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小说中,第二天情况非常糟,因为正午前好久,他就明白不光是需要睡眠这一点使一个孩子和大人有所不同。开头三小时内,他比大家精神饱满,就要求朱马让他背那支.303口径的步枪,但朱马摇摇头。他没有笑意,可他一向是戴维最好的朋友,教过他如何狩猎。他昨天把枪给过我,戴维想,而我今天比昨天身子骨要好得多。他正是这样,可是到了十点,他明白这一天会很糟,甚至比上一天更糟。对他来说,自以为能跟自己的父亲一起循兽迹追踪,这跟自以为能够打得过他一样蠢。他还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大人。他们是职业猎手,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朱马连无谓地微笑一下也舍不得。他们明白那头象干下的一切,彼此一声不吭地指点迹象,每当追踪变得艰难了,他父亲总是听朱马的。他们在一道水流前停下把水壶装满,他父亲说,“够这一天喝就行了,戴凡。”后来,他们终于穿过崎岖不平的地段,又朝森林攀登,只见象的足迹朝右转,拐上一条旧的象迹。他看到他父亲和朱马在交谈,等他赶到他们身边,朱马正回头看他们来时走过的路,接着眺望矗立在远方干旱地区中一簇岩石构成的小山,好像是在拿远方地平线上三座青山的山峰来测定它的方位。
“朱马现在知道那象在朝哪儿走了,”他父亲解释。“他原以为知道,可是它后来朝下走到这种地方来了。”他回头看他们一整天穿过的那个地段。“它现下要去的地方相当好走,可是我们还得爬坡。”
他们一直爬坡到断黑,然后又在没水的地方扎营。就在日落前不久,有一小群距鹑[距鹑为雉鹑属的类似鹧鸪的鸟儿,每条腿上生有两只或更多的距,故名。]跨过小道,戴维用皮弹弓击死了两只。这些鸟走上这道老的象迹来洗沙浴,它们齐整地走着,胖乎乎的,那块卵石打断了一只鸟的背脊,它开始抽搐颤动,翅膀拍击得嘭嘭作响,这时另一只奔上前来朝它啄,戴维在弹弓中又放上一块卵石,朝后一拉,把卵石朝这鸟的肋骨射去。他奔上前去伸手摸时,其他的鸟儿呼地一声逃走了。朱马回头来望,这一回微笑了,戴维就捡起这两只热烘烘、胖乎乎、羽毛光滑的鸟儿,把它们的头朝他猎刀刀柄上猛击。
这时他们扎营夜宿,他父亲说,“我从没在这样高的地方见过这种鹧鸪。你打中了它们中的一双,干得真棒。”
朱马把鸟儿串在一根棒上,在一堆火头很小的煤上烤。父子俩躺下看朱马烤,他父亲用扁酒瓶的杯形瓶盖盛着兑水的威士忌喝了一杯。后来,朱马给他们每人一块连心脏的胸脯肉,自己吃头颈、背部和两腿。
“这一来大为改观了,戴凡,”他父亲说。“我们现在的伙食十分宽裕了。”
“我们落后这头象有多远?”戴维问。
“我们实际上相当接近了,”他父亲说。“这全得取决于月亮升起了它是不是还赶路。今晚迟了一个小时,比你当初发现它时迟了两个小时。”
“为什么朱马自以为知道这象朝哪儿走?”
“他打伤过它,还在离这儿不太远的地方杀死了它的配偶。”
“什么时候?”
“五年前,他说。但这可能不见得很准确。当时你还是个娃娃,他说。”
“那象就此独来独往吗?”
“他说是这样。他就此没见过它。只听人说起过。”
“他说它有多大?”
