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希腊人认为一切并、泉、河、湖、海等都源自奥克安诺斯(okeanos,是希腊神话里的大海神,即大海的人格化。——译者),源自大濒海,古代的波斯人认为地上的一切山脉都是生自阿尔波地山(albordy)。认为万物都源自一个完满的实体,这个思想是否有较高明的意义,其方式是否与上述二事不同呢?并不!这个思想和以上二种思想是完全基于同一思想方式的。正如阿尔波地山是一座和由它生出来的群山等类的山,那一切派生物的本源——神——也是和派生物等类的东西,从种类上说,与那些派生物并无分别;正如阿尔波地山之所以特出于一切其他请山之上,乃是因为它具有一切诺山的特性而表现得最杰出,也就是说,这座山被想象提到极高的程度,直冲到天上,比日月星辰还高,同样情形,神圣的原始实体之所以不同于其他一切事物,也是由于它具有万物的特性,而它的这些特性却高出一切,无边无限。许多不同的水的源头并不是一个原始的水,许多不同的山的来源并不是一个原始的山,许多不同的事物的本源并不是一个根本的事物。“一”(einheit)是不能够产生出东西来的,只有二重、对立、不同才能产生出事物。产生群山的东西,并不只是一个与群山不同的东西,而是一个本身种类极其复杂的东西,同样情形,那产生水的东西也不只是一些与水本身不同的质料,而是一些彼此不同甚至相反的质料。精神、机智、聪明、判断,只是在对立之中、只是在冲突之中发展和产生出来的,所以生命也只有在许多不同的甚至相反的质料、力量和事物的互相冲突中产生出来。
“上帝既然创造了耳朵,怎样会听不见呢?上帝既然创造了眼睛,怎样会看不见呢”这个圣经上的或有神论的能听能看的东西出自能听能看的东西的说法,用我们现代的哲学术语表示出来,便是:精神的、主观的东西是从一个本身也是精神的、主观的东西派生的;这种说法,和圣经中把雨解释成出自天上云层上面或里面积聚的水,和波斯人说群山都出自阿尔波地祖山,和希腊人说井泉河川都出自奥克安诺斯是站在同一个基础上,表示着同一件事情。水从水出,不过是出于一个无穷大的、无所不包的水;山从山来,不过是来自一个无限的、无所不包的山;所以精神来自精神,生命来自生命,眼睛来自眼睛,不过是来自一个无限的、无所不包的眼睛、生命和精神。
人们问孩子们这个问题:小孩是从那里来的?我们常常听到的“解答”是:小孩是奶妈从一个源泉里接来的,他们在那里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神学中对于有机物或一般自然的起源所给予我们的解释,和这种解释并没有两样。上帝是幻想中的深而且美的源泉,一切实在、完满、能力都包含在其中,所以万物都是已经完成了的东西、象小鱼似的在里面游来游去;神学便是奶妈,他从这个源泉中接出万物,但是那个主角,自然,那个怀胎十月带着痛苦把小孩生下来的母亲,却被这个原来很天真而现在很幼稚的解释完全撇开了。当然这个解释比起自然的解释来,较为美丽、动人、平易、易解,在上帝的儿女们看来,较为明白清楚;自然的解释,只是一步一步,通过无数障碍,从黑暗逐渐挤上光明的。我们的虔诚的神父们藉着作法者、巫师、巫婆而对降雹、畜瘟、旱灾、雷雨所作的解释,也远比以此等现象为出于自然原因的解释“有诗意”、平易,并且即使在今日,对于未受教育的人们也还较为明白。
