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姑娘都坐在吧台前,有一瓶毕雷-儒埃香槟酒放在一桶冰块内,两人都看上去容光焕发而可爱。
“真像在跟前夫相会,”凯瑟琳说。“这使我感到见了世面,老成极了。”她从没这么欢畅,这么可爱过。“我不得不说这正合你的心意。”她假惺惺地用估量的目光望着戴维。
“你看他没事吧?”玛丽塔说。她望着戴维,红起了脸。
“你啊,真该脸红,”凯瑟琳说。“瞧她,戴维。”
“看上去挺不错啊,”戴维说。“你也一样。”
“她看上去像十六岁左右,”凯瑟琳说。“她说把看过那篇游记的事告诉了你。”
“我想你该先问我一声,”戴维说。
“我知道该问的,”凯瑟琳说。“不过我先自个儿看起来,觉得有意思极了,就想女继承人也该看一下。”
“我该说个不的。”
“不过问题是,”凯瑟琳说,“如果他对什么事说个不来着,玛丽塔,那就干脆动手干好了。他这话不必当真。”
“我不信这篇游记中写的,”玛丽塔说。她冲着戴维微笑。
“这是因为他还没把它写到今天的情况。等写到了,你就会明白。”
“我这篇游记不写下去了,”戴维说。
“这可要不得,”凯瑟琳说。“那是给我的礼物,是我们策划的。”
“你一定要写下去,戴维,”姑娘说。“你会的,是不?”
“她想被写进去啊,戴维,”凯瑟琳说。“再说,加进了一个黑皮肤姑娘,文章会精彩得多。”
戴维管自倒了一杯香槟。他看到玛丽塔在望着他,在提出警告,就对凯瑟琳说,“等我写完了那些短篇小说,我会继续写的。你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我这一天过得很好。我作了些决断,订了些计划。”
“天啊,”戴维说。
“都是些直截了当的计划,”凯瑟琳说。“你不用为此抱怨。你整天一直在干正是你要干的事,所以我很高兴。不过我有权利订一些计划啊。”
“什么样的计划?”戴维问。话音听上去单调极了。
“首先我们该着手安排出版这部作品。我必须把这手稿已写好的部分用打字机打好,并且安排画插图的工作。我得去找些画家,做好准备工作。”
“你这一天倒忙得可以啊,”戴维说。“你难道不知道,无论是谁在写作,要等到他把手稿润色了一遍,可以打出来了,才能这样做?”
“用不着这样,因为我只要一份草稿给画家看就行了。”
“我懂了。那么要是我还不想把它打出来呢?”
“难道你不想出版?我可想。因此总得有人着手干些实际工作啊。”
“你今天想起了哪些画家?”
“不同的部分请不同的画家。玛丽·洛朗森、帕散、德兰、杜飞[玛丽·洛朗森(1883—1956),法国画家,善绘风姿绰约的仕女画。帕散(1885—1930),生于保加利亚,后迁居巴黎,入美国籍,从大型宗教题材作品转向妇女画。德兰(1880—1954),法国野兽派画家,擅作装饰画。杜飞(1887—1953),法国画家,作品色彩鲜明,富装饰效果。]和毕加索。”
“看在耶稣分上,别请德兰。”
“请洛朗森来画一幅我们去尼斯的路上第一回在卢普河边停下时玛丽塔和我在汽车中的情景,难道你想象不出有多妙吗?”
“谁也没写下这情景啊。”
“那就写呗。这当然比写中非洲一大帮土人在栅栏村落或者随你叫什么名堂的地方,身上满是苍蝇和疥疮,而你那喝得烂醉的老子蹒跚地走来走去,闻上去一股啤酒的酸味儿,弄不清哪些小讨厌鬼是他自己的种这码事要有意思和有教益得多呢。”
“好时光过去啦,”戴维说。
“你说什么,戴维?”玛丽塔说。
“我说非常感谢你陪我吃了中饭,”戴维对她说。
“为什么你在别的方面不也感谢她?”凯瑟琳说。“她准保干下了什么叫人难忘的大事才使你睡得像死人一样直到下午过尽过绝。至少为这一点感谢她嘛。”
“谢谢你陪我去游了水,”戴维对姑娘说。
“啊,你们去游水来着?”凯瑟琳说。“很高兴你们游了水。”
“我们游到相当远的地方,”玛丽塔说。“我们还吃了顿非常好的中饭。你吃了顿好中饭吗,凯瑟琳?”
