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伯特在船上;汽油已经加满了。
“我来把船发动起来,试试那两个汽缸的点火情况怎样。”哈里说。“你去把东西都放好,行不?”
“行。”
“然后,切一些鱼饵。”
“你要阔鱼饵?”
“对。用来钓大海鲢。”
艾伯特坐在船尾切鱼饵;哈里呢,在舵轮前预热发动机,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响声,像发动机回火的声音。他向下面街上望去,只见一个人从银行里出来。他手里拿着枪,奔跑着过来。接着,他看不见了。又有两个人出来,手里拿着公文皮包和枪,向同一个方向奔跑。哈里望到艾伯特在忙着切鱼饵。第四个人,那个大个子,把汤姆生式冲锋枪端在胸前,一边张望,一边走出银行门;他退出那扇门的时候,银行里的警报器响起长长的、叫人胆战心惊的尖啸;接着哈里看到那支冲锋枪的枪口在跳-跳-跳-跳,听到噗-噗-噗-噗声,在警报器的刺耳的尖啸中一阵小小的、空洞的声音。那人转过身子奔跑,在银行门外停住脚,又开了一阵火;艾伯特在船尾站起身来,说:“基督,他们在抢银行。基督,咱们能干些什么呢?”哈里听到那辆福特牌出租车从偏僻的小街上开出来,看到歪歪斜斜地向码头开来。
三个古巴人坐在后座;一个坐在驾驶员身旁。
“船在哪儿?”有个人用西班牙语大叫。
“那儿,你这蠢货。”另一个人说。
“那不是船。”
“那是船长。”
“来啊。看在基督份上,来啊。”
“下车,”那个古巴人跟驾驶员说。“举起手来。”
等那个驾驶员一站到汽车旁,他抽出一把刀来,插进他的皮带,使劲乱割,割断皮带,又把他的裤子划了一个几乎裂到膝盖的口子。他把裤子拉到脚板上。“站着别动,”他说。那两个提着皮包的古巴人把包扔进游艇的驾驶舱;接着,他们都磕磕绊绊地上了船。
“出发,”有一个说。那个大个子用冲锋枪顶着哈里的脊背。
“开船,船长,”他说。“咱们走。”
“别慌,”哈里说。“把这玩意儿向别处指。”
“解开那些缆绳,”那大个子说。“你!”向艾伯特。
“等一下,”艾伯特说。“别开船。这些人是抢银行的强盗。”
那个个子最大的古巴人转过身子,把冲锋枪一挥,对准艾伯特端着。“嗨,别!别!”艾伯特说。“别!”
离他的胸膛那么近开火,子弹猛地打进去,就像三下狠揍似的。艾伯特慢腾腾地跪在地上,眼睛睁大,嘴巴张开。他看上去好像仍然试图说:“别!”
“你用不着伙伴,”大个子古巴人说。“你这一条胳膊的狗娘养的!”然后,用西班牙语说:“用鱼刀割断那些绳索。”接着,用英语说:“来吧。咱们走。”
然后,用西班牙语说:“用枪顶住他的脊背!”然后用英语说:“来吧。咱们走。我会崩掉你的脑袋的。”
“咱们会走的。”哈里说。
一个相貌像印第安人的古巴人拿着一把手枪对准他的断胳膊的一面。枪口几乎碰到铁钩。
他一边用他那条好胳膊旋转舵轮,把船向外开去,一边望船尾,注意经过一根根桩子的时候的空隙,看到艾伯特跪在船尾上;这会儿,他的脑袋倒在一边了,泡在一摊鲜血中。码头上,停着那辆福特出租车;那个胖驾驶员穿着内裤,长裤褪在脚踝子上,双手举过脑袋,嘴张大着,张得跟艾伯特的一样大。仍然没有人在街上赶来。
码头上的桩子,随着船开出内港,一根根移过去,接着他开进了航道,正在开过灯塔。
“干啊,推上排挡,”大个子古巴人说。“开快点。”
“把枪拿开,”哈里说。他在想,我可以把船撞在龙虾滩上,可是没错儿,那个古巴人准会把我给崩了。