“生命的来源是无法解释和不可思议的”;即或如此,这种不可思议也不能证明你接受那些被神学从人类知识的漏洞中抽引出来的迷信的推论是对的,也不能证明你越出自然原因的范围是对的,因为你只能说:我不能从这些我所知道的自然现象和原因,或者从我直到现在所知道的这些自然现象和原因来解释生命,不能说:生命根本不能根据自然来解释,除非你自命已经将自然之海洋中的最后一滴水汲尽。这种不可思议,也不能证明你假定一些虚构的东西来解释那个无法解释的东西是对的,也不能证明你援引一个什么都解释不了的解释来自欺欺人是对的,也不能证明你把你对于那些自然的、物质的原因的无知化为这些原因的无有是对的,也不能证明你有理由把你的无知神圣化、人格化、对象化成为一个可以消除这种无知的东西;这东西所表示的不是别的.只不付县化的于知的众性,只不过是缺乏积极的、物质的理由来解释而已。因为你用来解释你的生命的那个非物质、无形体、非自然、非现世的实体,除了正好用来准确表示那些物质的、有形的、自然的、世间的原因在理智上不存在以外,又表示什么东西呢?可是你并不如此老实而谦虚地说:我不知道原因,我不能够解释,我缺乏资料、缺乏材料,而竟因为你不知道物质原因、不知道自然原因,却将你脑子中的这种缺乏、这种否定、这种空虚凭着幻想转化为积极的东西,转化为一些非物质的、亦即不是物质不是自然的东西。此外,无知倒是自安于非物质、无形体、非自然的东西,凭着它那个分不开的伙伴——那个老是与其高无比、高不可攀的东西打交道的放荡不羁的幻想,马上把无知所创造的这些可怜的东西高高捧成了超自然、超物质的东西。
有一种看法,认为自然本身、一般的世界、宇宙有一个实际的开始,因而认为有一个时候,自然、世界、宇宙并不存在。这是一种偏颇的看法,只有当一个人对世界有一种偏颇狭隘的看法时,才觉得这是对的。认为有一个时候任何实在事物都没有,这其实是一种荒唐无稽的想象,因为一切实在事物的总和就是世界或自然。一切使上帝成为一个客观实在实体的上帝的品性,本身不过是一些由自然中抽引出来的、以自然为前提的、表现自然的性质——因此如果自然消失,这些性质自身也要消失。当然,如果你抽去自然,如果你在思想中或想象中取消了自然的存在,亦即闭上两眼,把你心目中一切自然对象的确立的、感觉的影像都抹去,并不用感觉(照哲学家们说,就是不“具体地”〔inconcreto〕)去表象自然,你仍旧还有个东西剩下,仍旧还有个无限、力量、统一、必然、永恒之类的特性的总和剩下;但是这个抽去一切可感的特性和现象而剩下的东西正好不是别的,就是思想中的自然的抽象体或‘抽象的’自然(natur in abstractj。因此,就这一点说,你从上帝中抽引出自然或世界,只不过是将可感的、实在的自然物从它的抽象的、思想的、仅仅存在于表象中。思想中的自然物里引将出来罢了——这一个抽引作用,在你看来似乎很合理,那是因为你在思想中一直认定抽象的、普遍的东西是切近思想的东西,因而把在思想上较高较先的东西当作个别、实在、具体事物的前提,虽然实际上正好相反,自然先于上帝,亦即具体的先于抽象的,所感的先于所思的。实际上,一切都只按照自然程序发生,原本先于摹本,实物先于影像,对象先于思想;然而在超自然的奇迹的神学领域中,则是摹本先于原本,影像先于实物。圣奥古斯丁(augustinus,四世纪末基督教神学的建立者。——译者)说:“如果世界不存在我们便不能认识世界,但是如果上帝不认识世界世界便不能存在;这是一件很奇异的事,不过确乎是真实的。”这句话的意思等于说:世界先被认识、被思想,然后才是实在的;世界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它被思想,存在是认识或思想的一个后果,原本是摹本的一个后果,实物是影像的一个后果。
如果我们把世界或自然化成一些抽象的性质,如果我们把世界弄成一个形而上的东西,弄成一个单纯的思想物,而将这个抽象的世界认作实在的世界,那么,在逻辑上必然要把世界想成有限的。世界之呈现于我们并不是通过思想,至少不是通过形而上或超自然的(hyperphysisch)、从实际世界抽象出来的、将其真正最高的本质置于这个抽象作用之中的思想;世界是通过生活、通过直觉、通过感觉而呈现于我们的。对于一个抽象的、仅仅有思想的实体,光是不存在的,因为它并没有眼睛,也没有一点温暖,因为它并没有感觉,对于它,根本就没有什么世界,因为它并没有器官来感受世界,真正说来,对于它,什么东西都不存在。