“说得对,”辛先生说。“把他们运到那儿上岸当然很蠢。”
“那怎么办?”
“我刚才说的是,你要把他们往那个地方运去。这是他们的航程规定了的。”
“行,”我说。
“按照你的判断,他们哪儿上岸最好,就运到哪儿。”
“那艘纵帆船会到托尔图加斯去接他们吗?”
“当然不会,”辛先生说。“真蠢。”
“运一口多少钱?”
“五十块,”辛先生说。
“不行。”
“七十五怎么样?”
“你一口人拿多少?”
“啊,你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你知道,我还有许许多多方方面面,或者你会说是渠道吧,要去通路子。事情不是在那儿就结束了嘛。”
“可不是,”我说。“那凭什么我又被认为干这事儿用不着付出代价呢,哦?”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了,”辛先生说。“咱们说一百块一口人,怎么样?”
“听着,”我说。“你知道要是他们发现这事儿是我干的话,我在牢里要蹲多久吗?”
“十年,”辛先生说。“至少十年。可是没有理由去蹲牢嘛,我亲爱的船长。你只冒一个险——你运那些乘客的时候。其他的一切就凭你的谨慎了。”
“要是他们回来找你呢?”
“那挺简单。我要向他们把话说清楚,是你出卖了我。我会退还一部分钱,把他们再送出去。不用说,他们懂得偷渡入境是挺艰难的。”
“拿我怎么办呢?”
“我想我该写封信给领事。”
“我明白了。”
“一千两百块,船长,眼下可不是一笔无足轻重的钱。”
“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你一同意,马上拿两百;人上了你的船,拿一千。”
“要是我拿了两百块溜掉呢?”
“当然啦,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微笑了。“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船长。”
“你把两百块带来了吗?”
“那当然。”
“把钱放在盘子下。”他照办。
“好吧,”我说。“我会在早晨去结关;天黑后把船开出来。哦,咱们在哪儿上人呢?”
“在巴库拉那奥[巴库拉那奥(bacuranao):古巴西部一城市,离哈瓦那市7公里。]怎么样?”
“好吧,你安排定当了吗?”
“当然啦。”
“嗨,谈谈上人的办法吧,”我说。“你在当地用两个电筒亮两次,一道光在另一道上方。我看到电筒光以后,就会把船开进来。你坐一艘小船出来,用小船驳人。你亲自来,带上钱。我收不到钱,不会让一口人上船的。”
“不行,”他说;“你开始放人上船后,拿一半;另一半人上罢了拿。”
“好吧,”我说。“这合情合理。”
“这么说,一切都谈妥了?”
“我想是这样,”我说。“不带行李,也不带武器。不带枪,不带刀,或者剃刀;什么都不带。这我得先弄清楚,不能含糊。”
“船长,”辛先生说,“你对我不信任吗?难道你没有看到咱们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吗?”
“你能打包票吗?”
“请别叫我难堪,”他说,“难道你没有看到咱们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吗?”
“好吧,”我跟他说。“你什么时候在那儿?”
“午夜以前。”
“好吧,”我说。“我想就这么办吧。”
“你要哪种钞票?”
“要一百块一张的。”
他站起身来;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过的时候,弗兰基对他微笑。辛先生没有看他。他确实是个长相圆滑的中国佬。真是个好样的中国佬。
弗兰基来到桌子旁。“怎么样?”他说。
“你在哪儿认识辛先生的?”
“他运送中国人,”弗兰基说。“大买卖。”
“你认识他多久了?”
“他在这儿约摸两年光景了,”弗兰基说。“他来以前,另一个人运送中国人。有人杀了他。”
“也有人会杀了辛先生的。”
“没错儿,”弗兰基说。“干吗不会呢?很大很大的买卖哩。”
“好买卖,”我说。
“大买卖,”弗兰基说。“运送走的中国人从来不回来。别的中国人写信说,一切都好。”
“真精彩,”我说。
“这种中国人不会写字。会写字的中国人都是有钱人。他们什么都吃不起。靠吃大米过活。这儿有十来万中国人。只有三个中国女人。”
“为什么?”
“政府不允许。”
“这情况真糟糕,”我说。
“你跟他干成买卖了?”
“也许干成了。”
“好买卖,”弗兰基说。“比干政治强。钱多。很大的买卖。”
“来一瓶啤酒,”我跟他说。
“你不再担心了吧?”
“去他妈的,不了,”我说。“很大的买卖。非常感谢。”
“好,”弗兰基说,拍拍我的脊背。“没有比这更叫我高兴的了。我只是要你高兴。中国人的好买卖,哦?”
“好极了。”
“也叫我高兴,”弗兰基说。我看到他快要哭出来了,因为他是为一切都顺利而那么开心,所以我拍拍他的脊背。真是好样的弗兰基。
早晨第一件事情是,我找到了那个代理人,告诉他给我们结关。他要船员的名单;我跟他说一个没有。
“你要独自个儿渡海,船长?”
“对。”
“你的助手怎么了?”
“他喝得醉么咕咚,”我跟他说。
“独自个儿渡海很危险的。”
“只有九十英里嘛,”我说。“你认为有一个醉鬼在船上会有什么两样吗?”
