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村谦孝谢绝担任鬼塚球磨子共同辩护人的消息在t市的律师圈子里传开,是这之后十来天的事。
谢绝的理由,据说是因为冈村家人的强烈反对。儿子对他说,老爸,为那种案子的辩护,即使赢了也不能为你加分,相反只会失分。妻子也劝他,你辛辛苦苦地这几年好不容易干出了点名气,大家对你印象都不错,你如果出马为那个案子辩护的话,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一定会大跌。两个小女儿也不赞成父亲那样做。
人们回想起冈村律师在记者招待会上游移不定的态度,有人背后议论说,别以为冈村名气大,看到鬼塚案子的有罪判决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怕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所以找个理由机智地从共同辩护人这件事情中脱身出来,这样一来,鬼塚被最终判决死刑无疑了。
秋谷的精气神又恢复了。他暗红色的脸膛一如往常,一度消瘦下去的身板也开始反弹,圆乎乎的身子活动起来敏捷着呢。
他前去原山律师的事务所采访。
“先生谢绝采访。”
一个兼任秘书的女事务员走出来回复道。秋谷心想,原山是因为冈村回绝了关于担任共同辩护人的请求,受了点打击,所以谁都不想见吧。
“听说冈村律师谢绝了担任共同辩护人的邀请,请问这个属实吗?”
“确有此事。”
女事务员点了点头,漂亮的脸上掠过一片阴影。
“那贵所原山先生想必很失望吧?”
“我想是吧。”
“由于这个缘故,先生现在任何人都不想见是吗?”
秋谷非常清楚,直截了当、无须客套的提问是新闻记者的特权。
“没有啊,是因为先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秋谷回想起身材消瘦、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候诊厅内等着发药的原山的身影。一同走在路上,原山也是摇摇晃晃地拖着步子,说话声音虚弱,脸色发黄、发暗。
“听他说好像是肝脏不太好呢。”
“是呀,但先生一直拖着就是不肯就医,这次看来是没办法只能住院了。”
“会马上住院吗?”
“是的,就这两三天的事吧。”女事务员脸色阴沉地说。
“这可麻烦啦……那么,鬼塚审理的辩护怎么办?会不会重新物色一名共同辩护人,让共同辩护人先顶一阵子?”
秋谷想,比东京的冈村谦孝律师更棒的替补根本不可能找到,那么,t市有没有可以担任共同辩护人的律师呢?
“这只是跟你私下说的啊,先生马上就要公开宣布了,所以不妨先给你透露一下……”女事务员清脆的声音一下子放低了,“先生住院的同时将宣布辞去被告人鬼塚的辩护人。”
“哦,真的吗?”秋谷吃了一惊,赶忙追问道。
“当然不是瞎说的啦。先生很快就满六十四岁了,就算手术非常成功,能不能重新站在艰难重重的鬼塚审理的法庭上也很难说呢。这个案子,如果判决有罪,被告人一定会上诉;如果判决无罪,检方一定会提出抗议、上诉,最后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这么漫长的案子,以先生的健康状况肯定吃不消啊。”
这和从医院返回的路上原山亲口说的一模一样。
“这倒是一点没错,先生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嘛。”
“是啊。”
“那么,后任的辩护人会是谁呢?”
“不知道。”
“有关后任辩护人的事,先生还没有征询其他律师的意向吗?”
“没有。”
“鬼塚本人的希望呢?”
“这个我可不知道啊。”她叹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我恨那个被告人鬼塚,先生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是因为她!”