“开船,”那个大个子古巴人说。然后,用西班牙语说:“大家伙儿趴平。一直把枪对准船长。”他趴倒在船尾上,把艾伯特平拖进驾驶舱。这时候,另外三个人已经趴平在驾驶舱里了。哈里坐在驾驶座上。他向前望着,正在把船开出河道,这会儿正经过开阔地带,进入后备基地,那儿有给游艇发通知的布告板和绿色闪光交通信号,船开出了防波堤,这时候经过要塞了,经过红色闪光交通信号;他回头望。那个大个子古巴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盛子弹的绿色纸盒,在装弹夹。那支枪平放在他身旁;他呢,在装弹夹,没有望他们,凭感觉在装,看着后面船尾。其他的人都看着船尾,只有那个监视他的人除外。那个人,两个印第安人长相的人当中一个,用手枪向他指指,要他向前看。还没有船从后面向他们撵上来。发动机运转平稳;他们顺着潮流移动过去。他注意到他经过浮标的时候,由于潮流在它的底部打旋,它沉重地向海里倾斜。
有两艘快艇能撵上我们,哈里在想。一艘,是雷的,在运送马泰孔勃来的邮件。另一艘在哪儿?几天前,我看到在埃德·泰勒的船台上,他在查。那一艘,我想到过让蜜蜂嘴去租。另外还有两艘,这时候,他记起来了。州公路局有一艘在各岛间航行。另一艘停泊在驻防部队的海湾里。我们现在开了有多远了?他回头看,看那要塞落在船尾好远的地方,在海军船坞的建筑物上空开始出现老邮局的红色建筑物,还有这会儿已经耸立在小城短短的地平线上空的那幢旅馆的黄色建筑物。要塞那儿的小海湾;灯塔呈现在一溜儿向那幢过冬避寒的大旅馆延伸的房子上空。反正有四英里远,他想。他们在赶来了,他想。两艘白色捕鱼船正在绕过防波堤,向我们开过来。它们一个钟头开不了十英里,他想。真可怜。
那些古巴人用西班牙语叽叽呱呱地说着。
“你能开多快,船长?”那个大个子说,从船尾回头望。
“约摸十二英里,”哈里说。
“那两艘船能开多快?”
“也许十英里。”
他们这会儿都在看那两艘船,甚至那个应该一直监视他哈里的人。不过,我能干什么呢?他想。还什么也没法干。
那两艘白船没有越来越大。
“瞧那儿,罗伯托,”那个说话文雅的人说。
“哪儿?”
“瞧!”
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远得你几乎看不见,水面上喷起一道细小的水柱。
“他们在向咱们开枪,”那个说话讨人喜欢的人说。“真蠢。”
“天啊,”那个大脸膛的说,“在三英里外。”
“四英里,”哈里想,“足足有四英里。”
哈里可以看到一道道小小的水柱喷出平静的水面,可是他听不见枪声。
“那些本地佬真可怜,”他想。“他们真次。他们尽出洋相。”
“是政府哪个部门的船,船长?”那个大脸膛的把眼光从船尾移开去。
“海岸警卫队。”
“它能开多快?”
“也许十二英里。”
“这么说,现在咱们没事儿了。”
哈里没有回答。
“那么,咱们还不能说没事儿吧?”
哈里没有说话。他一直把越来越高、越来越阔的桑德礁的尖顶保持在他左边,而小小的桑德礁上的栅栏柱显得几乎跟船的右舷[按上文看似应是左舷,但原文是右舷。]成直角。十分钟后,他们就会经过礁石了。
“你怎么啦?你没法说话了吗?”
“你刚才问我什么?”
“现在还有什么能撵上咱们吗?”
“海岸警卫队的飞机,”哈里说。
“我们进城以前,割断了电话线,”那个说话讨人喜欢的人说。
“你没有割断无线电的线吧,对不?”哈里问。
“你想飞机能来到这儿?”
“你在天黑以前,随时有可能遇上它,”哈里说。
“你在想什么,船长?”罗伯托,那个大脸膛的人问。
哈里不回答。
“喂,你在想什么?”
