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周之后,一列五点二十分到站的火车驶进了沃姆斯雷希斯站,一个古铜色皮肤的高个男子背着背包下了车。
对面的月台上,一群高尔夫球手正在等候上行列车。这个背着背包、留着胡子的高个男子交出他的车票,走出了火车站。他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随后看见了指示路标:通往沃姆斯雷谷的步道——他干脆利落地下定了决心,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2
罗利·克洛德刚刚在长柳居给自己沏好一杯茶,厨房的餐桌上便蒙上了一个阴影,他随即抬头观看。
如果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紧贴着门里站着的姑娘是林恩的话,那么当他看出那其实是罗萨琳·克洛德的时候,他的失望就变成了惊讶。
她穿着一件用某种乡下布料做成的老式连衣裙,上面有鲜艳的橙色和绿色宽条纹——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朴素所花费的金钱其实比罗利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多。
迄今为止,罗利见她穿着的一直都是价格不菲的城里款式的衣服,那些衣服她穿起来也透着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他曾经想,她就跟展示服装的时装模特儿差不多,所穿的衣服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雇用她的公司。
今天下午,在她穿上这件带着乡土气息宽条纹的颜色鲜艳的衣服之后,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罗萨琳·克洛德。她的爱尔兰血统变得更加显而易见,那乌黑的鬈发,还有那双漂亮深邃的蓝眼睛。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更柔和的爱尔兰腔调,而不再像她通常说话时那么小心谨慎、装腔作势。
“今天下午天气真好啊,”她说,“所以我出来散个步。”
她接着又说道:
“大卫上伦敦去了。”
她几乎是带着种内疚说的这句话,说完脸就红了,随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香烟盒,递给罗利一支,罗利摇摇头,接着又环顾四周想找根火柴给罗萨琳点烟。她正摆弄着一个看起来很贵重的金质小打火机却没能打着火。罗利从她手里拿过打火机,轻巧快速地一打就点着了。她朝他低下头用火点烟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眼睛上的睫毛又黑又长,他暗自心想:
“老戈登其实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罗萨琳退后了一步,羡慕地说:
“你在最高处那片牧场里养的那头小母牛真可爱。”
她的兴趣令罗利吃了一惊,于是他便开始给她讲起农场里的事。她会对此感兴趣让他觉得很意外,但很显然这是出于真心而并非装模作样,令他惊讶的还有她对于农场里的事情相当见多识广,说起黄油的制作和乳制品来竟然也如数家珍。
“哎呦,罗萨琳,你可能是个农场主的老婆吧。”他笑着说道。
那股生气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她说:
“我们家有个农场——在爱尔兰……在我来这里之前……在……”
“在你登台表演之前?”
她带着几分惆怅,在他看来甚至有一点点愧疚地说道:
“其实也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我还都记得挺清楚的呢。”接着她又突然精神一振地说道,“我可以去帮你给奶牛挤奶,罗利,就现在。”
这简直就是个全新的罗萨琳。大卫·亨特会同意她这样随意提起过去的农场生活吗?罗利觉得不会。拥有地产的老牌爱尔兰贵族,这是大卫试图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可他觉得罗萨琳的说法才更接近事实。原始的农场生活,随后是舞台带来的诱惑,前往南非的巡演剧团,结婚……在中非的与世隔绝……逃离……中间一段空白……最后嫁给了一个纽约的百万富翁……
是啊,罗萨琳·亨特自从那种要给黑色的小乳牛挤奶的日子之后又经过了很多辗转起伏。但看着她的时候,他发现很难让自己相信她曾经有过那些经历。她的脸上带着那种天真无邪还有点傻乎乎的表情,那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而且她看上去如此年轻——比她二十六岁的年纪要年轻得多。
她身上具有某种动人之处,那副哀婉可怜的样子和他今天早上赶去屠宰商那里的小牛一模一样。他看着她就像是又看到了那些小牛一般。可怜的小家伙们,他当时想,真可惜它们全都要被宰掉了……
罗萨琳的眼睛里现出了一丝警觉。她有些不自在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罗利?”
“你愿意去看看农场和牛奶房吗?”
“噢,当然啦,我愿意。”
他被她的兴致逗乐了,于是带着她转遍了整个农场。但当他最后提议要给她沏一杯茶的时候,她眼中又流露出那种警觉的神情。
“噢,不了——谢谢你,罗利,我最好还是回家去吧。”她低头看了看表,“噢,都这么晚啦!大卫会坐五点二十的火车回来。他该纳闷我上哪儿去了。我……我必须赶快。”接着她又羞怯地补上一句:“我已经玩儿得很开心啦,罗利。”
罗利心想,这是句实话。她确实玩得很开心。她可以表现得很自然,能够去做回那个不懂世故、质朴无华的自己了。很显然,她害怕她的哥哥大卫。大卫是这个家里的智囊和中枢人物。好吧,就这么一次,她能够出来一下午——没错,仅此而已,就像个仆人能出来一下午一样!这个有钱的戈登·克洛德太太啊!
