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内容十之八九出霭氏《自动恋》一文,见《研究录》第一辑。]
在上文本章第一节性冲动的初期呈现里,我们已经讨论到过手淫的现象。我们当时说过,严格地讲,凡是用手做工具而在本人身上取得性的兴奋的行为,叫作手淫。但广义地说,任何自我发动的这种行为都适用手淫的名词,我们甚至于可以不很逻辑地把不用任何物质的工具而只用思虑的这种行为,叫作“精神的手淫”。精神的手淫有人也叫作“俄南现象”(onanism),不过这是不对的,因为当初俄南之所为,实际上和手淫全不相干,而是交接而不泄精,叫作“中断的交合”(coitus interruptus)。[俄南事见《旧约全书》中《撒母耳记下》第十三章第十四节,但中译本殊欠详细。]希尔虚弗尔德又创制了一个“自淫”(ipsation)的名词,以别于自动恋的名词,他以为凡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物质的对象,从而取得性的满足的行为,叫作自动恋,同样取得满足,而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精神的对象时,叫作自淫。
广义的手淫是人与动物世界里散布极广的一个现象。正唯其散布得极广,所以严格地说,我们不能用“反常”“变态”一类的字来形容它。我们不妨说,它是介乎正常与反常之间的一种现象,遇到性的功能受了外界的限制而不能自然行使时,它就不免应运而出。
高等的动物,在驯养或隔离的状态之下,就会发生各种方式的孤独而自动兴奋的行为,雌性与雄性都是一样,雄的大都将阳具在腹部上作一种往返动荡而鞭挞的活动[牛马和其他动物的阳具俗称“鞭”,如牛鞭、虎鞭之类,恐怕不只因为状态近似,而也因为自动恋时节的形同鞭挞的活动。],雌的则往往把阴部就身外的什物上摩擦。这种行为即在野生的动物里也可以发生,不过比较的不容易观察到罢了。
在人类中间,此种现象的发生也自不限于文明社会的一部分。在文明状态之下,它更有发展的机会,那是不错的,不过若照曼特加扎(mantegazza)所说,手淫是欧洲人的一个有关道德的特点[曼氏是意大利人,在四五十年前著有《妇女生理学》及《人类恋爱论》等书。],好像是欧洲人所专擅的行为似的,那就不对了。事实上,手淫是在任何族类的人群里都找得到的,至少凡是我们知道得比较清楚的族类中都有,初不论他们的生活究属自然到什么程度,或不自然到什么程度,而在有的人群里,无论男女,手淫几乎有习惯成自然的趋势,而往往被公认为童年与青年生活的一种风俗[狭义的男子手淫,江南一带俗称“打手铳”,佛家叫作“非法出精”。清代嬉笑怒骂尽成文章的浙江人龚自珍某次寓杭州魁星阁下,阁中层祀孔子,下层位考生;龚氏书一联于柱上说:“告东鲁圣人,有鳏在下;闻西方佛说,非法出精。”《西厢记》上说,“指头儿告了消乏”,都显而易见地指狭义的手淫。]。在文化似乎比较低的少数的民族里,我们甚至于发现女子手淫时还利用一些艺术性的工具,特别是人造的阳具,这在今日的欧洲也有人利用,不过只限于少数的人口罢了。[中国也有,叫作“角先生”。]