“你干吗让那个狗娘养的杀死我的伙伴?”哈里跟那个站在他身旁望着罗经航向的、说话讨人喜欢的人说。
“闭上嘴,”罗伯托说。“也要把你杀了。”
“你们弄到了多少钱?”哈里问那个说话讨人喜欢的人。
“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没有数。反正那不是我们的。”
“我想不是的,”哈里说。这会儿,他已经开过灯塔了;他把船定在225°,他开往哈瓦那的固定航向。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干这事儿不是为我们自己。为了一个革命组织。”
“你们杀我的伙伴也是为那个组织?”
“我很抱歉,”那个年轻人说。“我没法向你表明,我对这事儿有多难受。”
“别白费劲了,”哈里说。
“你瞧,”那年轻人说,说得心平气和,“这个罗伯托叫人受不了。他是个好革命分子,可是叫人受不了。他在马查多[马查多(gerardo machadoy morales,1871—1939):1895年至1898年中古巴独立战争中的英雄。战争结束后,他务农经商,但仍活跃于政界。1924年,当选总统。1928年再次当选总统。为了对付因糖价下跌造成的经济萧条,他制定了一项庞大的工程计划,但是被人指责为损公肥私。1928年,再次当选总统,实行独裁统治。1933年,引起大罢工。军队也要求他下台。8月12日,他被迫流亡,未再回国。]统治时期杀了这么许多人,使他变得喜欢杀人了。他认为杀人有趣。当然啦,他是为了正义的事业杀人。最正义的事业。”他回头看罗伯托;这会儿,罗伯托坐在船尾一张钓鱼椅上,汤姆生式冲锋枪横放在膝盖上,回头望那两艘白船;哈里看到,船这会儿小得多了。
“你有什么喝的?”罗伯托从船尾上大声说。
“什么都没有,”哈里说。
“那么,我喝自己的,”罗伯托说。另一个古巴人躺在安置在油柜上面的一张椅子上。看来他已经晕船了。另一个明摆着也晕船了,不过仍然坐着。
哈里回头看,看到一艘铅灰色的船,这会儿通过了要塞,正在撵上两艘白船。
“那是海岸警卫队的船,”他想。“它也挺可怜。”
“你认为水上飞机会来吗?”那个说话讨人喜欢的年轻人问。
“半个钟头以后天就黑了,”哈里说。他在驾驶椅上坐坐舒服。“你们打算怎么办?杀了我?”
“我不想这么干,”那个年轻人说。“我讨厌杀人。”
“你要干什么?”罗伯托问;这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品脱威士忌。“跟船长做朋友?你想干什么?在船长家里吃饭?”
“掌握着舵轮,”哈里跟那个年轻人说。“注意航向。二二五。”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向船尾走去。
“让我来一口,”哈里跟罗伯托说。“那是你们的海岸警卫队的船,可是它撵不上咱们。”
这会儿,他已经把愤怒、憎恨和尊严都抛开了,已经在开始计划了。
“当然喽,”罗伯托说。“它撵不上咱们。瞧那些晕船的毛孩子。你说什么?你要喝一口?你有任何其他最后的愿望吗,船长?”
“你这人真会开玩笑,”哈里说。他大大地喝了一口。
“悠着点儿,”罗伯托抗议。“就这么一点了。”
“我还有一点儿,”哈里告诉他。“我刚才是哄你的。”
“别哄我,”罗伯托将信将疑地说。
“我干吗要尝试呢?”
“你有什么酒?”
“巴卡迪。”
“拿出来。”
“别急,”哈里说。“你干吗这么硬邦邦的?”
他向前走的时候,跨过艾伯特的尸体。他来到舵轮前,望着罗盘仪。那个年轻人使航向歪了约摸二十五度光景;罗盘仪的刻度盘在摇摆。他不是海员,哈里想。这使我有比较多的时间。瞧船尾的波痕。
波痕是两道向亮光伸过去的冒着水泡的弧形的痕迹;这时候,亮光已经移到船尾,在水面上呈现棕色,圆锥形和淡淡的格子纹。那些船几乎看不见了。他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那儿是城里的那些无线电杆。引擎顺利地运转着。哈里低下头,去摸一瓶巴卡迪。他提溜着酒瓶,向后面走去。在船尾上,他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罗伯托。他站着,低下头望艾伯特,胃里感到难受。这个可怜的、挨饿的杂种,他想。
“怎么啦?他吓着你了?”那个大脸膛的古巴人问。
“咱们把他撂掉吧,你看怎么样?”哈里说。“没有道理带着他走。”
“行,”罗伯托说。“你的话有道理。”
“你抓住他的胳肢窝,”哈里说。“我来抓住他的两条腿。”罗伯托把他的汤姆生式冲锋枪放到宽阔的船尾上,弯下身去,抓住两个肩膀,拉起尸体。
“你知道,世界上最沉的东西是死人,”他说。“你以前搬过死人吗,船长?”