因此,世界之呈现于我们,只是由于我们不是逻辑的或形而上的实体,而是异于而且多于逻辑学家和形而上学家的实体。但是这个“增”(pills),在形而上学思想家看来,却正好是一个“减”(minus),这个思想的否定正好是个绝对的否定。自然对于他只不过是个反面的东西,只不过是个“精神的另一面”。他把这种仅属消极的、抽象的性质弄成了自然的积极性质,弄成了自然的本质。因此,把这个“物”也可以说是“非物”门n山ng)想成一个积极的本质,便引起了一个矛盾:它只是思想的否定,是一个被思想的东西,但是就其本性而言,却是一个可感觉的、与思想和精神相反的东西。思想物(denkwesen,按即思想中的东西,不是外界存在的东西。——译者)对于思想者是真实的事物;因此很显然,一个不是思想物的东西,也就不是一个真实、永恒。原本的事物(意即:照唯心论的说法,只有思想物是真实的,因为非思想物在思想者看来,由于没有经过思想的权衡,所以没有把握说它真实。——译者)。对于精神说,只思想它自己的另一面(指自然。——译者),仍然是一个矛盾;精神只有当它仅仅思想它自身时(思辨的立场),或至少(有神论的立场)在它思想一个东西时,才自相和谐,才在它自己的“所是”中,而它思想的那个东西所表示的不是别的,只是个思想中的东西,只通过思想而呈现,因此本身只是一个思想物,至少是一个被动的思想物。这样一来,自然便化为乌有了。但是,自然依然存在,尽管它并不能存在,也不应当存在。那么形而上学家怎样去解释自然的存在呢?用一种好象出于自愿的精神的自我外化、自我否定、自我背弃来解释(按指黑格尔的学说。——译者),不过实际上这是与精神的内在本质相矛盾的,是很勉强的解释。然而,如果自然在抽象思想的立场上化为乌有,反过来在实在世界观的立场上这个创造世界的精神也就化为乌有。在这个立场上,凡是由上帝推出世界、由精神推出自然、由形而上学推出物理学、由抽象事物推出实际事物等一切演绎,都被证明为只不过是逻辑的游戏。
自然是宗教的最初基本对象,不过即使当它是宗教崇拜的直接对象时,例如在各种自然宗教里面,它并不是被看成作为自然的对象,亦即并不是我们站在有神论或哲学和自然科学立场上看它时那个意义下的对象。自然在人眼中本来是——就是用宗教眼光去看它的时候——一个像人自己那样的对象,是被当成一个有人格的、活生生的、有感觉的东西。人本来并不把自己与自然分开,因此也不把自然与自己分开;所以他把一个自然对象在他自己身上所激起的那些感觉,直接看成了对象本身的一些性态。那些有益的、好的感觉和情绪,由自然的好的、有益的东西引起;那些坏的、有害的感觉、像冷、热、饿、痛、病等,由一个恶的东西、或者至少由坏心、恶意、愤怒等状态下的自然引起。因此人们不由自主地、不知不觉地——亦即必然地,虽然这必然只是个相对的、有历史条件的必然——将自然本质弄成了一个心情的本质,弄成了一个主观的、亦即人的本质。无怪乎人也就直率地、故意地把自然弄成一个宗教的、祈祷的对象,亦即弄成一个可以凭人的心情、人怕祈请和侍奉而决定的对象了。人使自然同化于他的心情,使自然从属于他的情欲,这样,他当然就把自然弄得顺从他、服从他了;未开化的自然人还不但教自然有人的动机、性疲和情欲,甚至把自然物体看作真正的人。所以奥勒诺科(orenoko)地方的印地安人把日月星辰都当作人——他们说:“这些天上的东西,都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巴达哥尼亚人(patagonier)把群星都看作“过去的印地安人”,格陵兰人把日月星辰当作“他们的那些因为一个特殊机会而升到天上的祖先们”。所以古代的墨西哥人也相信他们奉之为神的太阳和月亮有一个时期曾经是人。瞧吧!这样,甚至是最粗陋最低级的宗教也证实了我在《基督教的本质》中所说的那句话:人在宗教中只是和他自身发生关系,他的上帝只是他自己的本质,在最粗陋、最低级的宗教里,人崇拜那些离人最远、最不像人的物体、星辰、石头、树木,甚至蟹螫、蜗牛壳,他所以崇拜这些东西,只是因为他已经把自己放在这些东西里面,把这些东西想成像他自己那样的东西,或至少把它们想成充满了像他自己那样的东西。因此宗教表现出一个值得注意的、可是很可了解的、而且还是必然的矛盾,即当它站在有神论或人本学的立场上时,便把人的本质当作神的本质来崇拜,因为人的本质在它看来是个与人不同的本质,是个非人的本质,而反过来当它站在自然主义的立场上时,却又把非人的本质当作神的本质来崇拜,因为非人的本质在它看来是一个人的本质。