但在一般文明社会的人口中间,日常用品的变作女子手淫的工具,却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虽属十分寻常,而一般人并不觉察的缘故,乃是因为这是帷布以内的行动,除非出了乱子,非请教外科医生不可,才会暴露出来。女子手淫时利用或滥用的东西有些什么呢?蔬果是比较常用的一类,尤其是香蕉[二十年前,美国社会里盛行一只俚鄙的歌曲,题目及首句是“今天我们没有香蕉”;大学校里的女生也随口高唱,而唱时或不免自作掩口葫芦之笑。]。这些是不容易引起什么创伤的物件,所以比较不容易被人觉察。但就外科手术的经验而论,从阴道和尿道里所钳出来的物件,其数量之大,种类之多,却已足够惊人了;特别普通而值得提出的有铅笔、封蜡火漆、棉纱卷子、夹发针、瓶塞子、蜡烛、软木塞子、纽长形的酒杯等。女子阴道与尿道中取出的物件,十分之九是手淫的结果。经过这种手术的女子,大概以十七岁到三十岁之间的为最多。外科医生并且往往在膀胱里找到夹发针的踪迹,因为尿道普通是一个强烈的发欲的中心,一经刺激,便很容易把供给刺激的外物“吸引”到里边去,而夹发针的形状,全部细长,一端圆滑,偶一失手,又极容易掉落进去。(同时在女子的装饰品里,夹发针是最顺手的东西,在床上偃息的时候,它也是唯一的顺手的东西。)[译者幼时居乡,时常听人家说起某氏的“首饰盒子”如何如何,表面上讲的是一件东西,语气中指的却又像是一个人,并且是一个女子;及长,始知此某氏女子未嫁前有手淫的习惯,而往往以各种首饰如压发、骨簪、挖耳做工具;乡人谑虐,竟为她起了这个“首饰盒子”的雅号。]
还有一类外科医生的注意力所达不到的手淫的工具,就是许多身外的物品,例如衣服、桌椅与其他家具,随在可以引来和性器官发生接触与摩擦。我们又不妨提到体育馆里或运动场上的各种活动,也可以偶然地或故意地引起性的兴奋,例如爬杠子、骑马、骑自行车,又如踏缝衣机器,或穿着紧身内裤,也未始不可以用作手淫的方式。当然,这一类的活动与活动所产生的压力或动荡摩擦的力量可以唤起性的兴奋,而不一定非唤起此种兴奋不可,换言之,兴奋的发生,若不是偶然的,便是因为活动的人有几分故意。
紧接上文所说的一类手淫的方式,而事实上很难划分的又一类,便是大腿的挤压与摩擦了,这方式男女都用,不过在女子中间更较普通。甚至于女的婴儿也懂得这方法。这也是散布得很广的一个方式,在有的国家里(例如瑞典),据说这是女子手淫时所用的最普通的方法。
手淫的活动也不限于性器官的部分,凡属发欲带所在的体肤上,都可以用摩擦或其他刺激的方式,而觅取兴奋,例如臀部的鞭笞,或ru头的揉弄。在有一些人身上,几乎体肤的任何一部分都可以变作发欲的中心,而成为适合于手淫的地带。
此外还有一类自动恋的例子,就是,只要把念头转到色情的题目上,甚至于与色情无干,而只是富于情绪的题目上,性的兴奋便自然而然地会发生。或者,在有的人,只需故意把想象的力量集中在交接的行为上,而一心揣摩着对方有一个可爱的异性的人,也可以唤起兴奋[哈蒙德(hammond)称此种自动恋为精神的交接,见前]。这一类自动恋的表现就和性恋的白日梦分不大清楚,从精神交接的境界进入性恋的白日梦的境界,其间是没有什么界址的。女医师戴维斯发现,阅读可以引起性意念的书籍是手淫的一个最寻常的原因,和异性厮混的关系比这个要小得多,而跳舞的关系尤其是小。[见戴氏著《二千二百个女子的性生活的因素》 一书,前已引过。]
上文说的全都是属于手淫一路的各式自动恋,有的虽不是严格的手淫,而严格的手淫仍不妨做它们的代表。关于这些,各家的意见是相当一致的。但若我们进而探讨这一类性恋行为的散布的切实情形,以及这一类行为的意义,我们在前途就会遇见不少的困难,以及许多莫衷一是的意见。