“没有,”哈里说。“你搬过大个子死女人吗?”
罗伯托拉起尸体,往船尾走去。“你是条硬汉子,”他说。“咱们来一口,怎么样?”
“往前走,”哈里说。
“听着,我为杀了他感到难受,”罗伯托说。“我杀你的时候,会更难受。”
“别这么说话,”哈里说。“你干吗要这么说话?”
“来啊,”罗伯托说。“送他上路吧。”
他们探出身去,把那具尸体从船尾上抬起,滑进海去的时候,哈里把那支冲锋枪从船边上踢下去。它跟艾伯特同时溅起一片浪花;不过,艾伯特在沉下去以前,在螺旋桨的搅动所引起的白色的、冒着泡沫的波浪的反吸力中,翻了两个身;那支枪呢,直截了当地沉了下去。
“这样好一点儿,呃?”罗伯托说。“拾掇得整整齐齐。”接着,他看到那支枪不见了,“它哪儿去了?你把它弄到哪儿去了?”
“弄什么?”
“那支ametralladora[西班牙语,机关枪。]!”一激动,就说西班牙语了。
“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
“我没有看到。”
“你把它从船尾上踢下去了。现在,我要杀了你,现在。”
“别发火,”哈里说。“你到底干吗要杀我?”
“给我一把枪,”罗伯托用西班牙语跟一个晕船的古巴人说。“快给我一把枪!”
哈里站在那儿,从来没有感到自己长得这么高、这么阔,感到汗珠从胳肢窝里滴下来,从身子两边淌下来。
“你杀人杀得太多了,”他听到那个晕船的古巴人用西班牙语说。“你杀死了那个船上的帮手。现在你要杀船长了。有谁会把咱们渡过海去?”
“别管他,”另一个说。“等咱们渡过去以后,才杀他。”
“他把冲锋枪踢下海去了,”罗伯托说。
“咱们拿到了钱?你现在干吗要一支冲锋枪。在古巴多的是冲锋枪。”
“我告诉你,你要是现在不杀了他的话,那就是犯错误,我告诉你。给我一把枪。”
“啊,闭嘴,你喝醉了。你每一回喝醉了酒,就要杀人。”
“来一口,”哈里说,眼光从湾流的灰色的滚滚的波涛上望过去,那儿滚圆的红太阳正接触水面。“瞧那个。等它完全沉到水面下,它就会变成明亮的绿色。”
“让它见鬼去吧,”那个大脸膛的古巴人说。“你以为你耍的花招成功了。”
“我会给你另外买一支的,”哈里说,“在古巴,那种枪只卖四十五美元一支。别发火。你现在没事了。现在不会有海岸警卫队的飞机来了。”
“我会杀了你的,”罗伯托说,上下打量着他。“你是有意这么干的。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我抬那具尸体的原因。”
“你并不要杀我,”哈里说。“谁会把你们渡过海去呢?”