自然之有变化,尤其是那些最能激起人的依赖感的现象之有变化,乃是人之所以觉得自然是一个有人性的、有主意的实体而虔诚地加以崇拜的主要原因。如果太阳老是待在天顶,它使不会在人心中燃起宗教热情的火焰。只有当太阳从人眼中消失,把黑夜的恐怖加到人的头上,然后又再在天上出现,人这才向它跪下,对于它的出乎意料的归来感到喜悦,为这喜悦所征服。所以佛罗里达(florida)的古代阿巴拉支人(a-palachiten,北美洲印地安人的一族。——译者)当太阳出山落山的时候,唱着颂歌向太阳致敬,同时祈请它准时回来,使他们享受它的光明。如果大地上一直有着果实,还有什么理由来举行播种节和收获节的庆典呢?大地上的果实之所以显得好像是些出于恩赐的、理当感谢的礼物,只是因为大地时而把它的宝库打开,时而又把它关闭。惟有自然的变化才使人变得不安定,变得谦卑,变得虔敬。明天的天气对我的营生是否有利,是说不定的,我是否收获得到我所种下的东西,是说不定的;所以对于自然的恩赐,我是不能像对于一宗贡赋或一件少不了的后果一样地信赖的。什么地方数学上的确定性宣告终结,什么地方神学便宣告开始——即使在今天,对于愚昧的人还是如此。宗教的看法,是把必然的规律——在特殊现象和偶然现象中的——看作一个有主意的、能赏赐的实体。另一方面,欧里拔德(euripides希腊悲剧诗人)笔下的居克罗普(cyclop,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的牧羊巨人。——译者)则抱与此相反的意见,亦即反宗教与无神的意见,他说:“不管大地愿意不愿意.它必须长出草来喂养我的畜群。”
对于自然的依赖感,配合着把自然看成一个任意作为的、人格的实体这一种想法,就是献亲的基础,就是自然宗教的那个基本行为的基础。我特别在对自然的需求之中感觉到对于自然的依赖。这个需求就是“我若没有自然,即不存在”的感觉和表示;但是与需求分不开的是享受,所谓享受就是一种与需求相反的感觉,感觉到我自身存在,感觉到我的不同于自然的独立性。因此,需求是畏神的、谦卑的、虔敬的,而享受则是傲慢的、忘神的、不敬的做肆的。享受的这种放肆性,或者至少是不敬性,对于人是一种实践上的必需,是人的存在所依以为基础的必需,但是这种必需却又与人对自然所抱的那种理论上的尊敬直接矛盾,把自然当作一件人的意义之下的有生命的、为我的、有感觉的东西,把它看成一件和人一样毫不容忍、毫不迁就的东西。因此,占有自然或利用自然在人看来好像是一件犯法的事,好像霸占别人的财产一样,好像是一件犯罪的行为。因此人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为了安慰在他想象中蒙了损害的对象,为了告诉这个对象说,他之所以劫夺它,是出于不得已,并非出于骄横,于是裁减一下自己的享受,把他所窃盗来的财物送还一点给对象。所以希腊人相信当一样树被砍倒时,树的灵魂——树神——是要悲痛的,是要哀诉司命之神对暴徒报复的。罗马人若不拿一口小猪献给树神作攘解,就不敢在自己的土地上砍倒一棵树木。奥斯佳克人(o 也出o,西伯利亚土著的一族。——译者)当杀死一头熊的时候,要把皮挂在树上,向它做出种种崇敬的姿势,表示他们杀死了它是万分抱歉的。“他们相信这样一来便客客气气地把这个动物的鬼魂所能加在他们身上的灾害免除了。”