在男子方面,我们把各家的观察综合了看,我们可以说百分之九十是手淫过的,尽管有许多人的次数极少,或只是生命的极短的一节里有过这种尝试,我们都得把他们算进去。在英伦,杜克斯(c.dukes),牛津大学瑞格璧学院(rugby school)的校医,说住校学生的百分之九十至百分之九十五是手淫的[见杜氏著《健康的保全》,一八八四年出版。]。在德国,马库斯(julian marcuse),根据他的经验,也说百分之九十二的男子在青年时代是手淫过的,罗雷德的计算则比他似乎还要高一些[见罗氏著《手淫论》,页四一。]。在美国,西尔莱(seerly),在一百二十五个大学生中间,只发现八个,即百分之六,断然否认曾经手淫过[西氏为美国马萨诸塞州春泉体育学院教授。这里所引他的观察,详见霍尔《青年》一书上册页四三四。];而即在神学院的学生中间,勃洛克曼(e.s.brockman)发现,未经盘问而自动承认手淫的,多至百分之五十六[见勃氏所著文《美国学生的道德生活与宗教生活的研究》,《教授学研究期刊》,一九〇二年九月号。]。在俄国,郗仑诺夫说,在他调查的莫斯科学生中间,百分之六十自动承认曾经手淫过。这一类自动的报告是最有意义的,我们可以因而知道实际上有手淫的经验的人数一定要远在这些数字所能表示之上,因为有许多人总觉得这是一种难言之隐,决不肯直说的。
至于两性之中,究属哪一性中间手淫的散布更广,以前各家的意见也很不一致。大体说来,约有一半的专家认为男子中间散布得更广,而另一半则所见恰好相反。至于通俗的见解,则大抵以为男多于女。不过到了最近,这方面的确切的数字渐多,我们在上文讨论性冲动的初期呈现时,也多少已经参考到过,而究属男多于女或女多于男的问题,也无须乎再事争讼了。手淫的性的分布,以前所以成为问题的缘故,是因为当初似乎有一种倾向,就是把我们的注意全部集中在一小部分的自动恋的现象上,即多少有些挂一漏万的倾向。所以如果我们把一切自动恋的事实很合理地分类归纳清楚,再进而看它们的分布,问题就比较简单了。如专就孩童时代而论,所有的事实都证明女子的手淫经验比男子的散布得广,这似乎也是事理所当然的,因为女子发育比较早,春机发陈期来临得特别快的也以女子为多,而这方面的早熟又往往和性习惯的早熟不无连带关系。到了春机发陈期以内以至于成年的段落,手淫的经验,无论其为偶一为之的或积久而成习惯的,则男女两方面都很普通,但普通的范围,依我看来,并没有许多人所想象的那般大。究竟男的多抑或女的多,却也不容易说,但若一定要做一个比较的话,怕还是男的多些。有人替这年龄的男子说话,认为他们的生活习惯与女子不同,比较的自由,比较的活跃,因此,手淫的倾向虽大,多少可因分心的缘故,而得到一些限制;而女子则不然,因而手淫的倾向便不免比较自由地发展,这话固然不错,但同时我们要知道,女子的性冲动的激发,要比男子为慢,也比男子为难,因此,手淫的倾向的唤起,也就不免迟缓些与困难些了,到了成年以后,女子手淫的要比男子为多,那是没有疑义的,男子一到这个年龄,至少就比较不修边幅的大多数的男子说,多少已经和异性发生一些接触,而多少已经找到了一些比较成熟的性满足的方法;而女子则狃于传统的生活,这种性满足的出路是没有的;即或有很小一部分女子,性的发育比较特别的早,这种女子的性冲动却往往未必有很大的力量,等到有力量而女子自觉其有力量的时候,那成年的段落已经过去,而不在这一节的讨论范围以内了。有不少很活泼、聪明而健康的女子,平时纵守身如玉,间或也不免手淫一两次(尤其是在月经的前后)。假如这种女子先就有过正常的两性交接的关系,而一旦因故不能不把这种关系割断,而回复到独身的生活,则这种偶一为之的手淫更是在所难免。但同时我们不要忘记,另外有一部分的女子,性的一方面的先天禀赋,本来比一般女子为薄弱,在性心理学上叫作“性觉迟钝”(sexual hypoaesthesia)(这种人,在一般的健康上,也往往不及一般女子,不是这方面有缺陷,就是那方面有变态),这种女子的性的冲动也许始终在一个休止的状态以内,她们不但不想手淫,并且也根本不求什么正当的满足。此外,还有很多的女子,一样寻求满足,却不走手淫的路子,而另觅一些消极的方法。