“近两百磅[指每支象牙的重量。猎象人目的在取得象牙,所以通常以象牙的重量来衡量象的大小。]吧。比我曾见过的都大。他说只有一头象比它更大,也是在这儿附近出没的。”
“我还是入睡的好,”戴维说。“希望明儿身子好一点。”
“你今儿就挺出色啊,”他父亲说。“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朱马也一样。”
夜间月亮升起后,他醒过来,深信他们并不为他感到骄傲,除了也许为他打死那两只鸟时露的熟练的一手。他当初在夜间发现了这头象,跟踪它,看清它两支象牙俱全,然后回去找这两个大人,使他们循着象迹追踪。戴维知道他们为这事感到骄傲。但是一旦开始了这叫人难受的追踪活动,他对他们就没用了,而且对他们要获得成功构成了危害,就像他在夜间逼近这头象时小狗基波对他说来那样,他还明白他们俩准是因为没有及时把他送回去而对自己感到恼火。这头象的象牙每支有两百磅重。自从这些象牙长得超过了正常的尺寸以来,这头象就因而被人追猎,而现下他们三个要打死它了。戴维深信他们如今要打死它,因为他,戴维,熬过了这一天,在中午时赶路的速度把他搞垮后坚持了下来。因此没准儿他们为他做到了这一点感到骄傲。不过他对这次狩猎没有带来任何好处,他们没有他在场会好得多。那天有好多次,他但愿压根儿没泄漏过这头象的踪迹,记得在下午还想过但愿压根儿没发现它。在月光下醒来,他明白这些都不是事实。
整个早晨,他在写作时一直竭力明确地回忆当初的感受和那一天的真实情况。最难写得真实的是他当初的感受,并且要使它不带有后来的感受的色彩。在他身子累坏前,那个地区的风貌的细节在记忆中都像这早晨一样鲜明清晰,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因此这一部分写得很出色。可是他对那头象的感情一直是最难写的,他明白只得先放一放,以后再回头来写,这样来弄明确那正是当时的感情,不是后来的,而是那一天的。他明白这份感情开始在成形,可是太累了,无法精确地回想起来。
他还是被这问题纠缠着,还是生活在这篇小说中,就锁上衣箱,走出房间,踏上下通露台的石板路,只见玛丽塔正坐在露台上一棵松树下的一把椅子上,脸朝着大海。她在看书,因为他打着赤脚,她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戴维看看她,觉得见到她很高兴。他转眼想起那荒唐的日程安排,就拐进旅馆,走到他和凯瑟琳住的房间。她不在室内,这时他还是觉得非洲完全活生生的,而他这时处身的环境倒全都显得不真实和虚幻,就走到外面露台上去跟玛丽塔说话。
“早上好,”他说。“见过凯瑟琳吗?”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姑娘说。“她要我告诉你就会回来的。”
这环境一下子压根儿并不显得不真实了。
“你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对,”姑娘说。“她骑自行车走的。”
“我的天,”戴维说。“自从我们买了那辆布格[布加迪的简称。],她还没骑过自行车。”
“她正是这样说的。她又要骑车了。你早上过得可好?”
“我说不上。明天才会知道。”
“要吃早饭吗?”
“我说不上。太晚了吧。”
“但愿你要吃。”
“我要进去梳洗一下,”他对她说。
他洗了淋浴,正在刮胡子,这时凯瑟琳走进来。她身穿在王家水道港买的旧衬衫和亚麻布的宽松长裤,裤腿的膝下部分给剪掉了,她看上去很热,衬衫全湿透了。
“真美妙,”她说。“可惜我忘了骑车爬坡对人的大腿根会产生什么影响。”
“你骑到好远的地方吗,魔鬼?”
