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谷再次来到佐原的事务所。
夏天已经过去,时节进入真正的秋天,立山群峰峰顶的白雪越来越醒目。鬼塚案的公开审理也差不多接近尾声,距离一开始进入审理连头带尾整整过去了四年,佐原律师担任被告人的公选辩护人也有三年了,可谓一场漫长的审理。
审理期间,秋谷终于知道了曾被自己不放在眼里的佐原律师有多么顽强,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律师的内心深处似掩藏着一种令人感到可怕的东西。鬼塚案的公开审理一步步走到如今,显然对被告人十分有利,这是秋谷根本想不到的。
在对检方证人的交叉询问中,佐原律师成功地将“证词”这座坚固的堡垒一点点击破,令其轰然崩毁,他在法庭上揭开并展示了这些所谓的“证词”,内容上是多么含混不清,由于这种含混不清又可以得出多少种千奇百怪的解释来。
在这个案件中,检方的唯一武器只有间接证据,而间接证据中被视为最重要的证据便是河崎三郎、野岛秀夫、木下保、藤原好郎等人的证词,佐原律师在所有法官、检察官以及满庭的旁听者面前,将证词中脆弱、经不起推敲之处都一一揪了出来。
t市律师协会对佐原律师在法庭上的表现的评价是:佐原律师虽是一名民事诉讼律师,但从其对检方证人的交叉询问中可以看出,其高超的技巧即使在刑事审判中亦堪称不同凡响,并进一步分析道,正因为他是一名民事诉讼律师,对于自己专业之外的刑事诉讼感觉到特别新鲜,由此激起他强烈的好奇心,他将在民事诉讼中所练就的对于证人供述心理犀利的洞察力运用到了此次公开审理中。
一般而言,公选辩护人对被告人大都不抱什么同情心,因此对案件的内容不会特别上心去研讨,在法庭上也仅仅出于义务而辩护一番,缺少充满激情的精彩的激辩,但佐原律师却彻底颠覆了这个固有的认识,甚至可以说,他拥有着比刑事专业的律师更为优秀和敏锐的直觉,同时还拥有一颗勇于追求事实真相的痴心。
t市的律师圈子则这样评价本案:前任的原山辩护人对于被告人的同情心和辩护热情不亚于佐原律师,但在法庭辩护技巧方面稍逊于后者;此外,与本案中佐原律师的表现比较起来,谢绝了原山律师继任辩护人的那位名气响当当的冈村谦孝律师能否有同样精彩的表现还很难说呢。
现在,一部分专家甚至私下已经流露出被告人鬼塚球磨子有可能被判无罪的猜测。
秋谷内心感到一种近乎恐惧的不安。他努力掩饰着这种不安,来到位于公寓楼四楼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与佐原卓吉律师会面。
身材瘦弱、有点削肩的佐原律师脸上浮着女性般的微笑,和身材圆乎乎、个头矮小的秋谷面对面相向而坐。
“这样说,真叫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呢。”
听到新闻记者转告辩护得到一致好评的消息,佐原卓吉脸颊都涨红了,与身后柜子里插满的书脊烫着金色书名的法律类书籍,办公桌两端摞满的诉讼资料、文件夹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真是个老实温存的男人。
“我只不过试着站在证人的立场展开质证而已,这样一来,多多少少能够把握到一些证人的心理。”
佐原态度谦虚地说。
“有时候有的证人会对被告人怀有负面情绪甚至恶意,这种人的证词往往是不可靠的。我一开始进行交叉询问的那两个人,河崎三郎和野岛秀夫,从某种意义上讲,和鬼塚球磨子是同伙,理所当然地对被告人怀有一种亲近感,不至于会有什么恶意。然而这两个人竟然一开始就咬定球磨子与富豪白河福太郎结婚是为了获取福太郎的财产,但这是他们根据自己与球磨子接触下来的经验而做出的推测,推测即使不能说是完全错了,但推测毕竟只是推测。球磨子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为了获取福太郎的财产才假意和他结婚这样的话,她只是说过自己这次去t市要好好干件大事,成为个富豪再回来之类的。两人纯粹就是根据这些话而以为球磨子就是冲着福太郎的财产去的,而具体的实施计划两人也从未听球磨子提起过。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完全是根据自己与球磨子的交往经验类推出来的。民事案件中,像这种类推的证词多得很呢。”