“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
“别发火,”哈里说。“我要去看看引擎了。”
他打开舱口盖,走到下面去,拧紧两个填料箱上的油杯,摸摸发动机,用他的手碰碰汤姆生式冲锋枪的柄。还得缓一会儿,他想。不行,还是缓一会儿的好。基督啊,真幸运。艾伯特已经死了,这么处理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免掉了他的老婆子给他下葬。那个大脸膛的杂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脸膛的杂种。基督啊,我恨不得现在就宰了他。不过,我还是等一下的好。
他站起身子,爬上去,关上舱口盖。
“你在干什么啊?”他跟罗伯托说。他把手放在那个胖乎乎的肩膀上。那个大脸膛古巴人望着他,一声不吭。
“你看到海水变绿了吗?”哈里问。
“你见鬼去吧,”罗伯托说。他喝醉了,可是他还是怀疑;像一头野兽那样,他知道事情多么不对头。
“让我来开一会儿,”哈里跟坐在舵轮前的那个年轻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管我叫埃米利奥,”那个年轻人说。
“下面去;你会找到一些吃的,”哈里说。“有面包和咸牛肉。煮点咖啡,要是你想要的话。”
“我一点不要。”
“待会儿,我去煮一点儿,”哈里说。他坐在舵轮前;这时候,罗经柜灯已经开亮了;在灯光中他轻松地按照罗经点让船在海上航行,放眼望去,看到夜色渐渐逼近水面。他没有开航行灯。
这将是一个漂亮的渡海的夜晚,他想,一个漂亮的夜晚。那最后的残霞一消逝,我就得把船往东开。要是我不这么干的话,再过一个钟头,我们就会看到哈瓦那耀眼的灯光。不管怎样,在两个钟头内。那个狗娘养的一看到耀眼的灯光,他就可能想到杀我。真幸运,解决了那支枪。他妈的,真幸运。不知道玛丽晚饭吃什么。我想,她担心得很。我想,她担心得晚饭都吃不下了。不知道那些杂种弄到了多少钱。真怪,他们没有数。嘿,这倒是为革命筹钱的极好的办法。古巴人可是叫人捉摸不透的民族。
那是个恶鬼,那个罗伯托。今夜,我要干掉他。不管其他的事儿有什么结果,我要干掉他。这对那可怜的、该死的艾伯特有什么用。把他这么扔掉叫我难受。我不知道是什么叫我想起了这事儿。
他点了一支烟卷,在黑暗中抽着。我干得不坏,他想。我干得比我预料的更好。那个小伙子倒是个好小伙儿。我希望我能让另外两个人待在同一边。我希望有个办法使他们两人挨在一起。嗯,我不得不尽最大的努力。我能越是容易地使他们受到惩治,越好。样样办得越是顺利,越好。
“你要来份三明治吗?”那个年轻人问。
“谢谢,”哈里说。“你给你的伙伴一份?”
“他在喝酒。他不要吃,”那个年轻人说。
“另外的人呢?”
“晕船,”那个孩子说。
“这是一个漂亮的渡海的夜晚,”哈里说。他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没有看罗经,所以他让船继续往东开。
“我会喜爱的,”那个年轻人说。“要不是出了你的伙计那事儿的话。”
“他是好人,”哈里说。“在岸上,有人受伤了吗?”
“那个律师。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西蒙斯。”
“被杀了吗?”
“我想是的。”
原来是这样,哈里想。蜜蜂嘴先生。他到底指望什么呢?他怎么能以为他不会给干掉呢?那是因为想要充硬汉的缘故。那是因为经常做事太聪明的缘故。蜜蜂嘴先生。再见。蜜蜂嘴先生。
“他怎么会被杀的?”