秋谷离开了原山律师事务所。
他的心情像此刻秋日的晴空一样,清朗,轻快。流泻而下的阳光,仿佛照射进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冈村律师退出,现在原山律师也要退出了,鬼塚球磨子孤立无援,没有任何力量能阻碍对她的有罪判决了,也许鬼塚球磨子会被判处死刑,即使上诉到最高法院结果也是一样。太好了,这下自己就不会遭到鬼塚球磨子的报复了。新宿的那两个黑社会成员只是听从球磨子指使的帮手而已,她不在了,他们对自己也构不成威胁了,现在可以安心啦,什么都不用担心,真是天助我也。秋谷愉快地想着。可怕的暴力袭击毁坏家庭的危险总算过去了,今后,鬼塚球磨子将只会作为一个话题存在下去,这个世所罕见的恶毒女人、毒妇、女“鬼熊”、全日本史上最不同寻常的被告人。
秋谷甚至还冒出一个幻想,以自己在《北陆日日新闻》上的连载为基础,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写成一部犯罪实录式的书,推销给东京的出版社,出版社一定会感兴趣的。
两天后,原山律师因身体不适辞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辩护人的消息正式发布了。消息发布的同时,原山也住进了医院接受治疗。
后任辩护人会是谁呢?秋谷开始在律师圈子里到处奔走打听,收集各路信息,得知没有一个人想继任鬼塚球磨子的辩护人,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假如被告人没有辩护人,审理将无法进行。“凡审理预期可能被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或执行期超过三年有期徒刑又或是监禁的案件时,如被告人无辩护人,不得开庭进行审理。”这是《刑事诉讼法》第289条的规定。(由于被告人方面的原因)不能选任辩护人的情况下,法官(依据法律赋予的职权)应当立即为被告人指定辩护人(《刑事诉讼细则》第178条第3款),此时的辩护人也就是公选辩护人。
鬼塚案件的审理正在进行中,自选辩护人原山正雄却由于健康原因而辞任,被告人又没有选定后任辩护人,因此,法官将依据法律尽快为其指定一名辩护人,公选辩护人是从执业律师中挑选的。
秋谷在听到原山辞任之后,被告人鬼塚没有另选辩护人的消息,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大概鬼塚球磨子非常自信,认为没有辩护人仅凭自己一人一样能够胜诉吧。她在拘留所的单人房间里,将一本《六法全书》都快翻破了,对《宪法》《刑事诉讼法》《刑法》等下了功夫啃读、研究,烂熟于胸,对她来说,半吊子的辩护人非但无助,反而会碍手碍脚。
然而,就鬼塚球磨子这件案子来说,因为可能被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所以不管她本人怎么想,根据《刑事诉讼法》的有关规定,法官必须为她指定一名辩护人,以保证尽快开庭审理。
当知道将由公选辩护人为鬼塚辩护后,秋谷情不自禁地拍手称快、暗暗叫好,这下子鬼塚没法神气活现了,因为公选辩护人基本上都不会全情投入地去辩护的。
常常听人说,公选辩护人通常同时接好几个案子,在多个法庭间东奔西走,所谓辩护只是像完成任务似的匆匆而过,以致被人们揶揄为“赶场子辩护”,意思就是纯粹为了出庭,做一做表面工作。被告人如果碰上这样的公选辩护人,肯定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不光是秋谷,t市的律师协会也对究竟谁会担任鬼塚案件的公选辩护人很感兴趣。虽说是由法官指定,但也必须征得被指定的律师本人答应,否则指定不成功。事实上,t市的律师中愿意接受指定的一个也没有。
鬼塚球磨子情绪波动剧烈,即使这一刻还笑脸盈盈,但只要哪一句话听着不入耳,下一分钟立即暴跳如雷,对检察官甚至自己的辩护人一通臭骂。此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如土,眼珠向上翻吊,面部肌肉抽搐不停,出现重度歇斯底里的症状,完全跟个精神病人没什么区别。
原山正雄律师对球磨子如此情形也是头疼不已,不过,性情温厚的他还是忍下来了。“原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就是由于鬼塚的缘故,我恨被告人鬼塚。”原山事务所的女事务员含着泪这样说过。
说起来,秋谷也稍有感觉。以前原山律师的身体状况比现在好很多,充满活力,但突然一下子就显得老了,身体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消瘦,脸色也变得很差,走路也开始不稳了,这都是他尽心尽力为鬼塚奔波、辩护的结果。球磨子的歇斯底里非常折磨辩护人的神经,可以说,原山的确是因为鬼塚球磨子而病倒的。
这些事情在律师圈子里也传开了,所以没有人愿意成为鬼塚球磨子的公选辩护人。这样一来,法院方面很头疼,因为没有辩护人,就不能开庭,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审理才能继续进行。
然而,鬼塚球磨子的公选辩护人突然定下来了,被选定的是佐原卓吉律师,年纪才四十出头,据说是地方法院的刑事部长再三诚意恳请他才答应的。
听到这个消息,秋谷安心了。佐原卓吉是位以民事诉讼见长的律师,当然有当事人请求的话有时候也接手些刑事案件,不过很少,毕竟民事才是他擅长的领域,并且他在民事辩护方面非常出色。
公选的是这样一位辩护人,很难想象他会全心全意为鬼塚球磨子这样复杂的案子做辩护。看样子法院也是因为实在没有人愿意成为被告人鬼塚的公选辩护人,不得已,最后只好选了位民事方面的律师佐原卓吉。换句话说,从一开始,法院方面和佐原律师双方都没有过多地期待什么“确保被告人的合法权益”。佐原是经不住法院方面的再三恭请,没办法只好应承下来的,按理不会特别认真履职的。毫无疑问,这位律师也会像人们所说的“赶场子辩护”那样,仅仅在法庭上表现一番。秋谷想到这里,越来越觉得前景乐观。
秋谷为采访来到距离法院不远的佐原律师事务所。这家事务所位于一幢公寓住宅的四楼,一共三间屋子,一间是接待室,一间是与当事人等私密会见的谈话室,还有一间是佐原律师的办公室。
好在是新闻记者,所以秋谷走到哪里面子都较大,得以直接走进佐原律师的办公室。
“哟,您好啊!”