佐原声音很轻,可一旦说起来便滔滔不绝。
“接下来的证人木下保和白河福太郎是多年的朋友,福太郎与球磨子结婚后为此事产生烦恼而向木下倾诉,木下建议他干脆离了算了,接着福太郎说‘如果要跟她离,那我得有思想准备,说不定那婆娘会把我杀了呢’。检方据此得出结论,认为球磨子有杀害福太郎的预谋,福太郎自己已经觉察到了,但我认为福太郎只是随口那样一说而已。假如球磨子真的早已有了杀人预谋,而福太郎也真的觉察到了的话,他和木下说的时候应该是以一种更加认真的口吻说,并且会开口求助的,他也不会眼睁睁坐等球磨子把自己杀死吧,他一定会东央西告地四处联络,想尽一切办法躲过这场灾难,但事实上,所有这一切努力他都没有做过。”
佐原律师那两片和他温文荏弱的样子极不相适的红红的嘴唇,迅速地上下翻动着,而且说的话着实很有说服力。
“最后质证的那名证人藤原好郎,是在事故现场目睹福太郎或者球磨子驾驶的车子冲进大海的唯一的目击证人,他说看见车子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个男人。副驾驶座上的是男人,那驾驶座上的自然就是女人,也就是当时是鬼塚球磨子开着车。可是,经我仔细询问藤原证人,他连副驾驶座上的人的脸部以及穿的服装等都说不上来,于是我质问他,这种状况下你怎么知道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是男人呢?他的证词就不敢那么肯定了,只说感觉应该是个男人,估计是无意识中受到了事故后所看到的新闻报道的影响,他本人也承认了这一点。”
听到这里,秋谷低下了头。
“证人目击到的事故那天晚上九点十分前后下着大雨,新港湾码头a号泊位附近一片漆黑,那么是不是因为天气条件恶劣,导致藤原无法正确分辨出副驾驶座上的人呢?并非如此。因为他当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头。藤原好郎跑进公用电话亭,当时正在和他的未婚妻通电话,因为未婚妻没有遵守约定的时间前来约会,想必他心里一定有些恼火,为此未婚妻一个劲儿地向他解释原因,藤原专心地在听,然后未婚妻又突然提出改一个约会地点,藤原更得认真听了……”
佐原说到这里,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脸上禁不住露出了微笑。
“就在说到最紧要的时候,一辆轿车从电话亭前驶过,朝码头岸边的方向直冲过去,藤原是一边手里握着话筒,一边听着未婚妻讲话,一边看着车子驶过去,此时藤原的注意力比起那辆车子来,理应更加在意话筒里未婚妻说的话,因此他对驶过的车子只是看了几眼而已,并不会特别注意到什么,就像我们平时说的,看是看了,但什么也没看见,也就是对车子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藤原当时就是那样一种状态。”
接着,佐原律师说了声“不好意思”,瘦弱的身子从椅子上站起,眼睛在身后的文件柜上扫视着,然后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将书翻开来。
“这是一个名叫阿尔伯·赫尔维希的德国地方法院院长写的《心理学与法庭询问技巧》,其中有一节《证人的心理》,他在里面这样写道:‘……人的注意力集中于某一特定对象时,势必疏于关注其他同时发生的事情。因此,一般而言,同时认真看或者认真听这种情况是不可能的,大多数人在注意看某一对象的时候,对听觉刺激就会不那么敏感了;反之,如果听觉刺激吸引了其注意力的话,视觉刺激也会随之减弱。处于两种极端之间的无数普通人,其同时看与听的能力千差万别,作为法官,我们通过长期训练通常可以做到同时看和听,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某一事件进行陈述的证人也同样具备这样的能力,如果以为他们也可以同时高效地驱动视觉能力和听觉能力,那是不现实的……’这样一说,你就能明白藤原好郎当时的心理状态了吧?”
佐原说着,端详了一下秋谷的脸。
秋谷倚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也不开口应和。他嘴巴微微张开,下嘴唇无意识地下垂着。
“哎,你怎么了?”