“我想你能料想得到,”那个年轻人说。“这跟你的伙计的事儿不一样。我对这事儿很难受。你知道,他并不是有意要为非作歹。只是革命的形势才使他不得不这样的。”
“我想,他也许是个好人,”哈里说,可心里想,听我的嘴在说什么啊。真他妈的,我的嘴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可是我得想方设法跟这个年轻人交朋友,万一……
“你们眼下在干的是哪一种革命?”他问。
“我们是唯一的真正的革命党,”那个小伙子说。“我们要消灭一切老朽的政客,消灭一切压制我们的美国帝国主义,消灭军队的暴虐统治。我们要公正地开始,给每个人一个机会。我们要结束guajiros——你知道,就是指白人农民——的奴役,把生产食糖的大种植园分给在其中干活儿的人们。可我们不是共产党人。”
哈里从罗经刻度盘上抬起头来望着他。
“你们是怎么进行的?”他问。
“咱们现在只是在为这场战斗筹钱,”那个年轻人说。“为了筹钱,我们不得不使用我们以后再也不会使用的手段。我们还不得不使用我们以后不会使用的人们。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择手段是值得的。人们在俄罗斯也不得不干过同样的事情。在革命以前,斯大林也干过许多年这种没本钱的买卖。”
他是个激进分子,哈里想。他就是这种人,激进分子。
“我想,你们有一个好纲领,”他说,“要是你们出来帮助工人的话。从前,我们在基韦斯特有几家雪茄烟厂的时候,我也参加过许多回罢工。我要是早知道你们是一伙怎样的人的话,会乐于干一切我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许多人会帮助我们的,”那个年轻人说。“可是,由于眼下运动处于这种状态,我们不能信任别人。我对在眼下的形势下必须这么干深感遗憾。我讨厌恐怖主义。我对用这种方法筹必需的钱很难受。不过,没有别的选择。你不知道古巴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我想情况很糟,”哈里说。
“你没法知道有多糟。十足地道的杀人不眨眼的暴虐统治在国内伸展到每一个小乡村。三个人不能一起上街。古巴没有外国敌人,不需要部队,可是眼下它有一支两万五千人的部队,而那支部队,从下士起,吮吸国民的鲜血。每个人,甚至列兵们也出来发横财。现在,他们有了一支后备部队,在其中收揽了从前马查多统治的时候的各种各样的坏蛋、暴徒和告密者;他们承担了部队不乐意插手的任何事情。我们在能开始干什么以前,不得不先解决这支部队。以前,我们被棍棒统治。现在,我们受步枪、手枪、机关枪和刺刀统治。”
“听起来挺糟糕,”哈里说,掌管着舵轮,让船往东开。
“你没法了解情况有多糟,”那个年轻人说。“我爱我可怜的祖国;我会干任何事情,任何事情,把它从现在压在我们身上的暴政下解放出来。我干着我讨厌的事情。可是,我会再干我讨厌的事情一千回的。”
我要喝一口,哈里在想。我到底干吗要关心他的革命呢。让他的革命滚他妈的蛋吧。为了帮助工人,他抢银行,杀了一个跟他一起干的家伙;后来,又杀了那个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人的可怜的、该死的艾伯特。他杀的是一个工人。他从来没有想到这。还有一家子人哪。是古巴人统治着古巴。他们全都互相欺骗。他们互相叛卖。他们活该吃苦受罪。让他们的革命见鬼去吧。我应该干的是养活我的一家子,可我干不成。而他来告诉我他的革命。让他的革命见鬼去吧。
“这一定挺糟糕,确实是这样,”他跟那个年轻人说。“掌管一下舵轮,行不?我要去喝一口。”
“当然行,”那个年轻人说。“我该怎么开?”
“二二五,”哈里说。
这会儿,天黑了,船远远地开进了湾流,滚滚的波涛着实不小。他走过躺在椅子上的那两个晕船的古巴人,走到后面坐在钓鱼椅上的罗伯托面前。海水在黑暗中在船旁迅速地流过。罗伯托坐着,把另一张钓鱼椅转得面向他,两只脚搁在那上面。
“让我来一点这玩意儿,”哈里跟他说。
“见鬼去吧,”那个大脸膛的人瓮声瓮气地说。“这是我的。”
“好吧,”哈里说,向前走去,另取一瓶。在黑暗中,他把酒瓶放在右胳膊的皮片下,拔起弗雷迪已经拔开过又重新塞紧的软木塞,喝了一口。
现在可以动手了,他跟自己说。现在,用不着再等了。毛孩子发表过他的高论了。大脸膛杂种喝醉了。另外两个人晕船了。现在,完全可以动手了。
他又喝了一口;巴卡迪使他温暖和帮助他,可是他在他的胃部周围还是感到冷和空洞。他的五脏六腑都是冰冷的。
“来一口怎么样?”他问坐在舵轮前的那个年轻人。