“六公里,”她说。“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忘了蓝色海岸[指戛纳到芒通那一段在法国境内的地中海海岸,包括许多避暑胜地和摩纳哥公国。]的情况。”
“现在骑车热得要命,除非你大清早就动身,”戴维说。“不过很高兴你又骑车了。”
这时她正在淋浴,后来她出来了,说,“现在瞧我们挨在一起有多黑。完全符合我们原来的打算。”
“你更黑。”
“哪里。你也黑得厉害。瞧我们挨在一起的样子。”
两人站在浴室门上的长镜子前,看着彼此紧挨着的影子。
“啊,你喜欢我们一起的样子,”她说。“多美妙。我也喜欢。摸摸这里,瞧有多好。”
她笔挺地站着,他伸手摸她的乳房。
“我来穿上一件紧身衬衫,你就能明白我的想法了,”她说。“你说怪不怪,我们的头发弄湿了,就一点儿颜色都没有了?浅得像海藻。”
她拿起一把梳子,把头发朝后直梳,弄得看上去像是刚从海水中钻出来似的。
“我现在又要把我的头发这样梳了,”她说。“就像春天在王家水道港和在这儿时的样子。”
“我喜欢你的头发披在前额上。”
“我讨厌这样。不过你喜欢的话,可以照办。你看我们进城去到咖啡馆吃早饭可好?”
“难道你还没吃早饭?”
“我想等你啊。”
“好吧,”他说。“我们前去吃早饭吧。我也饿了。”
他们吃了顿非常出色的早饭,吃的是牛奶咖啡、奶油鸡蛋卷、草莓酱和火腿蛋,等到吃罢了,凯瑟琳问,“你肯陪我去让那里吗?这是我去洗头发的日子,我还想把它理一下。”
“我在这儿等你吧。”
“请你去不好吗?你以前去过,对谁也没坏处嘛。”
“不,魔鬼。我去过一次。不过就那一次。就像去文身什么的。别拉我去。”
“这事除了对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我们俩完全一个样。”
“我们不可能一个样。”
“不,我们可能,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实在不想这么干。”
“如果我说这是我最想干的事也不行?”
“为什么你就不能想干些合情合理的事儿?”
“我想干的啊。不过我要我们一个样,你已经差不多了,用不着多大麻烦就成了。海水把这工作都包下了。”
“那就让海水去干吧。”
“我今天就要做到嘛。”
“这样你才会高兴,可不。”
“我现在就很高兴,因为你愿意就干,而我会一直高兴下去。你喜欢我的模样。你明知道你是喜欢的。照这路子去想吧。”
“这很无聊。”
“不,并不无聊。因为这是你,而你是为了讨好我才干的,就不无聊。”
“如果我不干,你会感到多伤心?”
“我不知道。不过会是非常伤心的。”
“好吧,”他说。“这事当真使你觉得那么重要?”
“是啊,”她说。“啊,谢谢你了。这一回不消花多长的时间。我跟让说过我们要去他那里,他会为我们延长营业时间的。”
“你一直这样深信我会干吗?”
“我知道你会干的,如果你知道我多么想要的话。”
“我十二万分地想不干啊。你不该请求我。”
“你不会在乎的。没什么大不了,过后会很好玩的。你不用为玛丽塔担心。”
“她怎么啦?”
“她说过如果你不肯为了我这样干,那就问问你肯不肯为了她这样干。”
“别捏造事实。”
“没有啊。她今儿早上说的。”
“但愿你能看到你自己,”凯瑟琳说。
“很高兴我看不到。”
“希望你照照镜子。”
“我不能。”
“就看看我吧。你就是这副模样,我做到了,你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你就是这副模样。”
“我们实在不该这样干,”戴维说。“我不能跟你的模样一个样。”
“得,我们干成了,”凯瑟琳说。“你也干成了。所以还是开始喜欢的好。”
“我们真不该这样干,魔鬼。”
“不,我们干成了。这你也明白。你就是不愿看。而我们现在得注定这样了。我早就是这样了,你现在也是了。瞧我,看看你喜欢到什么程度。”
戴维看看她的那双眼睛,那是他喜爱的,看看她那黝黑的脸蛋和缺乏层次得叫人难信的象牙色头发,看到她多高兴的模样,开始明白自己竟容许她干下了一桩彻头彻尾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