手淫以外的自动恋的方式还多,例如做白日梦,是最不容易受外界的干涉的;因此,这一大部分的女子就会走上这条路子;女子做白日梦的要比男子为多,也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手淫对于健康的影响,在近年以前,各家的意见也大有出入。少数的专家认为手淫的习惯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果,要有的话,也不过和性交过度的结果差不多。大多数的专家则以为手淫的影响是极坏的,即或行之有节,也不免酿成各式各样的病态,最可怕的是疯癫,等而下之的症候,便不知有多少了。不过近年以来,各家的见解比以前温和得多了。在一方面,他们相信对于少数特殊的例子,手淫是可以引进到种种不良的结果的;但在另一方面,他们认为对于身心健康的人,即或行之过度(身心健康而犹不免行之过度,只好算是理论上的一个假定,事实上怕没有这种人,详见下文),也不至于发生严重的病态。[西洋这种观念的变迁,在中国也可以找到一番回响。三十年前基督教青年会出版的关于这问题的小册书籍,例如《完璞巽言》,《青春之危机》等,所叙述的都是一些很陈旧的见解,但在近年的出版品里,例如艾迪博士所著的《性与青年》,我们读到的关于手淫的见解就温和与近情得多了。]
此种见地的转变,我们如今推本溯源,似乎不能不大部分归功于德国格里辛格(griesinger)医师。在十九世纪的中叶,格氏最先发表这一类温和而比较有鉴别的看法。在那时候,格氏虽没有能完全摆脱医学界相传的成见,但他已经能辨别清楚,手淫要有害处,那害处并不由于手淫的本身,而由于社会对手淫的态度以及此种态度在神经敏锐的人的心理上所引起的反应。社会的态度使他感觉羞愧,叫他忏悔,叫他再三地决心向善,立志痛改,可是性冲动的驱策并不因此而稍杀其势,终于叫他的向善之心随成随毁,使他旧忏悔的热诚犹未冷却,而新忏悔的要求旋踵已至——这种不断的内心的交战挣扎,与挣扎失败后的创伤,才是手淫的真正的恶果。格氏又说,时常手淫的人,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即并没有什么变态或病态的符号;格氏的结论是,手淫自身是变态或病态的一个符号,一个症候,而不是变态与病态的一个原因。七八十年来,开明一些的见解与此种见解的进步,一方面既证实格氏这番谨严的说法是对的,一方面也已经把这种说法发挥得更透辟。格氏本来以为手淫的习惯,若在幼年便已养成,则或许会引进到疯癫的恶果;但后来贝尔康(berkhan),在他关于幼童期的精神病研究里,发现到的病因虽多,却没有一例是可以归咎到手淫的。沃格尔(vogel)、乌弗尔曼(uffelmann)、埃明霍乌斯(emminghaus)和冒尔等,在做同样的研究之后,所到达的结论也都几乎完全相同。埃明霍乌斯再三地说,只有在神经系统先天就有病态的人身上,手淫才会产生一些严重的结果,否则是不会的。基尔南也说,所谓手淫的恶果实际上不由于手淫,而由于青春期痴呆(hebephrenia)或歇斯底里的神经症,并且,这种精神病或神经病也就是手淫所由成为癖习的原因,而非其果,倒果为因,是前人的失察了。克瑞斯天(christian)就二十年在医院、疯人院以及城乡中私人行医的经验,也没有能发现手淫有什么严重的恶果。不过他以为要有更严重的影响的话,也许在女子方面,而不在男子方面[见克氏在法文的《医学百科辞典》中所著“手淫”一则。]。不过耶洛利斯(yellowless)则所见恰与此相反,他以为一样手淫,“女子也许比较不容易感觉疲乏,因而比较不容易吃亏”;哈蒙德和古德赛特(guttceit)的意见也复如此,古氏虽发现女子手淫的程度之深,要远在男子之上,其结果也不见得比男子更坏。奈克对于这一点也特别注意到过,他发现女子患疯癫的例子中,没有一例是可以切实地推原到手淫上去的[见奈氏著《女子的犯罪与疯狂行为》一书,一八九四年出版。]