“不,谢谢,”那个年轻人说。“我不喝酒。”哈里可以在罗经柜的灯光中看到他在微笑。他确实是个俊小伙儿。说话也讨人喜欢。
“我要喝一口,”他说。他咕嘟吞下一大口,可是酒暖和不了那个从胃部现在一直扩大到整个胸膛内部的阴湿、冰冷的部分。他把酒瓶放在驾驶舱的地板上。
“让它继续开在那条航道上,”他跟那个年轻人说。“我要去看看发动机。”
他打开舱盖口,走下去。然后,用装在地板上的一个窟窿里的那个长钩子把舱盖口锁上。他把身子弯在发动机上面,用一只手摸着送水多枝管啊、汽缸啊,把他的手贴在填料箱上。他把两个油杯都拧紧一圈半。别拖了,他跟自己说。动手吧,别拖了。你的胆子哪儿去了?在我的下巴下面,我猜想,他想。
他从舱盖口望出去。他几乎可以碰到汽油柜上面那两个晕船的人躺着的两张椅子。那个年轻人背对着他,坐在高凳上,罗经柜灯清楚地映出他的轮廓。转过身去,他可以看到罗伯托直手直脚地靠在船尾的椅子上,一个紧贴着黑沉沉的海水的侧影。
一个弹夹二十一发子弹,最多连续射击四次,每次五发子弹,他想。我的手指头得轻轻地扳。好吧。动手吧。别拖了。你这莫名其妙的胆小鬼。耶稣啊,我要是有另一条胳膊的话,什么代价都行。得了,现在不可能有另一条了。他举起左手,解开皮带钩,手抓着扳机护圈,用大拇指把保险完全推开,抽出枪来。蹲在引擎坑里,他仔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的后脑勺儿;罗经柜灯光映照出脑袋的轮廓。
轻机关枪在黑暗中发出一道大火焰;子弹壳叮叮当当地撞在推起的舱盖上,接着弹落在引擎上。不等那个年轻人的尸体从高凳上滑落下来,他已经转过身去,把子弹射进左铺上的人影,握在手里的那支跳动着的、喷着火焰的枪几乎贴着那个人,隔得那么近,他可以闻到他的上衣烧焦的气味;紧接着,猛地转身,向另一边床铺发出一次连续射击;床铺上那个人正在坐起来,费劲地掏手枪。这时候,他低低地蹲下身子,向船尾看。那个大脸膛的人不在椅子上了。他可以看到两张椅子的侧面。在他后边,那个小伙子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肯定没命了。一张床铺上,一个人在扑腾。另一张床上,他可以用眼角看到,一个人半倒在船舷上,脸向下。
哈里试着找出那个在黑暗中的大脸膛的人在什么地方。这时候,船在打转;驾驶舱有一点儿亮光。他屏住气望着。那一定是他,那儿角落里的地板上稍微黑一点儿。他盯着那儿看,那儿稍微晃动了一下。那是他。
那个人在向他爬过来。不,在向那个半倒在船舷外的人爬过去。他在找那个人的枪。哈里低低地蹲着,盯着看他移动,直到他绝对有把握为止。接着,他给了他一阵连续射击。轻机关枪发出的亮光照亮了他的双手和两个膝盖;火焰和噗—噗—噗—噗的声音消失的时候,他听到他沉重地扑通倒下。
“你这狗娘养的,”哈里说。“你这杀人不眨眼的大脸膛杂种。”
这会儿,他的心里不觉得凉了;他又有那种一向有的空洞洞、嗡嗡响的感觉;他低低地蹲下去,在外面围着木板条的油箱下面摸另一个要装进枪去的子弹夹。他摸到了那个子弹夹,可他的手既是干燥的、冷冰冰的,又是湿漉漉的。
打中了油箱,他对自己说。我得关掉机器。我不知道那个油箱什么地方给打穿了。
他按紧推杆,卸掉空子弹夹,插进那个没用过的子弹夹,爬起身来,走出驾驶舱。
他左手拿着轻机关枪,站起身,用装在右胳膊上的钩子关上机舱口以前,先看看周围,这时候,那个躺在左边床铺上、左肩膀挨了三枪的古巴人——两颗子弹打进了油箱——坐起身来,仔细地瞄准,打中了他的肚子。
哈里猛地向后一歪,坐倒在地。他觉得他的肚子上好像被大棒揍了一下似的。他的脊背撞在支撑钓鱼椅的一根铁管上;这时候,那个古巴人又向他开枪了,打碎了他头顶上的那把钓鱼椅,他伸下手去,摸到了那支轻机关枪,小心地举起来,用铁钩制住枪向前斜,把刚装进去的那个子弹盒里一半的子弹噗—噗—噗打进那个探出身子坐着、在椅子上沉着地向他开火的人的身子。那个人在椅子上倒下去,蜷成一团,接着哈里在周围摸索,直到他摸到那个脸向下趴着的大脸膛的人,然后用装在他那条残废了的胳膊上的铁钩找到他的脑袋,用钩子把脑袋翻过来,接着用枪口贴在脑袋上,扳动扳机。枪一碰到脑袋,就发出一下响声,像大棒揍在南瓜上那样。哈里放下枪,侧躺在驾驶舱的地板上。
“我真是个混蛋,”他说,嘴唇贴着板条。我现在是个玩儿完的混蛋了。我得关掉一切机器,要不,我们都会烧得精光,他想。不过,我原来还是有机会的。我原来有点儿机会的。耶稣基督。有一件事儿把整个事儿给毁了。有一件事儿出了毛病。真该死。啊,那个古巴杂种真该死。谁想得到我没有干掉他呢?
