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四天工夫写好那篇小说。他把写作过程中累积起来的紧迫感全都写进去了,他心情中有谦虚的一面,担心它可能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好。而那冷静、坚强的另一面使他明白实在更好。
“今天情况怎么样?”姑娘问他。
“写好了。”
“能看看吗?”
“随你的便。”
“你真的不介意?”
“就在那衣箱内上面的两本笔记本内。”他把钥匙递给她,然后在吧台前坐下,喝兑矿泉水的威士忌,看晨报。她回来后,在一张离他稍远的圆凳上坐下,看那篇小说。
她看完了,又开始看一遍,他管自又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水,看她在阅读。等她看完了第二遍,他说,“你喜欢吗?”
“这不是一篇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东西,”她说。“写的是你父亲,是不?”
“当然。”
“就在那时你不再爱他了?”
“不。我一直爱他。那时我理解他了。”
“这故事挺可怕,可是写得挺出色。”
“很高兴你喜欢,”他说。
“我来把它放回去,”她说。“我喜欢在那房间锁上时开门进去。”
“我们有同感,”戴维说。
他们俩去了海滩回来,在花园里见到凯瑟琳。
“原来你们回来了,”她说。
“是啊,”戴维说。“我们游得挺欢。但愿你也去了。”
“得,我可没去,”她说。“也许你有点感兴趣。”
“你去了哪儿?”戴维问。
“去戛纳办了点私事,”她说。“你们俩吃中饭迟到了。”
“很抱歉,”戴维说。“吃中饭前想喝些什么吗?”
“对不起,少陪了,凯瑟琳,”玛丽塔说。“我马上就回来。”
“还是喝了酒才吃中饭吗?”凯瑟琳问戴维。
“对,”他说。“如果你多多运动,我看这样做就不要紧。”
“我早上进去时吧台上有只空的威士忌酒杯。”
“是啊,”戴维说。“我确实喝了两杯威士忌。”
“确实,”她学他的腔调说。“你今天英国味儿特足。”
“当真?”他说。“我并不觉得英国味儿特足啊。我倒觉得有点儿像个半拉子塔希提人[塔希提岛为太平洋中南部社会群岛中的一个,为法属波利尼西亚海外领地的首府帕皮提的所在地。]。”
“正是你这种说话方式叫我恼火,”她说。“你挑的字眼儿。”
“懂了,”他说。“你可想在人家拿下肚的东西来之前干一口吗?”
“你不必当小丑啊。”
“最佳的小丑是不用说话的,”他说。
“没人责怪你是个最佳小丑啊,”她说。“好。我想来一杯,如果要你调一杯不太麻烦的话。”
他调了三杯马提尼酒,一杯杯分别计量成分,倒进有一大块冰的大口壶内,然后搅和。
“这另一杯给谁?”
“玛丽塔。”
“你的情妇?”
“我的什么?”
“你的情妇。”
“你当真说出口了,”戴维对她说。“这个词儿我从没听人念出过[因为凯瑟琳在这里用了个源出古法语的paramour(情妇),而不是现代一般用的mistress。],而且绝对没指望能在此生听到哪怕只有一次。你实在了不起。”
“是个普普通通的字眼儿嘛。”
“就字眼儿来说,正是这样,”戴维说。“不过在交谈中明目张胆地使用它是另一回事。魔鬼,乖点儿吧。你难道不能说‘你那黑里俏的情妇’吗?”
凯瑟琳举起酒杯,望着别处。
“我可一向以为这样逗笑很有趣呢,”她说。
“你想做得通情达理吗?”戴维问。“我们俩都通情达理好吧?”
“不,”她说。“你那位随你管她叫什么的来了,还是像往常那样甜蜜可爱、天真无邪。说真的,真高兴我在你之前就跟她搞上。亲爱的玛丽塔——告诉我,戴维今天开始喝酒之前工作过吗?”
“你工作过吗,戴维?”玛丽塔问。
“我完成了一篇小说,”戴维说。
“那想必玛丽塔已经看过了?”