“我想是吧,”凯瑟琳说。“不记得了。”
“你去了什么地方?”玛丽塔斯文地问。
“圣拉斐尔[位于他们待的纳波尔西,濒地中海。],”凯瑟琳说。“我记得在那儿逗留过,但不记得有没有吃中饭了。我独个儿吃东西时总是心不在焉的。不过我相信的确在那儿吃了中饭。至少记得有过这个打算。”
“开车回来惬意吗?”玛丽塔问。“今天下午多凉爽可爱啊。”
“不知道,”凯瑟琳说。“没留心。我一直在想把那部作品如何成书,着手运作。我们必须着手运作。弄不懂为什么我一开始让这事有点儿眉目戴维就变得叫人难堪。这事已经那么随随便便地拖了下来,使我一下子为我们大家感到羞愧。”
“可怜的凯瑟琳,”玛丽塔说。“不过既然你已经把它全都计划好了,你该觉得好过多了。”
“我是这样,”凯瑟琳说。“刚才进来时,我觉得高兴极了。我知道我会使你们高兴,知道我也完成了一些实际的工作,可是后来戴维使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或者麻风病患者那么不受欢迎的人。我哪能不讲求实际,做得通情达理啊。”
“我懂,魔鬼,”戴维说。“我不过不想让我的写作给搞乱罢了。”
“可正是你自己把它搞乱的呀,”凯瑟琳说。“你难道不明白?出尔反尔地老是写那些短篇小说,可是你该做的恰恰是继续写那篇对我们大家意义重大的游记。它也进行得挺顺利,而且正要写到最最刺激的部分了。该有人来向你指出那些短篇恰恰是你用来逃避你的责任的手段。”
玛丽塔又对他望望,他明白她想对他说什么,就说,“我得去梳洗了。你把这事跟玛丽塔讲吧,我就回来。”
“我们还有别的事要谈,”凯瑟琳说。“很抱歉我对你和玛丽塔不客气。实在关于你们俩,我再高兴也没有了。”
戴维想着刚才讲过的所有的话,走进浴室,洗了淋浴,换上一件新洗干净的渔民线衫和一条宽松长裤。这时已是傍晚,天气很凉快,玛丽塔正坐在吧台前看《时尚》杂志。
“她去料理你们的房间了,”玛丽塔说。
“她怎么样?”
“我怎么会知道,戴维?她如今是个大出版商了。她放弃了性生活。她不再感兴趣了。实在太幼稚了,她说。她弄不懂性生活怎么会曾经对她有多大的意义。不过如果她有天又要干的话,她也许会打定主意和另一个女人发生暧昧关系。关于另找一个女人讲了不少话。”
“天哪,我从没想到会这样发展的。”
“别去想了,”玛丽塔说。“不管怎么样,或者情况如何,我总爱你,并且你明天要继续写作。”
凯瑟琳走进来,说,“你们俩在一块看起来真出色,我得意极了。我感觉到仿佛你们是我创造的。他今天乖吗,玛丽塔?”