。柯克(koch)也有同样的结论,并且以为这结论一样地适用于男子。不过,他又承认手淫或许可以造成一些近乎病态的精神上的颓败。然而,柯氏又特别指出来,手淫若不过度,这种精神上的亏损也是没有的,即或有,也不像许多人所相信的那般确切不移,那般一无例外;同时,他又说,只有神经系统早就有亏损的人才最容易手淫,又最不容易制裁自己,使其不至于过度;柯氏也认为手淫的主要的害处是不断地自怨自艾与对于性冲动的心劳日拙的挣扎[见柯氏著《精神病理的颓败》一书,一八九二年出版。]。莫兹利(maudsley)、马罗(marro)、施皮茨卡(spitzka)和舒尔(schuele),在他们的作品里,依然承认一个特种的疯癫,叫作“手淫性的疯癫”,不过克拉夫特-埃平早就否认这一点,而奈克则曾经坚决地加以反对。克雷普林(kraepelin)说,过度的手淫只会发生在先天不足的人身上,也唯有在这种人身上,过度的手淫才会发生危险;沃雷尔(foret)和洛温尔德也这样说[见洛氏《性生活与神经病》,第二版,第八章。];杜罗梭(trousseau)也这样说,并且说得更早。总之,近年以来,对于手淫不是疯癫的原因一层,各专家的意见是几乎完全一致的。
至于手淫并不能产生其他各式的精神病或神经病,专家的见证也是同样的肯定。自惠斯特(charles west)以来,医学界不承认手淫是儿童的白痴、痉挛、羊痫、歇斯底里等等的源头,也已经多历年所[惠斯特是英国医学界的一位前辈,一八六六年十一月十七日那一期的《刀针》(lancet)就有他一篇关于这方面的议论。]。不过这是医学界一般的看法,也有少数的医师承认羊痫和歇斯底里的发生也许和手淫有关。莱登(leyden)讨论到脊柱神经的各式疾病与病源时,也没有把任何方式的性行为过度地胪列进去。厄尔布(erb)也说:“有节制的手淫对脊柱神经所能发生的危险并不比自然的性交所能发生的为更大,事实上它是不会有什么不良的影响的,一样是性欲亢进,至于到达亢进的路是正常的交接,抑或暗室的手淫,是没有多大分别的。”图卢兹(toulouse)、富尔布林格(fuerbringer)、格尔希曼(gurschmann)和大多数的专家也有这种意见。
不过,依我看来,若说手淫可以完全和交接等量齐观,认为手淫的危险并不大于交接的危险,未免有些过分了。假若性欲亢进是纯粹的一个生理的现象,这等量齐观的说法也许是站得住的。但是,我们知道,性欲亢进不只是一个生理的现象,交接时节所到达的亢进现象,是和异性的对象所唤起的一大堆的有力的情绪牵连纠缠在一起而分不开的。交接给予人的满足,事实上有两方面:一方面固然是亢进之际所得的解泄,而另一方面便是这些情绪在交光互影之中所产生的种种快感。假若没有可爱的对象在前面,而不得不由自动恋的方式取得亢进,解泄的功用也许一样,但在心理上总觉得有一番满中不足,也许一番抑郁沉闷,甚至于觉得异常疲惫,并且往往还不免添上一番羞愧,一番惆怅。并且就事实论,一样不免于过度的话,手淫的过度要比交接的过度为易;有人说,手淫所费的神经的力量比交接所费的为大,这个说法也许不对,但因为手淫容易走上过度的路,其实际上所耗费的神经力的总数量也许比交接为多,却还是可能的。所以我认为这些专家的等量齐观的看法可以有引人走入歧路的危险,但若说不过度的手淫和性梦中的兴奋与泄精差不多,有如沃雷尔所说,那是很近情的。
总之,我们可以从上面的讨论中做一句结论,对于先天健康而后天调摄得宜的人,手淫若不过度,是不会有什么严重的恶果的。至于说,手淫的人一定有什么迹象或症候,据说是不一而足,我们可以同意于许多专家的说法,认为没有一个是真正可靠的。