北美洲的一些部落,也用一些类似的仪式来攘解所杀动物的鬼魂。所以我们的祖先们如果必须要砍伐一棵赤杨,就把它当作一棵圣树,往往先向它祷告道:“赤杨娘娘,请把你的木材赐给我一些吧!我也愿意把我的献给你一些,当它在林子里生长出来的时候。”菲律宾人要走过平原和山岳的时候,要析清这平原和山岳许可,并且把砍倒任何一棵古树认为罪行。婆罗门教徒不敢轻易喝水,不敢轻易用脚踏土,因为这一踏、这一喝,是会给那些有感觉的东西、那些植物和动物痛苦的,是会弄死它们的,所以一定要作一番忏悔,“来攘解他白天或夜晚无意之中杀伤的生灵的死亡”。
宗教的整个本质表现并集中在献祭之中。献祭的根源便是依赖感——恐惧、怀疑、对后果的无把握、未来的不可知、对于所犯罪行的良心上的咎责,而献祭的结果、目的则是自我感——自信、满意、对后果的有把握、自由和幸福。去献祭时,是自然的奴仆,但是献祭归来时,是自然的主人。因此,对自然的依赖感诚然是宗教的根源,但是这种依赖性的消灭,从自然手中获得解放,则是宗教的目的。换句话说.自然的神件城优县宗教的、并且是一切宗教以及基督教的基础,但是人的神性则是宗教的最终目的。
宗教的前提,是意志与能力之间、愿望与获得之间、目的与结果之间、想象与实际之间、思与是之间的对立或矛盾。在意志、愿望、想象中.人是一个不受限制的、自由的、无所不能的东西——上帝;但是在能力。获得和实际中,则是一个有条件的、有所依的、有限制的东西——人,是一个在有限制的、与上帝相反的实体这意义之下的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谋划,而宙斯以另一个方式来完成。”思想、愿望是我的;但我所思所欲的却不是我的,而是在我以外.不依靠我的。破除这个矛盾或对立,乃是宗教的意图和目的;而矛盾赖以破除,那个就我的愿望和想象说是可能的而就我的能力说却非我所能的东西赖以变为可能、甚至变为现实的实体,正是神性的实体。
那个独立于人的意志和认识的东西,乃是宗教的原始的、本来的、特具的依托——上帝之为实本体。使徒保罗说:“我播下了种子,栽下了秧苗,阿波罗灌溉了雨水,而上帝赐予滋长。所以那赐予滋长者既不是栽种者,也不是灌溉者,而是上帝。”路德说:“我们应当……
赞颂上帝,感谢上帝,感谢他使五谷生长,同时应当知道,我们从五谷葡萄和百果得到饮食和一切必需品,而使五谷葡萄百果生长的,并不是我们的工作,而是上帝的赐福和赏责。”赫修德(hesiod,神谱的作者。——译者)说,如果宙斯恩赐一个好结果,辛勤的农夫才会得到丰收。耕耘、播种和灌溉是属于我的事情,但是滋长却与我无关。滋长是掌握在上帝手里的;所以常言道:“全靠上帝保佑。”可是上帝究竟是什么呢?根本说来,不是别的,就是自然或自然之为本体,不过是当作一个祈祷的对象,当作一个有求必应、因而具有意志的本体。宙斯是气象学上各种自然现象的原因或本体;但是宙斯的神圣品性、宗教品性尚不在此;不信宗教的人也相信有一个雷雨霜雪的原因。宙斯之所以为神,只在于他是气象学上各种自然现象的主宰,只在于这些自然运行系于他的定夺,是一些有意志的行为。所以那个独立于人的意志的东西,使宗教在对象方面(客观方面)依赖上帝的意志;在人的方面(主观方面观u依赖祈祷,因为依赖意志的是祈祷的对象,是一种可以改变、可以祈求的东西n“即传诸神也县可以驾驭的。一个凡人可以用焚香、卑辞许愿、奠酒、供香料等手段来左右诸神。”