“对,我看过了。”
“你知道,我从没看过一篇戴维写的小说。我从不介入。我只设法在经济方面使他能放手干他力所能及的最出色的工作。”
戴维呷了口酒,朝她望去。她还是那个妙不可言的黑里俏姑娘,象牙白的头发像道伤疤横在她前额上。只有那双眼睛变了,还有她的嘴唇,这时正在说些本来不会说的话。
“我认为那是篇非常好的小说,”玛丽塔说。“很奇特,还有pastorale在英语中怎么说。后来变得可怖了,我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我认为它magnifique。[这两个法语中的形容词,前者意为“有牧歌风”,后者意为“真了不起”。]”
“行了——,”凯瑟琳说。“我们都会讲法语,你是知道的。你大可把这番感情冲动全用法语表达出来啊。”
“我被这篇小说深深地打动了,”玛丽塔说。
“因为是戴维写的,还是因为它真正是第一流的?”
“两者都是,”姑娘说。
“好吧,”凯瑟琳说,“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我不能看这篇不同凡响的小说呢?我为此出过钱的啊。”
“你干了什么?”戴维问。
“也许并不完全是这样。你跟我结婚时确实有一千五百块钱,还有那本写那么许多疯狂的飞行员的书销路不坏,可不是吗?你从没告诉过我挣到了多少。不过我确实出了一笔可观的钱,而你必须承认你的生活过得比你跟我结婚前更舒适。”
姑娘一声不吭,戴维注视着那招待在露台上安排餐桌。他看看手表。这时比他们平时吃中饭的时间约摸早二十分钟。“我想进房间去梳洗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他说。
“别这么该死的假客气啦,”凯瑟琳说。“为什么我不能看这篇小说?”
“还是用铅笔写的。甚至还没用打字机打好呢。你不会喜欢就这样看的。”
“玛丽塔就这样看过。”
“那么吃了午饭看吧。”
“我现在就要看,戴维。”
“我实在不想让你在午饭前看。”
“它叫人恶心吗?”
“这篇小说写的是早在一九一四年大战前非洲发生的事。在马及-马及战争[1886年,东非的坦噶尼喀被划为德国的势力范围,1905年到1907年,坦噶尼喀南部的恩戈尼族人民发动大规模的“马及-马及”起义。]的时期。一九〇五年坦噶尼喀土人起义。”
“我不知道你会写历史小说。”
“希望你不看算了,”戴维说。“这故事发生在非洲,当时我大约八岁。”
“我要看。”
戴维去到吧台的另一端,正在摇着一只革制的小杯,倒出骰子。那姑娘坐在凯瑟琳旁边的圆凳上。她注视着凯瑟琳在阅读,他注视着姑娘。
“开头写得非常好,”凯瑟琳说。“尽管你的字写得糟透了。那片乡野真出色。那段旅程。就是玛丽塔误称之为‘有牧歌风’的段落。”
她放下第一本笔记本,姑娘把它捡起,握着搁在大腿上,两眼还是注视着凯瑟琳。
凯瑟琳继续阅读,这时一声不吭了。她把第二部分看了一半。然后她把本子一扯为二,扔在地板上。
“真可怕,”她说。“真残忍。原来你父亲是这个样子的。”
“不,”戴维说。“不过这只是他的一个方面。你还没看完。”
“说什么也没法叫我看完。”
“我原来就压根儿不想让你看嘛。”
“不对。你们俩合计着要我看的。”
“可以把钥匙给我,戴维,让我去把它锁起来吗?”姑娘问。她已从地板上捡起那扯成两半的笔记本。本子实在不过被撕开了。没有给撕成两片。戴维把钥匙给了她。
“写在这种孩子用的笔记本上,使它更可怕了,”凯瑟琳说。“你是个怪物。”
“那是场十分奇特的起义,”戴维说。
“你是个十分奇特的人,竟然把它写出来,”她说。
“我早要你别看的嘛。”
她这时哭了。“我恨你,”她说。
他们俩躺在卧室内的床上,时间很晚了。
“她会走的,你就可以把我关起来,或者送精神病院,”凯瑟琳说。
“不。不是这么回事。”
“可是你提议过我们到瑞士去[瑞士有不少好的疗养院,有出色的精神病医生。]。”
“如果你心神不定,我们可以去找个好医生。就像我们去找牙医那样。”
“不。人家会把我关起来的。我知道。凡是我们认为毫无问题的事,他们会认为是荒唐古怪的。我知道那是些什么场所。”
“开车去很轻松愉快。我们要经过埃克斯和圣瑞美,顺着罗讷河北行,从里昂开到日内瓦。我们要去找他,听些好的医嘱,把这次旅行弄得挺有趣。”
“我不去。”
“一个非常高明的医生能——”
“我不去。听见了吗?我不去。我不去。你要我大叫大嚷吗?”