佐原卓吉律师从一排塞满法律书籍以及文件夹的柜子前转过身,抬起头来随和地招呼道:“欢迎欢迎。”
长方形的办公桌两头也摞满了书和文件夹。佐原从桌上拿起烟斗,绕过办公桌走到屋子一隅的会客区。会客区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围着小圆桌有三把椅子。
四十二岁的佐原律师两颊干瘪,脖颈细长,略微有点削肩;镜片后是一对凹进去的眼窝,高鼻梁,尖下巴,白净的脸呈细长的倒三角形。不过,两片嘴唇却十分红润,红得几乎有点病态。红嘴唇、白面孔以及削肩无不给人留下女性化的印象。
佐原走到胖胖的秋谷身边,礼貌地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的腰也十分细弱。
秋谷叉开两腿坐着,他先是和对方聊了一会儿闲天儿。佐原的声音也像个妇人似的,平和而温顺。
“对了,佐原先生,”秋谷开始切入正题,“听说您答应了担任鬼塚球磨子的公选辩护人?”
“嗯,是的。”佐原好像很惶恐似的,将两只手指尖朝前端正地放在膝盖上,“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我想你也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复杂的刑事案件,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我的领域是民事,所以我回绝了,可是法院的刑事部长亲自跑来对我说,‘如果没有辩护人的话,案子就无法开庭,所以务必请您应承’。没办法,就这样我才答应下来的。所以说,我对这个案子真的没什么信心哪。”
佐原谦虚地答道,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正如秋谷所想象的那样。
“法庭方面之前的相关资料您都看过了吗?”
“从辞任的原山先生那里转到我这儿了。原山先生住院了,真让人担心啊。”
“看了这些资料,您有什么感想?”
“我只粗粗看了一遍,所以暂时还没形成什么看法。”
不出所料,这位公选辩护人并没有积极投入进去的热情。民事诉讼收费高,而公选辩护人拿到的只有每天微不足道的一点报酬,佐原只是碍于刑事部长的情面才答应下来的。
“根据之前掌握的材料还原案件经过,检方认为福太郎当时坐在副驾驶座,被告人鬼塚驾驶车子从码头岸边冲入大海,而原山律师则主张被告人鬼塚当时乘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车子是由福太郎驾驶的。因为先生是接替原山先生继任被告人的辩护人,所以我想您也会继续原山律师的主张,不过似乎很难站得住脚啊,是不是?”
秋谷看着无精打采的佐原,直截了当地说道。
“不错,辩护起来的确非常艰难,毕竟被告人鬼塚同新闻媒体的关系很糟糕,已经给人彻底留了强势女人的印象。”
哎哟,这不是在指桑骂槐说我吗?秋谷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这话明明就是在说:在鬼塚案件上大肆报道,引导社会舆论的不就是《北陆日日新闻》吗?写那些报道的不就是你秋谷茂一吗?秋谷重新打量起佐原来,只见这位刚刚被选定的公选辩护人,视线向下,不敢和自己对视,看上去似乎很不靠谱的样子,但出人意料的性格中竟然还有善于讥讽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