我把船开到海港对面美孚石油公司的码头,在两个油柜里都加满了油。我加了几乎两百加仑,才把两个油柜都加满。我不愿意一加仑汽油要付两毛八分,可是我不知道我们可能上哪儿去。
自从我见到那个中国佬,收下钱以来,我一直担心这桩买卖。我想,我整整一宿没有睡着过。我把船开回旧金山码头去;埃迪在码头上等我哩。
“喂,哈里,”他跟我说,招招手。我把船尾的缆绳扔给他,他系好缆绳,然后登船;比往常个子高了一些,眼神模糊了一些,醉得厉害一些。我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哈里,那个家伙约翰逊这样溜掉了,你有什么打算呢?”他问我。“你对这事儿了解到什么情况吗?”
“从这儿滚开,”我跟他说。“你叫我恶心。”
“老兄,我不是跟你一样感到不好受吗?”
“滚下船去,”我跟他说。
他干脆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背往后一靠,伸直两条腿。“我听说咱们今天要横渡海峡,”他说。“嘿,我想待在这一带也没有一点儿用处。”
“你不去。”
“怎么啦,哈里?跟我发火可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滚下船去。”
“啊,消消气。”
我在他脸上揍了一下;他站起身来,接着向码头上爬上去。
“我不会对你干这样的事儿的,哈里,”他说。
“你说得他妈的完全对,你不会干的,”我跟他说。“我不会带你出海的。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干吗非揍我不可呢?”
“这样干,你才会相信。”
“你要我干什么?待在这儿挨饿?”
“挨饿,见鬼去吧,”我说。“你可以搭渡船回去。你可以靠干活儿回去。”
“你待我不公平,”他说。
“你到底待谁公平过,你这酒鬼,”我跟他说。“你会出卖你的亲妈。”
这也是实话。可是我为揍了他觉得不好受。你知道,你揍了一个醉鬼,心里是什么滋味。可是眼下既然是这样的情况,我是不可能带他去的,哪怕我想带也不行。
他开始在码头上一路走去,看起来好像不止一天没吃早餐了。后来,他转过身子,走回来了。
“给我几块钱怎么样,哈里?”
我给他一张那个中国佬给的五块的钞票。
“我一向知道,你是我的铁哥儿们。哈里,你干吗不带我去?”
“你运气差。”
“你只是在发火罢了,”他说。“不要紧,铁哥儿们。你还会高兴看到我的。”
他既然有钱了,走起来快得多了,可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哪怕看他走路,都叫我恶心。他走路的时候,好像关节都向后扭。
我登上岸,到明珠餐馆去,会见那个结关代理人;他把结关文件给我,我请他喝了一杯。接下来,我吃午饭;弗兰基走进来了。
“有人把这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他说,递过来一个卷着的、有点像管子形状的东西,外面裹着纸,用红绳系着。我解开裹着的纸,摊开来的时候,从形状看,它好像是一张相片;我以为也许是一张码头附近哪一个拍的我那艘船的相片。
好啊。原来是一张一个死黑人的脑袋和胸膛的特写相片,他的脖子上利索地开了一个口子,从这一边耳朵到另一边,然后整齐地缝起来了;胸前的一张卡纸上用西班牙语写着:“这是我们处置lenguas largas的办法。”
“谁给你的?”我问弗兰基。
他指指外面一个在码头一带干杂活儿的西班牙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害着痨病,眼看活不长了。他站在用便餐的长条桌旁。
“叫他过来。”
那孩子走过来。他说是两个年轻人在约摸十一点光景把那东西交给他的。他们问他,他是不是认识我;他说,认识。后来,他把那东西交给弗兰基,让他转交给我。他们给他一块钱,要他一定要让我收到。他们穿的衣服很讲究,他说。
“耍手段,”弗兰基说。
“啊,可不是,”我说。
“他们认为,你把那天早晨你在这儿跟那几个小伙子见面的事儿报告警察了。”
“啊,可不是。”
“耍手段真糟糕,”弗兰基说。“你走掉是好事情。”
“他们留下什么话吗?”我问那个西班牙小男孩。
“没有,”他说。“就是要把那东西给你。”
“我现在要离开了,”我跟弗兰基说。
“耍手段真糟糕,”弗兰基说。“政治很糟糕。”
我把结关代理人交给我的所有文件扎在一起,付了账,走出那家餐馆,穿过广场,走进那扇大门;我很高兴穿过了仓库,终于走到了外面码头上。那些年轻人确实把我吓坏了。他们真是够蠢的,竟然认为我向另一伙人暗中通风报信。那些年轻人像潘乔。他们一心惊肉跳,就心情激动,而他们的心情一激动,就要杀人。
我来到船上,预热了发动机。弗兰基站在码头上望着。他流露出聋子才显露的古怪的微笑。我走回到他身旁。
“听着,”我说。“你别陷这件事儿内,省得惹什么麻烦。”
他没法听清我的话。我不得不把话向他大叫着说一遍。
“我耍起手段来挺在行,”弗兰基说。他解开了缆绳,扔上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