他站在大门边冷冷地笑着,目送她急匆匆地向着山上的弗罗班克走去。就在她要到达那个台阶之前有个男人先走了上去——罗利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大卫,不过那是个块头更大、更壮实的人。罗萨琳退后了一步让他先过,随后便轻巧地跳过台阶,她的步伐几乎已经是在跑了。
是的,她是放了一下午的假——而他罗利呢,则浪费了一个多小时的宝贵时间!好吧,或许这算不上是浪费。罗萨琳看起来似乎挺喜欢自己,他想。这一点可能会派上用场。漂亮的人儿啊——没错,而今天早上那群小牛也挺漂亮的……可怜的小家伙们。
他正站在那里出神,突然间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他猛然抬起头来。
一个头戴宽边毡帽、肩头斜挎背包的大个子男人站在大门外的小路上。
“这条路是去沃姆斯雷谷的吗?”
见罗利定定地瞅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罗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这才回答道:
“是的,就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穿过旁边的那块地。走到大路的时候往左手边拐,再走差不多三分钟就进村子了。”
这个问题他已经用同样的话回答过不下几百遍。人们从车站出来会踏上这条小路,然后沿着它翻越山顶,可当他们从另一边走下山,发现连一丁点儿要到达目的地的意思都看不到的时候又会对这条路失去信心,这都是因为布莱克威尔小树林挡住了沃姆斯雷谷。沃姆斯雷谷就掩映其中,只能看到村里教堂的塔尖。
下一个问题不那么寻常,不过罗利还是没怎么考虑就回答了。
“斯塔格或是贝尔斯和莫特利吧。要是我选就选斯塔格。他们两家都一样好——或者也可以说都一样差。我觉得你会找到一个房间的。”
这个问题使他更留意地打量起这个跟他说话的人来。如今人们要去任何地方一般都会提前订好房间……
这名男子个子很高,一张古铜色的脸上留着胡子,还有一双非常蓝的眼睛。他四十岁上下,长得不算难看,透着一股坚忍不拔,还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或许这就不是一张完全讨人喜欢的脸。
是从国外的什么地方来的吧,罗利心想。他的口音里是不是还带着一丁点儿殖民地那边的鼻音呢?真奇怪,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总觉得这张脸看起来似曾相识……
以前他曾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或者跟它非常相似的脸吗?
就在他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这个陌生人又问了他一句,把他吓了一跳:
“你能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一栋叫弗罗班克的房子吗?”
罗利缓缓答道:
“哎,有啊。就在那边的山上。你肯定从那旁边经过——我是说,如果你是从车站沿着这条小路走过来的话。”
“对——我就是那么走过来的。”他转过身去,凝望着山上。“这么说那栋就是了——那栋样子很新的白色大房子。”
“没错,就是那栋。”
“好大的一块地方,”那个男子说,“养这栋房子肯定得花一大笔钱吧?”
这笔钱可多了去了,罗利心想。而且还是我们的钱……一股怒气让他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突然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那个陌生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好奇猜测的神情。
“谁住在哪儿?”他说,“是——克洛德太太吗?”
“对啊,”罗利说,“是戈登·克洛德太太。”
陌生人扬了扬眉毛,他似乎觉得有点儿意思。
“噢,”他说,“戈登·克洛德太太。对她来说很好啊!”
接着他微微一点头。
“谢谢,朋友。”他说着把背包换到另一边肩膀,迈着大步向沃姆斯雷谷走去。
罗利慢慢转过身来,走回农场的院子里。他心里还在为什么事情伤脑筋。
他以前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呢?
3
那天晚上九点半钟左右,罗利把乱七八糟堆在厨房桌子上的一大堆表格推到了一边,站起身来。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壁炉台上摆着的林恩的照片,然后皱皱眉头,走出屋子。
十分钟之后他推开了斯塔格沙龙酒吧的门。在吧台后面的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微笑着对他表示了欢迎。她认为罗利·克洛德先生一表人才。一品脱苦啤酒下肚之后,罗利开始和身边的酒友聊起通常谈论的话题来,比如对政府的异议啊,天气啊还有各种各样的农作物之类的。
没一会儿工夫,罗利就往前凑了凑,这样他能够小声地跟比阿特丽斯说话:
“这儿来了个陌生人吧?大个子,戴着宽边毡帽。”
“没错,罗利先生。大约六点钟来的。你说的就是这个人吧?”
罗利点点头。
“他路过我那儿,跟我问的路。”
“那就对了。看起来是个生面孔。”
“我也不知道,”罗利说,“他是谁啊?”
他看着比阿特丽斯,脸上挂着微笑。比阿特丽斯也回以微笑。
“这个简单,罗利先生,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她探身到吧台下面,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本厚厚的皮面册子,那里面登记着到店的客人。
她翻到显示最近登记条目的那一页。只见最后一行上写着:
伊诺克·雅顿。开普敦。英国人。