我们还可以再做一句结论,对于手淫的影响,以前所以会有恰好相反的意见的缘故,是因为双方的作家都没有理会,或没有充分承认遗传与性情的影响。双方的一方所犯的毛病,恰好就是许多不科学的作家对于酒毒的问题一直到现在还在犯着的毛病,他们一边把酒精的奇毒大害,借了若干酒徒的例子,尽量地描写出来,一边却不知道这一类例子的造成,其主因并不是酒精,而是一种特殊的体质,要不是因为这种体质,酒精便没有用武之地,而不成其为毒害了[这也就是优生学对于酒精的见解。可参看任何一种比较谨严的优生学的书籍,例如波普诺与约翰生(popenoe and johnson)的《应用优生学》,页二八至二九。]。
我们的观点是这样的,我们一面承认,以前手淫有大害之说,一则由于知识不足,再则由于传统的观念有错误,三则由于庸医的唯利是图,不惜为之推波助澜,到了今日,确乎是站不住的了;一面我们却也不否认,就在健康以至于不大有病的人,过度的手淫多少会发生一些不良的结果。皮肤上,消化作用上和循环功能方面,都会发生一些不规则的变化;头痛与神经痛也是可以有的扰乱;而和性交过度或梦遗太多一样,又多少可以减低神经生活的和谐与舒畅的程度。同时,尤其是在先天健康不无问题的人身上,最重要的一种结果是症候极多的一套神经上的病态,可以综合起来,叫作“神经衰弱”(neurasthenia)。
在有的人,手淫一成癖习而不能自制以后,尤其是假如这种癖习在春机发陈以前便已开始,则其结果可以使他失去性交的能力和性交的兴趣,或使他特别容易接受性的刺激,而事实上却没有适当的反应的力量,轻者初交即泄,重者等于阳痿[清《独逸窝退士笑笑录》(卷六)说:长洲韩尚书桂舲(名崶)稚年读书斋中,知识初开。于无人时以手弄阴,适有猫戏于劳,见其蠕动,跃登膝上;韩出不意,惊而精咽,遂痿,然不敢告人,久而失治,终身不复举;娶顾夫人,伉俪甚谐,徒有虚名而已,人怪其贵至极品,不蓄姬妾,乃稍稍言之。]。狄更生(dickinson)说,在女子方面,凡属终始一贯的“阴冷”的人总是一些自动恋已成习惯的人[见狄氏与比姆女士(lura beam)合作的《一千件婚姻的研究》。]。不过,因手淫而成阳痿的人,终究是些例外,在癖习的养成已在春机发陈的年龄以后的人,更是例外;对于这些例外的人,性欲亢进的功能早就养成一种习惯,就是,不向异性在色情方面所表示的种种诱力发生反应,而专向一些体外的物力的刺激或内心的想象所引起的刺激反应。到了春机发陈的年龄,照例性欲的要求应该更加强了,更自觉了,而对于异性的吸引,更难于拒绝了,但终因性的感觉已经走上了反常的路,并且已经走得熟练,再也回不过头来,因此这种人对于春机发陈期以后应有的正常的性的关系,始终只能徘徊于一个纯粹的理想的与情绪的境界,而无法感到强烈的肉体上的冲动,更谈不上适当的反应了。若在发展很正常的别的人,这种肉体的刺激与反应能力是这时期内一些应有的笔墨,一到成年及壮年的段落,便可以十足的成熟了。有的女子,往往是极有见识的女子,喜欢把性生活的所谓灵肉两界分别得特别清楚;我们在这种女子发育的过程里,大抵可以发现手淫的习惯不但开始得很早,并且早就有积重难返的趋势;灵肉两界在她心目里所以会有很大的鸿沟的缘故,这纵不是唯一的原因,至少是主要的原因了[近来中国知识界的青年男女喜欢高谈灵肉之分的人,以及对于所谓“柏拉图式的恋爱”不胜其低回欣慕的人,也不在少数;看来和这里所讨论到的一点,即早年性发育的不大健全,也不无因果关系。]。手淫开始过早,也似乎与同性恋的养成不无关系;其所由养成的过程大抵和上文所说的差不多,这种人对异性恋既缺乏能力与兴趣,同性恋的倾向乃得一鹊巢鸩占的机会,取而代之。我们在上文说过,这些不良的结果,虽属事实,终究是一些例外,而不能以常例相看。戴维斯女医师的包罗很广的一番研究里,有一大部分是关于女子的手淫经验的,自有女子手淫的研究以来,无疑的要推戴氏的这番研究为最细密而最有价值,如今根据她的研究,我们也就明白,假若手淫开始不太早,积习不太久,则上文所说的一些例外的恶果是不容易发生的。戴氏把已婚的女子分成两组,一是婚姻生活快乐的,一是不快乐的,再比较两组中的分子在婚前手淫过或有过其他性活动(性交除外)的成分,目的自然在辨别手淫一类的活动究竟是不是婚姻幸福的一个障碍,戴氏比较的结果是:两组中这种女子的数目几乎完全一样。