至少当人们已经脱离了真正的拜物教的阶段,不再漫无限制地胡乱选择对象、不再手足无措地随便崇拜的时候,宗教的对象仅仅是、或者主要是人的目的和需求的对象。对于人最必要的那些自然物,正因为如此而享受了最普遍、最殊异的宗教崇拜。而一个人的需求和目的的对象,也正因为如此是一个人的愿望(wtinsch有“愿望”和“祝祷”的意义。——译者)的对象。我的秧苗若要滋长,雨水和阳光对于我是必要的。因此久旱之下,我便希求雨水,久雨之下,我便希求阳光。祝祷是一种企求,满足这个企求是不在我能力范围以内的——即使不是一成不变,永远如此,但是在这一瞬间、在这种环境之下、在这些情况之下是如此;即使不是绝对如此,但是人站在宗教立场上祝祷时是如此——祝祷是一种意愿,不过没有实现的能力。可是我的身体、我的力量所办不到的,正是愿望本身所办得到的。凡是我们所要求所希冀的,我便用我的祝祷来祝咒来鼓动。在热情中——宗教只生根于热情、于感情之中——人把自己的本质推放到自身以外,把没有生命的东西当作有生命的东西看待,把没有意志的东西当作有意志的东西看待,用自己的叹息使对象成为有生命的东西,因为在热情中,要和一个无感情的东西打交道是不可能的。感情并不遵循理智指示给它的轨道;它使人热情奔放,不可抑制;它使人觉得胸腔太狭窄了;它必须把自己扩展到外界去,因此把无情感的自然事物变成有同感的事物。被人的情感祝咒过的、与情感息息相通、符合一致、趋于同化、因而本身充溢情感的自然,就是成为。宗教的对象的自然,就是成为神性的实体的自然。祝祷是宗教的根源,是宗教的本质自身——诸神的本质并不是别的.就是祝祷的本质也诸神是超人的、超自然的实体;但是祝祷岂不也是超人超自然的事情吗?譬如说,当我进行祝祷、要作一个解脱凡躯检桔的东西的时候,在我的希冀和我的幻想之中我是否还是一个人呢?不是的!一个人若没有希冀,也就没有神灵。希腊人为什么要这样强调诸神的不朽和有福呢?因为他们自己不愿意死,不愿意无福。什么地方你听不见人悲歌人生的无常和苦恼,什么地方你也就听不见人歌颂不死的和幸福的天神。人心中的泪水,只有在幻想的天界里蒸发消散而化为神灵的云雾。荷马从奥克安诺斯的宇宙洪流中引出了诸神,可是这个充满诸神的洪流实际上只是人类情感的流溢而已。
宗教中的那些反宗教现象,最通俗地揭露了宗教的起源和本质。有一种反宗教的、甚至因此已被虔诚的异教徒严加指摘的宗教现象,便是人们普通只有在不幸中才投靠宗教,才求助于上帝,才想起上帝;然而正是这个现象把我们带到了宗教本身的根源。在不幸中、在灾难中,不管这灾难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人都有这种痛苦的经验,便是感觉到不能如愿,感觉到束手无策,然而运动神经的麻痹并不就是感觉神经的麻痹,我的体力的任桔井不就是我的意志、我的心情的任格。正好相反:我的两手束缚得越紧,我的愿望越无拘束,我追求拯救的渴望越强烈,我追求自由的冲动越炽盛,我企求不受约束的意志也越坚强。人心或意志的那种被困苦的威力提高到极度、激发到极度的超人的力量,就是神的力量,神是没有任何困苦、任何约束的。诸神能够做到人所企望的事,也就是说,诸神执行了人心的法则n在人仅为心者,在神即为身;人们只能在意志中、在幻想中、在心中、亦即只能在精神方面办到的事,例如在刹那之间置身千里以外之类,就是诸神在身体方面所能作的事。诸神乃是充实了的、肉体化了的、现实化了的人愿——乃是人心或意志的已经破除的自然限制,乃是不受限制的意志的实体,乃是体力与意志力相同的实体。宗教的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反宗教现象是未开化民族的巫术;在这巫术中,人的单纯意志显然就是支配自然的上帝。以色列人的上帝,在约书亚的请求之下令太阳停在空中,在蔼利亚的请求之下让雨水落下(以上二则见《旧约》,josua和elias都是以色列的先知。——译者),基督教徒的上帝为了证明他的神性,亦即证明他的权力可以满足人类的一切愿望,仅仅用他的圣言使狂暴的海洋平静,使病者痊愈,使死者复生(以上见《新约》中的《四福音书》。——译者),这种情节,正和在巫术中单纯的意志、单纯的愿望。单纯的语言表现为统制宇宙的力量一样。