“我们吃了顿好中饭,”玛丽塔说。“请公正些,凯瑟琳。”
“啊,我知道他是个可人心意的情郎,”凯瑟琳说。“他一贯如此。这正像他调的马提尼酒,或者像他游水或滑雪或飞行那样也说不定。我从没见他开过飞机。人人都说他了不起。我看实在就像杂技演员吧,而且同样的叫人腻味。我可不想打听这一点啊。”
“你让我们一起过上一天,实在太好了,凯瑟琳,”玛丽塔说。
“你们可以一起过你们的余生,”凯瑟琳说。“如果不使彼此腻味的话。我不再需要你们中的哪一个了。”
戴维正注视着她在大镜子中的影子,只见她又镇静又俊俏又正常。他看见玛丽塔正十分悲伤地望着她。
“我可喜欢看你,还喜欢听你说话,只要你开口。”
“你好,”戴维说。
“这句话可讲得挺不赖,”凯瑟琳说。“我很好。”
“有什么新的打算吗?”戴维问。他感到好像在招呼一条船。
“只有已经告诉你的那些,”凯瑟琳继续说。“看来会使我忙不过来的。”
“关于另找一个女人的那套鬼话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玛丽塔踢了他一脚,就一脚踩在她脚上表示会意。
“那可不是鬼话,”凯瑟琳说。“我想再试一下,弄弄明白我是否错掉了什么。我也许错掉了什么。”
“我们人人都难免犯错误啊,”戴维说,玛丽塔又踢他一脚。
“我想弄弄明白,”凯瑟琳说。“关于这事,我现在已经相当了解了,所以能够讲清楚了。别为你这黑皮肤姑娘担心。她根本不是合我意的那种人。她是合你意的。她正是你喜欢的,非常之好,但不适合我。顽童式的女人对我没吸引力。”
“也许我正是个顽童,”玛丽塔说。
“就这方面来说,这是个挺客气的说法。”
“不过我也比你更像个女人,凯瑟琳。”
“讲吧,让戴维明白你是哪一种类型的顽童。他会喜欢的。”
“他知道我是哪一种类型的女人。”
“这太好了,”凯瑟琳说。“很高兴你们俩都终于能说出心里话了。我确实宁愿交流的啊。”
“你实在压根儿不是个女人,”玛丽塔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我一向竭力向戴维作解释,讲得次数也够多了。不是这样吗,戴维?”
戴维望着她,一声不吭。
“我不是这样做了吗?”
“是的,”他说。
“我的确试过,为了做个姑娘,在马德里把自己搞得身心交瘁,结果只弄得身心交瘁,”凯瑟琳说。“现在我一切都完了。你既是女孩又是男孩,真是这样。你不用变来变去,也没有把你搞得死去活来,可我就不一样。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我当初只希望戴维跟你快活。其他一切都是我编造的。”
玛丽塔说,“这我知道,我竭力跟戴维讲过。”
“我知道你讲过。不过你不必对我或者对任何事忠诚。别这样做。反正谁也不会这样做,而你也许实在并不是这样。不过我要你别这样。我希望你快活,并且使他快活。你也能做到,我可不行,这我明白。”
“你是人世间最好的姑娘,”玛丽塔说。
“我不是。我还没动手干就完蛋了。”
“不。我才是这样,”玛丽塔说。“我当初又愚蠢又恶劣。”
“你并不愚蠢。你说过的全都是真心话。我们别再讲了,做朋友吧。行不?”
“请问我们能行吗?”玛丽塔问她。
“我想做朋友,”凯瑟琳说。“而不要做个可悲之至的恶棍。请你慢慢儿写那本书吧,戴维。你知道我只想要你写得尽可能的好。这正是我们开头时的打算。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已经熬过去了。”
“你不过是疲惫罢了,”戴维说。“我看你也没吃过午饭。”
“也许没有,”凯瑟琳说。“不过也可能吃过。我们现在能把这事全忘了,光是做朋友吗?”
原来她们是朋友;不管是什么样的朋友也罢,戴维想,并且竭力不再去想,只在这现实已变得虚幻的氛围里交谈并倾听。他听到了她们每人关于对方说的话,他知道她们每人一定了解对方想些什么,也许还了解对方告诉过他什么。就这方面看来,她们确实是朋友,有基本分歧却相互理解,完全不信任对方却相互信任,并且喜欢相互作伴。他也喜欢跟她们作伴,可是今晚他觉得厌倦了。
明天他一定要回头去写属于他自己的那个地区,就是凯瑟琳唯恐他去写而玛丽塔喜爱并尊敬的。他曾在那篇小说中的那一带地方感到愉快,明白这等美事不可能持久,而眼下他离开了自己关怀的地方,处身在这人员过多的疯狂的空间中,这空间此刻已又变得过分实际了。他对此感到厌恶,对玛丽塔跟她的敌人合作感到厌恶。凯瑟琳并不是他的敌人,只是有一点,在这场没有结果而无法完成的探索也就是爱的追求中,她以他本人的身份出现,因此成为她自己的敌人了。她一向巴不得有个敌人,以致必须保留一个在身边,而因为她知道我们防线的优缺点以及所有的漏洞,她正是最最近在身边和最最易受打击的那一个。她熟练之至地包抄我的侧翼,然后发现那正是她自己的侧翼,而最近的那一仗始终乱成一团,扬起的尘土正是我们自己的尸灰。
晚饭后,凯瑟琳要跟玛丽塔玩十五子游戏。她们玩起来总是挺认真,还赌钱,等凯瑟琳去拿游戏盘时,玛丽塔对戴维说,“请你今晚无论如何不要到我房里来。”
“好。”
“你理解吗?”