至于在心理方面,长期与过度的手淫所发生的最清楚的一种结果是自觉或自我意识的畸形发展,或近乎病态的发展,而和自觉的心理相须相成的自尊的心理则不发展。一个男子或女子,在接受可爱而正在追求中的异性的人一度接吻以后,总可以感到一番可以自豪而扬然自得的满足的心理;这种心理在自动恋的活动以后,是绝对不会有的。这是势有必至的。即或手淫的人把社会的态度搁过不问,甚至于对于这种暗室的活动,也不怕有人发现,刚才所说的心理还是很实在的;在以交合替代手淫的人,设为之不以其道,当然也可以有“虽无谁见,似有人来”的恐怖心理,不过他的为之不以其道,所谓道,只限于社会说话,而手淫的人的不以其道,则牵涉社会与自然两方面,不以其道的方面既多,心理上的未得所安当然不免更进一步。手淫的人,在积习既深之后,因此就不得不勉强地培植一种生吞活剥的自尊的意识出来,而不得不于别人的面前,摆出一种可以用作下马威的矫作的虚架子。一种自以为是的心理,一些仁义道德的口头禅语,一派悲天悯人的宗教家的表面功夫,终于成为一套掩护的工具,在掩护之下,他对于一己暗室的行为,便可以无烦忏悔了。这种种特点的充分发展,当然不是尽人可有的;先天体气在心理方面的一些病态,是一个必要的条件。普通有手淫的癖习的人,当然不会有这许多特点;他大概是一个喜欢离群索居而怕出头露面的人;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唯有这种性情的人才最容易养成自动恋的种种癖习,而至于流连忘返;而此种人到此境地之后,更不免与外物绝缘,对人则疑忌日深,对热闹的社会更不免视同蛇蝎,先天的气质与后天的习惯两相推挽,互为因果,一到这般地步,其为病态,也是可以无疑的了。此外,别有一些极端的例子:手淫的结果,可以减少心理的能力,使不易于接受与调协外来的印象,可以削弱记忆的力量,可以降低情绪的活泼的程度,设或不然,又可以使一般的神经作用走上畸形的敏锐的一途。克雷普林相信这些结果都是可能的。
成年期内过度的自动恋的活动,对于智力特别高超的男女,尽管不发生什么严重的体格上的损伤,在心理方面总不免鼓励几分变态的发展,而此种发展之一,便是养成种种似是而非的“可得而论,难得而行”的高调的生活理想[卢梭便是极好的一例。卢梭对于一己手淫经验的追叙,见《忏悔录》第一篇第三卷。卢梭对婚姻与恋爱有很新颖的理论,著有专书叫作《新爱洛伊斯》(la novelle heloise,近人伍蠡甫氏有译本),而其所娶者为一低能之女子叫作therese;其对于子女教育也有很高明的见解,著有专书叫作《爱弥儿》(emiles),亦有中译本,而其所生子女多人则自己不能教养,而先后送入孤儿院:真可以说是“可得而论,难得而行”!]。克雷普林也提到过,在手淫的时候,一个人常有种种得意的理想与热情在心头涌现;而安斯蒂(anstie)很久以前也讨论过手淫和不成熟而貌似伟大的文学创作或艺术作品的关系。不过我们得补一句,有一部分不能不认为成熟与真实的作品的男女文学家与艺术家,却未尝不是一些有过过度的手淫癖习的人。