其分别只在于巫师以反宗教的方式实现宗教的目的,而犹太人、基督教徒则以宗教的方式实现宗教的目的,因为被后者推在上帝身上的东西,前者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上,被后者当作一个平和、柔顺的意志的对象、当作一个虔诚的愿望的对象的东西,前者把它当作一个坚决的意志的对象、当作一个命令的对象,总之,凡后者藉着上帝、和上帝同做的事,前者是单凭自己独立地做。常言道:qd quis per allum feclt,lpse feclsse pn-tatur,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凭藉着别人所做的事,就算是他自己所能做的事,这句话在这里也可以应用一下:一个人凭藉着上帝所做的事.空际上就是他自己所做的事。
宗教——至少从根源上说、从本质上说——并没有什么别的任务和目的,只是要把一个不通俗的、不神秘的自然实体转化成一个熟知的、神秘的实体,为了便利人的那些目的而把那本身坚强顽固的自然放在心的热焰中软化,因此和教育或文化抱同一个目的,教育或文化的目的也正好不是别的,只是要在理论方面把自然弄成一个可以了解的东西,在实践方面把自然弄成一个如人意的、适合人的需要的东西,所不同的只是文化用手段来达到目的,并且用的是窃自自然本身的手段,宗教则不用手段,或者用祈祷、虔信。圣礼、巫术等超自然的手段,这其实是一回事。因此,在人类文化的进程中,凡是变成了教育、自发活动、人本学的事情,起初都是宗教或神学的事情,譬如法理学(日耳曼人的神判、棺判、神托判)(ordalien,神判是把嫌疑犯带到神前,让他探汤握火,如果受伤就认为有罪;bahrrecht,棺判是把嫌疑犯带到柜前,让他伸手摸一摸尸首,如果尸首流血,就判定这人是凶手;rechtsorakel,神托判是向神祷告求承,用乱卜的方法决定罪人。——译者)、政治学(希腊人的神托)、药剂学等,在未开化的民族中至今是宗教的事情。当然文化总落在宗教愿望之后,因为文化并不能扬弃人类的基于本质上的那些限制。因此,譬如说,文化很可以达到长寿术,但是永不会达到长生不死。长生不死终究是一个无限制的不可实现的宗教愿望。
在自然宗教中,人仰赖一个与真正的宗教的意志和感情恰恰相反的对象;因为他把他的情感奉献给一个本身无情感的东西,把他的理智奉献给一个本身无理智的东西;他把他要放在自己下面的东西放在自己之上;他服役于他所要统驭的东西,崇拜那实际上他所厌恶的东西,正好向他所要乞求来抗拒的那个东西求助。所以希腊人用泰坦(卫tane,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巨神。——译者)的名号向风献祭以平息它的狂暴;所以罗马人给寒热病建庙,好教它不为灾害;所以通古斯人(l呷阳刚,指蒙古、满族人。——译者)在瘟疫流行的时候虔敬地以隆重的礼拜来向瘟疫恳求,请求它离开他们的帐幕(据巴拉斯)(pallas,一七四一——一八一一年,德国博物学家。——译者);所以几内亚的毗达人(wdaher)向波涛汹涌的海献祭,让它平静下来,不要妨碍他们捕鱼;所以印地安人当疾风暴雨临近的时候要祈求空气的马尼托(精灵、神。实体),在渡河的时候要祈求河海的马尼托,好教他使一切危险离开他们;所以在一般情形下,许多民族都直率地并不崇拜那善良的自然实体,而崇拜那凶恶的。至少在他们看来是凶恶的自然实体。在自然宗教中,人向一尊塑像、一具尸体作爱的表白;因此人为了使自己的话能被听见而采用最无希望最狂妄的办法,是无足怪的;人为了使自然人化而做出野蛮无人性的事,为了使自然获得人的感觉而流血牺牲,是无足怪的。所以北日耳曼人公然相信:“血祭可以使木质的偶像具有人的语言和感觉,同样亦可以使血祭坛中所崇奉的石头说话并有颁发神谕的能力。”但是这一切使自然灵化的企图都归无效:自然并不答覆人的诉苦和问题;并且无情地将人挥开,听其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