“得了。别再去想它了。想法入睡吧。”
“要是我并不非去不可的话。”
“我们并不非去不可。”
“那我就睡。你明儿早上要工作吗?”
“要。还是工作的好。”
“你会好好工作的,”她说。“我知道你会。晚安,戴维。你也好好睡吧。”
他好久没法入睡。等入睡了,他梦见非洲。那是些好梦,直到最后一个梦使他醒来。他就起身,从那个梦境出来径直开始工作。太阳还没从海上升起,他就好好进入了这篇新的小说中,后来也没有从他坐的地方抬眼去看太阳有多红。在小说中,他[从这里开始,海明威把他的短篇小说《一个非洲故事》分成五大部分,分别插入本章、第20、21、22及24章。文句略有些出入。]正在等月亮升起,拍拍他的狗要它安静,觉得狗毛在手下竖起来,人和狗都看着听着,后来月亮升起,投下他们的影子。这时他一臂绕着狗的脖子,感觉到它在发抖。万籁俱寂。他们听不到象的走动声,直到狗转过头来,仿佛要硬挤进戴维的身子里去时,他才看到这头象。接着象的影子落在他们身上,它走过他们身前,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在山上送来的轻风中闻到它的气味。这气味很浓,但是走了味,发酸,它走过时,戴维看到左面那支象牙长得差一点碰到了地面。他们等着,但没有其他象来,戴维和狗就在月光下拔脚飞奔。狗紧紧跟在他后面,等戴维停下步,狗的口鼻紧贴上他膝部的后边。戴维非要再看看这头公象不可,他和狗终于在森林边又碰上了它。它正朝山冈走去,这时在夜来不断地吹的微风中走得很慢。戴维走到离它相当近的地方,看见它又挡住了月亮,闻到发酸的走了味的气味,可是看不到右面的那支象牙。他不敢带了狗跑得更近,就顺着风带它拐回来,把它按在一棵树的树脚前,要它明白他的意图。他以为狗会待下不动,它果然待下了,可是等戴维朝那象的巨大身影又走去时,感觉到那湿漉漉的口鼻贴在他膝部后面的凹处。
人和狗跟着象走,直到它走到林中一片空地。它站住了,掀动着两只大耳朵。它硕大的身躯在阴影中,不过月光就会照上它的头的。戴维伸手到背后,轻轻捏住狗的嘴,然后悄悄地走动,屏住了气,沿着夜风的边缘朝右走,感到微风吹在脸颊上,他顺着风侧身移动,始终没有让风介于他和那硕大的躯体之间,终于看清这象的头和两只慢慢掀动着的大耳朵。右面那支象牙跟他自己的大腿一般粗,朝下弯,几乎碰到地面。
他和狗朝后退,这时风吹在他脖颈上,他们由原路走出森林,走上开阔的狩猎地带。这时狗走在他前面,走到小径边戴维和它追踪象时把两支狩猎用的长矛留下的地方,就停了步。他把两支长矛连带上面的皮带和革制的套子一起甩上肩头,手里握着那支一向随身带着的最好的长矛,和狗走小径朝农场走去。这时月亮高挂在空中,他纳闷为什么农场上没传来鼓声。如果他父亲在那里而没有鼓声,这就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