“我们别用这个字眼吧,”戴维说。由于写作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的冷静心态又恢复了。
“你生气了?”
“对,”戴维说。
“对我?”
“不。”
“你不能对任何有病的人生气。”
“你在世上还生活得不太久,”戴维说。“恰恰是那种人一向叫人生气。你自己什么时候害了病就会明白。”
“但愿你不会生气。”
“但愿从没见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请别这样说,戴维。”
“你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我不过是要准备写作罢了。”
他走进他和凯瑟琳的房间,开了他睡的那一边床头的台灯,舒舒服服地躺下,看一本威·亨·赫德森写的书。那是《丘陵地的自然风貌》[赫德森还是个杰出的博物学家,这部作品出版于1900年,写英格兰南部供放牧用的大片丘陵地的地理情况。],因为书名起得不会叫人有什么期望他才拿来看的。他懂得好歹,知道到时候了,需要博览群书,所以把最好的留下供将来读。不过一旦不去考虑这本书的书名,它可一点儿也不叫他腻味。他看得很愉快,他退出了自己的生活,陪同赫德森和他兄弟一起骑马驰进月光下一片乱蓬蓬的齐胸高的白色蓟草冠毛之中,可是那骰子的嗒嗒声[十五子游戏靠掷出的骰子点数来决定行棋格数。]和两个姑娘的低语声也渐渐变得真切起来,因此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房去调一杯兑矿泉水的威士忌以便拿回去边看书边喝时,见到她们在玩游戏,看上去像是真实的人在干什么正常的事,而不是他老大不愿地被拖去看的某出难以置信的话剧中的人物。
他回进房看书,慢吞吞地喝他的兑矿泉水的威士忌,后来脱了衣服,关了灯,几乎睡去了,这时听到凯瑟琳走进卧室的声音。他觉得她在浴室中待了好久,才感觉到她上床来,就一动不动地躺着,平稳地呼吸着,希望当真能睡去。
“你醒着吗,戴维?”她问。
“我看是吧。”
“别醒过来,”她说。“谢谢你到这里来过夜。”
“我一向如此的啊。”
“你不必这样做。”
“不,我要。”
“很高兴你这样做。晚安。”
“晚安。”
“你肯吻我说晚安吗?”
“当然,”他说。
他吻了她,这正是凯瑟琳,就像她过去的老样子,仿佛回到他身边来待一会儿的样子。
“对不起,我又叫你大大失望了,”她说。
“别谈这事吧。”
“你恨我吗?”
“不。”
“我们可以照我的计划重新开始吗?”
“我不这么想。”
“那么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这是我本该待的地方。”
“没别的理由?”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孤单。”
“我正是这样。”
“人人都觉得孤单,”戴维说。
“睡在一起还觉得孤单才可怕呢。”
“没有任何解救的办法,”戴维说。“你的计划和方案全都一文不值。”
“我还没有执行的机会啊。”
“反正全都是荒唐可笑的。我厌恶荒唐可笑的事儿。给搞垮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我知道。不过难道我们不能就这么再试一次,让我真正乖乖的做人吗?我能。我差一点做到过。”
“我厌恶这一切,魔鬼。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厌恶。”
“你不肯为了她和我两个就这么再试一次吗?”
“不会成功的,我厌恶死了。”
“她说过你们美美地过了一天,还说你确实过得开心而并不沮丧。你不肯为了我们俩再试一次吗?我实在想得厉害啊。”
“你什么都想得厉害,可是等你得到了,事情就过去了,你一点也不在乎。”
“我那一回不过是太自信罢了,后来就变得难以容忍了。求求你,我们再试一次可好?”
“睡觉吧,魔鬼,别谈下去了。”
“请再吻我一次,”凯瑟琳说。“我要入睡了,因为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你总是做凡是我要你做的事,因为你也确实想做。”
“你只为你自己做事,魔鬼。”
“说得不对,戴维。反正我既是你又是她。这是我当初那样做的理由。我就是每个人。这你知道,是不?”
“睡吧,魔鬼。”
“我就睡。不过请你先再吻我一次,这样我们就不会感到孤单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