手淫固不能说全无坏处,但同时我们还得记住,假若一个人不能有正常的性交的经验,而不得不思其次,则手淫也未尝没有它的好处。在一百年来的医学文献里,偶然记载着的病人自白的例子也还不少,他们认为手淫对他们是有益的。我以为这些例子是可靠的,而假如我们不以这一类的例子为可怪,而愿意发现他们,并且把他们记录下来,那总数是一定大有可观。我们得承认一个人之所以要手淫,主要的目的还是要使烦躁的神经系统得到宁静。对于健康与正常的人,若年龄已早过春机发陈之期,而依然维持着谨饬的独身生活,则除非为了减轻身心两方面的紧张的状态,决不肯多做自动恋的活动,这种人间或手淫一次,也自有它的利益。
美国的罗比医师,根据他多年的行医经验,又参考到刚才所说的一番意思,对于手淫的利害问题,又有过一个更积极的主张。在他一九一六年出版的《合理的性伦理》(rational sex ethics)一书及后来的著述里,他不但承认自动恋的行为不仅没有坏处,并且有积极医疗的价值,不惜郑重地加以介绍。他认为手淫对于增进身心健康的效能,并不多让于正常的交合,尤其是对于女子。我以为这种学说,是大有修正的余地的。近代两性的问题,即单就个人一方面说,也已经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若说手淫的办法就可以解决,怕不免要受脑筋简单的讥诮。以前有人主张,用推广妓业的方法来解决性的问题,也有人主张严格的男子贞操来消极的应付性的问题,罗氏的主张岂不是和它们同样的简单,同样的要不得?贞操的主张走的是禁止的一路,罗氏的主张走的是放纵的一路,放纵之与禁止,同样的失诸偏激[参阅译者在本书篇首所题绝句。],我看不出有什么更高明的地方。我认为在这些地方,医生的态度应以同情的了解为主,也不妨以同情的了解为限,至于病人应当采取什么动作,最好让他根据了一己的性情与当时的境遇自己决定,做医生的大可不必越俎代谋。
另一位作家,沃尔巴斯特(wolbarst)的态度比罗氏的要高明些了。沃氏认为手淫不应当鼓励,但同时也承认,假使性的冲动已发展到相当地步以后,也自不宜乎强为抑制,沃氏在这一点上引一句中国谚语说:“与其让心神褪色,不如让身体满足”(或“与其窒欲伤神,不如纵欲怡神”)[沃氏所引中国谚语的原文如何,译者不得而知,但谚语所表示的精神,是和国人对于性问题的传统的精神相符合的;佛教所介绍进来的态度除外而后,中国人的性态度,是既不主张禁欲,也不主张纵欲,而是主张比较中和的节欲,参看译者所写《性与人生》一短稿,现辑入《优生闲话》《人文生物学论丛》之一辑,稿存北平,因战事搁置未印。沃氏所著书叫作《亚当的儿孙》。]。沃氏以为我们对于自承手淫的人不宜加以谴责,假如本人已经在自怨自艾,则任何谴责的语气尤应在竭力避免之列。沃氏又很对地说,有的“道学家”赞成用手淫的方法来维护表面的“性的德操”,这种假道学与伪德操,我们实在不敢苟同。一个人诚能坦白地怀抱着性爱的自然冲动而不以为耻,冲动之来,能平直地予以应付,而应付之方,间或出诸手淫一途,而不求文饰,这个人的道学与德操,虽非尽善,实在要居此辈之上。
总之,手淫是无数自动恋现象中的一种,而凡属自动恋的现象多少都有几分无可避免的性质,手淫当然不能自外于此。我们最聪明的办法,也就在充分地承认这几分不可避免的性质。文明社会的多方限制既如此,而性欲的力求表现又如此,试问各种变相的满足的方式又如何可以完全幸免。我们诚能抱定这种态度,则一方面对于自动恋的活动固应不加鼓励,不让它们再变本加厉地发展;另一方面却也不宜乎深恶痛绝,因为深恶痛绝的结果,不但可以使所恶绝的事实隐匿起来,不让我们有观察与诊断的机会,并且足以酝酿出种种比所恶绝的更可恶而更无可救药的弊病来。[诺思科特(northcote)所著《基督教与性问题》一书可供本节一般参考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