他用双手和两个膝盖撑起身子,砰地拉下机器上面的舱口盖,在舱口盖上往前爬,爬到驾驶座旁。他拉着座位站起身来,发现他能利索地挪动,好不惊奇,接着在他站直身子的时候,感到头昏眼花,浑身虚弱;他探出身去,把那条断胳膊靠在罗盘仪上,关上两个开关。机器寂静无声了;他可以听到海水在拍打船身。没有别的声音。船转进了北风掀起的一小片海面上的一个波谷,开始左右摇晃。
他紧紧靠在舵轮上,然后慢腾腾地坐到驾驶座上,趴在航海图桌上。他可以感到在持续不断的、头昏眼花的晕船中精力在渐渐消失。他用那只好手解开衬衫,用手掌的底部摸那个枪眼。血流得很少。全流在身子里,他想。我还是躺下的好,让它有个安静的机会。
这会儿,月亮上来了;他可以看到驾驶舱内的一切。
糟透了,他想,真他妈的糟透了。
还是躺下的好,免得倒下去,他想;他把身子蹭下驾驶座,躺到驾驶舱的地板上。
他侧躺着;船摇晃的时候,月光照进来;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内的一切。
真挤,他想。情况就是这样,真挤。那么,他想,我想不出她会怎么办。我想不出玛丽会怎么办?也许他们会付给她奖金。那个该死的古巴佬。她会凑合着过下去,我想。她是个能干的女人。我想咱们本来都会凑合着过下去的。我想这么干确实是发疯。我想我干了我干不了的事儿。我本不该试的。我确实从头到尾都干得挺顺利。没有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真希望我能为玛丽干点事儿。这艘船上有许多钱。我甚至不知道有多少。有了这么许多钱,不管是谁,都不用发愁了。我拿不准海岸警卫队会不会把钱捞去。会捞掉一点儿,我想。我真希望我能让那老婆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拿不准她会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想我原该在加油站找个活儿,或者这一类的活儿。我原该死了这条心的,不再硬是要干开船这一行了。靠开船再也不能干干净净地挣钱了。这艘该死的船不摇晃就好了。只要它不摇晃就好了。我能感到五脏六腑都在来回晃荡。我。蜜蜂嘴先生和艾伯特。凡是得跟这事儿沾上关系的,全都难免。还有这帮狗杂种。这准是一桩不吉利的买卖。实在是不吉利的买卖。我想像我这样的人应该干的是去管加油站这一类事情。去他妈的,我没法去管什么加油站了。玛丽,她会去管些什么的。她年纪太大,没法再去扭屁股了。我真希望这艘该死的船别摇晃。没办法,我只得不发火。我得尽可能地不发火。他们说,只要你不喝水,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们说,你尤其不可以喝水。
他望着驾驶舱里月光照亮的一切。
嘿,我用不着把船拾掇干净了,他想。别发火。我非这么办不可。别发火。我得尽可能地不发火。我还有一点希望。只要你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不喝一点水。
他仰面朝天躺着,试着平稳地呼吸。游艇在墨西哥湾流的波浪中摇晃;哈里·摩根仰面朝天躺在驾驶舱里。起先,他试着用他那只好手稳住身子,避免晃荡。后来,他静静地躺着,听凭摇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