佐原注意到秋谷的脸色有异,忙关切地向他询问。
“……”
“你脸色不大好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佐原像个中年妇女似的语气非常温柔地问。
“哦不,不要紧的。”秋谷终于摇了摇头答道,“先生,被告人鬼塚会不会被判无罪啊?哦对了,这样问被告人的辩护人简直是愚蠢,我是想说,先生对检方证人的质证非常成功,您觉得这个案子会因为证据不充分而判无罪吗?”
秋谷关心的还是这个。
“我当然会朝这个方向努力的。不过从我来讲,我不想单靠证据不充分而赢得消极的无罪判决,而是想更加积极地拿出证明来,彻底推翻有罪起诉。”
“但是对被告人鬼塚来说,不是只有间接证据吗?您说无罪的有力证据,莫非是有了什么物证吗?”
“这个嘛,很遗憾,目前阶段暂时还没有成形。”
“还没有成形是?”秋谷的神经被佐原古怪的说法撩得难受极了。
“意思就是,比方从远处看一样东西,虽然已经看见,但是仍然有点模糊,还没有形成一个清晰完整的轮廓。”
“……”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掉落在海底的车子里漂浮着的白河福太郎右脚的鞋子,还有那把扳手吗?”
“是啊,我记得。”
“我总觉得那两件东西上有些疑点,所以总是放不下。”
“可是检方不是说了吗,福太郎右脚的鞋子是因为掉下去时受到冲击脱落的,至于扳手则是被告人鬼塚用来在车子掉进大海之后砸碎前风挡玻璃以便从车内逃脱的工具?然而,用同样车子试验的结果,却发现前风挡玻璃会在水下三米处就因为巨大的水压而自然破碎,所以扳手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这两件东西我还是放不下。”
“……”
事实上,秋谷自己也曾在家里将自己的鞋子以及扳手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过,但没发现任何疑点,所以他没有将“试验”结果告诉佐原。
“您觉得什么地方有疑点?”
“什么地方有疑点?就因为说不出来我才苦恼。要是能干干净净地从脑子里赶出去倒也轻松了,可是那样我又做不到,它总是躲在意识的一个角落里不肯离去。只要能理出个头绪,形成清晰完整的轮廓,或许就能成为鬼塚被告无罪的有力证据……”
佐原将纤柔的手指按住额头,显得非常苦恼的样子。
佐原律师这副模样,竟让秋谷害怕起来。这位公选辩护人太厉害了,鬼塚球磨子身上诸多“铁一般”的间接犯罪证据,一多半都被他成功击破了。现在,他竟又试图找出直接证明被告人无罪的证据。以这个佐原来说,说不定还真能被他找到呢。
秋谷眼前蓦地浮现出从拘留所保释出来的鬼塚球磨子,带领着东京新宿的黑社会成员冲入自己家的光景,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悲鸣声在耳畔响起,自己在挥舞的铁棍或长刀之下渐渐失去意识……
“要说间接证据,”佐原的声音还在继续,“鬼塚球磨子这个名字说不定才是最大的间接证据,因为它容易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鬼熊事件’,然后落下个女‘鬼熊’的先入为主的印象。”
秋谷心想,给她起这个绰号的正是自己啊。
“这样的坏女人,很可能的确做了呢。不,肯定是做了,为了获取钱财而杀死自己的丈夫,肯定没错。渐渐地,人们心目中的印象越来越倾向于她确实是罪犯,确实杀了人。所以这样说起来,她的名字真的是个很不幸的名字。”
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律师从被告人鬼塚辩护人的席上消失?秋谷暗暗思索着。
“请您辞了辩护人吧!请您退出吧,拜托了!不然的话,我一家都要被鬼塚球磨子算计啊。”
可是,即使恳求对方,佐原也不像是个会辞去辩护人的律师,他已经对这个案子有了强烈的好奇心,同时被一股功名心驱使着,根本不可能中途停下。
必须想办法将佐原从鬼塚的辩护人这个位置上弄下去,必须让他消失。否则,我全家都会遭到那个性格变态的鬼塚球磨子的暴力威胁。想到这里,秋谷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